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的官樣年華,遭遇黑色幽默

剛從學校畢業,我就在楓林山莊賓館擔任了總經理助理。可總經理怕我對他構成威脅,便設計逼走了我。跳槽至《雲夢法制報》,因與領導交惡,廣告部主任任命書剛下來就被收回。而步入官場時,迎接我的卻是一位局長朋友的鋃鐺入獄。

●反諷?躊躇滿志時悲情離職

五年前,我剛要步入官場,我的一位朋友卻進了監獄。我去探監時,難過地對他說,你不該用這種黑色幽默的方式,為我送行。

「中國最有責任感的貪官」,那位曾被主審法官如此戲謔的朋友老費,出事前是個局長,大權在握,風光無限。當局長的前幾年,他一直都很廉潔,作風也很正派。偶爾一次接受包工頭的宴請,喝高了,暈暈乎乎地被那包工頭「挾持」到了洗浴中心。包工頭點了一位絕色美女為他洗腳,因酒亂性,禁不住美色的誘惑,老費和那位美女發生了關係。

雲雨之後,酒醒過半,老費驚訝地發現那個女孩居然是個處女。他很過意不去,當即對那女孩子表態:「我會對你一生負責!」後來,他果真為她辦了招工手續。他害怕事情敗露,接著又為她辦理了停薪留職手續,並在省會為她租了個門面,將她安頓下來。不久,女孩產下一子。添丁帶口的,單靠工資是無論如何也無法再維持下去,形勢逼得他開始受賄。

兒子七歲時,那女孩強烈要求轉正。老費被逼無奈,只好回家騙妻子說,紀委正在查他,是不是先辦個假離婚,把財產全部劃到她的名下,等風頭過後再復婚。她的老婆缺心眼,立馬便答應了他。辦好手續之後,老費從此便不再回家。費夫人發現了問題,跑到老費的單位一問,單位裡的人告訴她,老費再婚了,兒子都已七歲。費夫人怒火中燒,一氣之下跑到紀委舉報了老費,老費就此東窗事發……

和老費的經歷不同,他的幽默是黑色的,而我的幽默卻是青色的。年少輕狂的時候,我曾經想過當總理;參加工作以後,單位領導口頭給我封了個「總經理助理」,卻被總經理直接發配進廚房幹起了「幫廚」;被逼跳槽進報社,總編封我做廣告部主任,文件都打印好了,因看不慣社領導的某些惡行與之發生爭執,「任命」被當即收回……我以為我這一輩子,注定是命裡「無官」,誰知卻意外地走上了副市長的崗位!

這不由得讓我想起了一個漢字:台。甲骨文中的「台」,乃一頭朝下的胎兒形,表示懷胎之意。後人之所以把「胎兒」的「台」,用作舞台的「台」,意思是人一生下來,母親就給了他一個舞台,自己就是那舞台上的演員,是演黑色幽默還是演青色幽默,全憑自己的造化。

造化弄人,就在我躊躇滿志想大幹一場的時候,我居然以一種悲情的姿態,離開了副市長的崗位。像所有離任官員一樣,下「台」之前,我也選擇了「出遊」。2010年4月5日,闊別了29年之後,我回到了我的出生地——湖北省石崗市南化鎮。

特意選在這個時候回鄉,多少有些悲情:過了清明,我將離任。

家鄉早已不再是過去的樣子,雖然建了不少新樓,但用工業化粉飾過的新農村,與廣袤的田園極不相稱。那曾經清得見底的溝渠,現在淤塞得厲害,到處漂浮著白色的泡沫,和五顏六色的塑料袋,散發著陣陣惡臭。天空中瀰漫著油膏的味道,讓人眩暈。我憎惡「中國防水之鄉」這個名號,它讓我找不到半點家鄉的味道。好在老屋的台基還在,油菜花一地金黃。我抓起一把泥土深情地擁吻,記憶中便找到了童年的檔案。

