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週五的下午,柏安民來到李非語的辦公室串門,見李非語正在埋頭修改一份材料,柏安民親切地說:「非語同志,這些材料的事就讓秘書長去把關吧,要注意勞逸結合。明天是週六,天氣很好,我們去市郊的靈山轉轉怎麼樣?活絡活絡身子。」
書記親自相邀,李非語當然沒有拒絕的道理,他答道:「我早就聽說靈山風光不錯,是我們荊都市的一塊文化寶地,我來荊都工作大半年了,平時忙於瑣事,一直沒有去看看,現在領導親自為我創造了這樣一個機會,我當然是舉雙手贊成。」
柏安民點點頭,說:「那好,就這樣說定了,明天我安排礪峰同志來接你。」
前段時間,馬礪峰由於兒子馬磊在花都大酒店惹下命案,害得他被停職檢查,不得不低調行事。後來,在李翠平的幫助下,馬礪峰成功地擺平了事端,他自然又官復原職,漸漸又開始活躍起來。柏安民說明天安排馬礪峰來接自己,李非語暗忖,明天的攀登靈山活動很可能就是馬礪峰牽頭組織的,看來,他是想利用這樣的活動來重新回到主要領導的身邊。不過,這樣的私人活動,柏安民主動邀請他李非語參加,至少傳遞出一個信號,說明柏安民沒有把他看成外人。
李非語翻了翻桌上的檯曆,明天是農曆六月初一。他對柏安民每個月初一都要到靈山寺上香的傳言早有耳聞,看來此言不虛。馬礪峰肯定也知道柏安民的這個習慣,因此才會一邀就靈。
關於靈山,李非語多多少少也瞭解一些情況。它位於荊都市市區東部,山並不高,只有三百餘米,但山勢險峻,洞幽壑奇,頗具江南靈秀之美。舊時,山上有座古靈山書院,據說是東晉陶侃創辦。陶侃乘船路過靈山時,見此地風光秀美,是一塊讀書治學的好地方,在山中盤桓多日,不捨離去,便聯合當地的官紳,集體捐資創辦了一所書院,名為靈山書院,後幾經興廢。清末重修的書院建築毀於「文革」期間,如今唯剩遺址。
靈山西北巔有座土地廟,規模很小,是市民燒香拜佛之所。去年,有好事者看中靈山這塊風水寶地,要擴大土地廟的規模,興建大型廟宇。幾位老幹部得知消息後,竭力反對。反對的理由有二:一是由於近些年市區擴張,靈山地區早已成為市中心,一旦興建廟宇,天天鞭炮轟鳴影響當地居民生活;二是靈山是古書院舊址,是市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不宜建廟。因此,當時這個方案沒有被批准。
後來,那些好事者們秘密打聽到柏安民喜歡佛教文化,就將報告遞到他的桌上。柏安民不愧是經驗豐富的老領導,知道如何變通處理。他指使建委馬礪峰主任組織編制出靈山宗教文化公園開發項目,進行招商引資,開展對外推介。這樣,新建靈山寺就有了合適的名目。於是,靈山寺作為市裡總投資一千萬元的招商引資工程,正式動工建設。因為是招商重點項目,而且是公園,那幾位老幹部反對也沒有用了。
第二天上午,柏安民、李非語,還有建委的馬礪峰,輕車簡從,向靈山方向出發。馬礪峰自己開車,連司機都沒帶。李非語越發覺得柏安民把他看成了自己人。
車子轉過幾條街道,馳上了通向靈山的公路,跑了十幾分鐘,就到了目的地。幾個人下車,步行上山。
果然是一塊鍾靈毓秀的好地方,李非語在心裡讚歎道。靈山臨江而踞,像一位俏麗的佳人,屈身蹲在江邊梳妝,那順著山勢一直延伸的繁茂古木,就像是她美麗的長髮。山下是一條商業街,以香攤為主。在商業街盡頭的山腳下,是一間車庫。馬礪峰指著車庫對李非語說道:「靈山寺的住持是個名叫清隱的和尚,他這個和尚當得相當瀟灑,瞧,這裡面停著的就是他的座駕豐田。」
和尚要當得瀟灑很容易,無非就是當得不像個和尚,常人能幹什麼,他也能幹什麼。李非語舉眼一瞧,裡面果然停著一輛嶄新的轎車,當下搖頭一笑。馬礪峰說:「如今的和尚也與時俱進了,平常人能享受到的好處,他們現在也都能享受到了,甚至平常人享受不到的好處,他們也能享受得到。」
李非語說:「現在的和尚,有幾個是衝著修身養性才出家的呢?佛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看今天改兩個字送給這些和尚更合適,即放下名利,立地成佛。放下名利比放下屠刀更難。」
馬礪峰說:「李書記說的是,要是放下了名利,就根本用不著屠刀了,因為不必相爭了啊。」
沿著石階上山,一路走走說說,倒也走得很快。山中濃蔭匝地,鳥鳴啁啾,讓人心曠神怡。平時,聽慣了千篇一律的官腔,見慣了千人一面的官臉,此時來到大自然中,眼之所見,目之所及,處處生機勃勃,三個人都有一種說不出的喜悅和輕鬆。
步行約百餘步台階,山勢更加平緩,只見幾幢高大威嚴的廟宇矗立在樹叢中。一個中年和尚急沖沖地跑來,他大概就是馬礪峰剛才說到的清隱和尚了。見到三人,和尚說:「阿彌陀佛,各位領導,小僧等候多時了。」
柏安民點點頭,說:「好,清隱啊,每次到你們這裡來,都讓我感到靜心啊。」又指著李非語介紹說,「這位是市委李書記,他是第一次上靈山,你一會兒向他好好介紹介紹靈山寺的歷史。」
清隱向李非語說:「李書記,小僧有禮了。請各位領導到齋房喝茶。」
