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樂會

(一)

這是一個和藝術完全不沾邊的地方,破敗的居民樓牆皮剝落,左一塊右一塊的,裸露著紅褐色的磚和土白色的磚縫。居民樓下是一個嘈雜的菜市場,終年充斥著死魚爛葉子的味道,小商小販們的叫賣聲和剁魚剁骨頭的聲音摻雜在一起,無數豬狗牛羊在這裡發出生命裡最後的歎息。

劉鴻就住在這條街上的某個牆皮剝落的居民樓裡,他是我的房客。

劉鴻是個藝術家,樂師。

當然,這一切都是他自以為是、一廂情願。

他一廂情願地認為自己是這條街的居民,但所有人都當他是外人。

他自以為是全世界最有潛力的樂師,他自以為自己終將成為全世界最偉大的音樂藝術家,但所有人都當他是瘋子。

說實話,我也不相信劉鴻的瘋話。藝術家怎麼會擁有“劉鴻”這麼俗氣的名字,藝術家怎麼會這麼窮?就算是那些不得志的貧窮藝術家,也會住在充滿田園氣息的鄉村,或者選擇沒有人煙的山上去尋找靈感,他們決不會選擇住在這樣的地方。

沒有誰比我更明白,這裡完全沒有藝術生存的空間,一丁點兒也沒有。所有的夢想都會在這裡窒息而死,能夠豐衣足食地活著已經是這條街上最大的幸福。

劉鴻的外貌很怪,標準的雙眼皮大眼睛,標準的高鼻樑和櫻桃小嘴,但這些標準的五官組合在一起,再配上他那直愣愣地貼在腦袋兩側的碩大招風耳,有說不出的彆扭和詭異。尤其是那兩片女性化十足的小嘴唇,薄薄地粘在鼻子下面,彷彿你只要輕輕伸出拇指和食指,就能把它們撕下來。

劉鴻的生活習慣也很怪,自詡為音樂師的他,安靜得令人覺得不安,他的房間很少有什麼動靜,破舊的鋼琴上蒙著厚厚的灰塵,就像被打入冷宮的后妃。他很少說話,也很少出門,常年開著那扇佈滿塵土的窗戶,趴在窗沿,一動不動,就像一具風化了的乾屍。

他總是曲高和寡,他說,世界上最偉大的音樂,不是那些故作風雅的靡靡之音,也不是那些你情我愛的無病呻吟,而是生命的聲音;他說,魚在渾濁的水裡掙扎,豬肉在案板上哭訴,生命的到來和離去,是這個世界上最美麗的聲音。

可,就是這般安靜的像死人、詭異得如鬼魂版的劉鴻,後來竟然真的做出了令人震撼的音樂,那音樂,不似出自凡間。

(二)

劉鴻創作的音樂在網上一發佈,就得到了網民的熱烈追捧,找他來寫曲子的人越來越多,很多咖啡廳和高檔餐廳,都會播放他的曲子。他成了音樂圈的傳奇人物,那些跳躍著的音符,時而清脆得像笛子,時而感傷得像大提琴,每一聲都直截了當地敲入聆聽者的心裡,仿若生命裡那聲最為刻骨銘心的歎息。

沒有人能夠猜測他的靈感從何而來,也沒有人能夠聽出是什麼樂器演奏出了如此詭美的聲音,就連和他同住在一個屋簷下的我,也沒有絲毫的線索。有時候我甚至懷疑,那些音樂或許根本不是劉鴻創作的,他只是錄製了某種神秘空間的聲音而已。

我的懷疑並非毫無根據,因為我知道,劉鴻那對直愣愣的招風耳異常敏感,他以前常常聲稱自己能聽到別人聽不到的東西。比如,死人的歎息。

事實上,劉鴻的成名是很突然的。兩個月前,他還是個頹廢落寞的幽靈。

堅持不創作主流音樂的他,忍受著窮困潦倒的生活,卻夢想著作出一首真正的關於生命的曲子,那首曲子將滲入人心,將震撼靈魂。他希望把那些只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做成真正的音樂。

說實話,我更喜歡那個時候的他,喜歡那個並不帥氣、也沒有錢。甚至有點怪異的男人。他是一個非常具有感染力的人,就像一粒充滿魅力的音符。他沉靜的時候,我也沉靜;他激情的時候,我也激情。他瘋狂的時候,我也瘋狂。他就是音樂,我就是伴隨著音樂起舞的娃娃。

