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足女鬼

第一節

徐曉楓決定把20天的年休假放在國慶節之後休,這樣加上法定假日差不多快有一個月了。她要利用這段難得的整塊時間到鄉下居住,以便把手頭研究《聊齋》的資料好好整理一下,出版社已經催過幾次了。剛開始打算到一個農戶家或農莊的,但那地方還是有點喧嘈,於是想到了處室里許小傑的老屋。那老屋在郊縣一個古鎮上,自從去年他母親去世後,就一直空著。去年春上到那裡弔唁他母親時,她一下子就喜歡了那個古鎮和那幾間老屋。

和現在許多農村老鎮一樣,那裡十分安靜,差不多是冷清了。長長的青石板街道上很少有人走過,街兩邊一半的大門是關著的,偶爾有打開的,看到的也多是頭髮花白步履蹣跚的空巢老人。這個小鎮在同類中更為冷清,因為幾里路外的高速公路出口處正在興起一座新鎮。鎮政府也於去年夏天搬過去,更加速了老鎮的衰老。

聽說徐處長要借住自己的老屋,許小傑很是高興,說道:“那可是真叫蓬蓽生輝,都可以寫進縣志了。”

“有這麼誇張嗎?”徐曉楓笑了。這麼多年來,她和許小傑夫婦關係一直不錯。

“不過那兒條件實在是太差,過了九點想買一塊豆腐都困難。還有那老屋一直沒收拾,灰塵怕有幾寸厚了。後院的幾間廂屋不知道坍了沒有?估計也就剩幾根房梁了。要不我先回去修葺一下?”許小傑抬眼看著她。

“許科長,你以為我是住行宮呀?要是你這麼認真我還不去了。再說,在殘牆斷壁中研究《聊齋》才更能得其神韻。只要有水有電就行,我又不是千金小姐,連廁所是大糞坑我都上過。”徐曉楓哈哈大笑。

“水電倒是有,衛生間我是修過的,不用到街上的公廁。什麼時候動身?我送你去。”許小傑說到。

“如果你家沒什麼傳家寶,給我一把鑰匙就行,我自己去。房租就免了。”徐曉楓又笑了。

“呵呵,什麼傳家寶也沒有,那我明天把鑰匙帶來。真的不用我陪你回去?”

“不用了,你還是陪你夫人小孩到桂林吧。”

許小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有點遲疑:“有件事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你?”

“說,什麼事?”

許小傑吞吞吐吐道:“我們家在那裡住了好幾代人,我自己也住了二三十年,從來沒遇到什麼髒東西,可上半年小黃和我回家,說在牆頭上有個女鬼衝她笑。”

“哈哈,這個你也信?哪有鬼呀?一定是她幻覺。那好呀!真有女鬼,我請她品茶喝酒,一同討論《聊齋》。”徐曉楓笑得前仰後合。

小黃第二天送鑰匙時,又把那個女鬼描述了一遍:聽道士講這樣的女鬼應該叫花仙子。那是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婦女,打扮的妖艷且俗氣,嘴唇塗得紅紅的,一笑露出兩個白花花的大門牙。先是坐在牆頭上衝她笑,那時天才擦黑。後來晚上,她倚在床上看電視,那女鬼又來了,是穿門而入的,一步步向她靠近。她好害怕,四肢動盪不得。好在許小傑從外邊回來了,開鐵門的聲音很大,她就倏地不見了。

“穿什麼衣服?”徐曉楓來了興致。

“頭髮染得紅不紅黃不黃,穿天藍色吊帶衫,黑一字裙,方格絲襪,高跟皮鞋。”小黃繪聲繪色的說道。

“我的妹呀!那是你在街頭看失足女看多了。哈哈,就衝著這些,我還真去定了。而且不要你們陪,人一多就把她嚇跑了。”徐曉楓興奮地接過鑰匙。

第二節

雖然是國慶佳節,但小鎮上並不見熱鬧,幾個城裡人模樣的在大聲說話,這更反襯了小鎮的冷清。

許小傑家在小街深處。迎面三間青磚小瓦屋,屋頂上有好多青苔還長有幾顆青草。開門後,一股霉味迎面撲來。從烏黑的屋樑看,這屋子有好多年頭了。正屋的後面是個院子,院子前半截鋪有青磚,但顏色已經發黑了,後半截則堆放著不少土塊,長滿了雜草。院子的右手是一排廂屋,遠處的兩間屋頂上有幾個窟窿;院子的左手是一堵齊胸的土牆,延伸到河邊。河水深深黑色的,上面漂浮著水花生和塑料瓶之類的雜物。河對面是大片農田。土牆的那邊是另外一戶,格局和這邊一模一樣,和這邊形成對稱。估計當初是一家,後來弟兄分家才一分為二的。

