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有一種野心勃勃的人,終其一生喜歡「與我斗」

飛機一落地,杜林祥就打電話通知晚上開會。集團總裁莊智奇自然不會缺席,多名副總裁裡,只有安幼琪與林正亮兩人接到通知。這三人,均為杜林祥的心腹干將,也是緯通真正的核心決策層。此外,杜林祥特別通知了兒子杜庭宇,讓他也來參加會議。

經過這幾年的磨煉,杜林祥感覺兒子越發成熟了。自己的計劃如果真能付諸實施,不妨往杜庭宇身上多壓些擔子。兒子要能擔下這份重責大任,未來接過自己的班,執掌整個緯通集團,就更加讓人放心了。

會議一開始,杜林祥就講了這次深圳之行,見識了徐浩成與張貴明黑幫火並的情形,接著,他說道:「徐浩成與張貴明徹底鬧掰了,那座礦山成了徹頭徹尾的爛攤子。我估摸著,兩人都想把礦山賣出去,以便趁早脫身。這時,誰願意接下這個項目,價格上一定十分優惠。」

杜林祥掃視一圈,緩緩說道:「咱們緯通出面,接下這座礦山,幫兩位老朋友解套如何?」

一聽這話,眾人面面相覷。一個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燙手山芋,杜林祥居然打算撿過來?一向唯杜林祥之命是從的林正亮,都忍不住說:「三哥,徐浩成與張貴明已經把這個項目做死了。咱們這時接手,不是自找沒趣嗎?」

繁重的工作,不僅令安幼琪的容顏衰老很快,也讓她的煙癮大起來。安幼琪的煙齡不算短,但由於顧及職業女性的形象,一直以來她從不在公眾場合抽煙。杜林祥至今還記得,第一次與安幼琪有過雲雨之歡後,對方赤裸全身在床上大口吸煙的樣子。如今的安幼琪,在公司內部會議上,或是規模較小的飯局中,也會不時抽上一支。而且她從不抽女士煙,只抽那種勁很大的三五牌香煙。

今天,安幼琪便點上一支煙:「徐浩成與張貴明的手段,你也見識過了,還要和他們打交道?」

杜林祥笑了:「富貴險中求!國難財都有人發,同幾個黑道大哥打交道,有什麼怕的?兩人都是狠角色不假,可惜如今彼此劍拔弩張。我夾在中間,反倒安全!」

莊智奇這時說道:「這座礦要能賺錢,徐浩成與張貴明也不會鬧到今天這地步。咱們買下這礦,前景恐怕不太妙吧。」

杜林祥說:「礦山的情況,我還是瞭解的。礦山本身的蘊藏量十分豐富,開採出來的礦石,品位也挺高。淪落到今天這步田地,主要是徐浩成一開始就沒想著好好經營,只是琢磨著把攤子鋪大,然後高價賣給宋紅軍。這樣做直接導致前期投入過大,資金鏈幾近斷裂。趕上宋紅軍自殺,接盤的買家中途退出,礦山才舉步維艱。趁著如今的局面,去徐浩成、張貴明跟前好好殺一通價,低價把礦收購過來,我看大有希望。」

「價當然要殺。」莊智奇抿了一口茶,「但徐浩成、張貴明都不是省油的燈,他們可不會把礦白送給咱們。由於前期投入巨大,哪怕最後有所優惠,收購價格也不是一個小數目。」

杜林祥說:「我從不指望他們把礦白送給我。我所要爭取的,只是最大幅度的價格優惠。同時,付款週期必須適當延長,這樣咱們的壓力就會小一點。把礦拿到手裡,好生經營一番,十年八年後總能盈利。」

杜林祥這時又指著杜庭宇:「坐在旁邊聽了這麼久,說說你的看法。」

辦公室裡除了杜庭宇,都是不折不扣的煙槍。被二手煙熏得夠嗆,杜庭宇開口前不得不喝口水,潤一下嗓子:「前期投入巨額資金,熬個十年八年才能勉強盈利,從商業角度分析,絕不是一個好項目。徐浩成、張貴明為什麼不願意繼續熬個十年八年而急於脫身,就是因為他們明白這個道理。」

「你是說徐浩成、張貴明都懂的道理,你老子卻不知道?」杜林祥笑著問道。

杜庭宇一時語塞,不知道說什麼好。倒是杜林祥點燃一支煙,繼續說道:「我在深圳的時候,劉光友又打來電話,催問我收購信豐集團的事。說是徐萬里有些著急,專門在市委會議上提到這事。」