柏安民對李非語說:「等一會兒再喝茶吧,既然來了,我看還是先上炷香吧?」
李非語說:「對,上炷香,我還是第一次來呢。」
古剎梵音,清香裊裊。平常人們上香,支數都是單數,以三支為多,表示戒、定、慧三無漏學,也表示供養佛、法、僧常住三寶。進了大雄寶殿,清隱和尚拿起一束香,數了幾支,然後遞給了柏安民。李非語瞅了一下,是九支,看來「九」是柏安民喜歡的數字。九者,久也,當然是指長久了,官運長久,財富長久,平安長久。可見,柏安民上九支香是很有寓意的。
柏安民將香點燃了,先將三支插在香爐中間,然後將三支插在右邊,最後將三支插在左邊,動作嫻熟,一氣呵成。顯然,他是個老香客了。在插香的時候,李非語看出他的口中在喃喃說著什麼的。當然,那麼小的聲音,只有菩薩才能聽得清了。
柏安民上完香後,李非語也來到香案前,拿起三支香,點燃了,虔誠地插在香爐內。李非語特地只拿了三支,是九的三分之一,當然不能和柏安民的支數一樣,領導任何時候都是講究等級的。如果不明智地拿了九支,享受和主要領導一樣的待遇,那說不定就會壞了領導的興致,甚至當場引起他的不快,這都是可能的。
馬礪峰也來上香了,他不愧是個精明人,只上了一支。
上完香,出了大雄寶殿,大家都輕鬆些了。清隱將幾位領導領到一間花木撫蘇的偏殿,待三人坐定後,他從裡間端出一隻瓷壇。他一邊泡茶一邊說:「這是極品霧裡青,貧僧早春保存的,市場上都是論克賣的,一克要四五百塊呢。」
瓷碗裡的茶湯淺黃明亮,清香撲鼻。一克就要好幾百塊,這麼貴的茶葉,連李非語平時也沒有喝過呢,難怪馬礪峰說清隱這個和尚當得瀟灑。再看看那邊的茶几上,還擺放著一台筆記本電腦。
「好茶!」柏安民讚道,「喝茶還是要心靜,我喝過不少好茶,可是在辦公室裡也好,家裡也好,就是喝不出這個味道。」
李非語應和了一句:「心靜茶香,品茶和心情有關,另外,水質也至關重要,這茶可能是用山泉煮的吧?」
清隱說:「領導說得太對了,是清晨新汲的山泉水。」
趁著領導的高興勁兒,清隱說道:「柏書記,還要拜託您一件事,這靈山寺的宗教活動場所登記證書還沒有辦下來呢,還有寺廟的法人登記證,這兩件大事還要請領導親自過問一下。」
按照規定,宗教活動場所要經省宗教部門依法登記批准,發給登記證書。依法登記的宗教活動場所,具備法人條件的,同時辦理法人登記,並發給法人登記證書。當初建廟時,因幾名老幹部反對,辦證的事就緩了下來。難怪清隱這麼著急,如果沒有經過登記批准,靈山寺就是非法宗教活動場所,清隱自然更談不上是什麼合法的住持了。也就是說,如果靈山寺不被宗教部門登記,隨時可能會被查封,清隱也隨時可能出戶。
柏安民「咕嚕」一聲吞了一口茶水,聲音很響亮。他用碗蓋輕輕撥弄著茶葉,說:「你說的事上次出了點小麻煩,下次再交個報告上來吧,我和宗教局打個招呼。」
清隱喜不自禁,笑道:「既然幾位領導喜歡這茶葉,小僧這裡還有一點,改天專程給各位領導送去,順便把報告也一道交上來。」
香也進了,茶也喝得差不多了,清隱也如願以償,看來上午的活動應該結束了。
李非語像是想起了什麼,他問清隱說:「清隱師父,這廟宇所在地是古靈山書院遺址,聽說遺址上還有一塊碑刻,你知道在哪裡嗎?」
「哦,我知道,順著這條巷子,一直向後走,出了廟宇後門,再向前走一段路,就能看到那塊碑。李書記,我帶您去。」清隱答道。
「不用了,你陪柏書記在這兒喝喝茶吧,我一個人去看看。」說著,李非語站起身,跟柏安民、馬礪峰打過招呼後,一個人向靈山寺後門走去。
後門是關著的,並沒有上鎖。李非語打開門,外面只有一小塊狹長的山地,荊棘與雜草叢生。踏著沒膝深的荒草,放眼四下尋覓,在一個角落裡,李非語終於發現了一塊石碑。他好不容易來到石碑前,扒開雜草,細細辨認著上面的碑文。碑文雖有些漫漶,但字跡基本可辨。大意是說,古書院由陶侃創辦,史上人才輩出,後幾經興廢,光緒年間,為再現這一人文盛景,當地官紳名流集資重建云云。
碑傾斜在草叢中,冷落荒涼,搖搖欲傾,就像是市場經濟中文化的命運。李非語站起身來,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重新回到室內,大家又喝了一會兒茶,等著柏安民說告辭的話。這時,只見清隱又走到柏安民面前,滿臉堆笑地說:「柏書記,小僧今天要給你介紹一位奇人,她對您是慕名已久,只是無緣一見。」
「奇人?」柏安民疑惑地說道,「我見過的奇人多啊!」
料是見清隱有些失口,馬礪峰急忙說道:「不不,準確地說,不是奇人,應該叫奇才。」
「既然是人才,那就見見吧。」柏安民站起了身。
馬礪峰在前面帶路,向後山江邊走去。到了半山腰,只見一座獨立的小院落呈現在面前。院牆上掛著一塊長方形的紅木匾,上面寫著幾個字:桃花源文化公司。
李非語明白了,看來,今天的主角現在才正式出場,好戲才剛剛開始。
一排房子依山而建,前面是一座開闊的小院落,裡面栽種著多種花木。「桃花源」,名字很好,如果這裡住著一位隱士或者高人,那再合適不過了。可惜,用桃花源作為一家公司的名字,並不是太適合,有銅臭氣。
清隱和尚朝裡面喊了一聲:「妍紅妹子,領導來了,還不出來迎接!」