徐曉楓花了快一天時間,才把三間正屋和廚房衛生間兩間廂屋收拾個大概。

廚房不大,水龍頭旁的一個大水缸佔據了不少地方。她原打算把水缸移開的,後來想想或許是這裡會停水,於是把水缸清洗後滿滿的放了一缸水。之後還真的停過幾次水,她都佩服自己的睿智了。

夕陽斜斜的從廂屋頂上落過來,院子裡一片靜謐。她搬出小方凳,坐在桌邊喝茶。這時東邊的院子裡有響聲,是搓衣板上搓衣服的聲音。她捧著茶壺,憑牆一看,不禁心頭一驚。一個黃頭髮,穿天藍色吊帶衫,黑一字裙和黑絲襪的女人在洗衣服。不過她很快鎮靜下來,因為斜陽把她的身影長長的投在青磚地面上。那說明,這不是小黃說的花仙子,而是一個大活人。

那人也看到了她,停下活計,抬起頭,友好又謙卑的衝她一笑。她也報以一個微笑。

“你也是房客?”黃頭髮女人問道。

這是一個三十來歲,相貌平平,口紅塗得很重,眉毛畫成一條線的女人。

“不是,我來暫住幾天。許小傑是我同事。我叫徐曉楓,你呢?今後我們就是鄰居了,互相關照呀!”徐曉楓禮貌的回答道。

“我叫谷二玨,兩個玉的玨,是我爸起的名字。是這裡的房客,房東是我在常州認識的。”女人說完又低下頭搓衣服。

“你忙吧。”徐曉楓發覺院子裡整齊的種著兩墒蔬菜。

聽口音,這女人不是本地人,應該是長江中游一帶的。

谷二玨白天很少露面,只有到了傍晚才會出來洗衣服或做別的事。晚上會出門,天黑前後,傳來鎖鐵門的聲音。深更半夜,如果徐曉楓還沒睡著,也會聽到開門關門的聲音。

這女人應該是個失足女,徐曉楓推測到。

第三天傍晚,隔壁傳來兩個女人說話聲。徐曉楓吸著煙,拿著手稿,漫不經心的看過去。多了一個和谷二玨打扮的差不多的女人,只是年齡還要大些,也更肥胖一些。

五號那天,下了一天雨。晚上,徐曉楓打著雨傘在街上散步,一來梳理一下手稿中的幾個觀點,二來欣賞小鎮的夜景。

走到街南頭,一戶人家正在辦喪事,一個90歲的老太太去世了。怪不得今天爆竹響個不停。一旁的空地處燈火通明,搭著塑料棚,有人在唱揚劇,台下有七八個人在聽戲。她也端了一張小板凳坐下來聽。旦角和生角雖然唱得不很規範,但也淳樸、清脆。徐曉楓早年寫過一篇《論揚劇的小開口與大開口之關係》的論文,對揚劇也算上是半個行家了。

散戲後,夜已深了。朦朧的路燈,滴答的雨聲,皮靴落在青石板上的卡擦聲,都令小鎮有幾分朦朧詩的意境。她感到很愜意。

快到許小傑家時,遠遠看見一個女人在街邊的屋簷下徘徊。走近一看,是谷二玨。徐曉楓思考是不是和谷二玨打招呼,說不定她這時候正在攬生意呢?

倒是谷二玨先開口:“徐老師回來了?”

“哦,是小谷呀?外面下著雨也不打一把傘?”徐晚楓關切地問道。

“鑰匙在小白那裡,我進不去。”她無奈的攤開手。

“那到我屋裡坐坐吧,別淋著雨生病了。”

“那我就不客氣了。”谷二玨並不推辭。

進屋後,徐晚楓拿來毛巾給她擦臉。擦完後,谷二玨盯著桌上滿滿的稿紙和四卷本《聊齋誌異》,問道:

“徐老師也喜歡《聊齋》?”

“是呀!你也喜歡?”