杜林祥彈了彈煙灰:「信豐集團的情況你們也知道,爛得不能再爛。雖然身為上市公司,也就是一爛殼。徐浩成手裡的礦,現在看來也是一座爛礦。但當一座爛礦遇上一個爛殼,會不會發生一點奇妙的物理反應?」

「糾正一下,是化學反應,不是物理反應!」儘管身為下屬,但安幼琪說話時似乎不太給杜林祥留情面。

事業發達後,杜林祥也喜歡用點文縐縐的語言,無奈肚子裡墨水不夠,附庸風雅時免不了鬧出笑話。偏偏遇上安幼琪,一點面子也不給。杜林祥繃著臉:「甭管什麼反應,只要能賺錢,就是好反應!」

坐在一旁的林正亮,此時依舊一頭霧水。倒是安幼琪與杜庭宇,似乎已從杜林祥的話裡嚼出些味來。沉默片刻後,莊智奇開口了:「杜總的意思,不僅要收購徐浩成、張貴明手裡的礦山,還要從河州市國資委手裡接下虧損嚴重的信豐集團?」

杜林祥笑起來:「看來我的意思,智奇已經明白過來。接下來,你就跟大伙說一說吧。你有文化,說起話來嚴絲合縫,省得我再嘮叨,又有人雞蛋裡挑骨頭,說我用詞不准。」說完這話,杜林祥收斂住笑容,瞪了安幼琪一眼。

莊智奇續上一支煙,緩緩說道:「我猜測,杜總的計劃是這樣:利用目前的局勢,一方面低價拿礦,一方面以最優惠條件收購信豐集團。要保住信豐集團作為上市公司的殼,接下來必然要進行資產重組。這時,再將礦山資產進行一番包裝,注入信豐集團的殼裡。如此左手倒右手的操作,既保住了信豐集團的殼,又讓礦山資產實現借殼上市。」

「知我者,智奇也!」杜林祥哈哈大笑,「我就是這個意思。智奇,你是公認的資本奇才,對我這個計劃怎麼看?」

莊智奇的表情有些木訥:「大膽,太大膽了!整個計劃充滿奇思妙想,普通人或許想都不敢想!」

杜林祥蹺起二郎腿:「如今這還算不上什麼嚴謹的計劃,只是我腦子裡蹦出來的一個點子。其實這個點子,也是受智奇啟發。當初緯通赴港上市,不就是這套玩法?先把攤子鋪開,規模做起來,然後憑借規模與影響力成功上市,從股市裡把錢圈回來。」

「這幾天我就在琢磨,」杜林祥接著說,「要論拉大旗做虎皮,礦山可比地產容易。地產吧,光吹企業規模多大還不成,好歹得圈地蓋房子。礦山呢,咱說它礦藏價值幾百億,誰來較真?」

莊智奇點了點頭:「礦山的價值,的確不好評估。礦藏在地下,在完全開採出來前,任何科學勘測,也只能估出個大概,打不了包票。另外,在漫長的開採過程中,礦產價格如何變化,更是誰也說不准的事。這麼一來,所謂礦藏價值,只能是各說各話了。」

「別人說不清楚,老子才好渾水摸魚。」杜林祥得意揚揚地說,「礦在咱們手裡,殼也在咱們手裡。把礦注入殼時,價值怎麼評估,這裡面就有運作空間了。要我去死心塌地挖礦,當然沒這個耐心。可要是把礦山包裝上市,先圈個幾十億資金,那我倒興致勃勃。幾十億已經圈到手了,至於礦山嘛,就慢慢經營。那座礦山的資質還是不錯,十年後應該能實現盈虧平衡,到時我就更不用擔心了。」

聽著杜林祥充滿激情的說辭,莊智奇陷入了沉思。不可否認,自己這位僅有初中學歷的老闆杜林祥,堪稱商界天才。剛經歷一場黑幫火並,在旁人已嚇破膽時,他卻從驚魂未定中發現了一個巨大的商機。同時拿下信豐集團的殼以及礦山資源,再通過資產置換完成借殼上市,這更是一個堪稱奇思妙想的資本謀略。莊智奇自認想不出這樣的計劃,那些同樣科班出身、飽讀金融學經典巨著的人,恐怕也想不出,更確切地說,是壓根不敢去想。

能想出這種計劃的,也只能是杜林祥這類人:具備過人的商業天賦,在實戰中對資本市場有了別具一格的領悟力。更為重要的是,沒有接受一丁點正規金融學教育的劣勢,在此時卻轉化成了優勢,因為他們的思維中不會有任何桎梏。

在為杜林祥過人的商業嗅覺驚歎的同時,莊智奇也為自己的老闆捏了一把汗。所謂天才般的計劃,往往也意味著一場豁出性命的豪賭。中間任何一個環節出現紕漏,就可能招致滅頂之災。拿這個計劃來說,不僅需要緯通集團闖過資本市場的險灘暗礁,杜林祥本人,也要在徐萬里、徐浩成、張貴明這些一等一的人精中遊走穿梭,其分寸拿捏、火候掌控,需要何等的沉機默運,智勇深沉?

