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趕到省城N大的時候,才中午一點半,離電話裡與方教授約定的時間還有整整一個小時。
這是黃一平從N大畢業後,第一次回到母校,拜訪自己當年的老師、如今的哲學系主任方教授,目的自然是為了馮市長那篇準備在《理論前沿》上發表的重要文章。
馮市長的這篇稿子,由於定位在頭條位置,又希望能引起省委龔書記的注意,因此就顯得尤為慎重。抬出方教授這尊大神,既能利用其如椽巨筆為文章增色,又能借助他與龔書記的特殊關係,可謂一箭雙鵰之舉。由黃一平出面做這件事,更加是機緣巧合、渾然天成,希望會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看看時間還早,鄺明達找個陰涼處把車停下,他在車上休息,黃一平則到校園裡轉轉。一晃畢業十五六年了,這麼多年也沒再回母校,多少次在夢裡見到菁菁校園,卻總是那樣虛幻與遙遠,今天置身其中真得好好重溫、感受一番。
初秋的艷陽柔柔地灑滿校園的每一個角落。正是午飯後的休息時間,又是週六,偌大的校園裡一派悠閒與寧靜。新學期開學不久,到處是目光好奇、表情青澀的新生,遇到黃一平大多會主動點頭微笑,或是招呼一聲「老師好!」而那些成雙成對十指相扣者,則多半是大三大四的「校油子」,其中也許還有領證甚至結了婚的碩士、博士生。頭頂是參天古樹,腳下是茵茵草坪,在這裡苦讀四載,即使離開十幾年了,也還有恍若昨天的感覺。想當年,青春年少不知天高地厚,整日幽靈般徜徉在校園小徑,賦詩明志,揚言要做放浪形骸的當代太白,以利劍一般的文字解剖時事、蕩剔污濁,可是如今腳踩當年的石徑,豪言壯語言猶在耳,卻分明感覺身疲心衰,雄心大志早已不復當年。因此,黃一平不時停下腳步,看著那些學弟學妹們成群結隊從身邊走過,心底裡充滿羨慕甚至忌妒。
那幢歷史系的學生宿舍樓還在,也還是那樣破舊,朝陽的窗口上,掛滿了萬國旗般林林總總的背心、褲衩、被單之類。黃一平站在樓下,仰首向上數:一,二,三,四,數到五層從東向西第三個窗口,就是他住過的五零三房間了。窗戶對面大約十米左右的距離,就是藝術系的宿舍樓。每當從課堂回到宿舍,對面樓上不是歌聲悠悠,就是琴音繞樑,而這邊樓上卻永遠充滿了古代史一般的暮氣。當時同宿舍一共六個人,雖然不同班,學的卻是清一色唐宋元明清。夜裡睡不著覺閒聊,或是課餘回來雜議,大家談的最多的不是課堂上那些三皇五帝,倒是現實中日益迫切的未來走向。讀過那麼多歷史書籍,早就從歷史中諳熟了何為尊貴、何為卑下,社會職業也在三六九等的基礎上被他們切割成更加細小的碎塊,僅一個仕途門類就有官、吏、僚、宦等等不同。那時候,覺得最沒有出息的便是做學問,尤其是老師、研究員、文史館員一類吃粉筆灰、鑽故紙堆的角色。後來畢業時,六個同學中三人通過各種途徑奔了仕途、商界,還有一人寧可北漂京城,到一家報社做了編外記者,也不肯到學校吃粉筆灰。唯有一個外號粽子的同學,通過門路分到省城的農業大學,還有就是黃一平因為毫無門路與關係,家裡境況又那樣窘迫,不得不老老實實到學校做了老師。可如今,幾個舍友北漂的依然漂著,在商界的無大起色,奔了仕途的最多才是科長級別,大抵在小吏一類的檔次,也只有他黃某人後發制人,雖說也在僚的層面上苦撐十年有餘,可眼看著就將躍居官的一級階梯,飛黃騰達已是指日可待。
那些教室還是老樣子,外表灰濛濛舊得不成樣子,裡面的設施也是幾十年不變,可在這樣的教室裡獲得的學問,遠比時下那些外表氣派、裝修豪華的所謂現代化大學要厚實得多。前邊那幢階梯教室,是學校組織上大課的地方,經常有國內外頂尖名流前來舉辦講座。曾幾何時,為了搶得一席之地,黃一平們採取輪流值班制,預先派一人飯也不吃,用書包、筆記本之類的物件,先為同學、舍友佔下幾個座位,經常因此和後來者產生口角甚至拳腳相加。如今,那些名流大多已經作古,他們講的那些精彩故事也好,高深學術也罷,皆不知丟到哪裡去了。
圖書館已經重建了,造型是一本打開的書,外觀比以前那座四方塊的舊館莊重典雅了許多。前些時在網上查到,說是這個國內大學館藏規模位居前三的圖書館,所有圖書資料正在實現上網,此工程一旦完成,圖書信息容量排名據稱將進入世界同類大學的前列。黃一平在校的前二年裡,還沒有和莊玲玲談戀愛,多數課餘時光都消磨在圖書館裡。特別是節假日,別的學生大都回家與家人團聚,或是結伴外出旅遊,他為了節約二十幾塊錢路費,就到圖書館借閱書籍打發時光。那時,捧一本書坐在館前的台階上,或徜徉在寂靜的校園,略覺傷感、無聊的同時,也有某種滿意與自得,甚至還有一些不可名狀的悲壯。他心想,自己畢竟藉機比別的同學多讀了些書,多吸收了些知識,日後到了社會上肯定會顯示出與眾不同的優勢。那時,他信奉通過讀書能讀出一個錦繡前程。現在想想倒有些可笑與可悲,當年讀過的那些書,留下的滿肚子歷史知識,不知還有多少能用得上。平時幫馮市長寫那些匯報材料、會議講話之類的應景公文,自然只需大、空、套一類的政治術語,平常與人交談除了假也鮮有多少黃、葷、灰之外的話題,只有上小學的女兒小萌偶爾問起一則成語,他倒還能馬上窮根溯源、釋疑解惑。只可惜,講多了她嫌囉嗦,太深了她又不懂。