谷二玨翻動《聊齋》:“好版本,這是民國初年三聯書店的。當年我家有一套五卷本,是清朝咸豐年間的。可惜那時我太小,又是豎排繁體字,看起來太吃力。”

真是高手在民間!徐晚楓不禁大吃一驚,一位風塵女子竟對《聊齋》版本這麼熟悉。咸豐年間那套書,現在差不多是善本了,就連許多研究《聊齋》的專家也未必知道。

這一晚,因為《聊齋》的由頭,谷二玨和徐晚楓推心置腹的交談。 徐處長由此也知道了二玨不幸的人生故事。

第三節

“你剛才說你家有一套咸豐版《聊齋》?”徐晚楓瞪大眼睛問道:“現在還在嗎?”

“早不在了。”谷二玨說:“我爸去世後,我媽把他的書都當廢品賣了。我放學回家時,收廢品的人早就走了,我和我媽大吵了一頓。”

“你爸以前是幹什麼的?”徐晚楓為她和自己各沏了一壺熱茶。

“他以前是大學教授,後來被打成右派,平反後在我們鄉中學做教師。校領導撮合他和做清潔工的我媽結了婚。當時他48歲,我媽24歲,整整是一倍的年齡。我爸可喜歡我和我姐了,一直到我們六七歲還把我們扛在肩頭,給我們講故事。我16歲那年,他得肺病去世了。”

“你看《聊齋》最喜歡哪一篇?”徐晚楓看見她眼裡噙著淚水,不忍她沉浸在對父親痛苦的回憶裡,故意用話岔開。

“最喜歡《小謝》。”谷二玨脫口而出。

“那段借屍還魂的愛情真的很淒美離奇,成書以來不知打動了多少讀者的心靈。”徐曉楓盤算著她們下面該談怎麼談,她更想瞭解谷二玨目前從事的職業一些情況。看來對於失足女不但男人感興趣,女人也是一樣的。

“如果我爸知道我現在在做這個營生,他非氣死不可。”谷二玨幽幽的說。

“你現在做什麼呀?”徐晚楓故作驚訝。

“徐老師真是明知故問,我做什麼難道能瞞過你的法眼?就我這身裝束,連街上的小學生都知道我是一個雞。他們經常在我後面高聲的說:一隻雞加一隻雞等於三隻雞,為什麼?肚子裡還有一隻雞。不過讓你想不到的是我做的是最下等的雞。不在歌舞廳,不在洗頭房,不在浴室,只是一個站街女,男人就在路邊樹下草科裡操我。”谷二玨流下淚水:“當年我爸給我們起名字時說,女孩子要冰清玉潔,擔心一個玉不夠,就用了兩個玉。我姐叫大玨,我叫二玨。可如今我連瓦片都算不上,只是一雙千人踏萬人穿的破草鞋。哎!”谷二玨捂著臉,淚水從指縫間流下。

徐晚楓又把毛巾塞給她,說道:“話也不能這麼說,性工作也是一種職業。既然是職業,就沒有高下貴賤之分。相對來說,你是依靠自己的原始資本掙錢,比那些貪污腐敗的髒官和坑蒙拐騙的奸商要乾淨得多。”徐晚楓說這些話並不是純粹寬慰谷二玨,這也是她一貫的觀點。

“徐老師,你這是真話?不是哄我開心吧?”谷二玨把毛巾遞給徐晚楓,吃驚的看著她。

“我不騙你,對於同性戀和性工作者,我一直持尊重態度,這也是各人的權力。你不偷,不搶,給別人提供生理滿足,給別人帶來快樂,何錯之有?因為付出而收取費用,這不是天經地義的嗎?”徐晚楓挪了挪身子靠近她,把她手拉過來,合在自己的手掌中:“你聽說過流氓燕的故事嗎?”

“沒!”谷二玨激動地使勁搖搖頭。

“她是一個單身母親,一個洗頭房的服務員。看到許多來城裡打工的農民工常年得不到性生活,於是辦了一個“流氓燕工作室”,免費為民工提供性服務,但後來被封了。”徐晚楓把桌上的一盒煙拿過來,打出一支給谷二玨,自己也點上一支,繼續說:“以前我一直以為性工作者是個道德問題,而不是一個法律問題,自從看到流氓燕故事後,我就認為,即使在道德上,性工作者無愧於任何人!”

“徐老師,你真好!謝謝你!”谷二玨眼睛紅紅的,語無倫次地說道。

徐晚楓似乎意猶未盡:“一個自殺者,把自己身體都搞沒了,也不犯法;如果是一個人能砍下自己的手腕,我們還會讚賞叫壯士斷腕;即使是一個小偷自殘,我們也會給予同情,可偏偏一個妓女臨時轉讓自己身體的使用權,怎麼就犯法呢?這是哪家的道理!”

