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菱花糊紙的窗子上,破了好幾個洞,呼呼灌風。我揉揉眼,點亮桌台上的油燈,仔細聽,外面已經有雜亂的腳步聲了。
起身坐起來,我對著微弱的火光,裹了布衣,在腦袋上插上那只平常捨不得戴的釵子,準備趕集去。
初五是個大集,村裡人早早都出攤了。我剛坐下來,把草鞋擺好,就看見對過一個生疏的面孔,正小心翼翼地擦拭著一雙鞋子。那雙鞋子大概是我見過最漂亮的鞋子了,綢緞面,上面繡著紅艷艷的牡丹,繞著枝繁葉茂的青籐。
顯然,他只是個走街串巷的商人,還不瞭解我們這個村子。我們這裡,是十里八鄉最偏僻的地方了,因為最偏僻,所以也是最窮的地方,因為窮,對物質要求非常簡單。不是人們不奢望擁有更好的生活,而是付不出“更好”的代價來。比如,小鞋匠的那些繡花鞋。
小鞋匠顯然還不明白,他來錯了地方。日頭漸漸西沉,小鞋匠一雙鞋都沒賣出去,他打算收攤了。我還是忍不住湊了過去。我蹲在他的鞋攤前,目瞪口呆地輕輕撫摸那雙牡丹鞋,口水差一點流出來。
“你今天的生意不錯啊!”小鞋匠一邊從我面前飛快地拿走鞋子一邊吃味地說。
我笑了笑,說:“怎麼,你要收攤?”
“不收攤幹什麼?”他鬱悶地瞪了我一眼,“你們這兒的女人都不是女人,我居然連一雙繡花鞋都沒賣出去!我還是回我的破廟喝酒吧。”
“你什麼意思?”我有些沒聽懂,“什麼叫女人都不是女人?”他歎了口氣,說:“我走街串巷這麼多年,還從來沒有到一個新地方,連張都沒開過!你看看你們這兒的女人,個個都穿著那種破爛草鞋。我告訴你,女人就應該穿繡花鞋,那才是真正的女人,如果這一輩子連雙繡花鞋都沒有穿過的女人,根本就不算個女人。”
我被激怒了,噌地站起來,指著那雙牡丹鞋,說:“你這鞋賣多少錢?”小鞋匠滿不在乎地繼續收攤子,說:“這鞋可是我最貴的一雙,棉布打底,綢緞做面,還有繡花”說著,他一眨不眨地望著我的臉,那意思好像在說,你買得起嗎?
我不知道是哪根弦斷了,竟然從兜裡掏出了賣草鞋所得的全部銅板,嘩啦一下丟在了他面前,趾高氣揚地說:“這些夠嗎?”
他拿一根指頭,厭惡地撥拉著那些銅板,搖了搖頭,說:“可惜啊,也只夠買一隻的。”
我回頭指了指推車裡剩下的草鞋,說:“加上那些呢?”小鞋匠還沒來得及說話,我的手已經被人抓住了。我回頭看,是哥哥。“小妹,你發什麼瘋!”我哥飛快地收起散落的銅板,拉起我,推上車,就往家走。我沒再說什麼,只是心不甘情不願地望著自己穿的草鞋,再回頭時,我看見小鞋匠冷冷地望著我笑,那樣子好像在說,下輩子你再來買我的繡花鞋吧。
2
碗裡的藥已經溫了,不再兇惡地噴湧著白氣。哥哥一邊在外面打麻草一邊望著我,不時地搖頭歎氣。
“快喝了藥吧,都涼了。”他愁眉苦臉地說。我小聲嘟囔著:“我只是想要一雙繡花鞋”我哥只是更重地歎了口氣。其實,我明白我有些任性了。我從小死了爹娘,是哥哥把我養大的。我們家是村子裡最窮的人家了。我生下來時,不僅身體虛弱,常常犯病,右腳還有殘疾,那隻腳丫子完全不像人的腳,歪七扭八的,倒像一隻雞爪子。為了我的病,哥哥不得不經常上山採草藥,家裡稍微有點餘錢,都給我看病用了。
飯都快吃不飽了,還要什麼繡花鞋?!我明白這個道理,於是,咕噥一句,發洩似的將藥一口氣灌了下去。院子裡的大門突然開了,進來的是唐丫姐。唐丫是和我哥從小一起長大的,她喜歡我哥,我哥也喜歡她,這事,村裡人都知道。只是,她家不允許她和我哥來往,道理很簡單,因為我家是村裡最窮的。但她還是經常偷偷和我哥見面。唐丫姐一進門,就看見我悶悶不樂的模樣了:“小妹,怎麼了這是?”她摟住我,關切地問。唐丫姐總是很疼我的,很多時候,我把她想像成那個不曾餵過我一口奶的娘。
所以,像抓住了救兵似的,我哇的一聲哭了出來,邊哭邊敘述著自己的委屈:“我想要雙繡花鞋,我哥不給我買”
唐丫姐一愣,顯然,這個問題她也解決不了。但她還是安慰我說:“小妹乖,先去院子裡玩,我和你哥有事商量。”
我瞪著大眼問:“是商量給我買鞋的事嗎?”她笑了笑,微微點了點頭。我不是三歲小孩子了,在院子裡打麻草的時候,我已經知道唐丫姐和我哥肯定另有事情商談,果然,不一會兒,兩個人的聲音就隱隱約約地傳了出來。唐丫姐憤怒地叫喊:“你到底還讓我等多久,你知道不知道,我家已經給我定了親!”我哥也急了,吼道:“你要我怎麼辦?!”