走得有些累了,黃一平在圖書館門前的那塊大草坪上躺下,仰面朝天,四肢伸展,身體呈一個放鬆的「大」字。青青草坪,綠草如茵,四周是一圈稀疏的白玉蘭樹。黃一平閉著眼睛也知道,從東南角那棵最大的玉蘭樹向西不遠處,有一個木製小座椅,那上邊曾經誕生過他的初戀、初吻,也曾經扼殺過他苦心經營了將近兩年的愛情。奇怪的是,當年不忍目睹的物件,如今看上去竟然沒了傷感,只有溫馨,稍許也感覺些滑稽。他在學校那幾年,N大有個比較規律性的現象:大學生入校,頭兩年一般有個熟悉環境、適應大學節奏的過程,大一大二基礎課程學習也相對緊張,這期間很少有心思和時間談情說愛,因此是愛情荒蕪期。等到了大三,環境、課程等等一切都適應了,同學之間又已經非常熟悉,男女同學就開始嚮往飲食以外的另一種境界,校園戀人猛增。黃一平長相不錯,因為寫詩的緣故,留著飄飄長髮,身材清瘦,外觀頗有古代名士氣象與道家風範。加之,在歷史系學生裡會寫詩者寥寥,就如同現今官員隊伍裡偶有擅書畫、通詩文者一樣,又如同馮鞏相聲裡說自己是相聲界裡電影演得最好一般,總之是出類拔萃那一類型。於是,很快就與藝術系學美術的莊玲玲有了點意思。與他同屆、同齡的莊玲玲,來自於陽城市區一個普通幹部家庭,別看姿色不在校花、系花之列,可生得小巧玲瓏、五官端莊,尤其是胸脯特別豐滿、嘴唇性感十足,別說放在男多女少的歷史系,就是在美女如雲的藝術系也算是別具風情。兩人入學不久就已認識,後來在大三開學後的一次聯歡會上,黃一平的詩朗誦才驚四座,莊玲玲熱烈的目光便緊緊瞄向了他。兩人也不過先以目光演了區區兩個小時的默片,第二天便開始相互傳遞紙條,然後就擇了一個月黑風高之夜,相約著來到足下這塊素有N大「浪漫之都」美稱的草坪,就在剛才所說的那把椅子上,相談甚歡,相知恨晚,當即就把接吻的程序給完成了。接下來的近兩年裡,兩人幾乎每晚都要在此相會,如果不是莊玲玲堅守最後一道防線,恐怕那張椅子將會增加鍋灶功能,將一鍋生米就地煮成了熟飯。到大四最後一學期,隨著畢業分配的來臨,嚴峻考驗也來了:莊玲玲堅決不肯回到小城市陽城,而且憑借其家裡在省城的關係,已經聯繫到省城一家紡織設計院,而黃一平則只能回原籍做他的中學老師。像絕大多數校園戀人一樣,在那些春風沉醉的晚上,兩人十指相扣,幾乎把學校裡所有小徑踏遍,在那張曾經見證過他們愛情的長椅上灑下一掬掬熱淚,最終還是沒有想出好的辦法,兩人終以無奈分手,從此各奔東西,形同路人。
至於黃一平後來在陽城偶遇莊玲玲,兩人又復燃一段短暫舊情,那已經相隔好多年了。
23
提前十分鐘,黃一平與鄺明達進到方教授府上,進門時客廳裡已有三男兩女在等待。保姆倒了杯純淨水,再三囑咐:「方教授和夫人還在午睡,說了任何人不得打擾。請你們稍候。」
坐下稍一打量周圍環境,黃一平心裡一沉,感覺有些不妙。真是此一時彼一時,如今的方教授府已經完全不是當年的方講師、方副教授府了,光是房子的寬大,就足以讓黃一平感覺吃驚;裝修、擺設的豪華闊氣程度,尤其是裝飾櫥裡琳琅滿目的名貴物品,更是令黃一平有些目眩。看來馮市長與鄺明達所言不虛,眼下的方教授肯定不是當年那個方老師了。
不一會兒,老師先從臥室出來了。十幾年不見,老師有些發福了,臉色卻比過去顯得紅潤、健康。頭髮還是那樣稀疏,但梳理得一絲不亂。從衣著、眼鏡到手上修理得很規整的指甲,完全是一派名教授派頭。看到曾經的學生、棋友,驚喜稍縱即逝,目光裡雖然還能感覺出親切,可那神情裡明顯帶有居高臨下的意思。
簡單寒暄幾句,方教授對黃一平說:「你稍等一下,我先把其他人打發了。」
那表情拘謹的一男一女,是教授帶的兩個博士研究生,此行前來是為學位論文修改的事。當著那麼多人的面,方教授把兩個學生狠狠訓斥一通,原因是他們把一篇論文意思理解偏了。可從話語間也能聽出,老師居然忙得一個多月沒顧上同學生見面。面對斥責,兩個博士生始終一副誠惶誠恐的神情,大氣也不敢吭一聲。
另外兩個中年男子,是江南某市社科聯的主席和秘書長,他們準備搞一個有關和諧發展的學術研討會,希望得到方教授的指點與支持。扭扭捏捏說了一大段虛話,其實主要用意不在那個研討會,而是該市市委書記新出版了一部理論著作,想利用研討會搞個有些檔次的新書首發,同時準備報送年度省社科項目評獎。那個主席和秘書長,以萬分謙恭的態度,先後說出那個市市委書記、市長、宣傳部長幾個大員的名字,同時又點到省裡宣傳部副部長、社科院長、N大副校長等等名人,只是希望借此請方教授撥冗光臨一下研討會,同時在評獎時高抬貴手。整個過程,方教授一直表情冷淡,愛理不理,任憑兩位來者說得額頭冒汗、嘴角生沫,也沒有點頭答應。
黃一平在一旁看著,不禁也為自己此行狠捏了把汗。
說到方教授與黃一平當年的關係,還真是不一般。那時,說他們是師生,卻不像師生,而是像一對無有尊卑的忘年交,尤其是在棋盤上廝殺時,更是形同兄弟、朋友。
黃一平剛入N大讀書時,方教授還只是哲學系一名年輕講師。師生不在一系,自然交道不多,相互也無緣認識。到大一第一學期結束,學校組織新年文體比賽,黃一平與方教授雙雙殺入象棋決賽,這才開始相熟。
說起黃一平的象棋生涯,還有一段特別有趣的故事。
小時候,村裡有兩個從城裡下放的知青,閒來無事經常喜歡下象棋,黃一平在旁邊看得多了,漸漸熟悉了楚河漢界上的訣竅,有時還上陣和他們比試一番。後來在陽北縣中讀高中,平時寄宿學校,學習非常緊張,課餘生活也相當寂寞,黃一平就喜歡找些棋譜研究殘局一類。恰好當時學校裡有一名燒飯的工友是個象棋迷,經常帶副象棋在公園、文化館等處找人切磋,帶有某種挑釁性質,順便也掙幾個小錢。黃一平通過實戰與書本研磨,本來也已經有了些棋藝,可是初和工友對弈,卻常常被殺得落花流水。這一來,反而激起他無限的興趣與鬥志,只要有了空閒,他就悄悄找到工友宿舍,兩人擺開棋盤開戰。漸漸地,黃一平發現,工友的棋路竟然與任何一本棋譜都不相同,下得既無固定套路,也不大講究章法,卻是凶狠、狡猾,常常殺你個措手不及。高中兩年,黃一平通過和工友頻繁過招,象棋水平大為長進,最後竟要讓工友一炮或一車,對方才能和他打個平手。
方教授與黃一平的冠亞軍大戰,斷斷續續殺了將近一個星期,最後才分出伯仲,方教授只是略微佔優,而且還有人說是黃一平暗中放水所致。這樣的結果,卻讓一向自視在N大無敵天下的方教授大為光火。此後一段時間,每天晚飯之後,或是星期天、節假日,方教授便一手端只揚州醬菜瓶子做的茶杯,一手捧著棋盤、棋子,嘴裡叨根永不熄滅的劣質捲煙,找上學生宿舍,誓與黃一平比高低。也有時,師生倆乾脆就在校園某人多處擺開戰場。往往一盤棋擺開不久,周圍總會被看客簇擁得密不透風。
那時的黃一平,也是初生牛犢渾身是膽,下得興起,師道尊嚴被拋到了九霄雲外,經常是棋盤上殺氣騰騰不肯相讓,嘴上也是你來我往不留情面——
「我要殺得你皮肉全無,只剩下骨頭!」方教授落子有聲,笑瞇瞇看著骨瘦如柴的黃一平。