谷二玨吃驚的看著徐晚楓:“徐老師,你說的真好!這理兒怎麼一經你說就這麼好?”她吐了一口煙,低下頭,好久說道:“不過這些道理我壓根沒想過,我走上這條路,是為了我的家人,為了他們能夠活下去。”

“孩子,說說你的身世吧。”徐晚楓為她們個續了一些茶。

“徐老師,別叫我孩子,我都40多歲了。”谷二玨不好意思的笑了。

“看上去不像呀,你真會保養!叫你谷妹吧。谷妹,你是哪兒人?家裡還有些什麼人?”

“我是湖北人,生活在漢水邊的一個小山村。大前年,我老公得肝硬化死掉了。確診後,他死活不肯看,但我不能眼睜睜看著心愛的男人死去而不管。我不但賣光了家裡所有值錢的東西,還欠下親戚幾千塊錢債。最後他真的不肯看了,趁我不在家,喝大麻水死了。

“我上有公婆,下有一雙兒女。女兒那時讀高中,兒子讀初中,正是要用錢的時候,十幾畝山地就是長金子也不夠我們用,於是把家裡家交給了公公婆婆,我出來打工了。

“我一個農村婦女能做什麼呢?開始幫人家洗盤子,一個月掙1000多塊。可這點錢連孩子的學費都不夠交,於是兼職做了站街女。下班後,到街上路邊,給男人摸一次上身2塊,下身5塊,睡一次有時10塊,有時20。像我這種農村黃臉婆,主要客戶是農民工和城裡那些閒著沒事的老頭。農民工急吼吼的,恨不得把人操死。城裡的老頭最麻煩,睡一次能折騰幾個小時,把人急死了。想想這些,我死的想法都有。可每次看到能把錢寄回家,家裡人能把日子過下去,我又很開心,覺得自己做什麼都值得。”她捧茶杯的手在顫抖:“徐老師,你說我賤嗎?”

“不,一點也不!不但你的家裡人要感激你,所有的人都該敬佩你。”徐晚楓的話是真誠的。

谷二玨抹完眼角的淚水,狠狠地舒了一口氣:“我這些話一直淤積在心裡,就是沒人說,今天說出來真舒服。我真的感謝你!不過你別和別人說,好嗎?”

“我會的。”徐晚楓鄭重的承諾到。

隔壁有人在開鐵門。

“小白回來了,我回去了,真的謝謝你!”

“嗯,早點休息吧。明天過來,我們在一起吃頓飯,也算是緣分吧。”徐晚楓真誠的邀請。

“不了吧?這樣合適嗎?”

“給姐這個面子。”徐晚楓有點喜歡這個女人了:“把小白也喊過來。”

第二天一早,徐晚楓去買了不少菜,還有2斤白酒。中午,做了一桌還真不錯的飯菜。谷二玨直誇辣子雞做的好吃,一碗紅燒肉,給谷二玨和小白兩個人一陣風捲殘雲就沒了。看著她們大快朵頤,徐晚楓開心的笑了。

席間知道,小白是鄰縣人,也是個單親母親,兒子腿有殘疾,好不容易談個女朋友,快結婚了,家裡正等錢用。

第四節

連續幾天陰雨後難得一個晴天,徐晚楓起床後看到外面明麗的陽光便把被子抱出去曬曬。她下意識的向東邊的院子裡看一眼,見一床被子落在地上。再一瞧,谷二玨躺在地上,大半個身子給被子蓋住。

“小谷!小谷!”她走到牆邊連喊兩聲,谷二玨沒有答應。

不好!一定是出事了!她扔下被子,一骨碌翻過牆頭,快步過去揭開被子。谷二玨已經沒有呼吸了,臉色土灰。她先壓心臟,又掐人中,後來口對口做人工呼吸,但谷二玨還是一點反應沒有,全身冰涼。

“小白!小白!”她衝著屋裡高喊道,但小白沒有回應。

又做了一會人工呼吸還是沒效果,她想到了打110。就在她剛準備放下她回自己房間拿手機時,發覺谷二玨醒了。谷二玨伸個懶腰,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

