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顧跟關隱達跑了一段,就隨便些了,不像起初那麼拘謹。關隱達發現小顧人也本分,同他講話就少了些顧忌。有次,小顧送個材料到關隱達辦公室,他放下手頭的事情,有意叫小顧坐一下。小顧就有些受寵若驚的樣子,坐了下來。關隱達還從未叫他在辦公室坐過,他總是站在那裡,接受完任務就走。領導太忙了,哪有時間同你坐下來閒扯?
關隱達扯了些不關痛癢的家常話,突然說:「小顧,你同我是天天在一起,有什麼情況要隨時同我講哩。」
小顧還弄不懂這話是什麼意思,只好說:「那當然,那當然。」
但他心裡卻有些緊張起來,不知關書記要他說些什麼情況。關隱達不馬上說話,遞了一支煙給小顧,又替他點上,望著他笑,說:「小顧不錯啊,不錯不錯。」
小顧抽著煙,想找出一句得體的話來,卻一時找不著。卻見關書記把煙抽得很過癮,又有些意味深長的味道。關隱達吞了幾口煙,說:「小顧,我也是當秘書出身的,莫小看了這個工作。要幹好這工作,學問大哩。當然你不錯。」
關隱達說了這幾句,又不說了,大口大口地抽煙。小顧像是受到了鼓舞,有些興奮起來。說:「當秘書,天天跟著領導跑,可以學到許多東西。我才參加工作幾年,進步也不快。但有一個優點,就是肯學,不怕吃苦,也不怕領導批評……我這意思是說,有做得不周的地方,關書記就不要留情面,批評就是了。」
關隱達笑道:「也不是批評不批評,有意見就相互交換吧。我也會有錯,人畢竟是人啊。你小顧看到了我的缺點,就要直說出來。」
小顧說:「我是初生牛犢不怕虎。關書記要是真有什麼缺點,我是會說的啊。我看現在領導身邊就是缺少講真話,講直話的人。」
「是啊,小顧說得對啊。」關隱達語重心長的樣子。他當然知道小顧這是故作耿直。他關隱達真的有什麼不是的地方,小顧是不敢說的。誰都知道現在官場上不歡迎講真話的人。領導們總以為講真話的人會把自己弄得很沒面子。虛假就讓它虛假,只要他在任的時候,虛假的東西不暴露出來,他就可以弄出個政績卓越的氣象來。有了這種氣象,就能得到提拔。提拔上去以後,下次再到自己工作過的地方來視察,哪怕是自己留下的假東西露出了馬腳,他也可以倒打一耙,批評你這是怎麼搞的?官大一級壓死人,你明知這是他自己遺留的問題,卻只好打脫了牙齒往肚裡吞。
關隱達慢慢地吐著煙霧,問:「小顧,你在這裡工作也有這麼久了,對縣裡中層幹部狀況應有所瞭解。你有什麼看法?」
這個問題太具體,也太敏感了,小顧不知怎麼回答才好。便笑道:「這不是我一個普通幹部可以亂說的吧?」
關隱達笑了笑,說:「姑妄言之,姑妄聽之吧。」
小顧就說:「你是要我說真話呢?還是要我說假話呢?」
關隱達的表情幾乎有些幽默了,說:「小顧真有意思。我要你姑妄言之,也不是要你講假話呀,剛才還說要你有話直說哩。再說,我這又不是代表組織向你瞭解什麼。你就當是朋友間閒扯吧。」
話說到這一層,小顧就有些感動了。便說:「要說這縣裡中層幹部,依我個人看法,不是一潭活水,也不是一潭死水。」
關隱達問:「那是什麼?」
「一潭渾水。」小顧說罷,就望著關隱達的反應。
關隱達似笑非笑的樣子,說:「說吧,說下去,放開說。」
