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鄭小光又要從省城來陽城請客。電話直接打給黃一平,語氣依然親熱且不乏客氣,卻又隱隱含有某種沒有商量或者是吩咐的成分。剛開始,黃一平並不太習慣一個不是領導的人這樣對自己說話,可是幾年交往下來,慢慢也就適應了。
「好的,你放心,一切由我來安排。」黃一平雖然不像對待馮市長那樣恭敬,卻也算是相當客氣。
馮市長的朋友、客人裡,鄭小光是比較特殊的一位,這已不是什麼秘密。
放下電話,黃一平趕緊聯繫陽城大酒店,果然晚上的包廂非常緊張,已經沒有空的了。
「是馮市長的客人,從省裡過來的。」黃一平無奈,只好搬出身後的大菩薩,這才調劑出一間。
可是那邊大堂經理也不是很買賬,放下電話前還不忘嘟囔一句:「每次都這樣!以後訂餐得提前一些。」
黃一平也生氣,心想,都是那個大來大去的鄭小光弄的這種破事!
在如今宴席氾濫的年代,按照一般請客的規矩,哪怕就是邀請機關裡的一般辦事員吃飯,也應當履行提前預約程序,確定客人有時間了,才把飯店定下來,然後再一一通知到客人,某日幾時幾分在某某飯店某某廳恭候大駕。可是鄭小光倒好,他來陽城請客,從來就不遵守這種規矩,十之八九是忽然想起要在陽城請一次客,而且請的還都是副局長一類的實權人物。請客之前也不先打招呼,等到汽車上了省城至陽城的高速路,才給黃一平打電話,通知說要約幾個人聚聚,還特別交代一句:某某非來不可,告訴某某不要遲到。黃一平放了電話一看時間,往往離吃飯時間也就三兩個小時了。於是,趕緊丟開手頭的所有事項,約請客人,聯繫飯店,緊趕慢趕才不誤事。鄭小光的客人,主要是建、交、規、土、房等幾個局的頭頭,都與他的公司業務有關。請客的標準因客人身份和請客動機,分成兩種檔次:一般的標準,通常放在華僑賓館,每客二百元左右,喝茅台五糧液一類的國酒;好一些的哩,就放在陽城大酒店鮑翅廳,五百元甚至一兩千元一客,喝的是歐洲或美國洋酒。如此急就章式的請客風格,會不會出現客人沒空或找借口不來的現象呢?放心吧,基本上不太可能,至少黃一平幫鄭小光請了那麼多次客,還很少出現過。原因很簡單:鄭小光要請的也就那麼幾個人,而那些人又都是馮市長分管部門的負責人,這些人都知道鄭小光和馮市長的關係,豈肯不來?再加上,每次都由黃一平出面邀請,而在那些被請的官員眼裡,秘書往往就是市長的傳聲筒,馮市長請你吃飯,敢不快來!在陽城,不要說你還在馮市長直接分管、領導之下,就算不是,也沒人會傻到拒絕這樣一位權勢人物的宴請。要知道,這個城市裡,每天不知有多少人在絞盡腦汁創造機會,希望有機會與馮市長碰上一杯哩。
鄭小光這次要請的人,無非還是城建局副局長馬大富、交通局副局長何忠來幾個,另外還有城建上的一個什麼監理,還有交通上的一個財務總監,鄭小光也說不清他們的名字,只說讓馬、何二位局長順便帶來即可。聽那口氣,就如同那監理、總監只是局長褲腰上的一把鑰匙,不過順手牽羊的事情。
依照鄭小光的意思,地點放在陽城大酒店鮑翅廳,每人兩千元標準,點名要喝一種新上市的XO,說是馬、何二位局長喜歡那種口味。
飯店定下來了,再把電話打到馬大富、何忠來的手機上,全都欣然答應。馬大富原本還有其他應酬,一聽鄭小光要來,馬上就答應推掉。何忠來在滿口答應的同時,照例問馮市長是否參加,聽說市長不參加,卻又連聲說了幾聲「好」,不知他到底是希望市長參加,還是盼著市長不來。
一切安排妥當了,黃一平猶豫了一下,還是走到對面馮市長辦公室,簡要報告了晚上鄭小光安排的活動。
正在看文件的馮市長,埋著頭聽黃一平如此這般一番敘說,未置可否,只是面無表情地輕輕點了點頭,表示知道了。少頃,見黃一平還立在面前,似乎這才緩過神,苦笑著搖搖頭說:「這個小光呀,好吧,你們忙你們的吧。」說完,又繼續看他的文件。
回到辦公室,黃一平還是有些納悶:馮市長對鄭小光頻頻來陽城,好像是知情的,又好像有些茫然;似乎是歡迎的,但又似乎有些無奈。剛才馮市長最後那句話很奇怪,你們忙你們的吧,就好像鄭小光來請客,不是依托你馮市長的面子和名義,而是和我黃一平有什麼私交,是兩個小朋友之間的某種遊戲之類。
納悶歸納悶,黃一平還是早早離開辦公室,提前來到酒店,確定了菜單和煙酒,甚至提前在單子上把自己的名字簽了,然後坐到包廂裡,要了杯茶,趁吃飯之前的一個多小時,正好藉機歇息一下。
不一會兒,卻有叮叮咚咚的敲門聲,隨之進來的是長相漂亮的酒店前台經理。彼此都是熟人,經理也不多加寒暄,坐下便問:「黃大秘書,酒店新進了一批上好龍井,是人家產地老闆專供中南海的特級品,要不要給你弄點?」
黃一平笑笑說:「不要了,你那專供的特級品肯定價格不便宜,我一個小公務員哪裡喝得起喲。」
經理也笑,說:「這有什麼喝不起的呀,一斤茶才兩千五百元,還抵不上半桌飯哩。前幾天,丁市長秘書小吉在這裡招待客人,不也帶了二斤走了。」
黃一平並不接小吉那個話頭,而是指著杯子裡的茶,自我調侃說:「就這種十塊錢一杯的茶,我也只敢偶爾嘗個鮮哩。」
經理看話不投機,便不再多說什麼,訕訕地退了出去。
其實,黃一平知道這位前台女經理剛才的來意。這家由政府招待所改建的陽城大酒店,名義上仍是政府主管,其實早就搞了承包經營,而且很多項目諸如餐飲、客房、桑拿、歌廳等等部門,都分包給了各個部門的經理,剛才來的前台經理承包了商務中心,煙、酒、茶、禮品都歸她承包。能在陽城大酒店擔任部門經理以上的人,大多是市委洪書記、丁市長之類市裡要員的關係人,有的甚至背倚著更上一級某位權勢領導,承包的目的絕不是為了提高服務水平,而是讓這些關係人能夠名正言順地多撈點好處。據說,這個前台經理還在做客房服務員的時候,就先後同洪、丁二位領導上過床,是橫跨委、府兩邊的紅人。她那個所謂的高檔茶葉,標價二千五百元一斤,實際最多一半價錢都不到,而這些茶葉之所以能推銷出去,況且銷路還很好,就是因為有政府機關在這裡公款簽單,說白了,茶葉落了簽單人腰包,費用則打到飯費裡公款報銷。
