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鳳凰衛視做節目時,我遇到了地產企業溫都花園的王總。他很直截了當地反對我的觀點。我針鋒相對:「誰說地價是政府抬高的?政府按照國際慣例搞『招拍掛』是為了防止腐敗,目的不是抬高地價,其實你們心裡最清楚,真正把價格抬上去的是什麼人!」
●政府和開發商,究竟誰綁架了誰?
上世紀90年代中期聽清華一位教授講課,他講了一個看似反動卻非常另類的觀點:腐敗救國論。當時所有在場的人都納悶:腐敗又不是個什麼好東西,怎麼能靠它來救國呢?耐著性子聽完後恍然大悟,他所說的「救」不是真「救」,而是「綁」,眼下,我們就處於被這些資產新貴們經濟綁架的階段。
我在炮轟高房價的時候,旗幟鮮明地指出,開發商綁架了政府,好多網友質疑,權力都在政府手上捏著,怎麼可能被開發商綁架呢?同樣敢講真話的雲夢市市長黃蘭香,在她的署名文章中有這樣一段話:「好項目、大項目招得越多,基層的包袱就會像『下雨背稻草,越背越重』。一般來說,縣、區招進來一個投資1億元的好項目,在項目建成前要提供如下優惠:土地出轉按評估價讓利約500萬元;土地出讓經縣級留成部分約150萬元全額返還;投入基礎設施建設約150萬元;各類規費優惠約5萬元;土地契稅、營業稅、耕地佔用稅返還約70萬元,共計875萬元。且項目投產有稅收以後,企業所得稅縣、區分成部分,前兩年全部獎勵給企業,後六年減半徵收,個人所得稅前三年減半徵收,預計每年讓利約200萬元,也就是說,縣區引進一個投資1億元的好項目,到產生稅收的第一年,要補貼讓利1000多萬元……」
實際情況其實比這還要嚴重得多。中西部地區縣一級政府財政捉襟見肘已是公開的秘密,各地百姓「思富」、官員謀「政績」心切,唯一的辦法只有通過招商引資。投資商們「瞭解」政府的難處,狠狠地抓住官員們的軟肋,開出種種不合理條件逼迫各級政府就範。最早的時候還蒙一塊遮羞布搞置換,如「我幫你修路,你就把路兩邊多少米範圍內的土地給我搞開發」等,到後來乾脆明目張膽了。2009年我做工作讓福建一位朋友到江南來開發「黃龍洞——礦泉湖」景區,資源他很看好,但提出來的條件嚇了我一跳。他說:「如果你們政府把景區上的丘陵地送600畝給我,並把城市公交捆綁給我經營,我就投資100個億,把黃龍洞打造成為一個國際旅遊度假村。」在想賺政績的人看來,這的確是一筆合算的買賣,就像開發商所說的那樣:「我不投錢搞開發,你那600畝地一錢不值。」但內行人一看就知道,他們並不是真心想開發旅遊,而是想搞景觀房地產。這種明目張膽的綁架我不能接受,便很客氣地將他們送回了廈門。
黃龍洞「倖免於難」。
然而,天鵝湖就沒這麼幸運了。
天鵝湖本沒有湖,只是平安河下游的一節臭水溝。為整治長安河立下了汗馬功勞的原人大副主任,想趁在位之年完成整條長安河的整治,便以城市防洪的名義,向上面爭取了一筆資金。這筆資金猶如杯水車薪,天鵝湖挖了一半,便沒錢再挖了。老柳曾經帶我去視察過這項工程,我當著原人大副主任的面說規劃要改,好不容易挖出個湖來,又變成了商業地產。後來,在市委常委集體聽取規劃評審意見的時候,我再次大聲疾呼。沒過多久,為了收拾這個爛尾工程,市委、市政府不得不向開發商妥協,由開發商把剩下的湖挖出來,作為交換,開發商獲得了天鵝湖大部分土地的所有權和開發權。江南政府被房地產商明目張膽地綁架了一回,這也就是後來我要炮轟高房價的原因之一。
敢於「綁架」政府的,還遠遠不止房地產商這一類人。
2010年年初,江南一年一度的「兩會」即將召開。會議召開前夕,市委召開常委擴大會議,聽取「兩會」籌備情況工作匯報。與會的所有市級領導都有預感,今年的「兩會」,代表和委員們會死死抓住環保問題不放。老蕭在會上就怎麼應對做了重要指示。他說,江南的污染問題沒有外界所反映的那麼惡劣,市區灰塵多,不完全是工業園的粉塵造成的,相當一部分來自於公路揚塵。要想把江南的經濟搞上去,一點點污染是避免不了的,人家美國等西方經濟發達國家都經歷了這麼個過程,這個道理要向人大代表、政協委員們講清楚。今後我們在引進項目的過程中,一定要嚴格把關,污染項目一個都不要。對於已經建成投產的企業,環保部門必須加強監管,督促他們達標排放……