“你這丫頭,嚇死姐了!怎麼了?”她把谷二玨扶在牆邊的杌凳上。

“頭暈病犯了,沒事,一會就好。徐老師真謝謝你了!”谷二玨滿臉愧疚。

徐晚楓進了她們的廚房,為她沖了一杯糖開水。這廚房簡單的不能再簡單了,好在一隻瓶子底還有一點白糖。

“是低血糖吧?別太辛苦了,注意休息!”徐晚楓幫她把被子搭在繩子上。

“沒事兒,一會就好。”

“小白呢?怎麼小白不在?”徐晚楓問道。

糖開水下肚,谷二玨看來回復的蠻快的,她答道:“她昨夜沒回來,我也為這件事納悶呢。昨晚我在高架橋下兜生意,接到她的電話,說路邊店有兩個男的請我們吃大排檔。可我興沖沖地趕到時,他們三個人從後門跑走了。我打算追上去問個究竟,被老闆一把抓住,非要我買單不可。我這個冤呀,自然不肯給錢。吵了半天,他們要報警。這時候來了一個熟人,也就是曾經照顧過我生意的一個客人,幫我把錢付了,一共45塊。”谷二玨頭仰在牆上臉上有點紅暈,喘著氣接著說:“後來我去工棚陪那客人睡了一覺。回來後也沒見到小白,打電話一直沒人接,最後乾脆關機了。小白平日裡姐妹長姐妹短的,不至於為一頓飯前給我下跘吧?”

“你也別太在意,一切等她回來就水落石出了。她被窩行李不是還在這裡嗎?”徐晚楓寬慰到。

谷二玨點點頭,說道:“徐老師,我這一夜沒睡好,心裡老是慌慌的,好像要出什麼大事。”她停了一下,又說道:“徐老師,你是好人,萬一我出了什麼事,你幫幫我家大梅吧?她明年就畢業了,到時候找工作一定很困難。”

“別胡思亂想,你是累了。”徐晚楓端了一個小木凳坐到她旁邊:“把大梅號碼給我吧,我會盡力幫助你們的。”徐晚楓是真心同情她。徐晚楓以前也盡其所能幫助過好多人,包括素不相識的。

或許是母子連心吧,就在谷二玨談大梅的時候,大梅打來了電話。

“梅子呀---我很好---你們都很好---晚上早點回去,別兼職太多,身子累壞了不值。告訴弟弟和奶奶他們,我今年春節一定回去-----這次不騙你---去年不是買不到火車票嗎---嗯嗯---我現在很好---不信你問問我們醫院徐主任----我們正在談你明年畢業事情呢---要不我叫徐主任給你接電話,她就在我旁邊---”她向徐晚楓是個眼色,眼睛裡滿是乞求。

徐晚楓猶豫了一下,還是接過電話:“是大梅呀,你好!聽你媽講,你又漂亮又勤奮,能吃苦會顧家---你媽媽在這裡一切都好,我們醫院可少不了她呀---她可關心你了---這不正和我聊到你明年畢業的事情呢---好了---不客氣---有空來玩---恩---話費貴,掛了吧。----嗯嗯---和你媽還說嗎---好好,再見!”徐晚楓如釋重負的把手機還給谷二玨,她可是不善於撒謊,再說保不齊要穿幫。

“小谷,你氣色不好,上床休息吧,要不今天就別去上班了。我也回去了,被子還在地上呢。”徐晚楓惦記著要回去漱嘴,急著要走。這次再翻牆頭可怎麼也過不去,谷二玨遞過杌凳,她踩在上面勉強爬了過去。

下午,徐晚楓在堂屋八仙桌上寫稿子,突然隔壁響起了砰砰的敲門聲,還有幾個男人粗大的叫喊聲。她起身打算過去看個究竟,只見谷二玨從牆頭上竄過來,向她屋裡張望,並和她做著什麼手勢,然後鑽進了廚房裡。

聽聲音那邊大門已經被人撞開,接著就是翻箱倒櫃的響聲,還有幾個男人罵罵咧咧的下流話。她從土牆向那邊張望,幾個滿臉橫肉的年輕男人手握木棍屋裡屋外跑來跑去,其中只有一個梳分頭夾公文包的青年男子沒拿棍子,嘴裡也沒草字。

一會那夾公文包的斯文男子指著牆下的杌凳說:“一定是翻牆過去了。”

幾個男人踏著杌凳飛過土牆進了這邊的院子。

“你們這是幹什麼!私闖民宅是犯法的,給我出去!”徐晚楓大怒道。

“犯法?犯你頭個法!老子就是法!擔心我一棍子把你這個雞婆頭打開花!”一個穿黑夾克的男子惡狠狠的用木棍指著徐晚楓罵道。

“再不出去,我就報警了!”徐晚楓氣的臉色鐵青,衝進屋裡拿出手機撥打110.