清隱話音剛落,一位雅淑的中年女性走了出來,身材高挑,圓臉、清秀,戴著一副眼鏡,一看就是一位知識女性。
只見她走上前來,一把拉住柏安民的手,說:「有幸有幸,桃花齋今天真是蓬蓽生輝啊,迎來了三位貴客。」
柏安民說:「聽清隱說你是一位奇才,所以我們特地過來看看。」
馬礪峰介紹道:「這位是桃花源老總胡妍紅,我和她吃過一回飯,對她的情況知道一點。她是北大經濟系研究生畢業,對傳統文化和當前中國經濟非常有研究,是圈子裡有較高知名度的經濟策劃師,有國家認證的策劃業資格證書。胡總是我們荊都人,以前在北京工作,因為不喜歡大城市的喧鬧,去年才回到荊都。」
一聽說北大畢業,柏安民又仔細瞧了瞧眼前的胡妍紅,態度明顯和藹多了,他說:「北大的高材生,不簡單,回報家鄉值得稱道。荊都現在正處於大發展的時期,需要各方面的人才,小胡你回來很好啊,我們非常歡迎!」
「謝謝領導的讚譽。我這些年在外面走南闖北,見過不少政要,也為他們服務過。隨著年歲的增長,思鄉之情愈增,這才回來辦了家小公司。近年來,我親眼目睹了荊都的快速變化,有機會我一定會為家鄉的發展獻智獻策。哎呀,光顧著說話了,來人啊,快泡茶!」說著,朝裡面喊了一聲。
應聲走出兩名妙齡女子,胡妍紅指著她倆說:「這兩位是我的女弟子,都是大學生呢。」
兩個女孩身著緊身旗袍,面容姣好,亭亭玉立。她倆泡茶的動作優雅、嫻熟,一看就是訓練有素的。
李非語掃了一眼室內,室正中懸掛著一塊匾額,上書「桃花齋」三字,一看落款,還是當代名家所書。左邊是一排博古架,擺著各種器物;右邊是一排書架,令人稱奇的是,上面擺放著一摞摞的線裝書。
柏安民和胡妍紅談得很投入。馬礪峰是見到美女眼神就發直,看來他兒子馬磊是一樣的德性,此刻,他正貪婪地審視著胡妍紅的兩個女弟子,用眼光剝著人家的衣服。
李非語有點尷尬,他站起身,出了門,想去趟洗手間。穿過一條卵石小徑,裡面還有一座小院子。院門緊閉,院門上有一副對聯:
春風別有意
密處也尋香
李非語感覺這聯子有些熟悉,但一時又想不起來作者是誰。
李非語再回到室內,只見馬礪峰正指著胡妍紅的臉說:「大家看看,人們都說胡妍紅的臉有觀音相,慈眉善目的,你們看像不像?」
李非語仔細一看,與傳說中的觀音還真有幾分相像。柏安民也點了點頭,表示默許。
馬礪峰侃侃而談:「胡妍紅對中國傳統文化非常有研究,特別是風水學。風水不僅是地理學,還是政治學。」他壓低了嗓音說,「現在許多大幹部都非常相信風水,南方某座城市,好幾任市委書記政績突出,是紅極一時的政治明星,但是後來都沒有高昇,有的還出事被雙規了。前些年,新一屆市領導聽說了胡妍紅的大名後,派人專程趕到京城,找到了她,並將她接到那座城市,給市委大樓仔細勘察了風水。」
柏安民聽得很入神,但裝著漫不經心地問道:「小胡,是有這麼回事嗎?」
胡妍紅說:「是有這麼回事,我通過仔細勘察,採取了幾項措施:一是將市委大門前的銅馬移了個方向,原來馬頭朝西面,這不是暗示喝西北風嗎?我決定改為朝東,寓意日出東方,紫氣東來,吉利。二是改建大門前的花園步道。將那些彎彎繞繞的曲字形步道一律改為直道,步道曲曲折折,言外之意暗寓仕途不順,改為直道氣流暢順,一切通暢。」
馬礪峰說:「經過胡大師改造後,這座城市此後的幾屆市委書記或順利陞官,或平安退休,總之皆大歡喜。」馬礪峰見柏安民對風水學很感興趣,又改稱胡妍紅為胡大師了。
柏安民點了點頭,說:「我前些年是聽說過此事,據說是一位神秘女子所為,原來就出自小胡的手筆,很好,看來我們荊都的能人就是多啊。」
胡妍紅謙虛地笑道:「那都是過去的事了,這些年我研究的還是經濟文化,別看我待在這靈山上,省內外城市的一些大型工程,一般事前還常有人來請我去給他們看看的,提點建議。我前天才從省城回來,一家集團要在省城新區建設地標性高樓,讓我幫助選址,一個紅包就給了十萬。」
柏安民對眼前的「胡大師」越來越有興趣,是有緣由的。他有一塊心病,從去年開始,省城裡就有傳言下來,說他不久將被提拔為省人大常委會副主任,可時間過去了一年多,還是沒有什麼動靜,他就懷疑是不是哪裡不對勁。馬礪峰不愧是領導肚子裡的蛔蟲,會揣測領導的心思。
柏安民裝作不動聲色,悠閒地敲著手指,誰也不知道他此時在想些什麼,當領導的,該深沉時就要深沉,讓別人看出心思就太沒有城府了。
李非語有些懷疑,馬礪峰這麼積極,對胡妍紅的情況又是如此熟悉,看來今天這場會面,莫不是他趁柏安民上香的機會,而精心安排設計的?官場上的事情很複雜,多長一個心眼,多一些懷疑,一般是不會錯的。
胡妍紅繼續說道:「當前,我們荊都新區建設剛剛起步,要是能有機會出點力是本人的榮幸,為家鄉服務我不收一分錢。我仔細研究過了,荊都城市新區要高品位建設,要取得轟動效應,要最大化地發揮經濟效益,還要打文化牌。」
「文化牌?」柏安民一聽文化就來了興趣。柏安民是中專畢業,當然,黨校學歷是研究生。因為他愛好書法繪畫,所以一直自詡為文化人。