剛才前台經理盯著黃一平跟進來,自然也是看中了他手裡的簽單權。別看黃一平這樣的秘書,平常跟在市長後邊屁顛屁顛的,好像沒有什麼實權,其實卻是各大飯店、賓館、娛樂場所競相追逐、逢迎的對象。按照規定,馮開嶺這種級別的領導,無論接待什麼樣的客人,吃、喝、行、玩直到禮品都可以由財政公款支出,而且不拘檔次、不限數額、不挑地點,消費完了只要簽個字,到時候店家把單子直接拿到機關事務局領錢就是。照理,領導招待的客人,也只有領導才有簽字報銷的權力。可事實上,但凡有簽字權的領導,一般都不會在消費單上親自簽字。一方面,這邊陪著客人酒足飯飽談笑風生,那邊服務生把消費賬單遞上來簽字,應是大煞風景的事情;另一方面,現在審計之風盛行,什麼離任審計、晉陞審計、年度例行審計等等,哪個領導願意因為吃飯、娛樂、禮品這樣的事惹上審計這個麻煩?因此,簽字大權往往就毫無疑問地轉讓給了秘書。
黃一平就經常有這種機會。比如今天幫鄭小光請客,名目是省裡來客,主人是馮市長,最終消費單子上卻簽著黃一平的大名。這種簽單權,在很多秘書來說又成了一種特權,時常有人用來為自己謀些私利。黃一平知道,那個丁市長的秘書小吉,就很會利用這種簽單權,經常從一些飯店、賓館往家拿煙拿酒拿禮品,據說有時連廚房裡的螃蟹王八也往家拎。這樣的現象,在秘書圈子裡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事,或者也勉強可算是一種潛規則,可黃一平就從來不做這種偷雞摸狗的勾當。他覺得,同是市長秘書,自己和小吉那號人有著本質的區別,他不想因為貪圖一點蠅頭小利,失去了作為領導秘書的尊嚴,辜負了馮市長對自己的信任。
這,也許又是對馮市長那個「不俗」評價的一種註解吧。
16
一杯茶才喝到一半,鄭小光又來電話,說是還要再追加一個城建局的總工,而且他已經直接同城建局副局長馬大富說好,由他負責把人帶來。
鄭小光的口氣依然客氣,但這種先斬後奏式的通知,還是讓黃一平感覺很不舒服。而且,鄭小光似乎暗中一直與馬大富、何忠來們保持著熱線聯繫,打電話給他這個秘書,只不過是讓他出面買單而已。
花的是公家的錢,用的是馮市長的名義,需要黃一平做的僅僅只是打幾通電話、簽個名,原本也不值得有太多的想法。問題是,馮市長本人平時在這方面向來比較低調,除非公務活動,私人方面的來客接待一般不會放在陽城大酒店這樣顯眼的地方,即使放也控制在一個比較適當的規格。可是這個鄭小光,嘴一張就要花費陽城財政幾萬塊錢,口氣顯得那樣輕鬆。偏偏馮市長對鄭小光又這樣寬容,甚至到了放任放縱的程度。
這樣一想,黃一平心裡就有些不平衡。
那麼,這個鄭小光到底是個什麼人呢?他和馮市長又是什麼關係呢?跟隨馮市長快五年了,這是黃一平一直無法猜透的一個謎。然而,作為一個具有較高素養的「不俗」秘書,他又時刻牢記著那句秘書行業人所共知的格言:不要好奇心太重,不該知道的不要打聽!
自從跟隨馮市長做秘書,黃一平就認識鄭小光了。那時,馮市長還是分管農業的副市長。
記得第一次見面,馮開嶺特地把鄭小光領到黃一平面前,介紹說:「這是我在省城最好的朋友,關係比親兄弟還要親,以後他來陽城,萬一我沒空或不在,你全權負責接待安排,就當是我在的時候一樣。」
黃一平感覺馮開嶺不是在開玩笑,也沒有那種場面上的虛情假意,就很認真地回答說:「你放心,我會比你在的時候還要熱情接待。」
那時候,鄭小光經常會專程從省城趕來看望馮開嶺,兩個人見了面不是握手,而是擁抱。鄭小光稱呼馮開嶺馮哥,不是用的那種江湖口氣,也毫無巴結、諂媚的味道,完全是那種親密無間隨意自然的感覺。馮開嶺對鄭小光也是一口一個小光地叫著,透著大哥哥般的親熱。這期間,馮市長又多次囑咐過黃一平,對這個鄭小光一定要好好接待,不可怠慢。事實上,此後幾年來鄭小光頻繁光顧陽城,黃一平對他都做到了無微不至。
早先,鄭小光好像是在一個什麼貿易公司做副總,到陽城來似乎也只是隨便轉轉,最多和馮市長一起吃吃飯打打牌。其間,鄭小光偶爾也會提到自己的工作,抱怨說公司業務不好做,在別人手下打工不容易,言外之意大家當然都聽得出來。可那時馮市長分管的是農業口,排名又落後,就不怎麼接他話茬兒,最多安慰說:「不要急,慢慢來嘛。」等到馮開嶺升了常務,大概也就半年之後吧,鄭小光在陽城出現時,突然就變成了一個叫做「光蓉建工」公司的總裁,說話行事也顯出了一副老闆的派頭。此後,鄭總裁光臨陽城,不再是探親訪友性質,而是開始在陽城接工程、做項目,更多是業務上的往來了。