赴港上市是一場豪賭,出謀劃策者正是莊智奇。不過那時的緯通,已到了不殊死一搏就沒有生路的境地。今時不同往日,莊智奇打心眼裡覺得,如今的杜林祥與緯通,都沒必要再進行一場前途未卜的豪賭。

無論是出於集團總裁的職責,還是要報答杜林祥的知遇之恩,莊智奇都認為自己必須把這些想法說出來,給正在興頭上的杜林祥潑潑涼水。

莊智奇開口說:「杜總的計劃,雖然石破天驚,但要付諸行動,畢竟有些冒險。徐浩成與徐萬里,都不是善茬。我們搞定了徐萬里,徐浩成卻不肯低價賣礦,到時怎麼辦?難不成真要接下信豐集團這個爛攤子?反之,低價拿到礦,徐萬里這裡卻生出變故,我們更會被動。」

莊智奇接著說:「縱然把礦和殼都拿到了手裡,未來借殼上市的過程中,依舊存有變數。評估機構、證券監管部門、河州市國資委乃至那些聞風而動的媒體,哪一環節出了狀況,都會讓我們功敗垂成。」

杜林祥大口吸著煙:「智奇說得沒錯,要同時搞定徐萬里、徐浩成、張貴明這些人精,難度不是一般的大。但越是這樣,不越說明其中的商機大?旁人壓根做不了的事,在目前的態勢下,也只有我杜林祥可能辦到!」

「國資委那邊我不擔心。」杜林祥說,「劉光友目前在主持國資委的工作。至於評估機構、監管部門,我想到時總歸有辦法。說到底,咱們不是幹什麼殺人越貨的事,頂多就是在政策紅線的邊上打轉。」

安幼琪說:「同時拿下礦山與信豐集團,前期需要大筆資金。錢從哪兒來?緯通集團雖說比過去闊綽多了,但要運作這麼大的項目,還是很費力。」

杜林祥目光堅定地直視前方:「運作這麼大的項目,緯通的錢自然不夠。但如今市面上不缺錢,缺的是好項目。不管用銀行貸款還是高息拆借,總能找回錢來。」

莊智奇又開口道:「剛才咱們討論的都是戰術層面的問題,為什麼不從戰略層面來思考?」

林正亮心直口快:「老莊,你別整那些高深莫測的東西,有啥話直接說!」

「所謂從戰略層面來思考,」莊智奇緩緩說道,「就是說如今的緯通,值不值得去冒險賭這一場?赴港上市是一場豪賭,最終咱們贏了。但當時的情況是前有狼後有虎,不得不賭。如今的緯通,資金鏈已經接上,公司運營步入正軌。就算沒有礦山項目,企業也能穩健發展。這種時候,幹嘛還去打一場無把握之仗?」

「對嘛!老莊這麼一說,我就明白了。」林正亮拍著大腿說。

杜林祥眉頭緊鎖,一支正在燃燒的香煙被他放到煙灰缸上。沉寂了好幾分鐘,杜林祥才指著杜庭宇問:「在河州,萬順龍蓋的房子,還是比咱們緯通的樓盤貴吧?」

杜庭宇以為父親在批評自己,垂下腦袋說:「到目前為止,順龍集團樓盤的售價,還是要高於咱們。」

杜林祥歎了一口氣:「砸了那麼多錢,聲勢造那麼大,什麼河州地產業龍頭老大,商品房成交量第一,都是糊弄外人。咱們心裡明白,緯通的利潤,遠遠趕不上順龍。」

杜庭宇自責地說:「都是我工作不力。」

杜林祥擺擺手:「非戰之罪,你不必覺得丟人。咱們安總可是地產界一等一的專家,她操盤的項目,也未見得比你好多少。」

安幼琪不知道杜林祥為何冷不丁說到這裡,她抬起頭:「杜總是在批評我操盤的哪個項目?」

杜林祥說:「就是和張貴明合作的那個項目。當初做這個樓盤,就是當成一塊試驗田,錘煉一下緯通運作高端樓盤的能力。安總親力親為,付出了那麼多心血。」

杜林祥繼續說:「不過後期的銷售,據我所知不太理想吧。捫心自問,從使用的建築材料到小區配套,咱們都是按高檔小區在打造,可惜售價就是拉不上去。單價賣低了,利潤自然少得可憐。照目前的狀況,緯通從這個項目身上,可賺不了多少錢。」