胡妍紅說道:「文化看似務虛,實則有畫龍點睛的作用。新區要騰飛,萬事俱備,目前缺的就是眼睛。1963年,美國氣象學家愛德華·羅倫茲在一篇論文中提出一個名詞,叫做『蝴蝶效應』。他指出,一隻南美洲亞馬遜河流域熱帶雨林中蝴蝶,偶爾扇動幾下翅膀,可以在兩周以後,引起美國德克薩斯州的一場龍捲風。原因就是蝴蝶扇動翅膀的運動,導致它們身邊的空氣系統發生變化,並產生微弱的氣流,這些微弱氣流的產生,又會引起四周空氣或其他系統產生相應的變化,由此引起一個連鎖反應,最終導致其他系統的巨大變化。蝴蝶效應的結果說明,一個好的微小的變化,只要正確運用,經過一段時間的努力,將會產生轟動效應,發生從量變到質變的裂變。」
柏安民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說:「妍紅同志不愧是搞研究的。針對我們荊都,說具體點吧。」柏安民開始稱胡妍紅為同志了。
胡妍紅興致更高了,說道:「蝴蝶效應看似複雜,實際上很簡單,用我們中國的話說,就是畫龍點睛,說法不同而已,本質上是一回事。許多事物都有一個蝴蝶效應,那麼,我們荊都發展的那只蝴蝶在哪裡呢?」
李非語不禁也產生了興趣,胡妍紅走南闖北,看來肚子裡還是有一點墨水的。她多年出沒於官場,常和官員打交道,那些當官的都不是傻子,沒有一點真才實學完全靠忽悠肯定是不行的。
胡妍紅說:「依我看,荊都的蝴蝶就在這座山上。古靈山書院由陶侃創辦,我們都知道,陶侃是東晉大詩人陶淵明的曾祖父,陶淵明就是荊都新區的那只蝴蝶。」
柏安民、李非語和馬礪峰都聽得一愣一愣的。胡妍紅繼續說道:「恕我直言,荊都新區今後的主要產業肯定是房地產業,我對國內的房地產業也是很有研究的,如何經營城市,最大程度地發揮土地的經濟效益,學問大得很。我們荊都新區有一座寶庫,可惜呀可惜,沒人發現,更沒有人能利用,我們是端著金飯碗過著窮日子!」
柏安民將信將疑地問道:「寶庫?我們有嗎?」
胡妍紅沒有直接回答柏安民的問題,她繼續侃侃而談:「荊都新區西邊有座落馬坡,綿延數十里。可是,現在還是一座荒山禿嶺。聽聽這名字,『落馬坡』,太不吉利了。依我的設想,落馬坡肯定要改名,將山場資源盤活,進行旅遊開發,以旅遊業帶動和提升新區地產業,做大服務業。因此,陶淵明就是最合適的人選。落馬坡位於荊都新區南面,我有一個極富創意的設想,將此坡改名為南山,就是陶翁『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中的南山。」
胡妍紅響亮地吞了一口口水,說得唾沫橫飛:「在現代人的心裡,都有一個隱逸情結,一個桃花源情結,新區也可以取個名字,就叫南山新區怎麼樣?南山新區就是現代人安家置業的理想家園!」
柏安民再也沉默不住了,他欣喜地說道:「你這個創意很好,妍紅同志有腦子。」平時,柏安民要是說一個人「有腦子」,那就是很高的評價了。
胡妍紅感歎道:「荒山禿嶺成了著名風景區,對上可以爭取各種政策性扶持資金,對下可以帶動地產成倍升值,何樂而不為啊!」
柏安民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麼,問道:「有一個問題,建靈山書院的是陶侃,這和陶淵明挨不著邊啊?」
胡妍紅答道:「打陶侃牌不行,他不是隱士,沒有可挖掘的經濟價值。旅遊需要最深層次地發掘文化資源,需要炒作。不是有這麼一句話麼,先造謠,後造廟。這話說得是難聽了點,但它說出了一個道理,就是要先入為主,輿論先行。靈山書院是陶淵明曾祖父陶侃創辦的,不錯,和陶淵明關係不大,可是,誰又能肯定地指出陶淵明沒有來過這裡?保不準他還在這裡讀過書呢,一千多年前的事情,誰能說得準?思路一變天地寬啊!」
柏安民肯定地點了點頭:「妍紅同志,荊都要大發展,就要堅持解放思想,打破常規,摸著石頭過河是不行的。你今天說的很深刻,有思想,市委將好好研究。這件事要做,還是要請你出面,我們堅持『公司運作、政府支持』的模式,我想是可以試一試的。」
聽說要請自己出面,胡妍紅壓抑著內心的激動,因為她說了半天,目的就是為了推銷自己,她等的就是柏安民這句話。當時,她故作平靜地說:「柏書記,各位領導,要是相信我的話,我一定為家鄉的發展鞠躬盡瘁。本人這些年還是積累了一些資金,融資的路子也還是有的,我可以投資,只要市裡給足政策,我保證把一個落馬坡變成聚寶盆。」
柏安民說道:「好了,下一步我們再深入談談,今天就到這裡吧。」說著,起身告辭了。胡妍紅和清隱和尚一直送到山腳下。
在回去的路上,李非語一直在琢磨在桃花源公司看到的那兩句詩:「春風別有意,密處也尋香。」詩有些意味,顯然和閨中秘事有關。胡妍紅將這兩句詩用作園門聯,字面上是說院子裡清幽私密,但明顯一語雙關。但今天在桃花源公司,連胡妍紅在內,一共只見到三名女子,她們會有什麼閨中秘事,不會是同性戀吧?
李非語忽然想起清隱和尚那奸滑的樣子,還有他望著胡妍紅時的曖昧神態,心裡頓時產生一個疑問,這個胡妍紅莫不是和清隱有染?說不定他們還是一夥的。不然,哪有將公司開到山上的理?靈山寺的真正投資商也許就是這位神秘女士胡妍紅,清隱不過是她的替身而已。這個年頭,為了利益,真與假,正與邪,哪裡還存在嚴格的界限呢?