那個時候,我雖然嘴上經常勸他放棄這樣的創作,寫一些順應市場的“靡靡之音”來改善自己的生活,心底卻期望他能堅持下去,能堅持那些我不能堅持的東西。因為一年前,我也如他一般,不管不顧地悶頭創作,渴望寫出震懾人心的恐怖小說,成為像希區克那樣的恐怖大師。而現在,我只是個低俗的文字販賣者。我不希望劉鴻最終也淪落成一個聲音的販賣者,我把他當作另一個自己,希望看到真正的藝術奇跡。

所以,我才肯以那麼低的價格,把自己這破舊的兩居室租一半給他,

所以,我才肯做一個大度的房東,騰出地下室裡的雜物,讓他改裝成一個簡陋的錄音室;

所以,我才肯在自己約稿不多的時候,做他的免費助理;

所以,兩個月前,當他提著聲音採集設備充滿激情地東奔西跑的時候,我才願意當他的小跟班。我們一起去採集街市的叫賣聲,採集石頭砸在魚頭上的“啪嗒”聲,採集屠刀刺進豬喉嚨時的“噗哧”聲,甚至採集醫院太平間裡那沒有聲音的聲音。

那些聲音收集回來之後,劉鴻就把自己關在錄音室,沒日沒夜地調試和整理那些聲音,拆分、組合,再拆分,再組合。無論我什麼時候去看他,都見他戴著耳機,閉著眼睛,眼皮有節奏地跳動著,時而悲傷,時而欣喜,時而平靜,仿若在經歷著人生每一次的大起大落。

可是,當他興奮地遞給我耳機,讓我聆聽那首曠古佳作時,我卻打擊了他。

我說:“劉鴻,我只聽到了噪音。”

沒錯,我只聽到了噪音。這首所謂的生命之歌裡,幾乎包含了我一生裡聽到的所有的噪音,令人心煩意亂,令人想起那些一旦擁有就會馬上失去的美好,夢想的破碎,生活的庸俗,人生的那種無奈而嘈雜。令人覺得,生命本身,就是一聲毫無意義的、醜陋的噪音。

可是劉鴻堅持把這首益子拿出去,於是所有聽到這首曲子的人,都堅持認為劉鴻是個瘋子。

劉鴻,徹底頹廢了。

我勸他適當地迎合一下市場,可是他說,他可以為了藝術獻身,但決不會為了藝術失身。

(三)

不,不對。仔細回憶起來,我還是能找到劉鴻的倪端的。

我記得劉鴻首創“生命音樂”失敗後,曾經有一個月沒有出門。當時,他的臉因為缺少陽光的愛撫,顯得愈加白裡透黃,就像鄉下那些毫無生機的窗白紙。

我還記得那天,我因為找不到合適的表達方式來描述變態殺人犯分屍時的感覺,特意買了一大塊排骨舉著菜刀在廚房裡尋找靈感。當時菜刀落在豬肉和骨頭上的聲音震得抽油煙機都光當光當地響,當時久未走出自己房間的劉鴻終於打開了房門。

他站在自己的房間門口,直愣愣地望著我在廚房忙碌的背影,豎著大耳朵聽我舉起菜刀的聲音,又豎著耳朵聽菜刀落到豬排骨上的聲音。他狠狠地抿著嘴唇,幾乎要把那本來就小得可憐的嘴唇抿到喉嚨裡。說實話,這一個月來,我們很少對話,永遠都是我說,他聽,點頭YES搖頭NO。我甚至一度懷疑他的嘴唇根本就是貼上去的假嘴,不具備說話的功能。

最後,他興奮地尖叫起來:“這是世界上最具有震撼力、最具有感染力的聲音我的上一首曲子之所以沒有成功,是因為那首曲子的每一個音符,都不是真正的生命!”

“什麼?”我莫名其妙地轉過身。

他舔了舔自己的小嘴唇,眼睛裡洋溢著久違了的興奮,他瘦弱的身子在房間裡激動地搖晃著,就像一根手舞足蹈的柳枝。他說,只有真正的生命,才能發出具有生命力的音符,只有真正生命裡的歎息,才能引發共鳴。

藝術靈感的進發,往往是在一瞬間。

這一瞬間,像是有什麼故事的靈感如興奮劑般注入我的心房,令我整個人都顫抖了起來,

這一瞬間,劉鴻奪過我手裡的菜刀,另外一隻手拿起一根筷子,閉著眼睛,把這灶台當作了舞台。茅刀落在案板上,落在豬肉上,落在豬骨頭上:筷子敲在抽油煙機上,碗櫥上、盤子上、杯上。兩種聲音錯落有致、高低起伏,整個廚房裡都跳躍著快樂的節奏,令人踏實、溫暖。

劉鴻說:“你聽到了什麼?”