「我今天要剃你個毛髮一根不剩!」年少氣盛的黃一平更加囂張。周圍一片哄笑,方教授則捋著頭頂不多幾根毛髮跟著嘻笑。
「我要讓你小子窮得娶不上媳婦!」老師知道學生未婚,才故意這樣調侃。
「我要讓你今天輸得赤條條而歸,被師母關在門外!」學生也明白下棋不是賭博,輸贏與衣服無關。
不管怎樣,這師生二人下棋,周圍必是七嘴八舌如趕集般無疑。有時,師生倆也會雙雙放下手上棋子,對旁邊亂支招的臭棋簍子怒目而視,同聲口誅,極盡嘲諷,那場景比相互挑逗更為精彩熱烈。
那時的方老師,清瘦如竹,和藹可親,自詡「一生煙酒茶,半世棋書畫」,下棋時落子有聲,喜怒形於色,往往一邊下棋還一邊高談闊論。在他眼裡,棋盤上那不多的幾十個方格,看似簡單,卻充滿了生機,充滿了哲學,充滿了人生的玄機。「每一顆棋子,自有其角色定位,只有在特定的位置或按照特定的路線通行,才能發揮其作用。可是,任意一子卻又缺一不可。譬如小卒,排在前頭,只能進不能退,如果固定不動,不過炮灰一個;可若是沒有這些炮灰,棋盤上的車馬炮甚至大帥之流,又統統要暴露在對方火力之下,性命難保;而這卒子一旦過了楚河漢界,則馬上成為左衝右突、所向披靡的一位勇士。」故而,方老師經常告誡黃一平:「善棋者,不能僅僅局限於一兵一卒的爭奪,斤斤計較於一城一地的得失,眼光當看到十步八步開外,縱觀全局大勢。不過,大勢者,稍縱即逝,又不可隨便、大意,否則一步不慎可能滿盤皆輸。」他非常不屑於黃一平喜歡研究殘局,認為那不過是投機鑽營之流的小勾當,因為任何殘局都有公式、有套路,適宜於街頭騙幾個零花錢而已……在校期間,黃一平從方老師那兒得到的學問,課堂遠不及棋盤。
也有些時候,特別是逢年過節,方教授會把黃一平拉到家裡,下棋的同時,讓師母做幾個家常小菜,師生舉杯同飲,談的還是棋理。那時候,方教授住在破舊、狹小、擁擠的講師樓上,方夫人則在學校辦的一家印刷廠上班,辛苦不說,工資也很低。不過,夫婦二人對黃一平這個窮學生兼棋友,還是非常關照甚至寵愛的。每逢寒暑假返校,黃一平也照例會從老家帶來些花生、草雞蛋、芋頭一類的土特產,師母接過東西,眼睛就會笑得瞇成一條縫,從心底裡表現出開心。
大三大四那兩年,黃一平忙著和莊玲玲戀愛,方教授也在準備副教授的論文、外語等等,兩人的手談便稀疏了許多,但也還是不時抽空殺上一兩盤,只是下棋過程中的鬥嘴明顯減少,圍觀者數量、氣氛也遠遠不如當初。直至畢業前夕,黃一平工作落實,也與莊玲玲分了手,而方教授哩,副教授評上,隨之搬進了教授樓上的新家,師生之間偶爾在校園裡相遇,說是有空再來一盤,其實相互已經沒有閒暇坐下,又好像少了下棋的興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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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一平此行,帶了打印好的文章提綱,也準備了一些禮品作為敲門磚,帶有投石問路的性質。
饒是黃一平與方教授有如此關係,有關文章大事,也不是空口白牙就能解決問題的。馮開嶺讓鄺明達一起出面,自然早就想到這一層。
對於是否需要給方教授送些禮品,黃一平與鄺明達並無不同意見。可是對於送什麼東西、禮物的份量多重,兩人卻分歧很大。
「不用管他什麼教授不教授,反正當今社會沒有不喜歡錢物的人,也沒有不在錢物交易中生存的行當,而且是人都喜歡真金白銀硬通貨,乾脆給方教授一二十萬現金或者幾塊金磚了事。」鄺明達的看法很簡單,也很直接。
「堂堂著名大學的教授,可不像你生意場上那些商人,也不同於官場上少數貪腐官員,你給教授學者送禮,太過銅錢味了會辱沒其斯文,傷害其自尊。」黃一平卻不贊同。就他對老師當年情況的瞭解,以及老師夫婦與自己過去的關係,如果一下拿出這麼重的禮物,而且是如此扎眼的俗貨,只怕會嚇著或激怒老師,把事情辦砸。記得當年在校時,黃一平送給老師最貴重的東西,不過是家鄉產的豆腐乳,就是現在也才幾塊錢一瓶。那時候,方教授夫婦最喜歡豆腐乳就玉米糝兒粥,一口臭得轉了彎的物件被他們咂出二重唱般的美聲哩。有一陣子,方師母還讓黃一平回去詳細瞭解豆腐乳的製作工藝,主要是當時校辦印刷廠瀕臨破產,家裡經濟境況又不佳,如果學得這門絕技,一來可以借此重覓生存技能,二來也可以長期讓方教授解饞。無奈,或是黃一平所詢問的流程不對、不全,或是依樣畫葫蘆過程中有些走樣,反正經過若干失敗、失敗再失敗之後,方夫人的豆腐乳終究沒有做成,只好收手。
「哈哈,你可能對那些教授的情況還沒有我瞭解哩。要知道,如今的教授早就不是當年的窮教師了。教授們生活在當今的商品社會,觀念肯定早就發生了質的變化。你給他們送禮,太過輕薄了他會覺得你對他不夠重視。如果不重到讓他感覺燙手的程度,他要麼不會接受,要麼拿了也不會盡心盡力辦事。而且,現在教授們的經濟待遇、社會地位都很高了,給他們送東西,已經不能再像過去那樣送些自行車、縫紉機、冰箱、彩電之類含金量低的物件了。即使不直接給現金或金銀之類的硬貨,那也得送點有增值保值意義的東西。」按照鄺明達的經驗,時下好多有點文化品位、又有點小聰明的官員,喜歡收藏古董、文物。譬如一幅名人字畫,只要是真品,只要那個作者稍有點名氣,哪怕這種名氣只是潛在的,那日後就有增值的空間。收受這種東西,聽上去文雅、堂皇,且又避開金錢賄賂的嫌疑,經濟、文化、顏面含量都相當高。
商量下來的結果,黃一平作了部分妥協——給師母買了幾塊陽城地產的土印花布,幾件真絲內衣。印花布是那種完全手工製作的民間工藝品,如今正在申報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內衣也是百分之百的純蠶絲,品質、價格相當高。給方教授從古董市場上淘得一副上好雲子,據說是明朝萬曆年間的精品。幾樣東西算下來,也有三萬多塊錢,僅雲子一項就兩萬五千元。
