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市委那位領導的矛盾其實與工作無關,一切都是投票惹的禍。
本來,我們的關係還是非常融洽的,曾經還有過一段極為短暫的幸福時光。我剛來江南時,組織上沒有給我配車,每週一早上7點多他會准點開車來接我搭他的便車去上班;週一到週四偶爾會帶我出去應酬,目的是讓江南人經常看見我和他一道出入,刻意製造我們的關係非同一般的印象,讓當地人對我不敢小視。那時候我真覺得幸福,有這樣一位領導罩著我,當地人看我的眼光都有些異樣。
然而,幸福的時光總是短暫的,很快,這種甜蜜的生活被一場突如其來的市長人選推薦給打破了。
自前任書記調離江南柳博溫同志接任書記以後,江南的市長人選一直沒有確定。當時,在我看來最有競爭力的有兩個人,一個是市委副書記,一個是常務副市長。我和那個副書記是好朋友,他援過藏,在江南從紀委書記到副書記干了近十年,口碑還不錯,在我心目中他是江南市長的合適人選。當時之所以沒有想到另外一位市委領導,是因為我見他整天除了工作就是和一幫球友打球,不像市委副書記和常務副市長頻繁地往返於省城和雲夢,這讓我產生了一種錯覺:他覺得自己條件尚不成熟,所以與世無爭。後來細細一想,其實他也是符合條件的。
很快,雲夢市委組織部派出的江南市長人選公推組來到了江南。早上我們幾個「空降系」的領導在農辦食堂吃過早餐直接往會場裡去參加投票。在投票之前,那位領導始終不曾給我任何暗示,對於我一個剛剛步入官場的人來說,在這方面還顯得非常稚嫩,一直到坐進會場,我想都沒朝他身上想。
投票開始了,坐在我四周的人全都是一副神神秘秘的表情,寫名字的時候盡最大的努力用手臂和手掌嚴嚴實實地遮擋,寫完後飛快地將推薦票對折起來,生怕別人看見。我還感到好笑:明人不做暗事,支持誰就寫誰唄,有什麼好保密的呢?直到後來我才搞清楚大家投票的時候為什麼要拚命遮擋的原因:往往當選的只有一個,而找你打招呼的人又何止一個,如果投票的時候你不保密,投了一個會得罪無數個。只要不讓人家知道你投的是誰,投票過後你可以向所有找過你打招呼的人「賣功」:「我投了你的票,你要請客喲!」儘管人家不一定完全相信你是否真的投了他的票,但衝你這句話,他還是得買賬。
因為我第一次經歷這樣的事,完全不懂套路,為了表示我的坦蕩,沒做任何遮擋,大大咧咧地寫下了市委副書記的名字。寫完我還在心裡得意地想,副書記應該感謝我,周圍的人都看見了,我投的就是他。我連做夢都沒有想到,就是這一投幾乎影響了我一生。
那天上午有三個會合在一起開,投票結束以後已到中飯時間。從會場裡一出來,我直奔農辦食堂吃午餐。會場離農辦很近,散步僅僅五分鐘的路程。我心情愉悅地走進農辦那棟頗有些年月的小四合院,看見那位領導正待在廚房門口的走廊裡低著頭望著院子裡的花草,沉默不語。看見我進來,他陰沉著臉,把我拉到一邊,劈頭蓋臉地數落我:「致遠,我們既是老鄉,又都是從雲夢來的,平常我對你不薄唦,人家搞得我就搞不得?」我腦殼一蒙,沒搞懂他說這些話的意思,不好作答。見我沉默,他更生氣,繼續數落:「我不是硬要去爭這個市長,不爭不等於我一票都不要唦,如果我一票都沒得,組織部門還不說我在這裡不得民心?」