我閉上眼睛:“燉排骨的香味兒,這香味裡,卻透著濃重的悲涼,豬肉的悲涼。”

沒錯,他創造出了能令人聞到香味兒的音樂!這大大激發了他的靈感,從那以後,他就把自己關在錄音室,閉門不出,也不知道在折騰些什麼。

而這段時間,我也和他一樣,找到了靈感的挖掘渠道,恐怖小說一篇篇地投到雜誌,每一篇都獲得了空前的好評。

(四)

現在,劉鴻成功了,他創造了屬於他自己的夢想奇跡。

成名後的劉鴻依舊住在這間破舊的屋子裡,他拒絕媒體採訪,拒絕拋頭露面,拒絕參加任何演奏會,甚至有客商出天價邀請他舉辦個人音樂會,也被他一口回絕。

可是,我卻越來越不喜歡春風得意的劉鴻,我總覺得他身上少了某種東西,又多了另外一種東西。其實,我一直懷疑他的音樂創作和動物的屍體有關,比如豬肉。

直到那一天,我無意中在一部童話劇的插曲裡,聽出了劉鴻的味道,才進一步確認了自己的猜測。

那是一部老片子,年輕的小伙子為了得到公主的芳心,殺了自己最心愛的馬,做成一把馬頭琴,在公主的城堡下演奏情意綿綿的情歌。從那首情歌音質裡,我看到了劉鴻的影子。

於是那個晚上,我故意晚睡,等著他從臥室出來,我是個好奇的人,這是一個恐怖故事寫手所應具備的基本素質。

電視上正在播放本市新聞,說是繼本市醫院的太平間連續發生屍體丟失事件後,又有數名流浪兒童失蹤,警方懷疑有變態殺人犯潛入本市,讓市民提高警惕。

劉鴻就是在這個時候出來的。他並沒有開燈,而是站在門口,躲在電視屏幕光亮的背後。他的臉也在電視的映襯下一閃一閃的。

他低低地清了清嗓子,問:“怎麼還沒睡?”

“哦……”我坐直了身子,望著他,“我剛看了一部童話劇,裡面的主人公用馬頭琴彈奏情歌,我馬上就想到了你。或許馬頭琴能給你靈感,動物的骨頭做的樂器,是不是會發出更好聽的聲音?”

他在黑暗裡笑了笑:“這我早就知道,古代還有用人的髀骨來做琵琶的呢”

“那你的樂器是什麼7是用什麼做的?”

這個問題似乎有點突兀,劉鴻愣了愣,沒吭聲,逕直打開門,去了地下室。他經過我身邊的時候,我聞到一股腥甜的味道,又冷,又黏。

這味道像一道閃電,照亮了我的頭腦,把這些日子以來的點點滴滴串聯成一條可怕的線索,而這條線的終點,更是令人毛骨悚然。

(五)

好奇害死貓。

我終究還是沒忍住越來越膨脹的好奇心,拿備用鑰匙打開了地下室的門。這扇門應該是童話裡的禁忌,是藍鬍子為新娘設置的禁忌之屋,各種錄音和調試設備堆在房間的兩側,而地板上、桌子上擺滿了大小不一的盆子,盆子裡堆積著各種殘肢斷臂,牛頭馬面、豬胳膊羊腿到處都是,還有一些分不出是什麼動物的骨頭和肉。

難以想像,劉鴻就是用這些可怕的東西,演奏出了那般美妙的音樂。

又可以想像得到,劉鴻每天就鑽在這些腥甜的肢體裡,手裡拿著各種器具,敲打著不同動物屍體的不同部位,細細品味每一種聲音的區別。

原來,這就是他曲子裡,那生命的歎息。

“你們這些寫小說的就是喜歡胡思亂想。”劉鴻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了身後,“從昨天晚上你問我那些話,我就知道你今天白天肯定會來這裡。你是不是對我做了什麼不好的聯想?你覺得我應該是一個偷屍體的賊?或者我應該是殺害那些小孩的兇手,用他們的屍體來演奏音樂?”劉鴻淡淡地笑著,他的小嘴微微揚起,這令他的笑容看起來異常詭異,這詭異裡又透著一種別的什麼感情,似乎要放棄什麼,又似乎要守護什麼。

“我……我沒有……”我緊張地後退幾步,“我就是好奇……”

劉鴻笑著關上地下室的門,指了指地上那些動物的屍體:“你要不要檢查下,這些東西裡面有沒有屬於人類的?”

“不……不用。”

“你看你嚇得,”劉鴻從地上搬出一顆血淋淋的豬頭,繼續說道,“其實就算你今天不來,我也打算請你來的。是你那天在廚房剁排骨,激發了我創作的靈感,沒有你,就沒有今天的我,所以,我打算為你舉辦一場個人音樂會。”

“你不是從不現場演奏嗎?”我指了指地上,“你要把這些東西搬到舞台上去演奏,還不都把聽眾嚇跑?”