「師生之間交往,輕重都不為過,就是早先孔聖人時代,也還經常向學生索要束修,學生也需要按時給老師進貢哩。」拎著價值不菲的禮物,黃一平嘴上如此自嘲,內心還是有些忐忑不安。
然而,等到在方教授家裡坐了這半個多小時,黃一平才發覺自己過慮了。
草草打發走江南那幾位,方教授過來接待黃一平,恰好方夫人也睡醒出來。
那方夫人已經不再是當年講師夫人、小廠印刷工模樣,穿金戴銀、衣著華貴不說,說話口氣、看人眼神也完全是一副名教授夫人派頭。黃一平趕緊向師母問好,並獻上帶來的衣物、布料。方夫人接過那些布料、真絲衣服看了看,嘴上客氣幾下,表情卻是有些不屑的意思。黃一平猜想,師母可能沒看出那幾塊的價值,就格外賣力介紹了一番這兩種陽城特產。未料,不介紹倒還好,一番介紹還沒結束,師母乾脆將衣、布扔下,照料那只寵物狗去了。
在師母面前討了個沒趣,黃一平再捧上那副雲子,呈送到老師面前。方教授取下近視鏡,把那些棋子放在手心裡一番摩挲,又用鼻子嗅了嗅,後又看了看裝棋子的土陶罐子,淡淡地說:「原本倒是副不錯的棋子,可惜流落鄉野久了,有些髒了。還有,裝棋子的器物土俗了些。」說著,進到裡面房間,拿出一副品相明顯更好的棋子,介紹說:「這副棋子也是明朝物品,卻是清宮裡流出,與你的這副相比,色澤、氣息就純潔許多,視覺感受、落盤聲音和手感也有明顯差別。人家花五萬淘來送我,你這副頂了天也就半價吧。看來,你這歷史系的高材生,得重新回來補補課嘍。」
黃一平臉上倏忽一熱,與鄺明達交換了一個驚奇的眼神,唯唯道:「是的,是的,還是老師慧眼識貨。」
又閒扯了些別的話題,方教授問:「有事找我?」
「也沒什麼大事,今天主要是來看看老師。畢業至今一直也沒什麼長進,都有些羞於再進師門了。另外,我們市長有篇小文章要請老師點撥一下,今天忘記帶來,過兩天我專程再來向老師請教。」黃一平回答。
「唔,最好提前幾天預約。我現在很忙。」方教授還算客氣,沒有拒絕。
兩人告辭出來,鄺明達問:「怎麼樣?我說的沒錯吧?」
黃一平長歎一聲:「唉,都說大學校園封閉、保守,是當今物慾社會的一塊淨土,一方桃花園,全是胡扯!」
「文章提綱怎不先拿給他看看?」鄺明達又問。
「你看現在方教授夫婦這樣的派頭,我們帶的那點東西能派上什麼用場?眼藥不上足,提綱倉促拿出來,萬一卡殼了,底下的結就難解了。我們還是趕緊回去再準備些東西,從長計議吧!」黃一平說。
25
回到陽城,黃一平趕緊聯繫當年同學,四處打聽方教授現在的行情、喜好。這一打聽,不禁大吃一驚。如今的方教授果然了得——身為N大哲學系主任、博士生導師,又是省人大常委,更兼省委專門聘請的理論顧問,竟是學術、政界兩頭都當紅的重量級人物。
原來,黃一平畢業之後,學校曾經選派方教授到北京某院進修一年,其間有篇論文在國內理論界引起強烈反響並獲得多項大獎,論文的兩位指導老師中,一位是北京高層要人某某,另一位便是時任某院副院長的省委龔書記。以此為機緣,方教授巧妙把這段經歷包裝、炒作一番,迅速取得巨大成效。緣於此,如今的方教授,在省內學界風光無限,學校內外的那些專業職務暫且不談,光是城市決策顧問、咨詢專家之類的頭銜就有一大堆,經常在各種政治圈子裡做學術報告、專題講座,掛名費、出場費就是一筆令人瞠目的數額。現在,教授除在省城坐擁兩三套豪宅外,據說在太湖、天目湖等風景區也都置有高檔別墅。這一來,黃一平自然就對方教授的價碼明白了八九分。
根據眾同學提供的有關信息,說是方教授近年也熱衷於各種收藏,鄺明達不惜代價搞來一幅清朝揚州八怪之一李方膺的山水扇面,外加一套名家製作的宜興極品紫砂。黃一平對這些不內行,馮市長也不放心真偽,鄺明達卻拍著胸脯保證:只要那教授果真是行家,一准馬到成功「速必殺」!
東西準備妥當,黃一平與鄺明達再次登門拜訪方教授。
方教授乍見當年弟子拎只不起眼的布袋再度登門,本來還是有些冷淡,可一見陸續掏出的兩樣東西,馬上眼睛瞪得銅鈴般圓,目光放電一樣明亮,態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急轉彎。尤其是那幅李方膺的山水扇面,經過方教授反覆查驗證實不是假貨,更是令他愛不釋手,連聲說:「寶物,寶物,真是寶物!」
趁著老師高興,黃一平這才把陽城市委常委、常務副市長馮開嶺的情況作了介紹,又把這篇文章對其陞遷的重要意義作了如實闡述,自然也將馮市長陞遷與自己個人前途的密切關係,於羞羞答答間透露一二。俠肝義膽的方教授本已是半個官場中人,哪裡需要學生囉哩囉嗦說這麼許多,當即桌子一拍,道:「行啦,這事我來幫你辦,既然事關一個城市市長的命運,自然也就事關一座城市數百萬人的未來。學生的事情,老師不來幫助,那豈不是辱沒了師長這個稱呼?何為師者?傳道、釋疑、解惑、救難也。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嘛。」
方教授看了黃一平與馮開嶺共同商定的文章主題與寫作提綱,當即表示份量不夠,站位不高。原定的那個題目《城市建設中的文化記憶——兼談城市規劃在建設文化大省中的功能與作用》決定放棄,改為《保持城市特色,彰顯城市個性,以建設文化大省的宏大氣勢統領城市規劃和建設》。幾個小標題也當場重新敲定下來,一切圍繞省委龔書記的核心思路與最新意圖,又符合作者當前職責與未來身份,貼近實際且具宏觀指導性,大氣而不逾越。
方教授囑咐黃一平回去寫作時,多從網上搜索一些省委龔書記近期的重要講話,同時開列了一些需要借鑒的理論文獻。臨別,方教授還拍了拍學生肩膀,親暱地說:「一平,寫這麼大塊的文章,所費精力很大。若是寫出真功,肯定會耗費大量心血,最終好似生一場大病哩。你要辛苦了,別忘記注意休息!」
「謝謝老師!」黃一平聽了很感動,眼睛立馬就有些濕潤。老師畢竟寫慣文章,又是師長輩人,不僅知道寫作中的種種甘苦,而且也非常疼愛學生。
回到陽城,每每坐到電腦前,想起方教授關切的話語與神情,黃一平依然感動不已。他想,自己當秘書十幾年,幫領導寫的各種文稿沒有上萬,也有數千,堆積起來早已不知幾多等同身高,身心所受煎熬更是苦不堪言,可是從來也沒有哪個領導會說出過這樣的話啊!