我的父親和母親都是孤兒,因父輩成分不好,新中國成立後不久被從藕池鎮下放到南化蓄洪院開荒。母親一連生了四個女兒,在當時那個封閉的社會,這是一件很沒面子的事兒,經常被當地那些會生兒子的農婦,罵得抬不起頭,飽受凌辱。

為此,父母發誓要生幾個兒子,於是便有了我的存在。1969年9月25日黃昏,我來到了人世,在七姐弟中排行第六,在三兄弟中排行第二。出生的時候,除了刮著八級大風,再無其他奇特天象。以至於許多年以後,妻子經常嘲弄我:「難怪你喜歡出風頭,原來是叫風刮的。」

妻子所說的「出風頭」,指的是我喜歡上網發帖表達意見。她不理解我,是因為不瞭解我。沒哪一個聰明人,願把自己放到枝頭,成為獵人的目標,之所以要做「意見領袖」,一切皆因骨子裡的民生情結使然。而這些情結,皆源自於我的父母,是他們讓我切身體會到了民間的疾苦。

為了養活我們姐弟七個,他們起早貪黑種植蔬菜,每天早上四點起床,用板車拉著一車以分錢論斤兩的蔬菜,步行20公里,到縣城去賣,一直要賣到天色斷黑,才能返程,我們姐弟幾個,每天都要排成一行,站在台基上遠望,等候父母的歸來。年復一年,日復一日,我們在艱難中成長。

我很心疼我的父母,讀書格外用功。我成績雖好,但性格卻不好,特別叛逆。只要老師在黑板上寫了錯別字,我就會毫不留情地當著全班同學的面,給他指出來,讓老師下不來台。一位民辦監考老師,在監考時用鞭炮驅趕在門外圍觀的小孩,被我告到公社教育組,結果他丟了飯碗……1978年,南化大隊小學撤掉五年級,我不願到很遠的地方去上學,便獨自一人拿著優異的成績單,跑到隔壁公社一所林場小學,找到校長要求轉學。校長佩服我的勇氣,竟破格收下了我,這件事曾轟動鄉里。

不過,讓校長沒有想到的是,收下我等於收下了一個麻煩。有一次公社教育組在我們小學上公開課,語文老師教我們寫作文,題目是《我的理想》。老師點我的名問我:「你的理想是什麼?」我張口就答:「我要當總理!」而在此之前,我連班幹部都沒當過。

我的回答,令現場所有人大跌眼鏡,一致認為我是「碰了腦殼沒縫針」。其實,我當時的想法非常簡單,我當上了總理,父母就不會再受欺負、受窮。後來到了初中快要畢業的時候,我再次萌生了「要當總理」的念頭,而這一次動念,全是因為教育亂收費「惹的禍」。

1981年,父母落實政策返城,舉家遷回祖籍地相思縣郊鎮,在鎮上開了一家診所。四姐、大哥和我,轉入文勝中學就讀,除學費外每人還要交77元集資費,方能入學。這筆資金,對一個僅靠一家小診所度日的九口之家而言,絕對是一筆巨款。父母到處求人,希望給予減免,但沒有結果。開學一周之後,父母沒有湊到錢,學校教導主任毫不留情地將我們姐弟三人,趕出了教室。哥哥姐姐哭哭啼啼地背著書包,很沒面子地回了家。

我不甘心,躲在教室外的窗戶邊上,偷聽老師講課,越聽越傷心,撿起一塊石頭,在地上寫下了一首打油詩:「我家無錢又無權,豈能讀書焉?現在不如過去好,一人讀書七十七元錢!」結果,這首詩被教導主任發現了,他立馬通知我的父母,將我予以除名,理由是「道德品質敗壞,思想反動」。

父母無語,只好把我領回家去。失學的那些日子,我只能望著藍藍的天空發呆。我經常暗自流淚,痛下決心「要當總理」,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撤了那個教導主任的職務,讓天下讀不起書的人,都能走進課堂」。