唐丫姐說:“你愛咋辦就咋辦!”說完,光噹一聲撞開大門,很快跑掉了。
我哥追了出來,追到院子門口,又停住了,抓著頭髮蹲在了地上,隨後瞪著我罵:“繡花鞋!繡花鞋!你看看你那隻腳丫子,穿上繡花鞋還是只瘸腳!”
3
我哥把那雙繡著牡丹花的鞋,捧到我面前時,我簡直不敢相信。我興奮地搶過來,抱在懷裡暖了半天才套在腳上,然後,小心翼翼地在炕上一瘸一拐地走了好幾圈,邊走邊說:“哥,你從哪弄到的這雙鞋?買的?”我哥笑道:“哥今天採了些好藥材,賣了個高價,就去村西的破廟裡找小鞋匠買了這雙鞋,怎麼樣,喜歡嗎?”我頭一次成了村子裡萬眾矚目的女人,男人們倒是不在乎我腳上的鞋,女人們則像瘋了似的圍攏過來,七嘴八舌地問這問那,我昂首挺胸像個驕傲的英雄!她們的讚美之詞,在耳邊盤繞不止。
有人說:“你看人家小妹命多好!”還有人說:“可不是,她哥真是疼她啊!我那該死的男人,一輩子都不會給我買這繡花鞋的。”我在村子裡,足足炫耀了好幾天,後來,就不敢再穿了,任何東西都有使用期限,繡花鞋太嬌貴了,穿時間長了就會破。但我仍舊不肯離開它,把它綁在腰上,睡覺的時候帶著,吃飯的時候帶著,連上茅廁時也要帶著。
後來有一天,我突然發現這雙鞋有點邪門。那天,我正在河邊割麻草。河邊的麻草很茂盛,大片大片、密密麻麻地擁擠成一個又一個的疙瘩,有一人多高。為了報答我哥給我買鞋,我打算多割些麻草回去,好多做些草鞋賣。我一直打到了日頭西落,河邊洗衣洗菜的女人們都走了,只有我一個人呼哧呼哧的幹勁十足。
我貓腰割著麻草,頭也不抬,手攥住一把,鐮刀一過,一捆麻草就扔進了旁邊的背簍裡。
很快,一小片的麻草被我割光了,我換了個方向,繼續割,剛割了第三把,就一下坐在了地上我看到了一雙腳丫子,光禿禿、白花花的在草叢裡忽閃了一下。
“誰?”我盯著一人多高的麻草問,那裡面藏個人是很容易的。可是,沒人回答我,只有呼呼的風,還有左右搖擺的草叢。我咬了咬牙,伸手去撥拉草叢,看看是哪家小丫頭戲弄我,可是沒人,草叢後面還是草叢,隨著風呼嘯搖擺,像一個巨大的腦袋,挺著一頭又亂又長的綠色頭髮。
我沒來由地打了個冷戰,背起背簍,向家中走去。河邊離家還是比較遠的,已經出了村子。太陽落得很快,好像被人一拳猛地砸進了地平線。我剛走出草叢,已經昏暗一片了。我抬頭看了看天,陰天了,入夜之後,整個村子就像掉進了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洞。只有各家各戶的油燈,微弱地泛著一絲苟延殘喘的光芒。我本來已經習慣了這裡的黑,可今天不同,我總覺得這天黑得別有用心。進村口的時候,一陣冷風裹著塵土吹了過來,我又打了個冷戰,本能地想遇見個熟人什麼的,可惜,土路上空空如也。大人孩子們都回家了,因為,我們這裡離山近,常有野狗出沒。
那東西,活人死人都吃。我加快了腳步,但一瘸一拐的,走得並不快。走了沒幾步,我突然聽見了一種聲音,也是腳步聲,不過,很輕很輕,好像和地面沒有什麼摩擦。似乎,是光著腳丫子在走路。
我猛地停住,扭回頭去,腦袋一下就大了,我看到了一個人,只是看不清模樣,只能看清是個女人,頭髮長長的,月光照在她下半身,勉強能看見那一雙白花花、光禿禿的腳丫子。
“你是誰?”我一邊顫抖一邊問。一陣風突然刮了過來,馬力強勁,塵土飛揚,那個女人的身影就這樣阻隔在了風中。等風停了,土路上,又是空空如也了。
真是邪門!