“報警有用呀?他就是派出所的。”另一個高高大大的黑衣男子指了一下梳分頭的,嘴角露出鄙夷的笑。

就在她報警的當兒,這一幫如狼似虎的人早把大屋小屋裡裡外外翻過底朝天,連裝被胎的大衣櫃和床肚底下都翻看了。南頭那兩間只剩屋樑的廂屋差點被震塌,進去的人一躍而出,當然裡面也是被查過遍。

看看確實沒有,派出所的夾公文包的人說:“你們幾個回去吧,在派出所等我。她東西還在這裡,還會回來的,跑不掉。我在這裡等所裡的人,這位領導已經報警了。你們去把人家門帶上鎖好。”

那幾個人又從牆頭跳過去,接著是一陣匡當匡當的鎖門聲音。

第五節

“真不好意思,打擾你了。我們也是沒辦法,正在追捕一個詐死的逃犯。”派出所的向滿臉怒氣的徐晚楓賠笑道:“還沒請教你貴姓,你是許科長的親戚?”

“不是親戚是同事。”徐晚楓餘怒未消,但還是示意他坐下來說話:“說說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什麼詐死案?”

“你是省文化廳的?領導貴姓?”那人看見桌上有香煙,於是從公文包裡拿出一包軟中華,抽出兩隻,一支敬給徐晚楓。看著徐晚楓沒接,就訕訕的放在桌邊,自己點上一支。這時他手機響了,是派出所打來的。他說他就在現場,已經沒事了,他正在跟省廳領導匯報案情呢,一會回去,叫縣拆遷公司的人先等一會。

“我叫徐晚楓,你就叫我老徐吧。把剛才的事情簡單說說你就可以回去了,我也不會和什麼人說。”徐晚楓這時頓生疑惑,明明看見谷二玨進了廚房怎麼會就沒了呢?莫非她真是鬼不成?現在她對亂七八糟的詐死案已經不感興趣了,她要驗證谷二玨的下落。

“長話短說吧,徐領導是這樣的:今年五一節前,縣拆遷公司對縣城園農村實施房屋拆遷。絕大多數人都能配合,只有三組的一個單身母親叫邵芳的做釘子戶,她以為她家是孤兒寡母別人拿她沒辦法,政府於是依法強拆。出於人道主義,那天夜裡把她們母女用麵包車送到小黃山山坡上。當她家親戚趕去的時候,只剩下她女兒一個人,邵芳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她家親戚一口咬定是被拆遷公司人毀屍滅跡了,幾次圍堵縣政府大門,嚴重破壞社會治安,影響政府的正常工作秩序。縣拆遷公司認為她是詐死,在敲詐政府。徐領導,你不知道,這些刁民什麼事情都會做的,我們基層工作不比你們上面,難做呀!”

“那孩子怎麼說的呢?”徐晚楓插話道。

“孩子說,當時她嚇昏了,醒來後就沒看到她媽媽了。這分明是她親戚唆使的。”

“那麼這與到這兒找谷二玨和小白又有什麼關係呢?是不是找錯了人?”徐晚楓追問道。

“不可能錯!不是抓小白的,是抓邵芳的。她不叫谷二玨,谷二玨今年春上在麥地裡被人掐死了,她是冒名頂替。昨晚賣婬女小白勾搭上了兩個吃大排檔的民工,開始她是想做兩份生意,其中一個不肯,就打電話給邵芳。邵芳趕到時,其中一個叫狗子的男人認識她,以前是造紙廠的同事,他撥腿就跑。小白和另外一個男人以為是公安來了,也跟著跑。今天上午三個人到縣拆遷公司報案,估計拆遷公司多少會給他們獎金的,因為那個男的早就聽說拆遷公司一直在尋找邵芳。拆遷公司聽說邵芳沒死在許家鎮賣婬,就向縣政府匯報。這不縣政府通知公安局,公安局通知我們配合抓捕嗎?可惜來遲了一步,叫她跑了。還給你領導添了麻煩,真不好意思。今後還望領導多多指導我們工作。要是沒啥事情,我先回去了。”

“你走吧。”徐晚楓打開大門:“不過告訴你,這個谷二玨是湖北口音,肯定不是本地人。”

警官夾著公文包點頭哈腰告辭了。

“不送!記住下次執行公務穿上警服。”徐晚楓砰的關上門,急急忙忙向廚房跑去。

當她跑進廚房,大吃一驚。邵芳全身濕漉漉的站在那裡,臉色很難看。徐晚楓向後退了幾步:“小谷,你是人還是鬼?是水鬼嗎?”