平時,馮市長和黃一平談心的機會很多,話題非常廣泛,官場上一些敏感、機密的東西也時有涉及,偶爾還包括他和朱潔的家庭事務。可是,有關這個鄭小光的情況,卻從來也沒深談過。私下裡,馮開嶺曾經含糊其辭地說過,鄭小光是省裡一個老領導的親戚,得罪不起。言下之意,對鄭小光熱情一些,無非礙於某種情面,屬於工作需要性質。至於鄭小光背後是哪位領導,什麼親戚關係,則語焉不詳。但從幾年間兩人交往的情況看,似乎確實背景不簡單。馮開嶺對鄭小光的態度,一直令黃一平感覺捉摸不定。剛開始那兩年,鄭小光還沒自己開公司,馮開嶺對他的態度表現熱情,那種熱情不是虛假應付,而是真實坦誠,直接體現在言行舉止上。那時,不論多忙,只要鄭小光來了,馮市長總會盡量抽空陪吃陪玩陪說話。兩人之間的對話交談,也往往都是家常式的,非常親切與隨便。馮開嶺會經常聊起鄭小光家裡一些人的情況,對鄭家的事情表現得很熱心,也知道得很詳細,包括他們的年齡、生日、喜好等等,甚至連家裡養的貓貓狗狗也都能叫上名字。如果這時黃一平恰好也在旁邊,馮開嶺就停下來專門解釋一下:「前些年我孤身一人在省城工作時,沒少到小光家蹭飯。」鄭小光也附和說:「馮哥在我們家,比我這個兒子還受歡迎哩。」當然,他們之間也時常會有些比較隱晦的對話,比如,馮市長突然沒頭沒尾地問:「這兩天又怎麼了?」鄭小光會很自然地接腔道:「可能單位的事情煩,心情不太好吧。」或者鄭小光主動說:「那個事情處理好了,讓我當面謝謝你哩。」馮開嶺馬上會說:「哦,好的。」諸如此類的對話,如果不是相互在心理上達到了高度的默契,那一定是有意要避開什麼。每當遇到這樣的場合,黃一平通常會知趣地主動退出,讓他們能夠把想說的話痛痛快快、無遮無攔地說出來。
等到鄭小光自己辦了「光蓉建工」,又陸續在陽城做了工程,馮開嶺突然就對他疏遠了。這種疏遠,很明顯,卻也有點刻意。由於業務上的關係,鄭小光來陽城的機會更多、頻率更高了,可馮開嶺卻基本上不再陪他吃飯、娛樂,甚至連見面、說話也很少了。馮開嶺曾經當著黃一平的面,很嚴肅地交代鄭小光:「在陽城做任何事情,都不得打我的旗號,用我的名義!」可屁股一轉,又悄悄囑咐黃一平:「小光以後有事直接找你,該辦的還是要辦。」那麼,什麼事情該辦,什麼事情不該辦呢?黃一平聽了有些懵,卻又不便多問,只好慢慢在實踐中體會。一段時間體會下來,他感覺馮市長對鄭小光的態度,本質上並沒什麼改變,只是外冷內熱而已。期間,鄭小光讓辦的一些事,包括請客吃飯、介紹認識有關單位負責人等,黃一平做過之後都及時向馮市長匯報過,甚至對於鄭小光在外邊公然打著他旗號的事,也含蓄地說過一兩次,可馮市長每次都只是點點頭,說:「哦,知道了。」或者搖頭歎息一聲:「唉,這個小光。」卻從來沒有交代黃一平,要制止鄭小光的行為,或者對鄭小光的接待、幫助要降低規格。
大概是一年前,有一件事讓黃一平更加感覺奇怪。那天夜裡,鄭小光突然又來陽城,黃一平安排他在陽城大酒店住下,早晨上班的路上順便報告了馮市長。沒想到,馮市長當即臉一沉,以少有的火氣吼道:「原來他在陽城!走,上酒店!」到了酒店,馮開嶺差不多一腳踢開房門,把鄭小光堵在被窩裡,一頓痛罵。當時,雖然好些話都說得掐頭去尾,但黃一平還是聽明白了,原來鄭小光正在鬧離婚,一直瞞著家裡年邁體弱的父母,半夜來陽城是因為和老婆吵了架,賭氣出走。聽馮市長口氣,一定是連夜就知道了鄭小光從家裡出走的情況,那麼這個通報情況的人,是鄭小光的什麼人呢?
17
不像有的官員喜歡濫交朋友,甚至結交了一些三教九流之徒,馮開嶺交友相當小心謹慎,因此朋友圈顯得比較窄。
「這個世界上,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大抵可以分成幾類:有血緣關係的親人,在人生某個時段或點面上有過交叉的同學、同事、同行者,有利益關係的生意夥伴、競爭對手、同盟者,只有純粹感情、毫無利益關係的朋友。親人由上天安排,甚至前世注定,你無權選擇;同學同事之間,彼此都是擦肩而過的過客,去留隨意;利益關係人相當於做買賣,要麼爾虞我詐,要麼互惠雙贏,交易結束即可拜拜……朋友卻不是那麼容易得到,也不是隨便可以定義的。很多人喜歡把朋友一詞掛在嘴上,遇到一個人說上兩句話,感覺投機投緣了,馬上便摟肩搭背,相互稱之為朋友。其實呢,過去不到幾分鐘,又因為某件事說不到一起,或者緣於某種利益上的不一致,馬上就翻臉了,相互惡言相加再不相往來。因此,真正的朋友,不受利益的支配、塵俗的襲擾,經得住風狂雨驟,抗得了驚濤駭浪;真正的友情,如水又如酒,似雨裡一把傘、雪中一盆炭,無需過多表達,不必刻意標示。一言以蔽之,朋友是心知、神交,是陰陽相補、剛柔相濟,更是紅花綠葉、珠聯璧合……正因為此,才有魯迅先生的感歎——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同懷視之。」
——這段文字,摘自馮開嶺十幾年前發表在《陽城日報》副刊上的一篇文章,題目是《朋友》,在他所寫的隨筆一類文體中,算是比較得意的一篇。黃一平跟他之後,馬上就把這篇文章找來剪下,壓在辦公室台板下邊,意在有空時反覆學習、揣摩。他希望通過這類文章,熟悉馮市長的為人,也熟悉其朋友圈子。
跟了幾年下來,黃一平漸漸發現,能夠成為馮市長朋友者,確乎很難也很少。平常,馮開嶺以為人謙虛、隨和而著稱,可往往就是這種外觀謙遜的領導,內心裡卻城府很深,絕非一般人所能走進甚至親近。在他周圍,很多人出於各種各樣的動機,千方百計同他接近,希望與他密切關係、聯絡感情、成為知己,可真正能做到這一點的卻微乎其微。陽城官場這塊,他對洪書記、丁市長是尊敬的,對人大、政協的主任、主席們也很尊重,與常委、政府班子裡的同僚相處得客氣而友好,即使對分管部門的那些主任、局長、處長們,嚴格歸嚴格,認真歸認真,相互之間也是多有和氣,少見那種頤指氣使或張狂霸道。這種種表現,只能說明他是一個有修養、懂人情世故的官員,在省、市機關多年工作的種種經驗教訓,不允許他因為某些枝枝節節而因小失大。謹慎、低調的結果,是大家對他評價不錯,他在機關的口碑一向很好。可是,要說他和哪些官員關係特別密切,能夠稱得上是朋友、知己,恐怕還真找不出來。何況,同在一處為官,相互難免分處不同山頭、圈子,擺不脫直接或間接上的利益關係,自然更不在馮開嶺理想中的朋友範疇。