4
唐丫姐失蹤的消息,我是趕集賣鞋時,聽村裡的女人們嚼舌頭說的。聽說,唐丫姐已經失蹤好幾天了,好像是家裡人給她定了嫁人的日子,她不答應,跑走了。家裡人找了她好幾天,都沒有找到。也是,我們這裡山高林密,想要找個人,還真不容易。我本來想問問唐丫姐離家出走的具體情況,可剛湊到那群女人身邊,她們便飛快地躲開了,又跑到旁邊嚼舌頭去了。我只好不快地挪回來,坐在板凳上,伸直耳朵,佯裝無事地繼續偷聽她們的話。有人說:“聽說了嗎?唐丫她爹連嫁妝都給唐丫準備好了。”“是啊,就這麼一個閨女,老頭子還挺上心,紅蓋頭、繡花的嫁衣,還有兩頭老母豬對了對了!還有樣東西,是一雙繡花鞋。”“對對!聽說就是找破廟裡的小鞋匠買的,棉布打底、綢緞做面,還繡著牡丹花和綠籐枝跟小妹穿的那雙一模一樣!”聽到這裡,我不由得吸了口涼氣,微微扭頭,看到那幾個女人正意味深長地望
著我,眼神像見了鬼似的,說不出的彆扭。她們接著說,只是簡短的幾句,卻讓我如芒在背。她們咬著耳朵說:“你說,小妹她哥真的捨得給她買那麼貴的繡花鞋嗎?她家都窮得揭不開鍋了!”“那她那雙繡花鞋是打哪兒來的?”“鬼知道”
我坐不住了,手忙腳亂地收了攤子,一瘸一拐地往家走。腰上綁的那雙鞋,好像一下子變成了冰塊子,凍得我渾身發抖。它毛茸茸地隨著我身體的扭動,蹭著我的肚皮,如同一顆毛乎乎的人腦袋。
我回到家,就把那雙鞋丟在了炕上,然後,靜靜地坐在椅子上,一眨不眨地盯著它。
我哥回來的時候,我一把把他揪進了屋,窗戶大門關得死死的。我指著那雙
鞋,說:“哥,你說,這繡花鞋你究竟怎麼得到的?”