對於江南的污染,老蕭是最無可奈何的。他到江南報到的時候,冒煙的工業企業沒有一家,年財政收入僅1.9個億,發工資都不夠,雪上加霜的是,修平安河欠下的日元貸款翻過年來,就要開始償還本息。不知出於什麼原因,江南的工業園建在平安河上游、江南城上風口,空蕩蕩的園區冷清清的,全年稅收僅幾萬塊錢。與園區配套的污水處理廠建在離園區很遠的地方,沒錢運轉,基本上只是個擺設……要改變這種狀況,唯一的辦法是招商引資,可糟糕的投資環境,卻讓投資商們望而卻步。
本來,就江南所處的地理位置而言,應該是一個投資興業的好地方,然而由於財政捉襟見肘,導致各職能部門經費撥款嚴重不足,為了生存,只好靠山吃山,亂執亂罰現象非常嚴重,最嚴重的時候,罰得107國道江南段幾乎看不到長途貨運車輛。惡劣的投資環境,讓外地的投資商們談江南色變。有個台灣商人看中了江南的區位,辦了一家「湖光浮標廠」,在他的努力下,江南的浮標一下名揚全國,很快在全國釣友中形成了「威海的桿江南的標」的良好口碑。
然而,江南本地人看見這位老闆賺了錢,紛紛效仿開起了小作坊,假冒「湖光」,低價傾銷,過去市面上賣100多元一支的浮標,價格一下子跌到了八塊。面對如此的惡性競爭,職能部門視而不見,不僅不去打擊,還變本加厲地向該廠索求利益,逼得這樣一家本來可以做成巨大產業的台資企業不得不外遷,這就是著名的「湖光」事件。一傳十,十傳百,江南的惡名便走出江南,走向了港澳台。不僅是外地老闆怨聲載道,就連本地老闆都混不下去了,紛紛被逼遠走他鄉。
有一次,我在省城和老柳一起陪一個日本客商,偶遇某著名地板生產商,閒聊中得知他竟然是江南人。他向我打聽昌江那裡的地價,想去那裡辦一家竹木地板廠。我感到非常詫異,說江南的牛羊司在20世紀80年代就被國家有關部門授予了「竹器之鄉」的榮譽稱號,竹木資源極為豐富,你為什麼不選擇家鄉偏要捨近求遠選擇在外地辦廠呢?那位老闆解釋說,伸手的單位太多了,一天到晚難得服侍那幫活爺……面對這樣一種窘境,江南如何招得來商?
為了招商,老蕭可謂絞盡腦汁。重獎之下必有勇夫,在經費極端緊缺的情況下,老蕭開出重獎,在江南刮起了一場轟轟烈烈的「全民招商」運動。很快,有一家陶瓷生產商被引到了江南。投資商精得很,腳踩多只船到各個縣裡去談判,最後逼得江南將原屬於藍田集團的一塊地,以拋荒回收的形式,免費給了這個投資商。投資商承諾投資好多好多億,採用新設備、新工藝,絕無污染,而且每年上繳多少多少稅收。
結果呢,老闆的確做到了當年投資當年投產,但生產的全是最低端的牆面磚,粉塵污染遮天蔽日,老百姓怨聲載道,幾乎天天鬧事。更為惡劣的是企業經常拖欠稅款,每年僅上繳稅收幾十萬元,「奧瑞」陶瓷變成了「懊悔」陶瓷。污染害百姓,百姓鬧政府,政府逼老闆上環保設施,老闆不肯,轉手一賣,溜之大吉……
「奧瑞」陶瓷雖然成為了政府的心頭之痛,但畢竟邁出了江南招商引資極其重要的一步,其意義不可低估。在引進「奧瑞」的過程中,江南得到了一個重要信息,佛山實行產業轉移,大批的陶瓷企業要遷往內地。江南政府立馬組成佛山陶瓷招商團,活生生地從相思縣的嘴裡虎口拔牙,以每畝1.5萬元的超低地價、每條生產線頭若干年100萬包稅的政策,把「美麗陶瓷」引進了江南。僅土地一項,政府就要為其補貼幾千萬元。緊接著,秀美、騰達等陶瓷企業相繼落戶工業園,工業園裡開始有了生機。就如當初納愛斯落戶益陽,益陽人把人家淘汰的嚴重污染工廠,撿起來當寶一樣,江南人開始展望自己的美好生活。可是美好生活沒等來,卻等來了漫天的粉塵,即使是住在城區大白天都要關上門窗,否則不出幾個小時,到處就會蒙上厚厚的灰塵。
市民煩惱,市長更煩惱。不引吧,沒錢給幹部職工發津貼;引吧,投資商要價高,企業污染大。誰都曉得要引進高科技、低能耗的朝陽產業,可是這些企業講究的是聚集效應,你這裡一個關聯產業都沒有,高科技企業沒得來這裡落戶的理由啊。為了引進一個全國500強,老蕭親自帶隊跑蕪湖無數次,不僅給予巨額地價補貼,還廉價搭上了一座可供該廠連續開採50年的石灰礦,終於引進了海螺水泥。為了實現當年簽約次年投產的目標,老蕭不得不低下高貴的頭顱,幾乎平均每三天到工地現場辦公一回。在新聞記者的眼裡,他是「甘為海螺當保姆」,實際上,為了江南老百姓的福祉,他被投資商實實在在地給「綁架」了。
這就是中國經濟不發達地區縣(市)長們如今真實的生存現狀,誰也無法逃脫整天被放在污染係數與幸福指數之間燎烤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