就黃一平日常觀察所知,馮開嶺一般也很少拉扯同學、故舊、鄉誼之類的關係。中學、大學同學也好,師專裡的老同事也罷,哪怕是老家來的鄉里鄉親,有事相求盡量照辦,有話則長無話則短,最多陪點時間招待一頓,絕少坐下來慢慢敘舊憶往走那種過場。比較而言,關係相對密切些的,還就只有鄺明達、年處長、楊副秘書長幾個人。前邊說過,鄺明達與馮開嶺曾在師專有過短期近距離相處,及至後來十幾年的交往中,相互間漸漸形成了某種彼此佩服、欣賞、利用的特殊關係。據說,過去兩人之間多有深度交談,私下接觸相當頻繁,共同語言不少。真到馮開嶺擔任常務副市長了,黃一平感覺他們之間好像倒沒有多少話說了,除了經常一起吃飯喝酒,所聊話題也無非家長裡短,官場人事一律刻意避開。不過,馮市長的很多重要事務,特別是私密性很強的那類,鄺明達也往往是黃一平之外的不二人選。就此而論,他們勉強算是大半個朋友吧。省委組織部的年處長,是所有職務、級別相當的官員中,特別為馮開嶺看重、敬重的一位。箇中原因,除了年處長所處的地位特殊外,還有兩個重要原因:常見的組織部官員,多數是那種整天神秘兮兮,屁大點事都要上升為國家機密,生怕透露一點內部消息就要丟烏紗甚至掉腦袋。而年處長呢,上午省委常委會上的精神,下午就幾乎一字不落通報給了馮市長。像他這樣能夠傾心助人的組織部官員,時下也不太多見了。此為其一。其二,年處長話語不多,洞察力卻非同一般,他對某些官員的觀察與預測,不僅非常準確,而且相當超前。據說,他在省裡努力交好的要員,起初都是一些位低權輕者,可三兩年一過,這些人馬上就位居要津。馮開嶺特別欣賞他這種超前眼光。因此,要說朋友,年處長當算一個。還有那個楊副秘書長,不說當初省城那一份情誼,單就那天晚上面授機宜一節,也應歸入朋友範疇。
黃一平是個懂規矩的人,沒有馮市長的允許或授意,一般情況下,他從不主動涉足領導的交往圈,也不打聽什麼人與市長是什麼關係。這一方面是自身素質使然,說明他是個優秀的秘書,同時也是為了避免給自己帶來麻煩。市委副書記張大龍原來有個秘書,就有多事的毛病,有事無事喜歡追著打入領導的交友圈,結果介入一樁不該知道的緋聞,一下被趕到郊區做了個社區民政助理。因此,很多時候你知道的東西越多,尤其是知道了不該知道的東西,麻煩就會像魔鬼或幽靈一樣盯上你。
那麼,黃一平自己呢?能不能算是馮市長的一個朋友呢?對此,黃一平不是很能拿得準。就平時的自我感覺而言,他覺得自己應該算是馮市長比較親近的人,即便不是鐵桿朋友,至少可以算做一個親信與知己。黃一平認為,能夠到馮市長身邊來工作,自然有組織決定的因素,可像馮市長那樣挑剔的一個領導,居然一下就看中他,而且給了他一個「不俗」的評價,可見還是有一些緣分在。平常的時候,他們兩人待在一塊的時間,遠遠超過任何別的人,包括朱潔、汪若虹她們。相互之間說的話,也比和其他所有人說的話多,其中包括很多不可對別人言的私密話。他們之間很多事情是不設防的,構成的默契亦非其他人所能達到。最直觀的表現,就是馮市長每當高興或不痛快的時候,需要同黃一平分享、發洩一下,抑或關起門來同他說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經常喜歡用的口頭禪就是:「我是拿你當朋友哩。」每每聽到這話,黃一平毫無例外都會激動異常。
至於這個鄭小光,若是論及馮開嶺對朋友概念的界定,及其平常選擇朋友的標準,黃一平覺得,倒是某種親情的成分更多些,而不能算是真正的朋友。
18
距離約定的吃飯時間還有二十分鐘,城建局副局長馬大富倒先來了。
黃一平原本半躺著在沙發上,這時一邊努力抬起上身站起來,一邊主動伸出右手,有些不解地問:「這麼早?」
馬大富半是玩笑半是認真答道:「還是晚了。在機關多年,開會遲到還好說,吃飯這種事情,總不能讓領導先來等你吧。」
馬大富說的倒是實話。一般情況下,官場上的飯局通知了六點,總要拖拖拉拉挨到六點半才能開席。若是一般同事間聚會還好說,早點晚點無非罰喝一兩杯酒了事,可要是有領導參加的宴席,或是借了領導的名義召集,那就萬萬不能遲到了。懂得輕重的,是像馬大富說的,提前個十分八分鐘到達,以免落在領導後邊。今天這頓飯,雖然都知道馮市長不參加,但畢竟是市長秘書召集,市長朋友的名義請客,提前來了也算是懂得規矩,給了黃一平不小的面子。
剛剛還生著悶氣的黃一平,心裡頓時就感覺舒暢起來。
兩人坐下閒聊,馬大富先把馮市長歌頌一番,又將黃一平小吹一通,然後再轉彎抹角說到自己:「反正馮市長接替丁市長的事已經板上釘釘了,你老兄也肯定是要高昇,不知建設局這塊是否有些說法?如果方便的話,還請黃兄幫助在市長面前美言幾句。」
黃一平自然懂得馬大富說的意思。城建局局長已經到了退居二線的年齡,明年政府換屆也是肯定下來,看來這個馬大富年過五十了還賊心不死嘛。
「你的事馮市長哪裡會沒有數,私下裡也幾次說到。至於我這種小秘書,也只有適時幫助敲敲邊鼓的能力了。」回應這類話題,黃一平早就駕輕就熟,出言圓滑豐潤卻又不露破綻。
馬大富聽了卻無比開心,眼睛笑成一條細線,禿瓢似的光頭上蕩起一層光暈。他把椅子往黃一平面前湊了湊,表情神秘地低聲說:「你老兄吩咐的事,我可是不折不扣完成的啊。」
「哦?」黃一平不解其意。
「就是這個鄭大公子的事,自從你把他介紹到我這裡,可沒少讓他做工程。就說目前這個運河大橋吧,本來有十幾家單位競標,個個都比光蓉建工資質過硬,可最後還是做了些內部處理,交給他做了。一座橋下來,造價接近一個億哩。」馬大富的語氣裡充滿討好的意味。
黃一平馬上聲明:「我介紹他給你不假,可這人是馮市長的人,事情也是領導交辦。」
馬大富一看黃一平不領情,表情就有些怪異,沉默了些時候才問:「那這些具體情況馮市長知道嗎?」
