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頗受內地富豪偏愛的香港四季酒店

香港赤角國際機場出口,一個中年男人望了望遠方,心裡五味雜陳。

身旁的女伴,貼心地為他披好上衣。他微微點頭,牽住女伴的手。他心裡清楚,接下來的旅程,將籠罩在層層迷霧之中。終點在哪裡?不知道。何時結束?更不由他掌控。在旅程中陪伴自己的,或許只有身旁的女人。

熙熙攘攘的人群慢慢地散了,中年男人鑽進汽車。馬上就要見到老朋友了,這些人說過的話,還會算數嗎?儘管他一生中從不缺乏自信心,但是這一次實在變數太多,心裡沒底呀。

望著窗外一閃而過的風景,他輕輕歎了口氣,這一切都太熟悉了。

這名中年男人就是柳林。在與杜林祥會面三個月之後,他終於踏上了熟悉的香港的土地。

轎車駛抵位於中環金融街八號的四季酒店。柳林步入大堂,望著酒店內奢華的裝飾,心裡卻歎了一口氣:「又回來了!」對於這座酒店,自己太熟悉了。在這裡,前途未知的迷惘,像是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的黑團,充斥著咖啡廳、酒廊乃至每一個房間。相比之下,柳林無疑更喜歡南加州的藍天白雲。

柳林忘不了在四季酒店內的那段蹉跎時光,那真是人生中的夢魘。但是,當他重返香港,依舊選擇了這裡。

這座2005年才開業的五星級酒店,早已不是一座簡單的酒店。在內地富豪圈子裡,這座酒店名氣很大,甚至擁有了一個充滿鄉愁的名字——「望北樓」,在這裡守望北方,靜待歸期。

在四季酒店裡,有全香港最好的露天游泳池,有在港澳地區唯一被評為米其林三星級的中餐廳,更有許多惺惺相惜的同道中人。

當年,柳林滯留香港期間,就下榻在四季酒店。在這裡,他認識了好幾個朋友,都是在當地富甲一方的企業家,卻因為捲入某個腐敗窩案要來香港這個彈丸之地暫避風頭。有人不斷地來,有人等到了自己「過關」的好消息而離開,也有人獲知壞消息後逃得更遠。人來人往之間,柳林的身心備受煎熬。

對於避居港島的內地富豪們來說,四季酒店的地理位置更是得天獨厚——離港澳碼頭只有步行十分鐘的路程。登船去澳門賭博,是他們為數不多的解壓方式之一。

最令柳林揪心的,是一個江西來的企業家。兩人因為去澳門豪賭成為朋友,後來這名企業家興高采烈地告訴柳林,自己的案子已經了結,可以回去了。但就在下飛機的第一時間,這名企業家被帶上警車。最後,此人因為虛開增值稅發票被判了十多年。

因此,儘管杜林祥與徐浩成都告訴柳林,胡衛東動用各種關係已經確認,他當初的事已經過去,即便回到內地也不會有任何危險,但他依舊堅持只到香港。

數年前在四季酒店的時光並不愉快,但柳林思前想後,還是決定故地重遊。因為此地,確實有它獨具的魅力。四季酒店畢竟是21世紀才開業的酒店,硬件環境優於港島其他五星級酒店。這裡也是全港唯一可以預辦登機手續的地方,出行極為方便。更重要的是,因為聲名在外,酒店裡聚集著各種神通廣大的人物,便於打探第一手消息。

柳林還是一個迷信風水的人,他覺得這裡的風水不錯,當初自己能化險為夷,平安逃到美國,或許正是風水幫了自己。酒店三面臨海,原本是聚財之所。酒店之中更是遍佈流水裝置與咖啡色石磚,均符合「水為財」和「金生水」的格局。當年一位風水先生還告訴柳林,四季酒店裡風水最好的位置是中餐廳「龍景軒」,「清早進去,找個背向山的位置坐正,頭腦會慢慢開始清醒,這是旺氣流進了身體」。沒準是「信則靈」的緣故,柳林覺得,避居香港期間,凡是外出時,接電話多是壞消息,而進了餐廳,電話裡好消息就會接踵而至。