李非語又想到那副對聯,眼前猛地一亮,這不是唐代詩人李義府的詩嗎!對了,剛才在桃花齋的牆上還看到了用小篆書寫的李義府著的奇書《度心術》。說起李義府,實在可以稱得上是一位高人。他出身寒微,卻憑著嫻熟的度心術,玩轉人事與世事,曾在唐高宗李治時兩度為相,紅極一時。雖然他有文才,但品性極差,好色貪婪,打擊異己。由於他陰險毒辣,專以陷害為能事,善使溫柔一刀,人們送了他一個外號,叫做「李貓」。
李義府總結了自己做官和做人的學問,寫了一部書,名叫《度心術》。書中有這樣幾個觀點:「知世而後存焉」、「識人而後幸也」、「行可偏,名固正也」。每一句都可以稱得上是名言。知世、識人,然後才能生存、幸運,這就是李義府的人生經驗。也就是說,不知世、不識人,你是沒辦法生存的。後一句「行可偏,名固正也」,就更加虛偽了,意思是說,一個人幹盡了壞事也不要緊,但還要保持一個好名聲。這就像金庸筆下的君子劍岳不群那樣,白天稱兄道弟,滿嘴江湖道義,晚上則翻臉不認人,該捅刀子時就捅刀子。
看來,胡妍紅對李義府很是推崇。她信奉的是生存哲學、度心哲學,這樣的人在今天很有市場,也總是很有運氣。不能不承認,她是一位高人。
在江南春大酒店吃過中餐,馬礪峰跑到酒足飯飽的柏安民身邊,輕輕耳語道:「柏書記,今天各位領導都辛苦了,下午安排點娛樂活動吧?」
柏安民點點頭,說:「那好,我客隨主便。」
馬礪峰諂笑道:「那就泡泡溫泉,活絡活絡身子。」於是,一行人又驅車向位於城南的溫泉山莊進發。
幾周後,《荊都日報》在頭版發表了一條消息,題目叫《我市發現陶淵明後代》。作者是市文物局局長杜泉郭。杜泉郭是名校考古專業畢業,在全國文物專業刊物上發表過不少論文,是省內有影響的考古專家。
杜泉郭在文中指出,近日,我市考古工作者在荊都市郊的陶家窪村,發現了一本晉代殘本《陶氏支譜》。據初步瞭解,這本支譜在全國是首次發現,很可能是孤本,價值珍貴,已被文物局徵收保存。根據初步考證,杜泉郭在這本家譜中發現了兩個重要信息:一是陶家窪陶氏是陶淵明的後代子孫;二是根據譜中關於陶淵明隱居地地理特徵的描述,陶翁隱居地的大致位置,就位於今天荊都新區境內。杜泉郭同時又將這條新聞發給了省城的《江南晚報》,該報也很快就發表了。
這條新聞發表後,在荊都上下引起了熱議。當然,持肯定態度的人佔絕大多數。這年頭,各地都在拚命爭搶歷史名人,甚至連孫悟空豬八戒的故里都在爭搶了,有的地方恨不得將歷史上所有名人都收入囊中才好。陶淵明是高潔之士,詩文在中國文學史上具有崇高地位,荊都市多了一個歷史名人,是天大的好事。儘管陶淵明故里已有定論,他是東晉潯陽柴桑(今江西省九江市)人,但是,今天的荊都畢竟是他昔日的隱居地,這已經是個很了不起的發現,荊都上下都被這個偉大的發現振奮著。
一周後,《荊都日報》用了一個專版,再次刊發了杜泉郭的文章,題目是《陶淵明筆下的南山與荊都落馬坡》。在文中,杜泉郭通過對《陶氏支譜》和清代重修古書院遺址碑記的進一步考證,提出他的最新考證成果,即荊都市新區南面的落馬坡,就是陶淵明詩句中「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南山」。
這是一個相當了不起的發現,解決了一個重大學術難題。因為長期以來,學術界為陶翁筆下的「南山」到底是實指還是虛指爭論不休,爭論雙方發表的論文可謂車載斗量。現在好了,杜泉郭不僅用令人信服的證據證明了「南山」是確有所指,而且還找到了它的具體位置,它就是今天荊都市新區的落馬坡。文章中還進一步指出,在離陶家窪不遠的地方,有個地名叫五柳村,現在是一塊荒坡。根據老一輩人回憶,這個地方過去生長著五棵參天的古柳樹。這不是和陶淵明《五柳先生傳》中寫到的「宅邊有五柳樹」不謀而合麼?可惜,那五棵柳樹已經被鋸倒了。但是,五柳村的地名一直沿用至今。杜泉郭將這篇文章又發到了網上,全國幾十家報刊和近百家網站都進行了轉載。
杜泉郭的這篇論文發表後,引起了文學界和史學界的高度關注,在荊都市再次引起了強烈反響,市級班子領導和市直機關的頭頭腦腦們都閱讀了這篇文章。網上也議論紛紛,荊都網民們驚喜萬分,沒想到我們荊都還有這樣一塊風水寶地,要不是杜泉郭的發現,這個歷史之謎可能永遠無法解開。網友們還一致譴責了「落馬坡」這個地名,認為它和陶淵明筆下詩意的田園風光太不相稱了,強烈要求政府將「落馬坡」改名「南山」,還原歷史的本來面目。網民們還搞起了網上簽名支持活動,改名的呼聲日益高漲。
數日後,市文物局派出一輛小車,從省城將省文物局著名考古專家莫南北先生接到了荊都。莫南北教授是杜泉郭的導師,發表過大量論文,著作等身,是國內考古界非常有影響力的專家。
在杜泉郭和桃花源文化公司老總胡妍紅的陪同下,白髮蒼蒼的莫南北教授圍著落馬坡轉了幾圈,進一步肯定了他的學生杜泉郭的考古成果。據說,市委柏書記還專程到莫教授下榻的酒店看望了他,並和他共進了晚餐。
回省城後,莫南北教授親自撰寫了一篇文章,題目是《南山與荊都落馬坡》,該文很快發表在國家級的文物報紙上。在這篇文章中,莫南北教授從地理、地名、風俗、植物等多個角度,全面論述了南山與落馬坡的關係。他得出的結論是:陶淵明筆下的南山基本可以確定就是今天荊都市境內的落馬坡。
莫南北教授的表態,基本上就是一錘定音了,南山就是落馬坡的考古成果被絕大多數荊都市民認可。要論起功勞,應該數杜泉郭最大,他畢竟是第一個提出這個觀點的人,並發表了論文。在不久後舉行的市社科學術年會優秀論文評選中,杜泉郭的論文《陶淵明筆下的南山與荊都落馬坡》榮獲一等獎。頒獎儀式與往年規格不同,市委一把手柏安民親自參加了頒獎儀式,向杜泉郭頒發了獲獎證書和一萬元獎金。會上,柏安民用抑揚頓挫的語調,就荊都市學術工作的重要性發表了重要講話。柏安民指出,學術工作既要面向歷史,更要面向當代,面向未來,積極為經濟和社會發展服務。會後,荊都市學術界備受鼓舞,掀起了學習柏安民講話的熱潮。