「你們這些局長大人,應該經常向領導請示匯報才對,總不能事事都讓我們秘書代為轉達吧。」黃一平巧妙地把球踢過去,來了個金蟬脫殼。
「唔,那倒是。」馬大富頻頻點頭,表示領會。
說話間,交通局副局長何忠來等幾個人也陸續到了。城建局總工、工程監理、交通局財務總監是生面孔,黃一平與他們一一作了自我介紹,履行了握手問好程序。
大家正待坐下,何忠來卻上來拉住黃一平,說:「有點小事,匯報一下。」
出了包廂,在隔壁找個空房間,也沒開燈,兩個人就在黑暗裡站著說話。
「濱江公路的事,你都知道吧?」何忠來上來就問。
「什麼事?」黃一平不解。
「唉,我以為你懂咧。」何忠來歎息一聲。「小光承包的那個濱江公路,層層轉包,最後落到很多家規模非常小的公司手上,瀝青鋪上去才跑了幾次工程車,就出現了開裂現象,後來挖開一看,有一段三公里路基竟然比設計的薄了將近十公分,幸虧沒有投入運行,否則麻煩就大了。」
「不是早就規定不讓轉包嗎?」黃一平很奇怪。
「這個小光的情況你比我清楚,當初不也是你領到我那兒的嗎?有幾次,他當面打電話給馮市長,那口氣我是聽得出來的,關係很不一般。再說,畢竟就那兩三公里的事情,而且也沒造成什麼後果。」何忠來卻反過來安慰黃一平。
黃一平愣在那裡好久沒有吱聲。好在當時房間沒開燈,何忠來看不到他臉上的複雜表情。
「這個鄭小光,簡直太不像話了!」他忿忿地想。可是,這種想法卻又不能同何忠來之流說,畢竟鄭小光是馮市長的一個特殊關係人,沒有領導授權,他不能斷了鄭小光的後路。而且,不論在什麼人面前,任何不利於馮市長威望、形象的話,都不能由他嘴裡出來。
「這些情況有別的人知道嗎?」黃一平心裡有股火,卻只能強壓著。
「除了我的人,絕對沒有其他人知道!」何忠來信誓旦旦保證道。「你想想,我能讓這事隨便洩露出去嗎?局裡某些人,他們正巴不得看馮市長的笑話吶。」
黃一平聽得出,他說的局裡某些人,就是指的交通局現任局長。交通局正副局長之間的矛盾根深蒂固,直接原因就是這個局權力太大,人人又都嫌分到自己手裡的權力太小。
「知道今天請你們吃飯是為什麼事嗎?」黃一平問。他想試探一下,鄭小光和何忠來這些人,到底關係密切到什麼程度,所有的事情是否只有他才是那個被蒙在鼓裡的人。即使這些人同鄭小光並無密切勾連,那他也不希望自己被這些人誤解,好像每次請客都是他和鄭小光在合擺什麼鴻門宴。
「哦,今天請客應是為了這個濱江公路的事,還有就是城建那邊運河大橋的事。」何忠來如實回答。想了想,可能覺得回答太唐突,又補充了一句:「如果我沒猜錯的話。」
唉——!
一聲長歎,還是從黃一平嘴裡不由自主迸出來。
19
對於鄭小光在陽城攬工程,黃一平自然有自己的看法。隨著時間的推移,他開始產生某種越來越重的隱憂。
馮開嶺升任常務之後,直接分管城建、交通等幾個重要部門,而這些部門每年用於市政、交通重點工程方面的投資,無論規模還是費用都非常驚人,是很多建築老闆競相追捧的熱點。如果黃一平沒有猜錯的話,鄭小光適時成立公司,應該就是專門沖此而來。先不說你鄭小光新成立的一個公司,施工能力、技術水平、設備、資質等等是否符合要求,退一萬步講,即使樣樣條件都具備,那也不應當如此大張旗鼓跑到陽城來攬工程。陽城是什麼地方?陽城是省內外知名的建築之鄉,數以十萬計的建築施工人員成年累月在外刨飯吃,憑什麼把家門口兒這麼些肥得流油的工程拱手讓你?更主要的是,馮市長是分管領導不錯,可他一向以低調、謹慎而為人稱道,其前途正不可限量,你鄭小光這樣一番折騰,也許會對他造成不可想像的損害。因此,看著鄭小光一趟趟來陽城,黃一平在奉命熱情接待、盡力幫忙的同時,內心裡卻也是又恨又急。
恨歸恨,急歸急,表面上還得像今天這樣,按照馮市長的旨意把那個鄭小光當貴賓對待。作為領導秘書,有時個人的看法實際上並不重要,甚至根本就不應該存在,或者即使已經存在了,也難以合理合法地表達與表現。這就像古代官宦養在青樓、鄉野的外室,或者現今大腕、大款私藏的婚外小蜜,上不了正室,出不了場面,說消失就得消失。就鄭小光攬工程一事而言,馮市長的態度決定一切,黃一平的態度連個參考的資格都沒有。
記得鄭小光第一次以光蓉建工總裁身份來陽城,馮市長讓黃一平領他到城建局找馬大富,洽談人民公園裡的道路改造項目。當時,馮市長指著鄭小光,右腮上那塊肌肉抖動好幾下,居然「這是、這是」了好半天也沒說出話來,後來還是黃一平主動說:「我知道,是鄭總裁。」走之前,馮市長交代鄭小光說:「到了城建局,把你們公司近些年在全國各地做的那些標誌性工程,好好向人家介紹介紹。」黃一平聽了一愣,感覺此言由馮市長嘴裡出來,假的好像也真了。自此,鄭小光在向別人推介自己時,那個新成立的光蓉建工,忽然就建設了很多莫須有的工程,項目遍佈北京、青島、烏魯木齊、大連等全國各地。像這種當面的交辦,起初也只有過兩三次,後來就全權交給黃一平處理,馮市長自己不再直接過問。自此,鄭小光每次來到陽城,需要約什麼人吃飯,或者需要和什麼不熟悉的部門負責人聯絡,就會直接找到黃一平,把要辦的事情說了。遇到這種情況,黃一平有時會事前先向馮市長匯報一下,馮市長也只原則性說一句:「你安排。」如果事後補充匯報,他則會籠統回一聲:「嗯,知道了。」從馮市長當時的神態語氣上,黃一平感覺到他是認真莊重的,當然也就明白必須特別認真辦理。可是,至於怎樣處理、如何安排之類,馮市長卻又從來不多一言,黃一平只好見機行事,盡量滿足鄭小光的要求。到後來,等黃一平領著鄭小光跑過幾次,各個相關部門的人混得很熟了,他也盡量少出面,最多像今天這類請客買單,或者遇到特別重要的事出一下場。
