三年前,在開封府邀月樓外,麻面孫惹上了董尚董大茶壺,被打得鼻口躥血,差點兒去了鬼門關。
那時,因老家匪患四起,鬧得很邪乎,自幼便是孤兒的麻面孫一路流浪到了皇城開封,平素靠給人幫工和乞討賺一口飯果腹。那日,他正蜷縮在邀月樓對面的牆角打盹,忽然一縷蘭花香鑽進了鼻孔。麻面孫立馬醒了,當他看清來人時,頓時呆住了。
站在他面前的居然是柳焉,邀月樓艷名遠播的當紅角兒!更讓他做夢都難以相信的是,柳焉一把拉著他的手,急急地催問道:“你喜歡我嗎?快帶我走。”
實話實說,麻面孫有事沒事候在這兒,盼的就是能多瞅幾眼柳焉的影兒。如今近在咫尺,麻面孫卻慌得一個字都吐不出了。
而等他醒過神時,邀月樓的大茶壺董尚已帶領幾個壯漢如狼似虎般撲了過來。
見柳焉挽著麻面孫的胳膊,董尚火冒三丈,喝令手下把他往死裡打。壯漢們一擁而上,拳拳到肉,招招狠辣,麻面孫頓覺腦中天旋地轉,一頭昏死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麻面孫悠悠醒轉,發現自己正躺在一輛顛簸前行的破驢車上。救他命的,是個跑江湖耍馬戲的白鬚老者。麻面孫問他是誰,去哪兒?白鬚老者簡單回道:“伏牛山。”
麻面孫強忍疼痛,翻來覆去地回想挨打的情形,漸漸理出了一絲端倪:柳焉厭倦了勾欄院的生活。於是偷偷溜出,想逃離苦海。她信任我,求我幫忙打掩護,可我反應太遲鈍,愣是給搞砸了。
一念及此,麻面孫起身就往車下跳:“停車。是我害了柳姑娘,我要回去救她!”
隨著身子觸地發出“咕咚”一聲悶響,麻面孫傻了眼。他的雙臂都脫了臼,左腿也被打折,一動就疼,半步都走不了!
在白鬚老者的照顧下,麻面孫養好了傷,可腿卻落下了殘疾,成了瘸子。為了在亂世謀生,他在白鬚老者的教導下,學習馬戲。
一轉眼,三年過去,到了北宋靖康二年。金朝二太子斡魯補率隊長驅直入,再度打過黃河,攻陷開封,向朝廷強索數以千計的年輕女子以供士兵玩樂。宋欽宗早就嚇破了膽,哪敢怠慢,甚至用自己的妃嬪抵數。開封府尹徐秉哲更是卑躬屈膝不遺餘力,命手下帶隊搜捕女子,多多益善。
數日前,不少難民逃進伏牛山,哭著說好端端的一座皇城已被折騰成人間地獄。麻面孫聽得憂心忡忡,他不禁擔心起柳焉的安危來,恨不得一步就跨進開封府去看個究竟。
白鬚老者看破了他的心思,問:“你真的喜歡她?”
麻面孫說:“我對不住她。”
“去吧。我若再攔你,你會愧疚一輩子。”白鬚老者取出一個小小的白瓷瓶和一支竹笛,“記住,不到萬不得已,盡量不要用笛子。”
再次來到開封府邀月樓外,麻面孫感慨不已。想當年風光無限好的邀月樓早已凋敝不堪,遍地狼藉。麻面孫正準備進去搜尋柳焉,卻突然在不遠處瞄見了一個熟悉的人影—董尚!
此時的董尚早已不再是大茶壺,而是府衙的捕頭。他正奉府尹之命,帶隊搜捕城中的女子。
這時,兩個捕快從民舍裡押出一個年輕女子,生拉硬扯拽到了董尚身前。董尚伸手撩開女子披散在額前的亂髮,掃了一眼,撇嘴哼道:“就這姿色,還藏什麼藏?行啊,帶回去打扮打扮,充數。”
誰知,年輕女子豁出了命,突然往前一撲,抓住董尚的胳膊就是一口,竟硬生生扯下一大塊皮肉。董尚登時惱羞成怒,下令將其砍死。女子性子剛烈,當即撞死在了一旁的牆上。
此情此景,直讓麻面孫看得心痛如刀絞。由伏牛山走來,隨處可見瘋狂搶掠搜刮的護城官兵和府衙捕快。
很快,董尚便帶隊闖入了民舍旁的邀月樓。
麻面孫見狀,也趕緊趕了過去,突然,他聽到裡面傳來幾聲驚慌哭叫。是柳焉!麻面孫踉蹌快行,也扎進了邀月樓。
果不其然,在此做了多年大茶壺的董尚輕車熟路,吆喝手下從黑黢黢的柴房暗道裡搜出了四五個面容憔悴、瘦削虛弱的女子。
柳焉也在其中,憤憤喊道:“大茶壺,你也忒狠毒,忒無情了吧?你喪盡天良,用沒病沒災的姐妹換了差事。我們幾個老的老,病的病,已經把所有的積蓄都給了你買命,你為何還要抓我們?”
“金人要得多,沒辦法,只能用你們這些殘花敗柳湊湊數。”董尚厚顏無恥地哼道,“統統帶走,一個不留!”
