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村」廟會的舉辦,讓江南的旅遊開始蹣跚起步,大街上開始出現旅遊大巴,星級賓館開始有了旅遊團隊。出乎我意料的是,那些外地客人儘管抱怨景區設施太差、可玩的項目匱乏,但對資源本身卻表現出了濃厚的興趣。尤其對亞洲最大的鉛鋅礦破產後留下的工業遺產——尾砂壩情有獨鍾。3800畝銀色的尾砂,與青山綠水相伴,既不失江南的靈秀,又廣佈沙漠的蒼涼。更為奇特的是,廣袤的銀灘,隨著季節和天氣的變化呈現出不同的顏色,就像一幅活著的畫。面對如此生動的風景,我感到納悶,剛來江南時我怎麼就沒發現她的美呢?
細細一想,我便釋然了。原來當初我看江南的風景是帶了情緒的。情緒影響人的視覺,視覺左右人對事物的認知。就如同蘇東坡和禪師鬥法一樣,禪師心裡有佛,所以看到的都是佛;東坡心裡裝著大便,所以看到的都是大便。任何事物,如果你用心不專是很難發現她的美的。那個時候之所以我看藍墨怎麼看怎麼美,是因為內心裡強烈地嚮往藍墨;之所以看江南怎麼看怎麼丑,是因為我從內心裡強烈地排斥江南。當我小作努力看到江南旅遊出現了一點點希望時,這種感覺便蕩然無存了。我突然對江南有了信心。我堅信,能把最好的原料烹成佳餚的廚師不一定是最好的廚師,最好的廚師一定是那些能就地取材、把最普通的材料烹製成美味的人。
無疑,我要做最好的廚師。
我開始重新審視江南的旅遊資源,發現她確實是一塊不可複製的上等烹飪好料。我們完全可以把銀砂灘建設成為由砂灘高爾夫、水景別墅、礦泉浴鉑金五星級酒店、沙漠嘉年華等項目組成的國際旅遊度假村;利用桃礦的老式鐵路及蒸汽機車資源,把沙漠與「黃龍洞」景區串聯起來,把景區內閒置的原長煉石油學校改造成文革特色小鎮「紅鎮」,打通紅鎮通往「黃龍洞」的通道,依托激情燃燒年代的特色文化,把黃龍洞打造成現代敦煌……
這不是癡人說夢,但許多人以為我是在癡人說夢。
罵我癡人說夢也就罷了,要命的是景區周圍的人開始打起了尾砂的主意。
尾砂,顧名思義就是礦石提煉以後廢棄的礦砂。尾砂壩原是一個水庫,被梅林鉛鋅礦徵用排放尾砂,日積月累,便堆積成了深90米,總面積3800畝的沙漠景觀。1960年大饑荒,日本人提出一斤大米換一斤尾砂,遭到了周恩來總理的拒絕。周總理之所以拒絕日本人,是基於兩點考慮,一來尾砂富含豐富的螢石、鉛、鋅等礦,待科學技術發達以後可以再提煉,日本人是趁火打劫,不能便宜了他們;二來關係到民族氣節問題,祖宗的資源不可賤賣。20世紀90年代桃礦破產改制,尾砂壩被移交給礦區街道辦事處管轄。辦事處鍾情於工業,對於如何開發尾砂壩有兩種不同意見,一部分人主張引進大老闆重新提煉,開發尾砂;更多的人瞎起哄,乾脆將尾砂賣給水泥廠做添料,可直接產生經濟效益至少50個億。
50個億,對一個年財政收入不到2億的小縣來說,的確有著巨大的誘惑。市裡的領導也動心了。由於決策層出現了嚴重的分歧,各分管領導便各吹各的號,各唱各的調,管工業的批建鞭炮廠,管國土的贊成賣礦砂、搞國土覆蓋換土地指標,管旅遊的堅持守資源……婆婆多了,銀砂灘出現了誰都管誰也管不了的局面,鞭炮廠規模越建越大,偷砂賣的由過去的偷偷摸摸發展到公開規模採挖,每天等待裝船的尾砂在城陵磯碼頭堆成了一座座小山。