在黃一平看來,不論從哪個角度講,鄭小光的吩咐,還是相當於馮市長交辦,仍然應當一絲不苟地執行。因此,每當鄭小光偶或在某些環節遭到了阻力,需要黃一平出面,或者當面搬出馮市長作令箭,黃一平在旁邊總會一言不發算是默認。如此,通過黃一平這個佐證,城建、交通這些部門的人,都知道鄭小光的來頭不小,工程上的事自然綠燈多紅燈少。
諳熟建設工程的人都知道,造橋、鋪路、建房子最是容易滋生重重黑幕,尤其像鄭小光這類完全憑借關係攬建的工程,更是不堪深究。這幾年,像全國多數二三線城市一樣,陽城得益於充盈的土地財政,市政、交通工程大量集中上馬,其中多數都屬馮開嶺主管範圍。鄭小光所攬工程,不少就是這種耗資不菲、利潤豐厚的大工程。表面上,這些工程也搞公開招投標,也有嚴格的監理、驗收程序,可實際操作權卻握在馬大富、何忠來等幾個部門負責人手裡,人為操控空間相當大。平時,城建、交通部門也不時漏風透雨地傳出些消息,說是某某項目如何藏著貓膩,某某工程怎樣玄機種種,所涉工程又大多與鄭小光的光蓉建工有關,因此,黃一平聽了感覺驚駭卻又只能放在心裡替馮市長著急。對於在這些工程中如何違反程序、規章,偷工減料、瞞天過海、李代桃僵等見不得陽光的名堂,即使馬大富、何忠來們不明說,黃一平大抵也能猜出個七不離八。他只是希望,那些蠅營狗苟的事情,盡量做得嚴密一點,不要輕易就露出破綻,也不要很快就讓人家抓住什麼把柄。等到馮市長坐上了市長寶座,等到他自己也如願謀到一個滿意的位置,一切也就可以高枕無憂置之不顧了。就衝著這點,黃一平恨不能跪下來叫鄭小光一聲祖宗,當面向他告饒。
不過,黃一平畢竟也在官場歷練多年,不是個毫無心機之人。即便無法阻止鄭小光,無法直接向馮市長進言,他也總在設法將目標隱至最小,把風險降到最低。一方面,對於鄭小光工程上的具體事務,他自己幾乎從不主動過問,也不願知道太多或介入太深。對此,鄭小光本人當然不會主動相告,馬大富、何忠來之流即使出於討好獻媚告訴了,他也會像剛才那樣和他們打太極、使推手,盡量不讓皮球沾身。另一方面,馮市長把鄭小光的事交給他來協調,用句老套一點的話講,委實是一件既光榮又艱巨的任務,怎樣既保證領導形象不受影響,又把工程上的事情辦妥帖,他也是絞盡腦汁把握分寸,努力拿出一個兩全齊美的辦法來。在這方面,「不俗」秘書黃一平盡顯足智多謀。不論鄭小光在外邊怎樣吹牛,說他與馮開嶺關係如何如何不一般,也不管馮市長希望他使出怎樣的力量幫助鄭小光,有一點底線始終堅守著——在馬大富、何忠來們面前,只說鄭小光是省裡領導的親戚,光蓉建工是省城一家很有實力的大公司,最多只講受領導委託而來,卻隻字不提鄭小光和馮市長的關係,甚至從來不說出馮開嶺三個字來。這樣一來,大家意會歸意會,猜測歸猜測,甚至默認也就默認了,至少從他嘴裡落不下任何把柄。另外,自打知道鄭小光的某些行為可能埋下隱患,以前從來不寫日記的他,悄悄備下一本專用簿子,把一些事情用暗語記錄在案,以志備忘,不圖害人,只為自清。可是,每每夜裡回到家,拿出本子記下點什麼,他又有一種背叛、犯罪的感覺,就像是他做了什麼對不起馮市長的事情。
20
遲到了半個小時,鄭小光才匆匆趕來。那風度和派頭,似乎他是客人,在座的才是望眼欲穿的主人。他一到,酒席馬上就開始了。
陽城大酒店剛剛換了廚師,西式大廚是從法國專門請來的華裔,據說曾經在中國駐法使館做過主廚,中式大廚則是專門從廣州一家五星酒店挖來,花了不小的代價。
兩千元一客,自然是中西並舉,法式牛排、澳洲龍蝦、馬來血燕、南海大鮑應有盡有。黃一平心情不好,胃口受到影響,乾脆自稱胃病復發,當了半個食客半個看客。馬大富、何忠來因為職務與權力關係,不乏享受這種豪宴的機會,神態自若地端杯舉箸,盡顯寵辱不驚的大家風範。只有總工、監理、總監幾個人,平時大些的陣勢見也見過,可像這樣高規格的菜式恐怕倒是鮮見,目光裡頻頻流露出訝異之色。特別是那個工程監理,居然一口喝下大半玻璃杯進口洋酒,看得黃一平好一陣心痛。他在心裡罵道:「土包!這種洋酒需要一點點慢慢品嚐,哪裡是你這樣豬喝泔水一般。」監理那一口,少說吞進去五百大洋,居然還在那裡一個勁皺眉頭喊酒酸哩。
反正不花錢的宴席,不吃白不吃,不喝白不喝,不抽白不抽,鄭小光這邊拿出一副大公司總裁派頭,口吐蓮花,頻頻舉杯,直把馬大富、何忠來幾個人連哄帶騙的唬得一愣一愣。鄭小光畢竟是省城過來的公子哥兒,在大地方見過世面,懂得掌握酒席場上的主動,加上平時經常混跡於酒吧,對洋酒也很適應,因此,三四瓶酒見底,他依然面不改色鎮定自若。倒是其他幾個人都有些不對勁,總工、監理、總監三位說話舌頭發直,看人眼神恍惚,明顯是不能再喝了。就是平時號稱一瓶不倒的馬大富、何忠來兩個人,也已經臉紅如染了。
看看火候差不多了,鄭小光暫時停住全線出擊式勸酒,改為重點擊破。
「馬大局長,我們喝一個。」鄭小光先把自己杯子倒滿,再幫馬大富也要倒上。
馬大富趕緊摀住杯子不讓倒,說:「這個新品種洋酒後勁大,真的不能再喝了。」
鄭小光馬上把酒瓶往桌子上一蹲,微笑著說:「不喝可以,我幫你喝,但你得答應我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你說吧。」馬大富問。
「我那個運河大橋眼看也快合龍了,可是最近原材料漲價厲害,這個你是知道的,看來費用方面得加點價。否則,我不能保證元旦通車。」鄭小光顯然預有準備。
馬大富聞言,差點跳起來,說:「這個你不能耍賴,工程造價和工期都是合同上寫好了的,你不能說話不算數!」
黃一平也知道,運河大橋元旦通車,是市府常務會議早就確定的目標,城建局在新聞媒體上已經公開承諾過。鄭小光以此作為要挾,算是拿準了馬大富的軟肋。