我哥一愣,說:“買買的啊。”
“真的?”我瞪著他,不容置疑地瞪著他。
“好啦。”他歎了口氣,“是我撿的,我還不是怕那鞋是別人丟的,才這麼說,還不是因為你太想要那雙鞋了。小妹,你今天咋了,神神怪怪的,你管它是撿的還是買的,有的穿不就是了。”
我不罷休,抓住他問:“你從哪兒撿的?”我哥說:“從後山上啊。”我一下就癱在了地上,篩糠一般抖了起來。我哥過來扶起我,問我怎麼了。我一五一十地把唐丫姐失蹤的事告訴了他,他顯然又吃驚又不解,吃驚唐丫的失蹤,不解的是,我怎麼一下把話題轉到了這上面。
我哥正發愣的時候,院門被踹開了,是唐丫他爹娘,氣勢洶洶地闖進來,揪住我哥又是打又是罵的,說都是我哥害了唐丫,要是沒他,唐丫早風風光光地嫁人了。
我哥也不說話,悶著頭,眼神發直地任憑他們欺負。四鄰五捨都被吵醒了,保長趕來的時候,總算把唐丫爹娘拉開了。我們這兒山高水遠,最近的縣衙門也要翻過兩座大山,所以,一般出了事,都是保長預先處理,他很有威望。唐丫娘被拉開後,還是不甘心,哭吼道:“一定是他見娶不到唐丫,把唐丫害死了,一定是他把唐丫藏起來了!”我哥吼道:“我沒有!沒有!”沒人理他,大家只是靜靜地望著他,像籬笆一般圍成一個圈子,把我們兄妹圈
在裡面,眼神冷冷的、惡惡的。
5
不知道為什麼,自從知道唐丫姐失蹤之後,我心裡總是七上八下、惴惴不安的。我連續幾天做噩夢,總是夢見唐丫姐,還有那雙繡花鞋。
夢裡,不管是大白天還是黑夜,那雙鞋總是跟在我後面,像一條甩不掉的尾巴似的。沒有人穿它,它就像成了妖似的,輕飄飄、小心翼翼地在空氣的帶動下,一步一步踩著我的影子走。
我想甩掉它,可沒用。無論我一瘸一拐地逃到哪裡,它都會跟到哪裡。有時候,我的夢裡還有聲音,是一個女人的笑聲,輕柔地說:“還給我”因為這個夢,我幾天都吃不下飯去,總是神經質地回頭看看,看看背後是不是有什麼東西跟著我。最後,我決定把那雙鞋丟掉。第一次,我把它丟在了村裡的土路上,趁著夜色,慌慌張張地從院子內丟了出去。可第二天一大早,我又看見了它,它安安穩穩地躺在我的枕頭邊,上面還蒙了一層薄薄的塵土。
第二次,我狠了狠心,帶著它去了河邊,割麻草的時候,趁機把它丟在了河裡,可第二天一早,它照樣安穩地躺在我的枕頭邊上,上面繡的牡丹花,還洇著河水的濕氣。
最後一次,我決定燒了它,把它丟進了火爐裡,它吱吱呀呀怪異地叫喚著,終於化成了灰燼。可翌日一早,它就出現了,嶄新嶄新的,如同一隻浴火重生的鳳凰死了,又活了!
我嚇壞了,我發覺,這雙鞋真的成了精了。它有生命,它有臉、有鼻子、有嘴、有腿腳,無論我把它丟到哪裡,它照樣能自己跑回來。也許,自從我得到它之後,它就注定要跟著我一輩子,從生到死,粘在我血裡肉上,甩都甩不掉。也或許,是夢中的那個女人在作祟,她要我還給她的不是那雙鞋子,而是別的什麼東西。
6
幾天後,事情有了進展。唐丫姐的屍體,是在後山的山溝裡發現的。說是屍體,其實只剩下了些骨頭,其餘的,全被野狗們吃掉了。若不是她逃跑那晚穿著的紅嫁衣,也許,根本沒人能認出來。那晚,唐丫她爹娘守著那幾根人骨頭,哭了又哭,號了又號,整個村子都能聽見他們的號啕聲,就像夜裡的狼嚎,在夜色裡化開,讓人聽了之後,全身發涼。我哥要去看唐丫最後一面,我不讓他去,他去了肯定沒有什麼好結果,可他不聽,還是硬著頭皮去了。我不放心,只好也一瘸一拐地跟在後面。還沒到唐丫家,就看到院子外圍攏了一群人。村裡人喜歡看熱鬧,唐家死了人,男女老少都圍在了唐家,交頭接耳、議論紛紛。我哥到的時候,大家像見鬼似的,自動讓出了一條路。我哥走到靈堂前,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唐丫爹娘撲上去,又是一頓打罵。我縮在院子門口,不敢進去,只聽著人們議論紛紛地說著悄悄話。“聽說了嗎?唐丫屍骨找到的時候,紅蓋頭和嫁衣都在,就缺了一樣東西。”“啥東西?”