現在回想起來,都有些辛酸,一個連課堂都進不去的人,如何能當總理?以至於許多年以後,我到江南分管教育,我最痛恨的就是教育亂收費。有一位被我撤了職的中學校長,找我求情,我狠狠地批評了他:「你知不知道,你的行為,極有可能毀了一位未來的總理?」

第三次想當總理的時候,我已進而立之年。1998年某雜誌以《想當總理的年輕人》為題,報道了這一看似荒唐的事兒。當時萌生這樣的想法,源於一個新聞事件。1997年,我離開報社調回園林系統,為園林局長章文雄當秘書。章局長是一個事業心很強的人,整天為市委市政府領導不重視城市園林綠化而苦惱。我給他出了個點子,建議他站在局長的角度,在當地黨報上發表一篇署名檢討,採取輿論倒逼的手段,引起領導的重視。

章局長採納了我的意見,親自撰寫了一篇長達2700字的文章《看大連,想雲夢:關於園林綠化的檢討》。文章在《雲夢日報》頭版刊發以後,立即轟動全國,新華社等17家中央、省部級媒體跟蹤報道,雲夢市委書記親自撰文給予肯定。

然而,媒介認同並不等於政界認同,市裡一位主要領導認為,章局長的檢討中傷了他(有許多群眾致信給他,說該檢討的不是局長,而是市長),懷疑有人乘換屆之機使陰謀,便將他找去嚴厲地訓斥了一頓。我的策劃,以失敗而告終。

從這件事中,我深刻地洞察到了政治這個怪物的個性,開始冷靜下來研究我所面對的這個社會。沒人能夠理解我這與精神病人無異的怪異行徑。一個而立之年了連個股級幹部都還不是的平民子弟,憑什麼當總理?殊不知我有我的想法。

在我看來,當總理難,當一個十三億人口大國的總理更難,在一個國民具有嚴重依賴心理的國家當總理難上加難。我們絕大多數國民總把自己的生活和命運,寄托在「領導」和「組織」身上,確切地說,是寄托在總理一人身上,從來沒有想過假如我是「領導」、我是「總理」該怎麼辦?總理也是血肉之軀,他的承受能力也有極限。共和國的總理固然只有一個,但是,如果每一個中國人都能把自己想像成一個總理,站在總理的高度,為國家與民族的生存和發展出謀劃策,那麼,總理的壓力就會減輕不少,社會自然更加進步,國家自然更為繁榮富強。

於是,我開始埋頭創作《我要當總理》一書,以獨特的思維和視角,系統地從工業、農業、教育、科技、軍事、環保等方面闡述自己的見解。很顯然,如此敏感的題材,不僅出版機構望而卻步,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我也成了公眾的笑柄。在大眾看來,我是一個患了政治妄想症的瘋子。

其實,我並不是一個瘋子,也肯定當不了現實中的總理,我這樣做的目的,只不過是想盡一份普通公民對國家的責任。雖然我的這些方略,沒能夠上升到國家層面,但我癡心不改,依然心憂天下,這些年來之所以不顧忌官場潛規則頻頻發帖議政,原因也正是如此。就在回鄉祭清明之前,我對張藝謀狠狠地轟了一炮。社會反響強烈,但江南政界卻出奇的平靜。

我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這種感覺如同回鄉一樣,被烏煙瘴氣的空氣,攪得心神不寧。我幾次要去找南化的書記鎮長論個長短,都被父親勸阻。父親勸道:「你以為你是石崗的副市長嗎?天下之大,你憂得過來?」

我一時無語。

難道憂患也有邊界?

原本打算在故鄉待個四五天,驟然間沒了心情。滿眼皆是清明幡子,四處飄散著對亡親的思念。

我思念三十年前雖然貧窮,但沒被污染的故鄉。

《官路(我的官樣年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