在酒店的海景房裡,徐浩成與杜林祥正等候著柳林。杜林祥悠閒地抽著煙,說:「柳林真是被嚇破膽了,怎麼說都不肯回內地,只是同意來香港。而且到了香港,指定要住這裡。」

徐浩成微笑著說:「柳林這小子會挑地方呀!四季酒店的海景套房,一晚上最便宜也得一萬多。他在這兒住上兩三個月,杜總可得破費近百萬。」

「這都是小意思。」杜林祥笑了笑,「不過,這酒店真像外界傳的那樣,是富豪的避難所嗎?」

徐浩成說:「近些年,是有很多內地過來的朋友青睞這裡。但在我看來,很多人不過是跟風而已,這裡也沒有外界傳得那麼神乎其神。」

「怎麼說?」杜林祥問。

「在我看來,內地朋友偏愛這裡,就像內地企業家來到香港置業,都喜歡集中在港島半山地區與本地上流人士為鄰一樣。」徐浩成說。

杜林祥點了點頭:「有道理!」

說話間,柳林帶著他的紅顏知己走進了房間。徐浩成、杜林祥紛紛起身與他握手。杜林祥笑呵呵地說:「麻煩柳總了。」

柳林也笑著回答:「應該的,別客氣。」

杜林祥又把身旁的袁凱介紹給柳林:「這位袁凱,是我們公司負責媒體公關的,我在電話裡跟你提過。以後媒體方面的事,他會直接和你聯繫。」

袁凱與柳林握著手:「叫我小袁就行。有什麼事,柳總直接吩咐。」

柳林點了一下頭:「強將手下無弱兵,杜總麾下的幹將,我有什麼不放心的!」

寒暄一陣後,徐浩成說:「柳總旅途勞頓,先在房間裡休息一會兒吧!晚上我在家裡略備薄酒,為你接風洗塵。」

「徐總這樣安排好。」杜林祥說,「柳總先休息,我們就告辭了。晚上再見。」

因為擔心酒店裡人多眼雜,徐浩成與杜林祥並沒有一起離去。徐浩成先行離開後,杜林祥又在房間裡坐了五分鐘,之後才帶著袁凱走進電梯。

當晚餐敘之後,杜林祥飛返河州,徐浩成也回到位於緬甸的老巢。柳林與在洛杉磯結識的少婦小韓兩人,在香港過起了神仙眷侶般的生活。一周後,內地一家財經媒體刊登出一條消息,標題就叫《能源大佬低調返港,打響礦山爭奪戰》。

這篇消息的主角,就是柳林。文章大意是說,數年前,柳林與老鄉且同為礦業富商的張貴明簽署了一份戰略合作協議,共同取得一座礦山的採礦權。後來,柳林遠走美國,張貴明卻將本應共同擁有的採礦權據為己有。人在國外的柳林,此前已向礦山所在地法院提告,最後卻被判敗訴。柳林並不甘心,隻身返回香港,打響礦山爭奪戰。文章言之鑿鑿地說:「柳林已向高院提出上訴。同時,雙方的交易還牽涉數家香港公司,柳林也向香港法院提告。」

無論柳林還是張貴明,在當地都是如雷貫耳的大名。可要放在全國的輿論場,卻算不上多麼出名的人物。消息見報後,轉載的網站並不多。

三天後,一封署名柳林的公開信又在網上流傳。信中柳林痛斥張貴明見利忘義,還含沙射影地指出,張貴明的發家史不乾不淨,生活作風更是糜爛至極。自己之所以離開當地,就是因為得罪了張貴明,擔心遭到黑惡勢力報復。