平心而論,寫文章確是秘書的一大苦差。但凡做過秘書的人都有體會,一個好的秘書,三分靠腿、七分靠筆,最難最苦便是幫領導操筆為文。當今官場,不論機關大小,領導的報告、講話以及發表、出版的署名文稿,不僅多如牛毛,而且多為秘書代筆,這是一個不爭的事實。過去若干年,工農幹部當家那會兒,別看很多領導肚子裡墨水不多,平時也很少有時間讀書看報吸收新知識,可即席講起話作起報告來,照樣顯得生動活潑、豐富多彩。現在的領導,雖說大多科班出身,很多是拿著碩士、博士的文憑,按說水平已經不是當年那些工農出身的土八路能比,寫些講話、報告應該不成問題,可是,一個個卻不肯自己動手。領導講話、寫作水平的高低,無外乎看其攤了個怎樣的秘書。而且,現在的情況是,一方面會議越來越多,大會小會都要請領導發表重要指示,講起來還不能短;另一方面,很多領導一窩蜂地奔了學歷、文憑之後,為了顯示其才能,又都喜歡在報紙、雜誌上發表宏文或出版專著,而他們往往又都遺傳了孔聖人述而不作的傳統,習慣於君子動口不動手,這就苦了那些小秘書。跟在領導後邊,秘書們整天忙的就是個寫,大材料接著小報告,你寫得再快,還能有領導念得快嗎?還能有印刷機轉動快嗎?不寫死你才怪!黃一平以前跟的那個魏副市長,原本是業務幹部出身,肚子裡有貨色不假,卻不善於當眾表達,不論在什麼場合講話,無一例外要念稿子,有時人一多,還會念得結結巴巴,因此,最終給人的印象不是市長念得有問題,而是黃一平這個秘書寫得有毛病。現在跟著馮開嶺,有些小的會議講話固然不需要稿子,即席發揮就行了,可只要是書面材料,要求就不低,反覆修改打磨更是常事。黃一平的起早貪黑,也就不足為怪了。
記得四年前準備升常務那會兒,馮市長決定出版一本專著,主題是沿江農業產品佈局的合理性與科學性。洋洋二十五萬字,馮市長定了思路與提綱,內容全部由黃一平操刀,卻只給了兩個多月的寫作時間。那段日子,黃一平白天跟在馮市長身邊處理日常事務,只有每天夜裡開夜車,查資料、找事例、核數據,全靠一個人忙乎,還不能對任何外人言苦。為趕進度,黃一平幾乎夜夜都要熬到第二天凌晨兩三點,搞得眼睛裡佈滿血絲,嘴上燎起一圈大泡。後來,由於疲勞與緊張過度,他持續多日低燒,心跳明顯加速,還有少量便血。無奈,只好讓汪若虹從醫院拿了藥回來,一邊輸液一邊工作,最終也沒好意思告訴馮市長。寫到中途的時候,他也曾經感覺心力交瘁、難以為繼,可是,他又反覆強打精神,告誡、激勵自己:「黃一平啊黃一平,你現在查閱的每一篇資料,寫下的每一個文字、標點,都是關乎馮市長能否順利坐上政府二號寶座的大事,也是關乎你自己錦繡前程的大事,就是再苦再累,你也得咬牙堅持下去。」最後,書稿寫好交到馮市長手上,也只得到兩個字評價:不錯。
26
按照方教授確定的題目與思路,黃一平花了整整半個月時間,熬掉一個又一個不眠之夜,終於以瘦掉四五斤的代價,寫出文章初稿。
馮市長反覆看過幾遍,改了一些文字,囑咐黃一平還是送到省城,一切交由方教授修改、審定。
「帶上鄺明達,方教授那兒不妨再加把力氣。」馮市長叮囑道。
黃一平會意,又攜鄺明達三度來到方教授府上。
這次進了門,黃一平先奔師母那兒。他從包裡掏出一隻精美的首飾盒子,打開了,是一條鑲了鑽石的項鏈,雙手呈上,恭敬道:「記得師母馬上過生日,今年應該是六十大壽,一點小意思,不成敬意。」
方夫人也不客氣,接過項鏈小心戴上,對著身邊的鏡子左照右看,剛剛還神情慵懶的臉上馬上如盛開的秋菊一般堆滿笑意,連聲呼喊方教授:「老頭子,老頭子,趕快過來!」
方教授應聲過來,拿了項鏈看了兩眼,並無過多驚喜。黃一平馬上遞上發票,說:「在第一百貨買的,如果不合適,說好包退包換。」
發票在教授夫婦手上傳遞一遍,兩人神色立時多了莊重。黃一平知道,原本不太起眼的物件,有了這八萬元標價的發票,也足以讓他們忽然手感一沉了。
「中午過來,怎麼不來家裡吃飯?」方夫人悄悄收起項鏈與發票,嗔怪道。
「怕影響老師、師母午睡,所以沒有打擾。」黃一平回答。
「沒事的,以後到了省城不要客氣,還把這裡當家。」方夫人以長者口氣吩咐說。
「一定,一定。以後我會經常來看老師和師母,專挑吃飯時候來。」黃一平盡量顯得隨便而親熱。
「來吧,說說你們市長那個稿子。工作第一嘛。」方教授進到書房招呼弟子。
黃一平趕緊進去,從包裡掏出那篇馮開嶺的署名文章,恭敬地攤放在方教授面前,一個看,一個等,師生二人再無多話。
進入狀態了的方教授,一邊目不轉睛地看著文章,一邊用紅水筆在文稿上做著標記,不時還唸唸有詞,目光裡復歸學者的嚴謹與專注。
一旁的師母,以無比虔誠的眼神看著教授,悄悄與黃一平耳語道:「你老師一般不輕易動筆,只有他認為十分重要的東西,才會這樣認真。看來十多年不見面,他還是很喜歡你這個得意弟子的哦。」
黃一平頻頻點頭稱是,同時努力在臉上作出感激狀。其實他心裡非常明白,要不是後來那套紫砂壺和李方膺的山水扇面,外加今天的這根項鏈,哪裡會有如此效果!
方教授花了足有一個多小時,才看完那篇將近兩萬字的文章。稿紙的空白處,做滿了各種各樣的記號,也有些提示性關鍵詞。看得出,老師的態度相當認真。
「總體不錯。」方教授的這句話,足以讓黃一平歡欣鼓舞了。
「可是——」方教授的風格還是沒變,十幾年前就這樣,先肯定後否定,有時抑是為了揚,有時揚則為了抑,關鍵是看後邊有無否定之否定。對於一個哲學教授而言,只要他的最後結論沒出來,千萬不要輕易欣喜或失望。黃一平知道,眼下對他來說,「可是」後邊的評價,才最重要、也最具實質意義。
黃一平掏出本子,準備洗耳恭聽、認真記錄。
緣於情緒大好的原因,方教授面對黃一平與鄺明達,就像當年站在偌大階梯教室裡那樣,聲音宏亮,目光如炬,講到興起不僅口若懸河,而且站起身來,配以豐富多彩的肢體語言。從標題到觀點,到其中引用的例子、數據,都一一提出修改、補充、完善的意見。不是從學術角度,而是從政治角度;不是單純就文章說文章,而是拋開文章本身,有時站在一個地級市長的中觀角度,有時又站在省委龔書記的宏觀立場,甚至完全模擬龔書記的眼光與口吻。從老師的侃侃而談中,黃一平看到十幾年來,政治與時世是如何改變著一個大學老師,使之遠離了象牙之塔,徹底落入了滾滾紅塵。也因此,書齋不再是過去的那個傳統意義上的書齋,而是和時世、政治完全粘合成一體了。
「突出陽城是不錯,可文章是面向全省乃至全國,又是理論文章,就不能太過拘泥於本地,視角不能太狹小,否則就沒有高度,不具全局性。試想,一個具有遠大政治抱負的市長,其文章應當與他的胸懷、視野相彷彿,大氣磅礡,高瞻遠矚。」
「知道龔書記來省裡幾年了?三年半。這個時間概念對這篇文章意義極大。你是在政界上走的人,應該懂得這個意義吧?所謂政治家,其實不在於他腦子裡裝了多少政治書籍,也不在於他口頭上掛著多少政治術語,而恰恰在於細節問題上是否有足夠的政治敏銳與眼光。我剛才說的這個三年半,看似一個細小數據,卻蘊含著重大的政治含量,弄不好就會因小失大。因此,這篇文章裡,但凡涉及全省層面的東西,如果是肯定正面,盡量選擇近三年半以來的數據、事例作論據,反面的例證則應避開這個時段,否則,就容易出問題犯錯誤。」