話說到這個份上我才徹底醒悟過來,他是在質問我為什麼不投他的票。我頓時出了一身冷汗:投票才剛剛過去五分鐘耶,居然就有人向他告了密。既然已經挑明了,我不得不做出解釋。我很抱歉地對他說:「我以為你與世無爭,而且自始至終您連個暗示都沒給過我……」
他一聽,更來火了:「我對你這麼好,還需要暗示嗎?」
我不再解釋。我心裡明白,再說什麼都是徒勞。
僅僅過了三天,我便嘗到了苦果。
投票的當天下午,教育局長老阮來向我匯報,三天後全省中學生田徑運動會在塌西湖中學召開,他不知道該請哪些市級領導參加。我思索了片刻交代他:「書記或市長必須有一個參加,市委分管教育的領導,必須參加,再加上我,也就夠了。人大、政協的就不用請了,領導去多了也沒什麼意義,還難得招呼。」
「那就請您親自和領導們銜接一下?」阮局長用請求的目光看著我。我知道老柳、老蕭對他不感冒,也不為難他,便應了下來。我當著老阮的面分別給老柳、老蕭等打了電話,老蕭對這樣的應酬不感冒,找了個托詞。老柳倒是爽快,非常樂意出鏡,一口應承下來。唯有市委分管教育的領導一聽我的聲音便很不耐煩,明確表示他不參加。他說:「明天我要開全市政法工作會議,沒得空。」說完「啪」的一聲就把手機給掛斷了。我對老阮聳聳肩膀,很無奈地道:「不去就不去,發麼哩脾氣唦?」
三天以後,運動會如期舉行,老柳如約出席。由於大多數運動員是奔著高考加分來的,所以應付的色彩很濃。開幕式結束,老柳和我陪同省教育廳的領導官樣化地視察了一下運動員的宿舍,並親切地握著運動員的手問寒問暖,說了幾句不痛不癢的勉勵的話,在閃光燈啪啪啪啪不停的閃爍中,走完了所有該走的程序。
第二天一大早,去農辦食堂吃早餐,老柳、老蕭和那位領導都在。我瞟了一眼,發現他的臉色不大好看。我心裡明白,今後只要有我在場,他就不可能會有好臉色。這我理解。換了是我,我也會記恨。因為人畢竟不是大海,不可能有那麼寬廣的胸懷。記得有個老鄉在擔任共青團雲夢市委書記的時候曾經在大會上作報告,勉勵年輕人要有「遠大的理想,博大的胸懷」。要命的是他不會講普通話,用公田話一發聲,就成了「碗大的理想,缽大的胸懷」。這個笑話至今經典。其實要感謝家鄉的方言,無形中為我們解開了一個哲學的難題:遠大的是偉人,博大的是聖人,碗大的是凡人,缽大的是俗人,遠大和碗大、博大和缽大其實只在一念之差。
早餐準備好了,農辦的幹部們將早餐一一端到領導們的面前,永遠都是一碗筒子骨麵條外加一個煎雞蛋。吃著吃著,老蕭突然問了句:「昨天的運動會開幕式還可以啵?」我心想,老蕭啊老蕭,你真不該當著那位領導的面問這個問題,哪壺不開提哪壺。既然市長開了口問我,我不能當啞巴。我怕他不高興,便很應付式地回答:「還行吧。」
應付也沒能逃脫奇怪定律的蠱惑,越害怕發生的事情越要發生。那位領導突然提起嗓子,板著臉訓斥我:「昨天的開幕式你不要我參加也就罷了,還是要打個電話告訴我唦,害得我在辦公室等了一上午!」
我這一生吃虧就吃虧在個性太強,對於他故意刁難的指責我不能接受。我辯解道:「前天我打電話徵求你的意見,你說要開政法工作會議沒得空參加。既然你沒得空參加,我打電話還有什麼意義呢?」他不聽我的解釋,當著諸位領導的面橫蠻地對我說:「政治上太不成熟了,我說了沒得空,你就不打電話了?」