跟黑社會與性扯上關係,新聞漸漸有些關注度了。除了媒體跟進報道,一些知名論壇上還出現帖子,說張貴明就是黑社會,在當地無法無天。更有一則帖子,直接梳理出張貴明的十大情人,其中就有三個是明星。

借助女明星的影響力,張貴明的「知名度」大幅提升。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對這位隱居在北方小縣城裡的礦業大佬感興趣。

面對柳林的窮追猛打,事件的另一名主角張貴明始終保持沉默。無數記者撥打張貴明的手機,都是無人接聽。

直到半個月後,張貴明在老家梅河接受了北京一家媒體的專訪,為此次爭議事件再添了一把火!

根據記者的描述,採訪是從張貴明帶領他們走訪希望小學開始的。這所小學是張貴明投資興建的,學生們都親切地稱呼他「張伯伯」。回到辦公室後,張貴明以一口濃重的鄉音,向記者介紹了企業近年來的發展情況。記者寫道:「張貴明時而發出爽朗的笑聲,時而皺眉沉思,手中的煙一支接一支。」

當話題轉入與柳林的爭執時,「張貴明出人意料地沉默了幾分鐘,接著,他的怒火像火山一樣爆發。」張貴明先痛批了近期報道此次事件的媒體:「這些報道並無新鮮東西,在沒有對我進行採訪,也不瞭解事實真相的前提下,將以前的網絡傳言及柳林的一面之詞捏在一起,重新包裝後發了一遍。報道內容與事實根本不符,只不過是以侮辱、誹謗我及我擔任董事長的企業為目的,幫助糾紛的另一方造勢而已。使出這些齷齪手段的背後主使人,可以肯定地說就是柳林。」

接著,該篇報道以一問一答的方式,釋放出張貴明一方的聲音:

記者:根據柳林的說法,當初你們簽署了合作協議,共同開發礦山。但是日後能源價格暴漲,你便見財起意,把合作開發變成獨自開發,用各種非法手段侵吞了他的股份。真相是這樣嗎?

張貴明:這完全是沒有根據的造謠,說難聽點就是胡說八道!說實在的,我這人做生意這麼多年了,不管是賠還是賺,我都會講信用,絕對不會出爾反爾。當初,我的確與柳林簽署過合作協議,共同擁有礦山股份。按照這份協議,柳林應該向礦山注資五億元。可實際情況是,他僅在簽署協議後一個月內,向礦山投過五百萬元。此後無論我如何追討,他都不肯投錢。分明是他違約在前,怎麼還好意思再來主張股權?

柳林到了美國之後,我又與他通過好幾次電話。我在電話裡說:「老柳,按照合同你可違約了!不僅股份沒有,甚至先投的五百萬元,都得作為違約金被扣下。但念在朋友一場,我也不想收你違約金。合同就作廢吧,五百萬元我也一分不少地還給你。」柳林答應了這事,我也很快把五百萬匯給了他。

記者:為何柳林現在會提出異議?

張貴明:他的想法是什麼,你們應該去問他!不過我個人猜測,他才是真正的見財起意。這幾年,礦山發展勢頭不錯,尤其是去年,我們與北京的科研院所合作,勘探出了一個全新的礦藏。按最保守評估,這座礦山的價值都已超過一百億元。柳林沒料到我們能勘探出新的礦藏,因此後悔當初退出的舉動。

這就好比柳林最初投資了一隻「雞蛋」,但無力孵化、飼養。後來,他徹底放棄,把雞蛋賣給了我。最後小雞破殼而出,成長為一個即將大量產蛋的母雞。這時柳林宣佈,這隻雞是他的。

法院一審時,柳林沒有出席庭審,他只是委託律師出庭。但我又給他打過電話,我說:「老柳啊,趁著法院審理,咱們當面講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結果他說:「不用了,不用了,我們就聽法官的。」現在判決出來了,他又不認賬了,上訴弄什麼二審。

記者:這次股權爭奪戰,已經引起了社會各界的關注。尤其北京、上海等地的一些法律專家,也對案情發表了意見。這些意見,似乎對你不利?