杜林祥說的是實情,安幼琪沒法反駁。這時,杜林祥從座位上站起來,在辦公室裡來回踱步:「剛才智奇問我為什麼此刻還要進行一場沒有絕對勝算的豪賭,還說要從戰略角度思考。我有些賭性不假,卻絕非輸紅眼的賭徒。為什麼今時今日還要執意冒險?就因為從戰略角度來看,緯通的發展已經觸摸到天花板。不兵行險招,就無法有所突破。」

「在座的都是自家人,心裡也清楚緯通的病根在哪兒。」杜林祥重新坐回椅子上,「前些年企業為了活命,為了做大規模,玩的是以快打慢的招式。快速開盤,低價促銷,短時間內回籠大量現金。到頭來,緯通的房子也就成了中檔產品的代名詞。看著銷售火爆,利潤率並不高。上市成功後,我十分想扭轉這種局面,讓緯通的房子也能賣高價,可惜市場並不買賬。」

杜林祥繼續說:「另一方面,企業上下籠罩在一種盲目樂觀的情緒中,認為按照緯通目前的規模,躺著也能賺錢。」

杜林祥加重語氣:「沒錯,緯通的境況比過去好了很多。但要想實現又一次的飛躍,卻比過去更難了。老套路已被我們玩到登峰造極,新招數又一直沒學會。」

安幼琪以一種驚異的目光看著杜林祥。第一次與杜林祥相識時,對方還只是一個土得掉渣的包工頭,沒想到今日,竟能說出一番如此有見識的話。眼前的杜林祥,無論財富抑或眼光、智慧,都已不是昔日的吳下阿蒙。

如杜林祥這般堅韌不拔、志存高遠的男人,算得上大丈夫!安幼琪甚至有些慶幸,生命中能與這樣的男人留下一段哪怕僅對於自己來說刻骨銘心的愛情。英雄蓋世,美人卻已遲暮,難怪他最終會上到其他女人的床榻!

林正亮也聽懂了杜林祥的意思,他說:「三哥認為緯通在地產領域觸摸到了天花板,因此決心進軍礦產,走多元化的路子?」

「沒錯。」杜林祥說,「這場豪賭,正是緯通的二次創業!」

杜林祥手裡比劃著各種手勢:「這段時間,我一直在琢磨緯通如何二次創業,自我突破,甚至還做了一些佈局。比如說入股省城的證券公司,還有在老家文康收購了公交公司和自來水公司,參與組建了一家城市商業銀行。但這些終究是小打小鬧,難成氣候。眼前正好擺著一個機會,咱們幹嘛不玩一票大的?」

莊智奇默默地聽著。他敬佩杜林祥的壯志雄心,也憂心未來的一路荊棘。

有人說過,與天鬥,其樂無窮,與地鬥,其樂無窮,與人鬥,其樂無窮。但還有一種精力旺盛、野心勃勃的人,終其一生喜歡「與我斗」!一次次超越自己,用今天的我戰勝昨日的我。杜林祥大概就屬於此類。錢對於他來說,早已不是維持哪怕最奢華生活所必需的貨幣,財富只是強者王冠上的寶石。杜林祥瘋狂賺錢,只不過是一次次實現自我價值,為璀璨的王冠上再增添一顆寶石。

莊智奇清楚,杜林祥再搏一次的決心,已是無法動搖。身為下屬,此時只能思考,如何幫助杜林祥贏下這一局。

「杜總心意已定,緯通上下就必須全力以赴了。下一步,我們怎麼辦?」莊智奇問。

杜林祥說:「下周,我準備去拜會一下張貴明。徐浩成的口風已經探了,下面還得再接觸一下張貴明。」

杜林祥又說:「明天我親自請劉光友吃飯,拜託他在徐萬里那裡代為周旋。無論如何,得再給我半個月時間。」

莊智奇說:「下周要不要我陪你去?」

「好啊!」杜林祥哈哈笑起來。

《舵手:掌舵是一門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