對於他的這句話我至今沒能理解透徹。要麼當初他對我說「沒空」說的是氣話,其實他有空,也很想參加,因為我未能揣摩透他的心思,導致他這個分管教育的市委領導未能出鏡;要麼就是他故意刁難我。通過後來和他的交往,我覺得前者的可能性要大得多。不管他是什麼意圖,至少當初我是一根筋地認為他就是想給我穿小鞋,故意刁難我。我知道,再多的解釋也是徒勞,只能忍。於是不再言語,三下五除二吃完早餐趕緊離開。
離開食堂後,我沒有回辦公室,而是受邀到春草中學做了一堂名為《我看傳統文化進課堂》的演講。雖然我沒有當過一天教師,但我喜歡演講。那種激情澎湃可以讓我忘記許多人世間的煩惱和憂愁。就如今天一樣,本來很鬱悶,可是只要我往講台上一站,所有的不快便被拋在腦後,煙消雲散了。
我的演講博得了滿堂喝彩。《雲夢日報》的一位記者主動找我,要給我發頭版頭條,推介我在推動傳統文化進課堂、親自創作《中華歷史人物童謠》、抵制校園情色文化等方面所做出的貢獻。我說,不要報道我個人,報道學校就行了,他們的經驗的確值得推廣。
記者的話我並未當真。過了一個星期,他突然打來電話說,稿子寫好了,老總說《三字經》等傳統經典進校園好是好,但有糟粕,上頭版頭條不好,是不是重新找個切入點?本來我就對上不上頭版頭條沒什麼興趣,所以隨便表了態:「你們看著辦吧。」沒想到這個態隨便一表卻表出了問題,他把「傳統文化進課堂」改成了「江南市委副書記潘小建,根據雲夢市委提出的『民本雲夢執政理念』所創作的學習心得——《民本雲夢三字經》進課堂」。當時看到報紙我還沒覺得有什麼不妥,黨報嘛,就這風格,見怪不怪。然而,當我拿著報紙到食堂吃午餐和那位領導發生激烈碰撞之後,我才發現的確不妥。
那天湊巧,吃飯的領導到得很齊。開飯不到三分鐘,那位領導開始發難。他把矛頭直接對準我:「致遠啊,聽說你在春草中學搞麼哩《民本雲夢三字經》進課堂啊,你沒得事搞了?學生伢子麼哩不好學,要學《民本雲夢三字經》?」我一聽,知道是怎麼回事,連忙和他解釋是《雲夢日報》社的老總認為《三字經》進課堂糟粕太多,不宜上頭版頭條,所以改了個新聞由頭……」
他根本就不聽我解釋:「不上頭版頭條會死人?簡直是誤人子弟!」
他的這句話終於激發了我的怒火。我顧不得老柳和老蕭都在場,和他針鋒相對地幹了起來。我把碗筷重重一放,嗓門提高了八度:「唉,你不要欺人太甚呢,老是這麼給我穿小鞋,換得哪個都受不了唦!」
「你什麼態度,怎麼用這種口氣和我說話?」他把碗和筷子重重一放,吼道。
「你算什麼?我在北京掛職的時候麼哩高官沒見過?我曉得今天得罪了你沒得好前途,我本來就沒得麼哩政治前途,你究竟想怎麼樣?你莫神氣,好大的度量做好大的官,憑你的度量將來最多也就是到雲夢搞個局長!」
我是個容易衝動的人,血往頭上一冒便不計後果,說話也就口無遮攔。很顯然,我的話激怒了他。他不愧是在官場上混了若干年,雖然憤怒,卻反而變得冷靜,居然不再發聲。老柳實在看不下去,對我大喊一聲「寧致遠」,意思是讓我閉嘴。我偏不閉嘴,又追加了一句:「不就是沒投你的票唦,用得著一直耿耿於懷嗎?」
見我越說越沒遮攔,蕭市長起身,挽著我的肩膀把我推出了食堂。對於我們之間的矛盾,他沒有做任何評價,只是勸我「年輕人,不要火氣太旺」就離開了。
回到辦公室,我打電話把那個好心辦了壞事的記者好好地訓了一頓。記者未曾和我頂撞,過了好久,給我發來了一條短信:「你的骨頭太硬,不適合官場,你的演講很好,適合做學問!」
這條短信驗證了我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