我心急如焚,在市長碰頭會上大聲疾呼:「各位市長,千萬不要做給子孫後代留罵名的事情。銀砂灘的資源有限,賣掉了就沒了,不可再生啊。如果我們只顧眼前利益,把砂一賣了之,你們知不知道,砂賣了之後會留下一座水庫,到時候我們得花大價錢來整險加固,我擔心政府賣砂獲得的利潤恐怕還抵不到修水庫的錢。而且據我所知,這個壩是個危壩,現在我們在壩上批建了一家鞭炮廠,將來一旦炮廠發生爆炸,尾砂壩必垮,壩一垮,桃礦幾萬人就包了餃子。所以,我主張守住這塊資源,引進戰略投資者發展休閒產業,永續利用。同時,強烈建議將鞭炮廠關停,以絕後患。」
分管工業的副市長針鋒相對:「搞旅遊能賺幾個錢?不如煉礦來得快!國土部門到處造輿論說尾砂壩是一個危壩,是為了套上面的項目。我是土生土長的礦區人,尾砂壩是不是危壩還不曉得?紮實得很,哪裡得垮囉?莫說一個鞭炮廠,就是再批他幾家一起炸也炸不垮!」
更多的副市長則贊成賣砂。賣砂來得快,可以立竿見影地增加財政收入。除我之外,大家一致認為旅遊項目投入大,見效慢,沒麼哩搞頭。好在老蕭畢竟是博士出生,眼光看得長遠一些,但他又不能不尊重大多數人的意見,於是很聰明地拍了個板:「關於銀砂灘的定位問題,我看就這樣定:一、禁止賣砂,綜合利用,即一半搞提煉,一半搞旅遊;二、堅決阻止鞭炮廠非法擴建,待引進投資商以後再考慮其搬遷的問題……」
這個板的確拍得聰明,但執行起來效果並不好。當地盜賣尾砂的地方勢力改變了策略,不再明目張膽。剛開始的時候,一有人向我報案,我就趕緊給礦區辦事處工委書記老崔打電話,老崔一出馬,挖砂的連人帶機械全部撤離,老崔一離開,他們立馬又進場。後來他們自己也嫌麻煩,乾脆改在晚上零點以後作業,7點以前退場。那個鞭炮廠則依然我行我素,越擴越大。
有一天,我陪兄弟省市旅行社協會江南踩線團的老總們到銀砂灘觀光,午飯的時候和主管工業的副市長碰了個正著。我對他說:「那個鞭炮廠不要讓他們再擴建了,將來這個廠遲早會搬遷,到時候還得由政府來買單,現在不制止,將來付出的代價會更大!」那位副市長把臉一沉,故意以「助理」稱呼我:「寧助理,你為什麼老是跟我過不去呢?那個鞭炮廠是河東市副市長某某某的弟弟辦的,都是幾個熟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算了,搞那麼認真搞麼哩?」
他的話很刺耳,也很直接,怎麼聽都不像出自於一個副市長之口。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我連忙解釋了一句「我是對事不對人」,然後就去忙我的應酬去了。否則,在大庭廣眾之下兩個縣領導真要「槓」起來,太有失大體。
接下來,砂子還繼續偷偷地賣著,舉報的電話我一天天不停地接著,鞭炮廠的規模更是一天天在擴著,與此同時,我和礦區辦事處工委書記老崔的矛盾也在一天天加深著。縱觀銀砂灘的亂局,老崔是一個極為關鍵的人物,因為他在礦區有著崇高的威望,其實只要他發一句話,這些矛盾都可以解決。問題的關鍵是,他的思想也不通。他一直是主張煉礦辦企業的,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不停地在尋找合作的老闆。據礦區那邊反饋過來的小道消息,賣砂也是他在幕後支持,每賣一車砂,辦事處提成20元。我把這些情況向老柳作了反映,希望市委書記出面干預。當老柳聽老崔介紹說,如果提煉項目能夠上馬,每年能夠創造多少多少億的稅收時,也就不再吭聲了。