小顧說:「黎南縣落後,外地幹部不願來,本地幹部出不去。所以這些本地幹部幾十年在一塊工作,轉來轉去總轉到一起,積怨較深。老一點的又經過了多年的政治運動,鬥來鬥去,沒幾個人沒整過人,沒有幾個不被人整過,矛盾更多。不過這批人現在陸續退休了,但鬧圈子、窩裡鬥的流弊還在。加上縣裡又分東南西北幾片,各片方言都有區別,幹部中間又以不同方言分成一些派系。這個大家明裡不說,心裡都有數。譬如計委就是北邊片的人把持,別的片的人在那裡干死了都得不到重用。國土局就是東邊片的人當家,凡事東邊片的人意見統一了才好辦。不止這些,這裡搞派性有癮,還有同學圈子、戰友圈子、把兄弟圈子,等等。大家常年在一起,誰對誰都瞭如指掌,誰都知道誰屁股上的屎。有人就說,你也差不多,我也差不多,大家最好心裡有數算了。不然來捅一下試試。」
「這麼複雜?」關隱達的臉色沉重起來。他想黎南的情況真像西州在全省的形象。越是落後地區,幹部搞政治鬥爭越是有癮。說是政治鬥爭,實在是抬舉,不過是蠅營狗苟罷了。
小顧說:「我不把這當做向領導匯報才說的,不然我就不說了。還有就是種種裙帶關係。只說你管的政法戰線。法院李院長是政協王主席的兒女親家。王主席是縣裡很有影響的人物。他當過多年管黨群的副書記,用過一大批人,在縣裡很說得起話。李院長自從十年前當上法院院長以後屁股移都沒移一下。縣裡考慮他年紀大了,想換他下來,就是換不動。檢察院的舒檢察長是向縣長的表弟,這人能力還可以,就是不太團結班子,縣裡想給他動一下地方,也動不了。公安局的朱局長裙帶關係倒沒有,但他在公安系統有結拜八兄弟,號稱八大金剛。前年有很多人告他的狀,縣裡就把他換了下來,另外安排個局長。可新任局長幹不到半年,自己求饒,不想幹了。所以這朱克儉誰也扳不動他。」
同小顧的這次談話,讓關隱達對縣裡的情況有了一個真實的瞭解。但他只能放在心裡,不能同任何領導去交換意見。場面上只能說我們絕大多數幹部都是好的和比較好的。有了這種瞭解,他今後怎麼處理一些事情,心裡就有了底。
有天晚上,朱克儉同刑偵隊長火急火燎地跑到關隱達家裡匯報一個案子。有個外號叫三秀才的爛仔強姦了一中的一名女學生,弄得那女生大出血。女生家裡沒什麼人手,心想私了算了,要三秀才出錢搶救。三秀才卻分文不肯出。人現在是搶救過來了,但俗話說,再善的驢子都會踢人。女生父親心想這三秀才未免欺人太甚,就操菜刀砍傷了三秀才。三秀才的一幫兄弟反過來又打傷了女生的父親。
朱克儉等刑偵隊長匯報完案情,才說:「我們考慮雙方都傷了人,就先不抓人。現在事態還是暫時平息下來了,但群眾的意見很大。」
關隱達想這個案子並不是大案,也不複雜,卻專門跑來向他匯報,未免太誇張了一點。他問道:「雙方人傷得怎麼樣?」
朱克儉說:「女生父親傷得還重些,現在還在醫院裡躺著。三秀才的傷不重,縫了十針就回家休息了。」
關隱達就說:「那還有什麼匯報的?抓了三秀才再說。無法無天了!」
朱克儉馬上說:「那好,我們按關書記意見辦,馬上回去抓了他。」
朱克儉一走,陶陶出來說:「這麼個小小案子也要跑來匯報,那你不乾脆兼公安局長算了?原來都聽人說老朱能力不錯,辦案果斷,卻是這個水平?」
關隱達也覺得有些奇怪。也許朱克儉意識到前一段太傲了一點,現在有意要表現一下尊重領導,就找個事來匯報?