“徐老師,我哪是什麼水鬼呀!我剛才急中生智躲到水缸裡,用這水舀子罩在頭上才躲過一劫。”她舉起了紅色的水舀子:“好在時間短,要是再挨一會真的成了水鬼了。”

“躲過初一躲不過十五,這些人是不會放過你的。即使你不是邵芳,她們也會以賣婬罪抓你的。你快點想辦法離開這裡吧。”徐晚楓對她的命運真的很擔心。

第六節

“哈哈,邵芳,這下你跑不了吧?還會學會了潛水?”就在這時從土牆的另一邊躍出兩個黑衣男人,手持木棍走到了她們面前。

谷二玨臉色蒼白,一頭栽在地上。

兩個男人架起她穿過徐晚楓的堂屋快步的向外面走去。

徐晚楓匆匆鎖上門,緊趕慢趕的跟上。她要到派出所為谷二玨申辯。

他們一行人走到巷子口,突然平地捲起一股旋風,碎紙和灰塵攪得天昏地暗。旋風之後,三個人大吃一驚,剛才活生生的人一下子變成黑色的腐敗的屍體,而且發出陣陣惡臭。那兩個黑衣人趕緊鬆開手,“媽呀”一聲跳出老遠。

街上走來了幾個上年齡的人,在遠處指指點點。

徐晚楓先是目瞪口呆,繼而是大口大口的嘔吐。一路吐了回來,到了衛生間又是一陣好土,黃疸都吐了出來。

稍稍安定下來,她怎麼也不明白谷二玨怎麼就會立即變成一具腐屍呢?她覺得其中一定有什麼玄機。不過她已經不想深究到底是什麼原因,她覺得腦子有點亂,她想趕快收拾收拾就回去,這地方真的有什麼怪氣。

就在她從衛生間出來時,抬頭看見牆頭上坐著一個女人。一個40來歲的女人,紅頭髮,穿著藍色吊帶衫、黑色一字裙、方格絲襪、高跟皮鞋,招手朝自己笑,血紅的嘴唇裡露出白森森的牙齒。

“你是誰?怎麼坐在這裡?”徐晚楓盡量穩住神,但還是倚在牆邊不能動盪。

“徐老師,別害怕,我是谷二玨。”那女人跳下了土牆。

“你別過來,就站在那兒說話。”徐晚楓用手指著土牆:“那以前的那個人不也叫谷二玨嗎?”從聲音裡她聽出是同一個人。

“那也是谷二玨,不過靈魂是的,但身體是邵芳的。”她盡力的緩和著聲調,但一張嘴,那白森森的牙齒在暮色裡十分嚇人。

“你說你是借屍還魂?”徐晚楓稍稍鎮定點,已經能夠不扶牆也能站住了。

“恩。徐老師,你是好人。我不是要嚇你,我找你一來是和你告別,二來是把大梅的手機號碼告訴你,今後這孩子就請你照應了。” 說完,她跪下,重重的磕了三個頭。

“別這樣!”徐晚楓想走過去把她扶起來,但又停下了。

她報了手機號碼,徐晚楓用手機記下了。

“徐老師,今後別和大梅說我做這個工作的,好嗎?就說我在一個醫院裡做清潔工,我求你了。”她懇求到。

“恩,我答應你。那你現在要到哪兒呢?”徐晚楓覺得自己並不十分害怕了,有點捨不得她。

“魯辦事員已經來接我了,我該去報到了。這大半年多虧他幫我瞞住。”谷二玨又一次跪下:“徐老師,我走了,請你一定照顧我那可憐的一雙兒女。”

“等等,別走,我有話問你。”

“你不怕我了?”

“我不怕了,你坐下來慢慢說,我有幾個問題沒弄明白。”徐晚楓雖然心裡還是害怕,但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稍縱即逝,好奇心已經戰勝了恐懼心理了。

當她聽完谷二玨的故事,徹底驚呆了,這世上還有如此的奇事!