連日來,桃花源文化公司老總胡妍紅,頻繁出入於市四大班子負責同志辦公室,洽談投資意向,為她的南山新區文化創意吹風。
數日後,市委常委擴大會議召開,市發改委、經委、建委、交通、旅遊、國土、規劃、林業等部門負責人出席會議。會上,市新區管委會常務副主任雷力平匯報了荊都新區文化創意方案,明確提出以陶淵明「南山」文化為核心,以文化項目和旅遊產業為兩個抓手,做活城市經營文章,全面推進新區建設,高標準打造集商務、酒店、辦公、娛樂、餐飲、生態居住和旅遊於一體的城市商業新中心。為打好「南山」文化牌,建議政府將「落馬坡」改名「南山」,將荊都城市新區正式命名為南山新區。
雷力平宣讀完畢後,就該輪著常委們表態了。既然會議上宣讀了這個方案,柏安民的態度是明顯的。常委們都是明白人,這又不是研究人事問題,和自己的得失關係不大,爭來爭去沒意思,所以基本上都是贊成的。孟揚帆市長鐵青著臉,好幾次欲言又止,看得出他的內心是矛盾的。但是,在這樣重大的問題上,他不表明一下自己的態度,顯然是不合適的。孟揚帆說:「這個方案比較新穎,但是,我提一點個人的看法:一是杜泉郭同志的南山考古成果尚沒有得到學界公認,我們此時借陶淵明大做文章是否合適;二是桃花源文化公司的胡妍紅有投資建設南山風景區意向,她的資金實力究竟如何,不要做成半拉子工程,別到時戲沒唱成反而先塌了台。」
最後,柏安民作重要講話。柏安民在講話時,用食指在空氣中寫了一個「永」字。一般情況下,柏安民要是做出這樣的動作,說明他的心情很好。他說:「揚帆市長講得很好,我們幹任何事業,都要聽取多方面意見。我說兩句。第一,發展旅遊不是學術考證,學界是否公認並不重要,南山風景區建設能直接帶動新區地產增值,有經濟效益才叫發展;第二,我們對投資方的投資實力還要進一步驗證;第三,荊都城市新區要成為全省乃至全國的城市新區建設的樣板。現在各地都在建設城市新區,我們荊都作為江南省第二大市,要堅持文化興市理念不動搖,通過文化和旅遊帶動地產經濟成倍增值,建設集宜居、宜商、宜游、宜業於一體的高品位的都市家園。我們要建出特色,要有亮點,要做大文章,不能一般化,要為全省乃至全國的新區建設做出榜樣,要以發展的成果來檢驗市委、市政府的執政水平,檢驗學習實踐科學發展觀活動的成效。」
最後,柏安民不忘向各位領導做了一點提醒,他說:「建設城市新區,推進一項規模宏大的系統工程,全市上下一定要統一思想,要講政治,講大局,不能有雜音,各級各部門一定要全力服務新區建設,我們再造一個新荊都的夢想是完全可以實現的!」
按照柏安民平時的講話風格,一旦他說到要講政治,那就說明他對那件事情是相當重視了,其他人就不能亂議論了。
什麼是講政治?李非語仔細揣摩柏安民的講話意圖,他大致弄明白了。講政治,表現在具體問題上,就是服從,無條件地服從。
幾天後,又經過一系列的運作,南山風景區旅遊開發項目在江南春大酒店正式簽約。市政府與桃花源文化公司正式簽訂了南山風景區旅遊開發項目合同書,常務副市長洪繼軍與胡妍紅代表雙方在合同書上簽字。簽字時,各位常委會在簽約席後方站成一排,共同見證了這歷史性的一刻。
根據合同,桃花源文化公司註冊成立桃花源集團,投資兩億元進行南山(原名落馬坡)旅遊開發,建設4A級旅遊景區,建成全國著名的休閒旅遊度假勝地。
根據即將編製的南山風景區旅遊詳細規劃,南山核心景區將建設「桃花源」公園,再現陶翁筆下詩意和溫馨的鄉村田園場景。公園入口處,樹立一座陶淵明青銅雕像。創意是陶翁身著布衣,荷鋤而歸,鋤柄上懸著一隻酒葫蘆。該雕像擬聘請中央美院名家設計。桃花源公園內,是由鄉村草堂組成的村莊,草堂上升起裊裊炊煙。池塘邊,廣植柳樹、桑樹,狗吠深巷裡,雞鳴桑樹巔。人物以荷鋤的農夫和採桑的少女為主。新建南山別業度假村或者叫隱士村,村中廣種菊花,在村口放置一隻巨大的酒罈,鄉村酒坊星星點點散佈村中。一句話,讓現代遊客「走進南山裡,感受桃花源」。
胡妍紅還有一個創意,就是要做活美女經濟。胡妍紅認為要大做「美女經濟」,做「注意力經濟」,不是有這樣一句話麼,叫美麗也是生產力,漂亮的臉蛋也能生產鈔票。根據史書記載,陶淵明的妻子叫翟氏,非常漂亮,但不知道名字。美女沒有名字是令人遺憾的,好在桃花源公司彌補了這個遺憾,公司特聘專家、市文物局局長杜泉郭很快考證出陶淵明的妻子名叫翟素顏。桃花源公司將聘請名導拍攝電視連續劇《陶淵明與翟素顏》,通過南山旅遊小姐大賽,將由冠軍獲得者扮演翟素顏。桃花源集團還將推出一台名為「印象南山」的大型歌舞山水實景演出。演出以翟素顏和採桑少女為主角,挖掘美麗資源,展示民俗風情,從而激活南山風景區人氣、商氣和財氣。
陶淵明詩文是一座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文化寶庫和財富寶庫,潛在的經濟和社會效益非常巨大。在柏安民的直接關心下,桃花源集團已精心編製了多個南山風景區招商項目,開展對外招商活動,走項目帶動之路。這些項目已經在省、市主要媒體上進行了公佈。主要有:根據陶公躬耕的史實,編製中國農耕文化博覽園項目;根據陶翁嗜酒的愛好,編製了菊花酒廠項目;還有影視基地項目、南山溫泉項目、農家樂項目等。
就在南山風景區一系工程如火如荼地開展之際,發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情。