張貴明:我注意到了部分專家學者的表態。我也曾就這件事向這些專家去過書函,敬請他們也能聽聽我的意見,以對自己的言行和身份地位負責任。但他們均保持緘默。這其中的隱情,我不願多說,更不願意多猜。但對我來說,態度和做法始終是光明磊落的。

我是泥腿子出身,柳林以前是政府官員。從掌握社會資源的能力來看,我絕對甘拜下風。柳林回到香港以後,就積極聯繫法律界的專家學者。這些專家利用自己的職業條件,尤其是與法院系統熟悉的便利,發表了許多不負責任的意見。這個情況我們雖然知道,但也無可奈何。

現在的問題是,柳林也好,專家也好,都故意拋開一些判決已經確認、柳林一方承認的基本事實,妄下結論。這是典型的庭外開審,言論結案,是以操縱輿論的手段,達到顛覆法院權威審判結果的目的。它的可怕之處在於挑戰法律的尊嚴,這對於社會心理和法治現實,都是十分危險的,後果也是嚴重的。

記者:柳林發出了一封公開信,字裡行間對於你的背景提出許多質疑,還說自己遠走海外,是因為擔心遭到你的報復。

張貴明:柳林為什麼走?據我所知,是因為一批有正義感的老幹部多年來一直持續不懈地實名舉報他侵吞國有資產一事。另外,柳林的生活作風很不檢點,家裡有老婆,又和當地電視台的主播搞在一起。後來老婆買兇殺人,把女主播捅死了。柳林惹上人命官司,心裡怕得要死,這才是他遠走他鄉的原因。我就是一個普通的企業家,自己讀書有限,多年來就憑著刻苦踏實走到今天。真如柳林所說,我黑白通吃,能量驚人,還用得著打官司,還會鬧出這麼大的風波?

記者:柳林一方認為,老幹部持續舉報的背後,是你在支持。

張貴明:這樣的謊言根本不值一駁。柳林被老幹部聯名舉報侵吞巨額國有資產,是從2003年開始的,我和他2005年才有經濟往來。你覺得這說得通嗎?這不僅是對我的污蔑,同時也是對幾十名老幹部的不尊重。

記者:此次股權爭奪事件發酵之後,網上出現許多對你的舉報,有人說你涉黑,還有人說你偽造證件。

張貴明:網上大量出現有關我的負面言論,究竟是網友自發還是有人幕後操縱,我沒有證據不敢亂說,相信社會上的明白人一看便知。我是一個商人,並非完人。得益於黨的好政策,賺了一點錢之後,的確幹過一些糊塗事,後來也得到了應有的懲罰。比方說,有一段時間我喜歡去澳門賭博,可由於自己名聲大,不想用自己的身份證去澳門等地,就辦了假身份證。用了兩次後,我覺得此事不合法,就交回去了。我沒有用這個身份證幹過任何違法的事情。後來,我主動去省公安廳接受了處罰。

犯過的錯我不抵賴,但有些別有用心的指控,我必須澄清。說我涉黑,簡直是天大的冤枉。這麼多年,不要說涉黑,甚至跟人打架的事我都沒幹過。更可笑的是,一個老婆買兇殺人的人,居然說我涉黑?我始終相信法律,認為通過正常的法律途徑,我及企業的合法權益一定會得到維護,法律的嚴肅性也一定會得到維護。

記者:如果可能,你有什麼話想對柳林說嗎?

張貴明:沒有這種可能了。真要是見面,估計也是無言以對了。走到今天這一步,我十分心痛。過去與柳林之間,既有生意上的合作,私人之間的友誼也不錯。可是,一座價值上百億的礦山就像一面照妖鏡,把人性的陰暗面都給照出來了。

《舵手:掌舵是一門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