“繡花鞋!就是小妹穿的那雙,一模一樣的繡花鞋!”“你是說”後面的話,我不敢再聽下去了,透過人群的縫隙,我看到昏黃的靈堂上,白蠟燃著縹縹緲緲的火光,一口陰森森的大棺材橫在屋中央,像一隻巨大的鞋子似的,好像隨時會動起來。我抖了一下,掉頭往家走。
我小跑著離開唐丫姐家時,又聽到了那種細碎的腳步聲。我像被人點了穴一般,一下就停在了原地。我扭回頭望了望,沒人,這才恍然大悟,腳步聲是從對面傳過來的。我回過頭來的時候,唐丫姐就站在不遠處,渾濁的月光照在她臉上,冰白一片。
她光禿禿、白花花的腳丫子無聲無息地向我邁了幾步,說話了,聲音幽幽的:“小妹!把東西還我吧”
我一哆嗦,說:“什什麼?”
“那個東西!”她說著,伸出一根指頭,指了指我。我哇的尖叫了一聲,把那雙鞋迅速丟在地上,跌跌撞撞地跑回了家。我一到家,就把窗戶大門都關得死死的,然後,蹲在炕頭上,瑟瑟發抖,一動不動。我害怕,我知道,也許唐丫姐要的並不是那雙繡花鞋,而是我的命。多少天來,那個漆黑如墨的夜晚,一直記憶猶新,想要揮去,卻越來越清晰真實。那個夜晚,藏著我的一個秘密,一直不敢說出來的秘密。其實,唐丫姐是我害死的。我本來不想害死她,可是她一而再,再而三地鼓惑我哥私奔,還要丟下我。她說得那麼難聽,說我是個累贅,說只要我哥一天不離開我,她就一天不會和我哥在一起。她說她受不了那種一輩子被人拖累到死的日子。
我是個病秧子,沒了我哥的照顧,沒有他為我上山採藥,我根本無法活下來。唐丫叫我哥拋棄我,跟直接殺了我沒什麼兩樣。
我一忍再忍,本來不想用這麼極端的方法對付唐丫,可她卻一次又一次地來攛掇我哥。那天,她來送饃饃的時候,又一次逼迫我哥下決定,我終於忍無可忍了。
我知道,我哥和唐丫夜裡經常偷偷去約會,在村頭的草垛上。那晚,我偷偷跟蹤我哥來到了草垛邊上,唐丫穿了一身鮮艷的嫁衣,一邊炫耀一邊威脅我哥。等兩個人各自回家時,我跟在了唐丫身後。我當時並沒有想殺死她,我只是想教訓教訓她,我從旁邊撿了一塊石頭,衝著她的腦袋就砸了下去。唐丫扭頭驚愕地望了我一眼,連吭都沒吭一聲,就倒下了,血流滿面地倒下了。我慌了,愣了半天,最後不知哪來的力氣,拖著唐丫就進了後山。
7
保長還是派人去報官了,畢竟死了人,這是大事。
我哥被帶到了保長家,關了起來,因為,被派去報官的人,要三天三夜才能回來。
我哥給我準備了一堆藥材,足夠我吃半個月的了。可我還是害怕,害怕唐丫的鬼魂半夜來索命,更害怕我哥會被衙役抓走,他走了,我活著也就沒什麼希望了。
三天後,官府的衙役還是來了。兩個男人,騎著高頭大馬,呼嘯著闖進了我們村。身後,拉著一輛空蕩蕩的牛車,粗壯結實的木頭,在車上圍成一個“小世界”,等著它的主人進去。
衙役在保長家呆了不到半個小時,就出來了,還帶著我哥。我抱住我哥的腿,哭喊著不讓他走,那個衙役一次又一次地把我拉開。我哥說:“小妹,哥對不住你”我看到我哥眼裡流淚了,這麼多年,他頭一次流眼淚。我噌地一下站了起來,大聲吼道:“唐丫是我殺的!”所有人都傻了,愣愣地望著我。在保長家,我坐在椅子上,瑟瑟發抖地望著兩個衙役,他們的眼光那麼厲害,好像能看穿人的五臟六腑。我沒有隱瞞,也不敢再隱瞞了,就把事情的前前後後,一五一十地都說了出來。
衙役詫異地望著我,他們似乎不相信我這樣一個病秧子會殺了唐丫,有什麼不相信的,狗急了還跳牆呢,何況我這個大活人。
我最終還是被帶走了,臨走時,我哥戲劇性地又抱住了我的腿,哭喊著:“小妹,哥對不住你啊”
我沒有勇氣回頭看我哥,閉著眼,聽著村裡人一聲接一聲地唾罵,上了囚車。我本來很悲傷,我覺得沒了我哥,沒有那天天要喝的苦藥,我早晚是要死的。