在江南,除了旅遊、文化界的人士,我再也得不到任何人的支持。眼看著一車車運往碼頭的砂子,我感到特別的心痛。心痛之餘,更感到特別孤單。我不知道我這一個人的戰鬥究竟還能夠支撐多久,憑我一個人的力量實在太勢單力薄了。許多次我也曾想到過放棄,甚至妥協,只有那樣我才過得安逸。但是一覺醒來,我又成了一個鬥士。我覺得守住這份資源是我的一份責任。組織上把我派來江南,如果沒有把江南的旅遊資源開「發」,只能說明我沒有很好地履職;如果我不但沒有把江南的旅遊開「發」,甚至連這份資源都沒有守住,那絕對是我的失職。
在妥協與戰鬥之間,我選擇了堅守。就在我快要全面崩潰的時候,意外地出現了轉機,雲夢市委副秘書長黎明突然被派到江南掛職常務副市長。一聽到這個消息,我激動不已,大吼一聲:「銀砂灘有救了!」因為他的身份太特殊了,不僅因為他是市委副秘書長、雲夢市委委員,更重要的是他是張書記的「大秘」,就連老柳都要敬畏他三分。就在我正考慮怎麼向他匯報時,老崔已經搶在我的前面向他做了匯報。
他見到我的第一句話就是:「如果日本人在銀砂灘辦廠,是不是考慮和霧嶺旅遊公司解約?」我一聽急了,看見老崔在他身後,我頓時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便直截了當地說:「您不要聽老崔的一面之詞,你安排個時間我給您詳細地做個匯報。」黎市長望了望我,又望了望老崔,彷彿明白了什麼,不再言語,點了點頭離去。
當天晚上,我沒和他預約就跑到他住的地方死等,等了一個多鐘頭才等到。我把保護銀砂灘資源的重要性向他一講,他馬上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第二天,在我的陪同下他親自帶領國土、安檢、稅務、旅遊、礦區辦事處等相關職能部門的一把手到銀砂灘現場辦公,明確規定:「銀砂灘嚴禁賣砂,由礦區辦事處成立一個尾砂管理所司職管理。鞭炮廠必須停止擴建。已非法擴建部分採取強制拆除。稅務部門對該廠足額頂格納稅,用行政和法律的手段迫使該廠搬遷……」
至此,保衛銀砂的硝煙散盡,銀砂灘空曠依舊,蒼涼依舊。
事情過去兩年之後,我回過頭來細細一想,其實我走了許多彎路。當年和我水火不容的老崔,後來居然戲劇性地變成了江南旅遊業最強有力的支持者,當國土部門利用土地整理項目在砂灘上造農田換取國家的用地指標時,他誓死抗爭。不僅如此,他還向國家爭取了數億資金,徹底地解決了危壩的安全隱患,並從霧嶺旅遊公司收回了景區經營權,計劃用三到五年時間把「黃龍洞——銀砂灘」建設成為國家礦山公園。
更有意思的是,當年那幾個賣砂的礦老闆在老崔的遊說之下,投資上千萬開發了礦泉湖漂流項目,生意異常火爆。開發旅遊,讓他們嘗到了甜頭,思想觀念發生了翻天覆地的改變。過去他們是環境的破壞者,如今每次見到我就會抱怨政府不重視環保:「公路部門把公路兩邊的行道樹都砍完了你們政府也不管管?」每每如此,我即笑曰:「過去你們開礦的時候砍了那麼多樹一點兒也不心疼,現在搞旅遊了,曉得要政府出面保護樹木了?」
一笑泯恩仇。
為了從霧嶺旅遊公司手上收回景區的經營權,我和老崔居然走到了一起。和對方簽完合同的那一個晚上我們在澧水邊散步,我問老崔:「是什麼原因讓你對旅遊產生了興趣?」
他回答:「多虧了『張志銀砂灘搖滾音樂節』,如果不是你策劃那個活動讓我見識到了旅遊的真正魅力,說不定現在我還在支持賣砂呢!」
他的話頓時讓我明白了一個道理:「對抗,並不是戰鬥的唯一選擇,戰鬥固然可以贏得戰爭,但代價實在太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