「陽城以外的地方,也不是隨意選擇。江南那幾個發達城市固然不錯,可未必就一定要找那些全省最好的典型。寫文章選事例,只是為了說明、佐證論點,不是表揚先進。為什麼不選北邊的A市、T縣呢?呵呵,這裡面可大有學問了。A市雖然是本省的一個落後地區,經濟總量還不及江南一個縣,與陽城也有很大差距,可那是省委的一個聯繫點,也是龔書記親自抓的一個跨越式發展典型,那裡不寫你還寫哪裡?!還有那個T縣,則是龔書記的老家,他又是從那裡起步走上政壇的,也可以多引用一些那裡的素材嘛。你看看人家省報,一年裡有那麼多頭條是A市與T縣,說明辦報的人政治上成熟嘛。」
……
黃一平寫了十幾年文章,嘴上不敢張揚,內心裡卻自認是一個高手,在陽城市級機關裡也算數得著的筆桿子。方才聽了老師一席話,他才終於見識什麼叫小巫見大巫,什麼叫高人面前相形見絀,什麼才是真正的文章大家。黃一平感覺到,老師講話時的神采風流,還隱約是當年課堂上那個年輕的講師,有些當年棋盤上你廝我殺相互不肯謙讓的風采。可是,老師講的這些內容,卻已經完全遠離了課堂,遠離了棋盤,也遠離了自己的記憶。
「要不,我把文章帶回去,再按照老師的意見修改一下?」黃一平徵詢老師意見,同時悄悄把一隻信封塞到稿紙底下。其實,那個信封原本是黃一平、鄺明達手裡的一支預備隊,用來相機行事。可是,方教授這一通知心貼肺的點撥,已經讓黃一平如癡如醉,也令鄺明達興奮不已。兩人交換一下目光,黃一平就毫不猶豫掏出信封。
方教授趕緊把信封抽出來,下意識地掂了掂,復又還給黃一平,說:「這個就不必了,棋子、扇面一類屬於玩物,不存在賄與不賄的問題,鈔票就不同了,拿不上桌面,也俗了。」
黃一平一時就難住了,不知老師是掂著信封太薄,感覺嫌少,還是出於謹慎自律或考慮師生關係,真的不收。
「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意思,不過區區一萬歐元,給你以後出國時買點小東西,就算我們兩個在您這兒的聽課費吧。」坐在一旁的鄺明達倒是見多識廣,頗多機智,馬上笑著插言,並示意黃一平再把信封塞回到教授手裡。
教授眼裡有亮光一閃,愣了片刻,果斷接過信封,笑說:「恭敬不如從命。既然是學生孝敬老師,不收恐怕不合情理。呵呵,還是一平懂事,凡事考慮得仔細。」
聞聲而來的方夫人,眼睛早就笑得瞇成一條絲線,用肉嘟嘟的手在黃一平肩上拍了又拍,說:「那還用說嘛,這麼多學生裡數一平最懂事,以後要經常來啊。」
方教授看了一眼夫人手上的信封,沉吟一下,說:「算了,這篇文章你放下不用管了,讓我那幾個研究生代勞吧,反正他們也是閒著。」
黃一平頓覺「咚」的一聲,心裡一塊石頭落了地。
接下來,方教授主動問起文章發表方面的事宜。《理論前沿》是省委機關刊物,在全省的權威無人能敵,楊副秘書長已經同意下期掛帥,方教授自然是滿意的。可是,方教授不滿意的是,黃一平與馮開嶺他們僅僅只是希望文章發表一下,就算大功告成萬事大吉了。
「NO!NO!NO!」方教授居然使用起他不熟悉的英語。那怪異的發音與表情,黃一平在家和女兒小萌遊戲時也經常會玩到。
「這篇文章要想讓龔書記看到,引起他足夠的重視,那很簡單。發表後,我只要給龔書記打個電話、遞張便條,或者乾脆帶著刊物上他辦公室跑一趟就行了。可是,僅僅做到這些,就太可惜了這篇文章。為什麼不讓文章發揮更大作用,產生更大的反響呢?」講著講著,方教授似乎有些生氣了。其實,黃一平知道,這是老師激動的表現,而激動過後往往會有更精彩的發揮。
「我想,憑這篇文章的水平和影響,應該可以組織一批專家、學者,召開一個專題研討會,組織一批有質量的評論稿件,再在雜誌上發表一下。同時,還可以利用報紙、電視這些新聞傳媒炒一炒嘛。市長改選,社會輿論也很重要,在群眾中知名度高了,代表們才會投你們馮市長的票呀。要知道,我可是省人大常委,這方面並不外行喲。」方教授說著,還頑皮地朝黃一平、鄺明達眨了眨眼。
「如果召開一個專題研討會,時間是否來得及?會很麻煩嗎?」畢竟是臨時動議,黃一平心裡沒有底碼。
「時間不是問題,一點也不麻煩。可以由我們N大哲學系和省社科院哲學所聯辦,你們陽城方面實際出面組織,或者你們乾脆只出錢不出面,一切由我們哲學系來幫你們操辦。可能的話,盡量請龔書記到個場,如果不能出場,以他的名義出一份書面發言或賀信之類的應該問題不大。」方教授滿有把握。
「真的?」教授一言既出,就連不太懂得文章事的鄺明達也驚喜萬分了。
「那還會錯!我方某人說話辦事向來如同下棋,落子生根,半步也不悔的,一平你可以作證,是不是?」方教授情緒大好,不僅沒計較鄺明達的唐突,而且還和學生開起玩笑。
「當然!當然!」黃一平一聽,激動得不行,握著方教授的手都有些抖動。他想,果真能做到這個地步,花出去的那些錢真是物超所值了,這也加重了自己在馮市長心目中的砝碼,對於將來的提拔使用更有了說話的份量,甚至多了討價還價的餘地。
剛才老師說到下棋,倒真是可惜了。今生今世,師生間恐怕再無對弈的機會了。問題不在時間,而在乎心境。
27
離開N大學,已經接近傍晚。
按照預先約定,黃一平和鄺明達還要趕到省委楊副秘書長家,敲定稿子刊登的具體事宜。
鄺明達親自操縱著他那輛新款悍馬,在省城的大街小巷裡穿行。看得出,他對去往省委宿舍的路況相當熟悉。
要說與楊副秘書長的熟悉程度,鄺明達確實遠在黃一平之上。當年馮開嶺在省裡工作期間,鄺明達每逢來省城辦事,總要抽空看望,有時也會專程前來,每來必定會選一家有特色的館子,給孤身獨居在省城的馮開嶺打打牙祭。只要遇到這樣的飯局,馮開嶺又必定會邀上周圍同事一道享受,而楊副秘書長十之八九在場。幾次下來,鄺明達與楊副秘書長也就相當熟絡了。馮開嶺回到陽城這幾年,逢年過節照例會到省裡拜訪一些領導舊友,有時自己沒空或跑不過來,就讓黃一平、鄺明達代勞,楊副秘書長這裡自然非鄺明達莫屬。鄺明達因此吹噓:「閉著眼睛都能摸到。」
上樓時,鄺明達在前,左手拎一隻小巧的草筐,右手提著他那從不離身的名牌公文包,遠遠看去顯得非常滑稽。可別小看了那只支支稜稜的草筐,裡面裝著一些外觀粗糙的陽城土產,玄機卻在一隻信封裡,是厚厚五疊人民幣現金。
剛才在汽車裡,黃一平看著鄺明達將信封隨意塞進草筐,不無擔憂地問:「你這樣放,人家萬一發現不了,隨手轉送別人或者扔了,豈不冤枉?」
鄺明達忍不住哈哈一笑,說:「看來你沒怎麼給人送過大額現金。你想想,人家楊副秘書長住在省委宿舍,人來人往,給他這樣級別的領導送禮,就得考慮個隱蔽可靠。有這樣粗糙的草筐做掩護,就是省委書記看見了也不必遮掩。可是,收受禮物的人卻又明白,越是外觀粗糙的包裝,越是有內涵,人家怎會輕易處置!這些人,精著吶!」