原來谷二玨在常州認識了做小吃生意的許順夫婦,就是隔壁這家的房東,在他們店裡洗碗。後來許家夫婦知道她兼職做站街女和她家的困難,很是同情她。看她生意不好,就推薦她到他們家鄉來,那時許家鎮剛修高速公路,農民工不少,而且本地沒有這樣的站街女。並且同意把房子免費給她住,不過不能把客人帶來,這一點谷二玨是做到的。

今年春上,谷二玨和一個喝過酒的民工在麥田里做完事,那傢伙耍賴,不肯付20元的嫖資,說下次一併給。她不肯,拽著他衣服不讓走。那民工藉著酒勁把她掐死了。

死了之後她不忍心丟下一雙正在讀書的兒女和公婆,還有多病的母親,就向帶她上路的魯辦事員和錢辦事員求情。兩個人也同情她,就同意了,說把公文壓一壓。不過作為回報,她要每週陪他們睡一次覺。

附到邵芳身上後,陪他們睡覺時,靈魂就會離身,今天曬被子時就是這樣。有時她陪著客人做事,鬼辦事員來了,她還得陪。這樣嫖娼的人抱著邵芳的屍體做愛,她自己陪著鬼辦事員。每次靈魂出竅時都要匆匆辦完,時間不能長,時間一長,屍體就會變質。一次錢辦事員稍微耽誤了一會,回來後吃藥打針好幾天。

邵芳比她遲死一個多月,是魯辦事員告訴她的。邵芳被人從車子上扔到下來,後腦勺正好碰到石頭上,當場就死了。魯辦事員用力一推,她就上了身,一口氣從小黃山跑到了許家鎮。

谷二玨說完後,來了一個穿黑西服夾公文包的平頭男子。她跟著他走了,是從小河上飄到田野裡,消失在遠處的暮色裡的。

如果說前一會兒徐晚楓還打算收拾東西立馬回去的話,那麼現在她又不想走了。她覺得鬼並不可怕,相反還很可憐。她潛意識裡希望谷二玨還能回來。

吃過晚飯,許小傑來電話,說剛從桂林回來,剛才派出所和所長電話裡都告訴他了,他想馬上開車來接她。

她笑著說:“不用了,我和女鬼還沒聊好呢。千萬別來,來了她就嚇跑了。”

熄燈後,她擁被坐了很久。思忖著明天去派出所一趟,問問麥田里的慘案的詳情。她怎麼也不明白,20塊錢就能要了兩個人的生命!還有,她想把谷二玨的遺物寄回老家。可是如果面對大梅她該說什麼呢?當大梅知道得到她母親去世的噩耗又會是怎樣的悲傷欲絕呢?

【編者按】本文作者給讀者講述了現代版的聊齋故事,而這故事情節是多麼真實而又淒婉而曲折!讀後,掩捲伏思,讓人慨歎再三,又讓人朦惑再三!我慨歎作者筆下的“鬼”的境遇是那麼辛苦艱忍,竟然和現今社會中,在城市的邊緣,或在城鄉結合部,那些黑暗中角落裡的“失足母親”的群體一模一樣!他們放縱自己的慾望,踐踏著自己的尊嚴,任人狂暴蹂躪自己的身軀,以掙得金錢,以求給自己或給家人一份生存的機會;這個群體是多麼可歎、可悲、可憐、可鄙又可圈可點!作者憐憫他們,同情他們,甚至是給予一份諒允,其實這也是現實社會的一份寬囿之心,這種寬囿來自於她們現實生活的寫照,更是社會底層人們的最現實的最真實的活的縮影,盛世如斯,亂世亦如斯!我想,這才是作者要努力表現的現實主題。作品中的狐光魅影,曲折生動的情節與死了都要顧念家人的“母親”性格,是作家運用高超的文字技巧,亮給我們一副現實的真實的生活道具,它讓我們隨著他的心動而心跳,隨著他的好惡而抑揚動容,當然,沒有工筆獨運的文學造詣,實難做到,但作者做到了,更見作者功夫的還是作者睿智而巧妙規避了一些不能直截了當的要鞭撻的社會陰暗面,學到了蒲翁的真功夫:“說故事就是故事”!讀過作品,我在作者的寫作技巧中也領會了“不能直抒胸臆,但可達魂魄”的隱身轉折的方法,但本文不僅僅是這一點,而作品語言結構與細節描寫,則最顯作者的用心用功而達精緻嫻熟的魅力!好文!傾情推薦!

《女鬼鬼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