“沒關係,這場音樂會只有一個聽眾。”他邊說邊拿著金屬筷子和鋸齒刀,在豬頭上比劃著:“那就是你。我要讓你感受到,這個世界上最神奇的聲音。”

誰能想像得到,一顆豬頭一根筷子一把刀就能演奏出這麼好聽的曲子呢?聲音真是這個世界上最神奇的東西,筷子敲在豬頭的不同位置,刀落在豬頭上的不同方式,都能發出不同的聲音,這些聲音按照劉鴻為它們編排好的順序和節奏發出來,鑽入我的耳朵,流入我的心裡,令人心中平添幾許感慨。

這就是劉鴻的秘密樂器。

(六)

音樂會。

陰樂會。

很多人都說劉鴻的音樂不似出自凡間,他們是對的,劉鴻的音樂來自陰間。他仔細研究過每一種動物屍體的敲擊聲音,屍體位置的不同、死亡時間的不同、擊打器具的不同,都可能會發出不同的聲音。劉鴻的音樂,就是來自於這些已經趕赴陰間的動物。

這是我第一次聽劉鴻的個人音樂會,或許,也是最後一次。

其實,當我坐在這“音樂廳”裡唯一的貴賓席上,聽著劉鴻在動物屍體上敲敲打打並開始昏昏欲睡時,我就知道,這是我最後一次聽到劉鴻的音樂。

我和劉鴻屬於同一種人,為了夢想可以不惜一切的人。我能想到的東西,劉鴻也一定能想到,我很想知道的事情,劉鴻也一定很想知道。

我很想知道,用人的身體,到底能夠演奏出什麼樣的音樂。劉鴻當然也想知道,所以,我昏昏欲睡了,我肢體癱軟,不聽使喚了,我早該想到的。

他用那雙充滿腥臭的手捧起我的臉,問:“你知道夢想是什麼嗎?”

我點點頭,隨即又馬上搖搖頭,夢想這東西,怎麼能說得清楚呢?

劉鴻的眼睛裡閃著莫名的傷感:“夢想就是一種一旦實現就會馬上失去的東西。當你實現了某個夢想,那麼它就不能再稱之為夢想了,然後你就會有新的夢想,然後再實現,再失去。到最後,你終於發現,夢想就是一種你永遠都追不上的東西,除非

“除非什麼?”我問。

他的臉湊過來,鼻尖輕輕碰觸到我的嘴唇,又觸電般地離開,“除非一個人的終極夢想,是用死亡來實現的。謝謝你,是你讓我找到了實現夢想的捷徑,是你讓我感覺到了人間的溫暖,是你讓我知道了,這個世界上,除了夢想,還有一些別的東西需要去守護。我要你幸福。”

我撇撇嘴:“你所說的幸福,就是讓我成為你的音符嗎?”

劉鴻繼續笑著:“開始吧,你將聽到一曲曠世絕響。”他的笑容漸漸模糊,全世界都漸漸模糊。我感覺自己的身體在融化,融化到只剩下一雙耳朵。

劉鴻在我耳邊說:“別再殺人了,為了寫恐怖小說去偷屍殺人,不值。我要你幸福。”

這句話是這“曠世絕響”的開場白。

(七)

什麼叫作絕響?

絕響就是聽到一次,就永遠沒有第二次的聲音。

我再也無法聽到劉鴻的音樂,因為劉鴻死了,警察趕到的時候,發現我已經完全昏迷,而劉鴻早已把自己砍得傷痕纍纍,血流成河。他們在這地下室的肉塊裡,發現了幾具小孩的屍體和大人的殘肢。

我早就說過,我能想到的,劉鴻也能想到。單憑想像力是無法寫出恐怖小說的,在我剁排骨那天,我令劉鴻找到了靈感,劉鴻的話也激發了我的寫作靈感。我需要真實的殺人的體驗,可是我卻不知道怎麼處理那些屍體。當我發現劉鴻的“秘密樂器”時,就想到了將屍體混雜在這些肉塊裡——劉鴻也想到了,他不但想到了,還把它付諸行動。

他早就打算用自己的身體來演奏一曲曠世絕響,並順帶承擔了我所有的罪惡。

有些人為藝術獻身,有些人為藝術失身,劉鴻是前者,我是後者。

我必須承認,劉鴻真的是這個世界上最偉大的音樂藝術家,因為他用自己身體演奏的那首曲子,是我聽到的最具有震撼力的音樂。

那首曲子的名字叫作“拯救”。

《現代鬼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