李非語突然接到省城《江南晚報》一個朋友的電話。他的朋友在電話中說,報社收到一封《陶家窪陶氏是陶淵明後代嗎》的稿件,對此前報道的荊都陶家窪陶氏可能是陶淵明後代提出質疑。稿子來自荊都本地,作者是一個名叫石礪的人,是手寫稿,看來此人還不會電腦。這位朋友還說,主編對這條新聞很感興趣,目前,被他以這個作者腦子太不正常為由壓了下去,請李非語設法與石礪溝通一下,擺平此事。
李非語聽了驚出一身冷汗,現在的晚報就喜歡搞爭鳴,以吸引讀者眼球。這條稿子要是發出來,然後再來個後續報道,那麻煩就大了。
解鈴還需繫鈴人,李非語立即將胡妍紅叫到辦公室,說:「我們一直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江南晚報》來電話了,荊都有人唱反調,寫文章反駁你們的創意。」
胡妍紅撓撓頭,笑道:「這個人是誰,膽量倒是不小,反駁不怕,稿子還沒發表吧,我去一趟省城,做做工作。」
李非語嚴肅地說:「胡總,暫時還沒事,但為了杜絕後患,當務之急,你立即去找到這個叫做石礪的人,與他溝通溝通,只要他不繼續反對就行。現在爭名人的現象,也不是荊都一處,全國到處都有嘛。」
「有反對的聲音,說明我們的聲音還不夠強大。下一步,我們還要掀起更加強大的宣傳高潮,讓反對的聲音聽不見,直至自動消失。」胡妍紅說道。
李非語不想與她繼續糾纏,說:「下一步的事以後再說,你現在就去找到作者,把這件事情處理好,我們也不強迫他接受我們的觀點,只要他不公開反對就行。」
離開李非語的辦公室後,胡妍紅只打了兩個電話,就把石礪這個人找到了。原來,他是市文物管理局的退休老局長,杜泉郭的老上級,也是一位在省內頗有聲望的考古學家。接著,胡妍紅又去了一趟省城,通過關係,把石礪投到江南晚報社的那篇稿子拿了回來。
胡妍紅和杜泉郭對石礪的質疑稿進行了認真審讀、細細咀嚼,覺得這個老傢伙說得句句在理,有鼻子有眼,而且,杜泉郭還發現,石礪肯定接觸過那本收藏在文物局庫房內的《陶氏支譜》。因為,石礪要寫出反駁文章,必須要閱讀這本家譜。這本家譜平時鎖在庫房內,一般人根本看不到,包括石礪。
杜泉郭惱羞成怒,他順籐摸瓜,很快糾出了「內鬼」。原來,在寫這篇質疑文章之前,石礪找到庫房值班人員的家裡,日夜央求,要一睹《陶氏支譜》,那名值班人員曾是他的下屬,被老領導纏得沒奈何,就趁杜泉郭出差的機會,偷偷打開文物庫房,讓他翻閱了一下。憑借多年的專業知識,石礪當場就作出判斷,家譜是真的,但少數幾張顯然做過手腳。當然,經過做舊處理,一般人是看不出來的。
得知這些情況後,杜泉郭氣得半死,可是現在就是把那名值班人員斃掉也於事無補了。眼下的當務之急,是要與石礪作好溝通,努力化解此事。
經過一番打聽,胡妍紅終於得知了石礪的住處,他住在老城區的一所舊房子裡。石礪喜酒,胡妍紅特地買了四瓶茅台,開著奔馳,向老城區奔去。
寬敞的大街跑到盡頭了,車子只能停下來。胡妍紅只好步行,進入一條巷子,到處是瓦礫,她高一腳低一腳地走著,轉過三四條胡同,終於找到了石礪的家。
石礪有一兒一女,兒子大學畢業後在上海工作。女兒原是企業工人,已下崗多年,在街上炸油條。石礪的老伴年輕時沒有正式的工作,老了後全靠石老的退休工資生活。幾年前,石礪的兒子在上海結婚要購房,石礪沒錢支持兒子,和老伴一合計,就將新房子賣了,將錢給了兒子。賣了房子後,他在老城區租了一套三開間的舊房。老城區房子破舊,交通不便,早晚屬於城市拆遷改造對象,這些年老城區裡有條件的人都想辦法往外遷,只有石老這樣的老頑固才會跑到這殘垣斷壁堆裡來居住。他老夫妻倆看中了這裡,圖的肯定就是房租便宜。
石礪的住處很好找,他家的外牆上寫著三個大字:「閒雲齋」。
走進閒雲齋,幾件傢俱都是老式的,花幾、八仙桌、蘇式木椅,一個小男孩正趴在椅子上做作業,是石礪的外孫。石灰斑駁的牆上,掛著古樸的山水人物畫。客廳裡還有一處天井,再看房頂,竟然是拱梁,倒也雕樑畫棟,就是太殘破。
「你是……」見一個時尚的女人在自己的家裡四處打量,一個頭髮雪白、腰身佝僂的老頭從裡屋走出來問道。老人的手裡拿著一把大號的放大鏡,放大鏡的柄斷了,中間用膠布纏著。他肯定就是石礪老人。房子是死古董,他就像是活古董。
「哦,你就是石老吧,文物界著名的老專家,你好你好!」見到石老,胡妍紅比見到了自己的老父親還要親熱,一把拉住他的雙手,使勁地握著。
「你、你要看什麼貨嗎?」透過厚厚的老花鏡,石礪見來客手裡還拎著茅台,覺得對方是有求於自己。見到好酒,他的鼻子不由自主地聳了聳。石老把胡妍紅當成文物販子了,他鑒別能力高超,經他掌眼的文物,很少有假的。所以,這些年,不斷有文物販子慕名找到他的家裡,求他鑒定文物。
「不,我不是來要看貨的,我是來和你談一談你最近創作的文章的。」胡妍紅說道,並委婉表達了希望他不要再寫更不要發表與南山有關的反駁文章。
「石老,你知道,我現在在替政府做事,在替老百姓做事,新區發展了,旅遊業興旺了,就能搞活經濟,增加許多就業崗位。就連你這片老城區,肯定也要迅速拆遷,你很快就能搬進新居。」胡妍紅說。
「你把酒帶回去吧,我戒酒了!」石礪沒有直接拒絕胡妍紅的要求,但這個平時愛酒如命的老頭,突然說戒酒了,顯然是拒人於千里之外。
胡妍紅非常尷尬,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石礪站在堂屋中央,手中始終握著那塊大號的放大鏡。他是個較真的人,大概一直是用放大鏡來打量這個世界的。
胡妍紅瞅瞅了擺在堂屋中央的那張老式八仙桌,桌上是一沓稿紙,潔白的方格稿紙上,小楷漢字寫得整整齊齊。胡妍紅走近幾步,仔細看了看,稿紙正中的標題是:《落馬坡是陶淵明筆下的南山嗎?》。