黃一平聽了,自然服氣。再說,鄺明達是這裡的常客,帶給楊副秘書長的禮物,又是鄺明達全權做主,他不過是隨從而已。於是,他就裝著什麼也不知道的樣子,跟著上了樓。
按理說,像給楊副秘書長這樣的領導送禮,講究單獨行動、詭秘保密,盡量避免成雙結對。這樣,萬一將來事發,也是以一對一、死無對證。可是,黃一平送禮,卻又最不希望獨來獨往。十年前,他剛當秘書不久,市委那邊有個秘書,也是經常幫領導送禮,受到領導絕對信任。後來領導因受賄行賄事發,紀檢、檢察機關在辦案時查明,通過該秘書之手送出或收受的錢物,不少被半途截流、侵吞。結果,大家不齒於那個秘書的偷雞摸狗,更甚於痛恨那個被判了無期徒刑的貪官。因為有了這個前車之鑒,黃一平代表馮市長出面送禮時,就特別小心,還給自己規定了一個原則:一般物品還罷,現金、購物卡、首飾之類的貴重物件,一般不單獨經手,哪怕拉上司機老關也盡量留下旁證;有時實在不能有旁人在場,就千方百計讓收受人務必給馮市長回個電話,以示東西送到。好在平時由他出面送出的禮物,多是粗大、價廉之物,不易令人生瓜田李下之嫌。這次給方教授送的那些東西,都是體積不大、價值不菲的藏品或首飾,甚至還有外幣現鈔,黃一平就堅持拉上鄺明達一起出場,以見證禮物送到,免生貪污之嫌。眼下輪到這楊副秘書長,卻又有些不同。作為省委機關的一級要員,給他送禮自然不可大張旗鼓,第三者在場更是深為避諱,黃一平理當迴避才是。然而,此行既是專為馮市長稿子而來,黃一平就非要出面不可,因此,鄺明達只好特意預備了這只草筐,算是施了個小小的障眼法,既為欺人,也是自欺。
門鈴響了幾下,楊副秘書長聞聲把門打開,笑瞇瞇迎在門口。握手問好,倒水泡茶,雖是一副氣定神閒、不卑不亢的官樣做派,卻也顯得比一般官員親切隨和許多。
楊副秘書長家是躍式錯層,足有兩百平米。在路上,鄺明達就介紹說:「別看楊副秘書長在省裡不是什麼大不了的領導,可是由於待在省委機關時間長了,各種關係、門路非常廣,因而實惠得很,逢年過節代表馮市長來看望,總會遇到很多送禮者,全省各地的都有。等會兒你到他家裡一看就知道了。」
黃一平稍作觀察,感覺此言果然不虛。
坐下來當然先談稿子。
黃一平掏出打印好的稿件,把題目、主題思想、幾個小標題一一報了,又把方教授講的修改、完善方案仔細說了。楊副秘書長一聽,頻頻點頭道:「嗯,不錯!這個方教授果然是名教授,不枉省委請了他做首席理論顧問,更不枉龔書記對他青睞有加。他的這些意見,多麼關鍵,多麼要害!文章人人會寫,巧妙各有不同,別看方教授這幾點小小點撥,可都是四兩撥千斤。按照他的思路修改下來,你們馮市長這篇文章效果會更上一個台階,我們這期雜誌也會跟著上一個檔次哩。」
聽著楊副秘書長的讚美之詞,黃一平徹底放心了。本來,黃一平很擔心,按照中國文人相輕的傳統,楊副秘書長作為《理論前沿》的主編,未必會認同一個大學教授的意見。沒想到,在這兩個人身上,竟出現了文人相重的奇跡。當然,一介陽城市府的小秘書黃一平哪裡知道,這個楊副秘書長與方教授原本是復旦大學的同班同學,彼此有數十年密切交往。兩位同學利用這種不公開的特殊關係,憑借《理論前沿》這個平台,相互造勢,彼此恭維,經常搞些利益共享、雙惠雙贏的合作,既撈得大量的好處,又不易為外人覺察。
話說到這個份上,受到楊副秘書長情緒感染,黃一平一激動,就把方教授關於組織作品研討會的建議說了。不過,說過之後他還是有些後悔。按照黃一平一向的為人行事風格,凡是未經請示馮市長並得到同意的事情,一般不會輕易出口。今天方教授的這個建議,他還沒來得及向馮市長匯報。
楊副秘書長聽了,也沒馬上表態,而是斂起笑容,沉思了好一會兒,這才緩緩道:「這個主意倒是不錯。搞個作品研討會,利用報紙、電視等新聞媒體的力量,廣泛炒作一下,肯定會產生更大的影響。可是——」
又是一個可是!黃一平知道,方教授說可是往往有賣關子的成分,甚至成為了口頭禪,而楊副秘書長則似乎沒有這個習慣。
楊副秘書長正待把話說下去,忽然身子一繃,原本輕鬆的表情也瞬間收緊,嘴張在那裡卻沒了聲音。這時,外邊有鑰匙開門的聲音。
28
原來是楊夫人回來了。
黃一平以前在陽城見過這位夫人,馬上跟在鄺明達後邊叫了大姐。
進得門來,看到兩個客人,剛才還氣喘吁吁一臉怒氣的楊夫人,馬上轉怨怒為驚喜,顧不上坐下歇息,又是添茶水,又是拿飲料,又是削水果,忙得一身肥肉波翻浪湧。
「哎呀,原來是鄺總來了,我說怎麼剛才出去時聽到喜鵲叫哩。」楊夫人先是滿臉笑意和鄺明達打招呼,接著轉身臉一沉吩咐丈夫:「趕緊準備晚飯去,今晚我要留鄺總吃飯。」
楊副秘書長訕訕進到裡間打電話去了。看得出來,像很多身居高位的官員一樣,這位省委堂堂的副秘書長,也是個懼內的妻管炎。
坐在一旁的黃一平,看著楊夫人像變戲法兒似的轉換表情,感覺非常有趣。
「大姐剛才哪裡忙呢?」鄺明達問。
「還忙哩,忙出一肚子氣來了,正好要找你評理哩。」楊夫人氣呼呼地說。
原來,楊家有個兒子,已經到了結婚年齡,最近在附近一個小區買了套房子,正在洽談裝修的事。剛才夫人出去,就是約了兒子和未來兒媳,一起到裝修公司簽訂合同。結果,合同沒簽成,母親和兒子卻因為意見相左,在裝修公司當場發生了口角,氣得大家各自奔了東西。
「本來買了房子裝修結婚是個開心事,可他們小兩口就是不聽我的話,什麼東西都要自己做主,卻又拿不出一分錢來,全是啃我們這些老骨頭。鄺總你也知道的,我們家老楊人老實,一輩子做的只是這種有職無權的官兒,哪裡像你們馮市長那樣的實權派,更加不能和你們做老闆的比。再加上,我們老家都在農村,還有幾個老人要養,手上這幾個小錢,要用的地方多著哪。」說著,楊夫人眼眶竟紅了,不一會兒,大滴大滴的淚珠說下來就下來了。
「大姐,不要緊,何必為這事生氣呢?」鄺明達一邊給楊夫人遞面紙,一邊安慰她:「不就是裝修套把房子這點小事嘛,包在我身上了。最近我們公司在省城的辦事處也要重新裝修,正好有個工程隊準備進場,我讓他們幫你一起搞一下算了。」
「真的?」夫人眼淚掛在臉上,就笑了。
「當然啦,小事一樁。」鄺明達一副大包大攬的架勢。
「能不能連裝修帶買材料一起做了呢?你是知道的,我們家沒有一個懂買那些東西,進了市場保準要挨宰上當。」楊夫人得寸進尺。
「這些你們全不要操心了,包工包料,一包到底!」鄺明達自然順話接話,打了包票。
「那太好了!」楊夫人這下笑得更歡了。看那樣子,真恨不得當場要親鄺明達一口。
這時,楊副秘書長過來向夫人報告:「飯店定好了,就在兒子新房小區的旁邊。」
楊夫人一看還有些時間,乾脆一不做二不休,拉著鄺明達說:「走,反正離吃飯還有點時間,正好一邊往飯店去,順道看一下房子,也算是認認門。」