鄭小光馬上回應道:「不錯,這些合同上都寫得明明確確,可是合同上還有一個補充條款,如果遇到不可抗拒的因素,雙方可以協商解決,對嗎?」
馬大富苦著一張臉,轉向黃一平,求援道:「黃大秘書,你幫忙講句公道話,有這麼不講理的嗎?」
不知他們玩的到底是哪一出,黃一平只是笑笑,並不表態。可是他也知道,這個鄭小光既然提出來了,是一定要做到的。大概兩年前,也是在這樣一次酒席上,鄭小光直接向馬大富詢問某個工程標底,兩人在桌子上好一頓唇槍舌劍,據說最終那個馬大富還是把標底提前透露了。
兩人就這樣你來我往又費了一通口舌,馬大富依然不肯鬆口。這時,鄭小光忽然臉一沉,掏出手機撥了一串號碼,拇指懸在發送鍵上,說:「要不,我們請馮哥來評這個理,我把電話撥通了,你來和他講,行不行?」
馬大富見狀,趕緊奪下手機,說:「算了算了,這點小事,何必驚動馮市長。你說的材料漲價也是事實。這樣吧,明天你到局裡我們當面談。」轉過臉,又對總工和監理說:「你們兩個到時候一起參加吧,錢不錢倒是小事,質量和工期得有保證。」
這下黃一平算是徹底看明白了,鄭小光和馬大富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原來唱的是一出雙簧。痛苦的是,其他觀眾都喝了不少酒,腦子已然糊塗,只有他一個是清醒的看客。看這種戲,越是清醒越痛苦。
底下的一出自然該是何忠來擔當主角了。
鄭小光代替馬大富把杯中酒喝了,接著就把酒瓶、酒杯擺到何忠來面前,以帶有明顯挑釁的語氣問:「何大局長,我們又該怎麼個喝法?」
畢竟晚飯前有過那一番對話,何忠來在黃一平面前就有些放不太開,不敢把戲演得過了頭。因此,面對鄭小光的那一套凌厲攻勢,何忠來來了個先下手為強,正色道:「濱江公路那三公里質量問題,完全是你們的責任,我不罰你就已經很客氣了,想從我這兒貼補你的損失,門兒都沒有。你不要說撥通馮市長電話,就是馮市長在我面前也不行!」
鄭小光的酒杯懸在半空好長時間,放也不是,喝也不是。很顯然,何忠來的話大大出乎他的意料。黃一平不禁在心裡暗暗叫好,覺得何忠來倒也有種。
「哈哈哈哈!」鄭小光突然爆發的一陣大笑,令桌上所有人都吃了一驚。笑過之後,他才說:「何局長,好好好,那三公里路的返工損失,就算我自認倒霉。可是你剛才說了一句不該你說的錯話,應當罰三杯!」
「我說什麼錯話了?」何忠來不知鄭小光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鄭小光拿來三隻大杯,一邊倒酒一邊解釋:「你說就是馮市長在你面前也不行,難道你真要我把馮哥叫到你何大局長跟前來?」
何忠來哪裡還敢順著鄭小光的話往下接,可面對桌子上滿滿三杯酒,卻又委實無力應戰,連忙說:「真是不能再喝了,否則會橫著出去了。」
鄭小光一聽,並不勉強,而是端起三杯酒,牛飲水一般喝下去,這才不緊不慢對何忠來說:「今天你說了錯話,我又幫你喝了三杯酒,現在你欠我一個天大的人情。我的要求不高,濱江公路的工程款本月底我再預支百分之三十,還有,你那個設計中的環城大道二期就給我做了,這總可以吧?」
何忠來愣在那兒半天,先和財務總監交換了一下眼神,又回頭看了身邊的黃一平一眼,這才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說:「這個到時候再商量,只要你把標書做好,總會有餘地的吧。」
「好,我要的就是這句話!」鄭小光兩眼放光,還朝黃一平眨了眨,似乎兩人早有預謀一般。
一頓飯下來,鄭小光就這樣施展百般手腕,無非兩個關鍵詞:錢,工程。在那滿桌的空酒瓶、酒杯的背後,黃一平除了氣憤只有無奈,而他也知道,氣憤也好,無奈也罷,他所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忍耐!尤其是在當前這段敏感時期,他只能一切唯馮市長之命是從,哪怕現在他面對的是一個乃至一群十惡不赦的強姦殺人犯,該做的事還得做,當賠的笑臉還得賠。
21
吃了飯,鄭小光拉住黃一平、馬大富、何忠來三人不讓離開,說是找個地方打牌,只讓城建局總工、工程監理、交通局財務總監三個人先走了。
黃一平知道打牌是借口,洗桑拿才是真,就推說身體不舒服得厲害,也要先回去休息。鄭小光哪裡肯依,堅持留他,說:「今天無論如何不行!」
鄭小光態度堅決,黃一平感覺他好像有話要說,也就不再勉強。
陽城大酒店人多眼雜,關在包廂裡吃飯無妨,桑拿按摩就不是理想所在。鄭小光照例自掏腰包,在金色海岸定了豪華貴賓包廂。
金色海岸地處西郊,是一家由廣東商人投資的大型綜合娛樂場所。不用說在陽城市,就是與省城最高檔的桑拿比,金色海岸的軟件硬件也絕不遜色。尤其是專供貴客包間的按摩女,據說個個都是經過精挑細選出來,送到香港或泰國進行了專門培訓,其中有幾個俄羅斯女郎更是風華絕代。
鄭小光幫馬大富、何忠來每人要了一個單間,他和黃一平則選了一個雙人間。他知道,黃一平從來不沾賭和嫖。
黃一平馬馬虎虎沖好淋浴回到房間躺下,看見鄭小光先後兩次進進出出,每次都是拎了一隻裝食品的方便袋,裡面是用報紙裹著的長方磚塊一樣的東西。從形狀看不是煙酒,而是現金,每份估計不下二十萬元。黃一平猜測,錢是送給馬大富、何忠來無疑。鄭小光當他面拿這些錢,絕對不是無意中的疏忽,而是有意為之,其目的無非讓他明白,馬大富、何忠來們給他做工程,不僅僅是看了馮開嶺面子,更不是因為他黃一平出了面,說白了,他也是花了代價甚至血本的。這同時也說明,鄭小光已經感覺出了黃一平內心的不快。
稍後,鄭小光又讓領班叫來七八個小姐,個個果真如花似玉,那三個俄羅斯姑娘更是令人不能不怦然心動。鄭小光照例先徵求了黃一平的意見,說:「黃老闆,來一個?」