沒想到,監獄對於我而言,不僅是地獄,還是天堂,郎中給我免費看病吃藥,讓我苟延殘喘地繼續活著。
但殺人償命的道理,我懂,我知道,早晚有一天我會死的。一命償一命嘛!我只是很後悔,後悔殺了唐丫姐,後悔沒有成全她和我哥。我早晚是要一死,何苦拖累他們呢。他們有什麼錯,只不過想過比較舒服的日子而已,我知道,沒了我,我哥也許早就娶老婆、生孩子了。
可是,我想死的心,卻沒有被成全。
幾天後,我被通知,過堂的日子將延遲。我不明白為什麼,可衙役告訴我,他們帶回唐丫的屍骨,經仵作進行分析後,發現骨盆寬大,確定並非是女性骸骨,死者居然是一名年輕男性。我徹底傻了。
8
衙役還是把我哥和唐丫姐抓來了,聽說,唐丫姐是在我們村後山被抓住的,而我哥正好跟她在一起,當時,他們兩個人正準備私奔。
我還沒搞清楚是怎麼一回事,就被放了。離開監獄的時候,我強烈要求見我哥一面,衙役同情我,最終同意了。我見到我哥時,他完全變了模樣,穿著死囚服,辮子髒兮兮地掛在腦袋上。我說:“哥,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我哥僵硬地笑道:“小妹,哥對不住你”
這個時候,我才明白,我哥一直說的“對不住我”究竟是什麼意思。我才知道,唐丫確實沒死,死的那個,是賣鞋的小鞋匠。
事實上,人的生命沒有那麼脆弱,一塊石頭砸死一個人並不容易。我哥告訴我,那晚我偷襲了唐丫後,她只不過是昏了過去,在我把她往後山裡拖的時候,她已經醒過來了。她之所以繼續裝昏,當然另有目的。那之後,她偷偷地見了我哥,還把我的惡行告訴了我哥,逼迫我哥離開我。
唐丫姐說,我是個喪門星,我是個心肝壞掉的丫頭。我哥聽了,也氣憤了。這點我很是理解,他可能做夢也想不到,他那個溫柔嬌弱的小妹,會做出這種喪盡天良的事情來。他終於倒向了唐丫姐那邊,決定離開我。然而,離開一個人的方法有千萬種,最便捷最有用的,應該就是讓這個人去死了。
而且,還要不得不去死,例如,殺人償命的方法。村子裡的人,自然不是他們下手的目標,因為,這些人只要稍加調查,很快就能查到他們身上,所以,那個唯一的外來客小鞋匠,成了受害者。
我哥和唐丫趁著小鞋匠喝醉熟睡的工夫,把他殺了。
他們把他拖到了後山,那個野狗經常出沒的地方,又換上了唐丫的衣服,等到野狗把小鞋匠啃得只剩骨頭後,也就分不清楚是男是女了。
最後,唐丫姐“死”了,然後,栽贓給我。而那些丟不掉的鞋,自然是他做的。我聽到這,有些不解地說:“不對啊,衙役們明明懷疑你的,而且,要帶走的也是你。”我哥苦苦地笑道:“沒錯。可我知道,你一定會跑出來說清楚的。”我說:“為什麼?”我哥說:“就憑我養了你十八年,我太瞭解你的脾氣了。”我也苦笑著:“是啊,十八年,十八年啊”
9
我又回家了,孤苦伶仃地過日子,我這才發覺,原來沒了我哥,我照樣會安安穩穩地過下去,村裡的人都可憐我,總有人隔三岔五地送草藥給我。
我每天都會上村口賣草鞋,望著那條一望無際的土路。我聽說邊關缺少勞動力,我哥和唐丫被判充軍了,他們終於私奔了。
日頭沉了,三個人慢慢地湊了過來,是個老乞丐帶著兩個孫子。他買了我一雙草鞋,套在了最小的小孫子腳上。另外一個稍大些的就哭了,哭鬧著也要。我突然明白,原來對於他們來說,我這不值錢的草鞋,卻是一雙漂亮珍貴的繡花鞋。我拿起一雙鞋,送給了那個哭鬧不止的孩子。
我真的不希望他們,因為一雙鞋,走錯一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