又一個「嗎」字,問得人膽戰心驚!胡妍紅氣不打一處來,恨不得將手中的茅台砸了。原來這個老傢伙還在寫反駁的續篇!不過,除了標題,下面只寫了幾行文字,看來此文正在創作之中。胡妍紅暗自慶幸來得及時。
可是來得及時又有什麼用呢?胡妍紅無計可施,她硬著頭皮說道:「石老,求求你老人家別寫了,至於給你帶來的損失,我們公司會彌補的,這是補償給你的稿費。」說著,拿出一個厚厚的紅包。胡妍紅在來之前,就已經準備了一個兩萬元的紅包。
石老輕輕地將紅包推了過來。他說:「我是搞文物工作的,我這一輩子從事文物工作最大的感受就是:這個世界上贗品太多!」
胡妍紅針鋒相對,說:「這些年我走南闖北,閱人無數,見過形形色色的人,我最大的感受就是:沒有不要錢的人!」
「哈哈哈——」石礪爽朗地大笑起來,說道,「你說得不錯,天下沒有不要錢的人,我也很缺錢,但是,收了你的錢,我晚上會睡不安穩的,我不能睜著眼睛說瞎話,把贗品說成真品。」
胡妍紅說:「石老,你是國寶級的專家,你看這老房子,陰暗、潮濕,還散發著陳腐的氣息,尤其不適合老年人和小孩子居住。你只要答應為我們服務,我聘請你老為桃花源集團的特聘專家,明天就給你搬新居,工資另計。」
石礪眼睛一閉,說:「你的好意我心領了,我老了,閒慣了,無能為力了。」
胡妍紅使出了最後一招,說:「要是你同意的話,你的女兒明天就可以到我的公司上班,基本工資每月五千元。」
五千元在荊都已經是高薪了。話剛落音,胡妍紅發現石礪明顯地哆嗦了一下。這句話果然說到他的心坎上,說到他的痛處了。
胡妍紅趁熱打鐵,進一步說道:「你就是不為自己著想,也要為自己的女兒想想吧?」這時,趴在椅子上的小男孩見說到自己的媽媽,稚氣地叫了一聲:「爺爺——」
石礪的目光變得呆癡,拿著放大鏡的手在微微發抖。
足足過了五六鐘,「砰」的一聲,石礪將放大鏡重重地放在桌上,那用膠布包上了分的手柄又斷開了。顯然,他是下定了決心。
胡妍紅加重了語氣說:「你這房子題名叫閒雲齋,本該坐而觀雲,清靜無為,而你並沒有真的閒下來,你管的閒事多得很啊!」
石礪說:「是你們不讓我閒!」
胡妍紅說:「明明是你老人家挑起了事端,我們並沒有招你惹你啊!」
「可是,你們招惹了真理!真假不分,混淆視聽!請你回去吧,搞文物的人都是死腦子,你就是說得再多也沒有用!」石礪氣勢洶洶,脖子上的青筋都漲了起來。
胡妍紅實在無計可施,乾脆把話說明了:「和你說白了吧,就是希望你不要壞我的事,你的文章一發表,我就沒法活了!」
石礪聞得出胡妍紅話中的火藥味了,他說:「真有那麼嚴重嗎?我只不過在鑒別一件文物,你要是不聽我的勸告,非要用自己的命來換一件贗品,我也沒辦法救你!」
話說到這個份上,是胡妍紅始料未及的。她本以為這是一件能輕鬆搞定的小事。
石礪已經不再理睬她,忙自己的事去了。站在門口,胡妍紅拎著四瓶茅台,感覺自己像一個傻子,恨得牙癢癢。只聽見石礪在裡面嚷道:「老太婆,明天陪我上趟靈山,我要重新核實一下,這個碑文不對啊!」
碑文?結合石老頭剛才桌上那篇文章,胡妍紅明白了。杜泉郭和他的導師莫南北「南山說」的兩件重要文物證據,一是那本《陶氏支譜》,二就是靈山古碑上的那篇《重修靈山書院碑記》。碑記中有「陶侃創辦古靈山書院,其曾孫陶淵明曾於靈山之南躬耕村居,曾祖孫在荊都共留佳話」之語。這是確認落馬坡就是陶淵明筆下南山的關鍵證據,杜泉郭在他的論文中對這句話進行了詳細解讀。石礪當過文物局長,他肯定是熟悉那塊古碑的,他也肯定發現了碑文中的破綻,因此才說明天要重上靈山核實。
一點不錯,那塊碑是贗品,真的已被換走了。看來,什麼都瞞不過這個老傢伙。
第二天,石礪在老伴的陪同下,乘車來到靈山。都是七十多歲的老人了,登山非常吃力,兩人步履蹣跚,走幾步,就歇下來喘幾口氣。在他們身後,遠遠地跟著兩個戴墨鏡的年輕人,監視著石老夫婦的一舉一動。當然,石老夫婦並沒有發現他們身後的跟蹤者。
好不容易來到山頂,沐浴著涼爽的山風,石老心情很好。望著眼前的靈山寺,石礪問老伴說:「老太婆,你看,這地方什麼時候建起了一座廟?」
老伴的消息比他靈通,說:「早建起來了,聽說還是一個外地人投資的。」
石老歎了一口氣,說:「我在職的時候,聯合了幾位書畫家,準備在這裡建一座書畫院,由於資金問題,後來有人打了退堂鼓,事情最終不了了之。這裡是古書院遺址,書院是建不起來了,現在也沒多少人願意讀書了,可就是建座書畫院,也比廟好。」
「廟有什麼不好的,別瞎說,菩薩在聽著呢。」老伴埋怨道。
那塊碑的方位石老是非常清楚的,就在書院遺址的正中間。可是,原址上已新建了廟宇,那塊碑呢,總不會扔了吧?
經過一番打聽,石老終於得知,施工隊在建廟時,嫌那塊碑礙事,已將它移到山的東側去了。
又經過一番尋找,石礪終於找到了那塊碑。扒開雜草,細細審視碑文,石礪大驚道:「天啦,碑的位置變了,沒想連碑文也變了!這些人到底要幹什麼啊?連老祖宗留下來的東西也要折騰。」於是,他拿出紙墨,清除碑上的灰塵草屑,打算拓碑。
老伴見他忙著,說:「你慢慢弄,我到廟裡燒炷香,第一次來呢,保佑我倆再活幾年。」說著,石礪的老伴側身到廟裡燒香去了。
就在石礪弓著身子,專心拓碑的時候,兩個戴墨鏡的灰衣人神不知鬼不覺地來到他的身後,其中一人見四下無人,對著石老的後背狠狠一推。石礪發出「啊」的一聲,滾下山去。
荊都市立醫院的危重病房裡,靜靜地躺著一個面色蒼白、神色平靜的老人,他像是安詳地睡著了。心電監護儀上,顯示著微弱的心跳。這個老人就是石礪。
當晚,帶著無盡的疑惑和遺憾,老人淒然而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