面對如此美艷的佳人,特別是俄羅斯女郎,黃一平也有些動心,如果不是有鄭小光在眼前,肯定也不會放過機會。可是,想歸想,卻無法真動一個指頭,嘴上只好說:「別開玩笑了,還是讓其他同志享受吧。」
鄭小光當場吩咐兩個俄羅斯小姐分別去到馬大富、何忠來房間,說好服務到位,時間不限,每人二千元,事後結算,然後又給在場每個小姐各發了兩張人民幣。
安排妥了馬大富、何忠來,叫了茶水、點心、水果,鄭小光把門關上,躺下與黃一平聊天。
「黃秘書,你是不是覺得我做得過分,有些不高興了?」也許借點酒勁,鄭小光說話也不拐彎抹角。
「沒有啊,確實只是胃痛得厲害。」黃一平一愣,趕緊否認,內心裡卻又不得不佩服鄭小光的眼光與感覺。
「我是個生意人,一切都只是在按照生意場上的一套行事,完全是遊戲規則使然,身不由己。」鄭小光抱歉地笑笑。
「這個我能理解。」黃一平點頭道。「可是,也還有些關係不能完全以生意經處之,譬如你、我、馮市長。」
「哈哈哈哈!此話差矣。」鄭小光的笑聲明顯是帶了嘲諷。黃一平原本以為他會接下話茬兒,說及馮市長的話題,或許透露些他們之間的那層特殊關係也未可知。可是,鄭小光竟然避開了這一敏感話題,生生繞過圈套。
「黃秘書,別看老弟我如今身上充滿了銅臭味兒,想當年也曾讀過大學,坐過機關,寫過詩歌散文一類。今天算我酒醉話多,就利用這個機會和你探討探討這人與人之間的關係。」
按照商人鄭小光的眼光,在這個世界上,任何人和人之間的關係,都是生意,充滿著生意場上的利用、交換、利益,以及為此而施行的爾虞我詐、鉤心鬥角、相互魚肉種種。日常生活中,報紙、電視、電台裡連篇累牘地報道著父子反目、母女成仇的故事,有的甚至不惜動刀子、下毒藥,或者鬧到法庭上唇槍舌劍,等等,按照通常的說法,不是長輩不自尊自愛,就是小輩子女不聽話、不孝順、沒出息,可實質上,根子上的毛病還是因為利益才產生了矛盾、隔閡,是交換、利用關係的某種不平衡。即使那些所謂的聽話、孝順、出息,表面聽起來多麼義正詞嚴、冠冕堂皇,可本質還是為了滿足父母的需要甚至虛榮心,有些乾脆就是撫養與贍養的相互交換。夫妻、情人關係亦然。現在那麼多貪官污吏,緣何大多是為情而貪、為貪而亡?說到底情人的那個情字後面,深藏的還是一個錢字,肉體只是利益交換的表象而已。那些如花似玉的美女少婦們,如果不是衝著官員手中的權力,又有誰會找這種腦滿腸肥、滿臉蠢相的貨色上床呢?
「至於你們秘書和領導的關係,恕我直言,更加是赤裸裸的交易與生意。什麼忠心耿耿,什麼相扶相攜,都是哄人騙人的空話胡話。想當年,我在省裡機關工作時,認識的領導和秘書很多,可是真正憑借情義維持到最後的一對也沒有。那些在台上、有實權的領導,秘書、警衛、保健醫生爭著跟;等領導退到人大政協了,周圍就開始冷淡,秘書之類就想著改換門庭、另攀新枝;到完全退下來了,即使組織上硬性指派,那些秘書和工作人員也早就身在曹營心在漢了。黃大秘書,你覺得我說的這些是否有些道理?」鄭小光的話可謂刀刀見血,槍槍入骨,而且語氣裡不免有些得意。
黃一平倒是真的吃驚不小。幾年相處,平時很少有機會和鄭小光有這樣的交流,沒想到,這傢伙竟然也是個頗有思想深度的人。還真是小看他了。
「嗯,說得不無道理。可是,既然你能想得如此通透,何不乾脆離這些腐臭的東西稍遠些,做個令人刮目相看的儒商呢?」黃一平問。
「狗屁!」鄭小光恨恨罵道。「你當這個世界上真有什麼儒商?儒商是那些已經不擇手段發了不義之財的人,酒足飯飽之後硬裝出來的。如果你在商場混,做一個儒商試試。不要說那些同樣在生意場上混的競爭對手,就是遇到像馬大富、何忠來這樣的政府官員,如果不把下三濫用到極致,你也休想賺到一分錢!」
黃一平聽到這裡,內心裡對鄭小光的厭惡反而漸漸消散了。即使完全是酒精的作用,鄭小光一通發自內心的直率之言,也足以讓黃一平對他有了重新評價。而這種看法的轉變,更使黃一平對他和馮市長之間的關係,產生了強烈好奇。依照鄭小光的行事風格,一切都是生意、交易,那麼,在他和馮開嶺之間,交易、交換的又是什麼呢?
夜已經很深了,馬大富、何忠來還在溫柔鄉里沉醉,黃一平則穿起衣服,準備先走。
鄭小光也不再挽留。分別時,他掏出一張早就準備好的銀行卡拍在黃一平掌心裡,說:「小孩馬上就要開學了,本來想買點衣服給小孩,可又不知她喜歡哪種,就讓她自己買吧。」
黃一平用力推過,堅決不受,說:「你我之間,大抵也算得上一對朋友,幫你是我的職責。再說,馮市長——」
鄭小光馬上打斷黃一平話頭:「這個與你那個馮市長無關。記住我剛才的一番胡言,你、我和他之間,也不過如此。」於是再次將卡硬塞在黃一平手裡,一把將他推出門外。
平常,黃一平幫鄭小光辦了事,對方多數時候也都要給點東西,有時是小孩衣物,有時是化妝品,逢年過節則送一些高檔食品、保健品之類,也有價值幾百元的購物卡。對於這些東西,黃一平本不想接受,倒也不單是忌諱馮市長,而是覺得鄭小光的事深淺莫測,不如乾脆遠離,免招是非。何況,黃一平一向有個觀點:在什麼位置做什麼事情。現在只是個秘書,就乾脆做個清廉秘書,等將來到了有權的位置,自然有該拿該收的時候,到時伸手不遲。因此,黃一平每次都堅決拒絕,鄭小光則常常抬出馮市長,說:「你不給我鄭小光面子倒也罷了,還能連馮哥的面子也不給?」如此一來,黃一平倒真的無話可說了。當然,他也有個原則——現金和銀行卡從不染指。
第二天,黃一平到銀行查了才知道,那卡上竟然是五萬元。於是,出了銀行直奔郵局,他當即用特快專遞把卡寄還給了鄭小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