孰料,麻面孫昂首挺胸堵住了他的去路。對望之中,柳焉很快認出了他:“你是那個叫花子!你怎麼來了?”
“我來救你。”麻面孫回得格外乾脆,堅決。
董尚一聽,禁不住哈哈大笑:“就憑你?那老子就成全你,送你上路!”董尚目露凶光,殺念頓生,但就在他揚起朴刀的那刻,麻面孫也不慌不忙舉起了手。
他的掌心裡,握著的正是那只恩師送的白瓷瓶。
“這裡面裝的,遠比她們幾個值錢。”說著,麻面孫環顧四周選定一平坦地兒,接著蹲下身吹淨灰塵,拔出木塞放倒白瓷瓶,隨手拍了下巴掌。“啪”,掌聲乍落,就見一隊通體金黃的螞蟻排著整齊的隊伍,從瓶中魚貫而出。
領頭的是只體形稍大的螞蟻。等全部走出時,麻面孫又拍了下手。眾人瞅得真真切切,那隻大螞蟻往場中一立,其餘的螞蟻開始往它的身上爬,一隻接一隻,眨眼間,整隊螞蟻便碼成了一根垂直於地的“細線”。
螞蟻疊羅漢!
這叫蟻戲,也是馬戲的一種。別的馬戲班跑江湖,多馴養虎狼熊猴等大型動物,麻面孫的恩師白鬚老者卻獨闢蹊徑,終生琢磨調教螞蟻、螳螂、烏龜等小東西,還練成了精彩的絕活兒。比如螞蟻疊羅漢,比如接下來的“螞蟻角武”。
只見麻面孫從腰間摘下竹笛,橫於唇邊。笛聲甫起,那隊黃螞蟻宛如訓練有素的士兵,快速列成了方陣。看到這兒,董尚和手下驚訝得瞠目結舌。
與此同時,又有一隊黑螞蟻從瓶中殺出。隨著麻面孫的吹奏聲陡高陡急,兩隊螞蟻皆奮勇向前,短兵相接捉對廝殺,一時間拼得愁雲慘淡不可開交。
更令人動容稱奇的是,麻面孫的笛聲時而高亢如刀戈相磕,錚錚作響;時而低緩如血河流淌,嗚咽悲泣,把圍觀的幾人全帶入了血肉橫飛的戰場。就在董尚聽得心驚肉跳腿腳哆嗦的時候,麻面孫冷不丁從唇邊移開了竹笛。
笛聲頓停,那一黃一黑兩隊螞蟻也鳴金收兵,各自列隊返回瓶中,無比慘烈的戰事亦偃旗息鼓。
嘖嘖,見過馴虎的,養蛇的,耍猴的,也見過狼鑽火圈,黑熊上刀山,而操練螞蟻還真是頭回碰到。能把小小的螞蟻調教得如此乖順,真可謂神奇至極!
“好,好一出螞蟻角武!”董尚使勁晃晃腦袋,確信不是做夢後亢奮大叫。麻面孫快速出手按住了白瓷瓶:“董大人,我想用這個活兒為她們換一條生路。”
最近兩日,金人變本加厲,強令開封府搜羅諸科郎中、教坊倡優、僧侶工匠和江湖雜耍等各行各業中的佼佼者,準備帶回北方為己所用。而像麻面孫這般技藝超群的高人,也自然是金人眼中的“香餑餑”。想到這兒,董尚陰陽怪氣地哼道:“女人,螞蟻,還有你,老子全要。”
麻面孫笑了,滿臉的麻子坑在抖動,一個個像極了奪命陷阱:“你別後悔。”
“後悔?把你們送給金人,老子定能陞官發財,也一定能跟他們一起北上。哈哈,我董尚要走大運了!”
“哼,是霉運!”麻面孫說罷,緩緩將竹笛湊近了嘴唇。而在這當兒,那兩個捕快感覺後脖頸發癢,回手一撓,天,竟抓下滿滿一把螞蟻!僅僅一怔,兩人便如見了鬼,嚇癱在地:“螞、螞蟻,大人,你身上,螞、螞蟻—”
董尚木然回頭,頃刻間也駭得目眥盡裂。但凡目光能掃的地方,手臂,雙肩,身上,不知何時全擠滿了螞蟻,足足有兩指厚,一隻隻張牙舞爪,獰惡以對,靜等著麻面孫用竹笛發號施令。
麻面孫的笛聲,終於響了。董尚“嗷”的一聲慘叫,拔腿就往邀月樓後院跑。
邀月樓的後院,有座荷花池。扎進水下,定能驅走、淹死這群毒螞蟻。顯然,麻面孫也想到了這點,毫不猶豫地棄了竹笛拚力前撲,死死抱住了董尚的雙腿。
片刻光景,為虎作倀、替金人作惡的董尚便死於非命,僅餘一堆白骨和一層薄薄的皮囊。麻面孫也死了,中蟻毒而死。他是白鬚老者所收的唯一一個弟子,三年時光僅得皮毛,尚無收放自如的能耐。
柳焉哭著問他:“為何要捨命來活地獄救我?”
麻面孫說:“這輩子,我只喜歡、也只挽過一個女人的手。那就是你。柳姑娘,好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