出門上了車,也就十分鐘路程,一行四人就到了楊家兒子的婚房。房子是在省城一處最大的高檔小區,電視、報紙廣告做得連篇累牘,就連陽城也是婦孺皆知。楊秘書長兒子及未婚兒媳,已經接到母親電話,等候在那裡。新房是一處小高層,面積大約一百八十平方,按照時下一萬五左右的房價,怎麼說也得兩百幾十萬。剛才還哭窮哭得聲淚俱下的楊夫人,進了豪宅卻再不見那副怨懟、落魄神情,而是一個勁讓兒子、兒媳向鄺明達提出裝修要求,那神情那口吻,完全是好不容易逮住一個冤大頭,千萬別讓他跑了。
那一對準新人本身就不是吃素的,聽了母親一番暗示,自然也馬上心領神會,一口一個鄺叔叔,專門往最高規格處提要求。
看到夫人、兒子、兒媳和鄺明達相談甚歡,楊副秘書長則和黃一平避讓一隅,閒聊些無關緊要的話題,完全像個置身事外的陌生人。
看過房子,談定裝修的事,一行人這才進到小區附近的飯店。
上了酒桌,還沒等冷菜上好,楊夫人就迫不及待向鄺明達敬酒。鄺明達趕緊說:「對不起大姐,我要開車,酒就不能喝了。」
夫人一聽,馬上眼睛一瞪,又朝黃一平瞄一眼,說:「那哪行!你不是帶了專門的駕駛員?」
鄺明達馬上樂了。
楊副秘書長一聽,趕緊介紹:「他不是駕駛員,是馮開嶺同志的秘書小黃。」
黃一平也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忙把話題岔開:「大姐,沒關係,鄺總喝酒,晚上的車我來開。」
黃一平這個口子一開,可就苦了鄺明達。那個楊夫人原來竟是一斤以上的白酒量,同時又不停鼓動丈夫、兒子、兒媳輪流上陣,直把個鄺明達喝得連連舉手喊停。
不過,酒也不是白喝的,酒杯起落之間,關於裝修的工期、具體用料等等,又達成了更進一步的共識,楊夫人甚至把水龍頭、抽水馬桶、電器開關之類的細節都一一確定,可謂事無鉅細一網打盡。席間,楊副秘書長看著夫人提出的要求太過出格了,制止說:「人家小鄺公司裡那麼多大事,不要再用這種小事煩人家了。你這樣做影響也不好嘛。」
夫人聞言,酒杯往桌子上用力一墩,杏目怒向道:「大事小事你又不會管,我不麻煩小鄺還能麻煩誰?這是我和小鄺之間的事,與你那個影響有什麼屁關係!再說,裝修好了照價給錢就是了。」
丈夫臉上馬上紅一陣白一陣,再無下言。
鄺明達只好趕緊聲明:「秘書長,這事你真的不用操心。這點小事,對我一個大企業來說太小意思了。孩子的房子交給我,這是大姐看得起我,至於錢不錢的,家裡人還說這種話就見外了,既不用大姐費心,也不會讓秘書長犯錯誤。」
一席話,說得滿桌一片笑聲。
酒席結束前,鄺明達悄悄遞給黃一平一沓現金,示意他出去把飯錢結了。楊夫人見了,也只裝著沒看見。
酒席臨近結束時,黃一平不放心楊副秘書長那句沒說完的「可是」,就把他拉到一邊,問:「秘書長,關於那個研討會的事兒,是不是有些什麼問題?」
楊副秘書長看了看周圍,旁邊除了鄺明達並無外人,這才說:「像馮開嶺這樣級別的領導同志,寫出這種份量的重頭文章,開個作品研討會,組織點後續評論,按說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可是你們想過沒有,接下來幾個月是換屆選舉的準備階段,也是非常敏感的時期,如果炒作過分了,會不會收到相反的效果?陽城那邊,估計也不是風平浪靜,千萬不能因此鬧出什麼事端來。至於龔書記是否會親自出席或書面發言,這個恐怕變數比較大,不是很有把握。我的意見哩,等文章出來了,視具體效果再作商量。」
黃一平聽了,感覺是大實話,點頭道:「謝謝秘書長提醒,這個我回去再向馮市長匯報,一切還請秘書長多關照。」
鄺明達也附和說:「馮市長的事還請您多費心。」
「會的,會的。他不用心我就和他不客氣。」未待楊副秘書長開口,夫人那邊卻先表態了。
離了飯店,黃一平主動坐到駕駛席上,鄺明達則退到後座。
上了高速,鄺明達一聲長歎,苦笑著說:「到底還是沒能躲得了這一刀。」
「怎麼啦,你早就知道會有這一出?」黃一平問。
「你哪裡知道,這個楊夫人是個嘴上手上都很來得的角色,每次上門來幫馮市長辦事,總要被她狠敲一筆。」鄺明達道。
據鄺明達介紹,前些年他每年都要代表馮開嶺來楊家送幾次禮,每次除了預備好的豐厚禮品外,還得隨時準備些現金,預備楊夫人抱怨家裡某樣東西忽然壞了。那幾年,從萬元以上的液晶電視機到千把塊錢的洗衣機,楊家幾乎所有的貴重電器都被鄺明達換了新。因此,最近兩年裡,鄺明達盡量少登門,代馮市長送禮一類事,多讓手下親信代為跑腿。可是,逢到眼下這樣重要的事情,必須上門求助楊副秘書長,他就只好抱著情願挨一刀的心理了。大概是前年夏天,好像也是為了馮市長的一篇文章,那期間正好黃一平隨馮市長出國了,鄺明達上門,讓楊夫人生生敲掉一套紅木傢俱,整整十五萬元。今天的這篇文章事關重大,鄺明達悲壯赴楊府自然也是早有準備,沒想到對方下手竟然如此之狠,還是讓他叫苦不迭。
「那你說今天楊夫人這一出,有可能早有預謀?」黃一平的發問,完全出於玩笑。
「怎麼叫可能,完全就是。」鄺明達很肯定地說:「上午我打電話約楊副秘書長時,恰巧就是夫人接的電話,聽她那樣驚喜的口氣,我就知道不妙。」
「早知道如此,我放下文章早點出來,讓她撲個空。再說,你當時乾脆不接腔,或者接腔了,不要說自己公司有什麼工程順便也要做,不就沒什麼事了。大不了,你當場給幾個錢了事。」黃一平也有些忿忿不平。
「哪有那麼簡單呀。你以為那個女人真是出去有事偶然回來?才沒那麼巧哩,其實她可能早就埋伏在樓下,專門等我們談話正歡時,半途殺出來,讓你不好拒絕。而且,她的脾氣我最瞭解,你不把事情做到位,她會千方百計讓你就範。」鄺明達無奈地說。
「這個工程估計得多少銀子?」黃一平問。
「怎麼說也得三十萬出頭吧,現在材料工錢都漲價。這點錢對公司倒是九牛一毛,關鍵是心裡感覺不爽。而且你看吧,完工後那個夫人肯定還會追著要發票,說是防止以後說不清,就好像我貼了這麼多錢是想害她老公一樣。」鄺明達苦笑道。
哈哈哈哈!
黃一平笑得控制不住自己,只好把車速減下來一些。最近這幾趟省城之行,算是讓他大開了眼界。
「馮市長知道嗎?」沉默好一會兒,黃一平才問。
「應當有數的吧,否則他讓我來做什麼?」也是沉默一陣之後,鄺明達回答。
不一會兒,車上高速,燈火輝煌的省城漸漸拋在車後。漆黑的夜裡,悍馬像一支剛剛離弦的箭,怒吼著一路向前。車的兩旁,不時有更快速的車呼嘯掠過,不用看里程表也知道,那車的速度已然接近極限。在這世界上,不要說是這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就是在日光明朗的白天,又有多少人按捺不住自己,希望超越速度、時間、空間等等的極限,放縱自己的慾望。至於前邊的路上會有什麼,又有什麼重要的呢?只有像黃一平這樣自認為循規蹈矩的人,才會始終盯著一百二十碼的標線,小心翼翼地控制著油門,控制著剎車。但未必,他就是最安全的駕駛者。
車上,黃一平、鄺明達兩人都好久沒有講話,也許不是不想開口,而是不知由何處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