三秀才被抓的事很快傳得通城人都知道了。因為是強姦案,人們傳播的興趣自然很濃,故事也越編越離奇。說本來誰也不敢動三秀才的,他姑父是王永坦,哪個還去抓他?但關書記不管那麼多,說你就是聯合國秘書長的侄子也要抓了你,就親自帶領公安人員去抓了。這些傳說關隱達自己不可能聽到。
第二天上班,小顧同關隱達像是隨便閒扯似的說到這事。小顧說:「這三秀才是王副縣長的愛人的親侄子。朱克儉同王副縣長有意見,正好找這事來出氣。這回不管三秀才判得了判不了,他關進去之後,皮肉之苦是吃定了。犯人最恨的也是強姦犯,不要打死他?」
關隱達一聽,猛然醒悟了。自己到底被這姓朱的耍了。他要抓王永坦的侄子,卻要我關隱達來拍板!他媽的朱克儉也太陰險了,既替自己出了氣,又挑撥了他同王永坦的關係。他對王永坦的感覺本來就不對勁,加上這事,今後不要成死對頭?
關隱達馬上打電話給朱克儉,先試探一下,問:「三秀才的案子怎麼樣了?」
朱克儉卻以攻為守,馬上說:「關書記,我正準備來向你匯報哩。我們沒想到這三秀才是王副縣長的侄子。早知是這回事,我們處理就方法一點。這牽涉到領導的威信問題,怎麼辦?」
他這麼一問,等於又把關隱達逼到坎上了。關隱達只得說:「要依法辦事,不要因為案犯有特殊背景,就可以把法律放在一邊。但也要考慮領導同志的威信問題,所以辦案要方法一點。」
朱克儉馬上回過話來,說:「我們一定按關書記這個指示辦。」
通完電話,關隱達想想自己剛才講的話完全是廢話。既然依法辦事,還管什麼領導威信?但他只能這麼講講廢話。這朱克儉真的是個人物!
周書記找到關隱達說:「永坦同志侄子的事,公安局講是你叫抓的?我說隱達,不是說要官官相護,但這種事,也要講究一點方法。當然永坦同志對這事倒沒什麼看法。」
一聽說王永坦沒什麼看法,關隱達就知道他一定意見天大了,說不定還到周書記面前發過牢騷。關隱達有苦難言。他不能說不是自己拍的板。一來明明是他叫抓的,二來並沒有抓錯,要是推脫一下,倒顯得滑稽了。事情已經是這樣了,他只有堅持到底了,就說:「方法是要講究一點。但對三秀才,群眾意見太大,不處理的話,只怕會有更壞的後果。」
關隱達知道什麼方法不方法,只是個婉辭,說白了就是要設法開脫一下。他想現在不管他怎麼挽回,王永坦這個人他是得罪定了。要得罪就得罪到底。不管誰來活動,也要以強姦罪判他幾年。若是王永坦公開表示對他有意見的話,他就索性把三秀才平日犯的事全翻出來,多判他幾年。
過了幾天,關隱達收到一封恐嚇信,說要他全家人小心。他一猜就知是三秀才的狐朋狗友干的。他便召來朱克儉和刑偵隊的人,並對他們說:「我不管你們有沒有困難,二十四小時之內,把這寄恐嚇信的人給我抓了。這伙渣滓人不少,你們給我先抓三個再說。」
朱克儉說:「這些人也太猖狂了。好吧,我們一定完成任務。」
關隱達見朱克儉這麼恭敬,心想這人達到了耍弄人的目的,以為我不知道,這會兒又裝得服服帖帖了。他姓朱的敢如此弄人,一來是他這個人本身太混,二來也許是自己過來一段太軟。還是熊其烈那句話有道理:有的人,你把他當人,他就把你當個鳥;你把他當鳥,他反而把你當人。好吧,我就不管你有八大金剛,還是十大羅漢,老子到時候一定端了你!
社會上那些渣滓,其實公安局都有譜的,當天下午就抓了三個人,有一個就是寫恐嚇信的。這些人不抓沒事,抓了儘是事,總有罪名可以治他們。
關隱達就說:「這是一個民憤極大的流氓團伙,要從重打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