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他到底是誰

這幾日,也就是西臾市新任市委常委、組織部長賈士貞剛剛上任這幾天,高興明雖然還像過去一樣,每天下班依然坐在辦公室裡遲遲不離開,但是心情卻和以前大不一樣了。他擔任西臾市委組織部常務副部長前後六個年頭,伴走了兩任部長,是一個說話算話、一言九鼎的人物。但不知為何,這幾天他的心裡總是有些恓惶不安。特別是賈士貞剛上任兩三天,只和他含糊其辭地打個招呼,就不知道幹什麼去了。高興明知道,賈部長明顯是在敷衍他們。可是四五天過去了,不僅見不到賈部長的蹤影,就連個電話也沒有,這讓高興明的心裡更加忐忑起來。賈士貞不是三歲小孩,他做什麼事勢必有他自己的行為準則。到底高興明為什麼那麼擔心和不安?其實他並不完全是為了賈部長個人的安危擔憂,而是他隱隱地感到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東西在啃噬著他的心。

這麼多年來,他覺得在事業上他一直是很順暢的,很少出現這種沮喪不安的急躁情緒。可是這幾天,他夜不能寐,白天在辦公室也坐立不安,有時竟對著電話發愣。如果電話突然響了起來,好像他全身每一個細胞都會受到驚嚇。過去,部長常常十天半個月不在部裡,高興明才得以特別顯示出領導者的才幹,做什麼事都是那麼果斷和得心應手。不過,賈部長只不過才到任幾天,他就有這樣反常的心理,他對自己的心態感到很不可思議。自然界有些東西特別神奇,他不知道自然界這種現象對他預示著什麼。組織部的同志早已走光了,他一個人出了辦公室,看上去步履沉重,心情沮喪。

高興明抬頭看看空無一人的走廓,沒有像過去那樣情緒昂然地踏著樓梯前進,而是站在窗口,茫然不知所措。

正在這時,市委書記常友連打電話過來,問賈部長有沒有消息,高興明支吾了半天,還是沒有說出個所以然來。常書記有些奇怪了,一個市委組織部長上任以後竟一直不和市委書記聯繫,雖說賈部長曾給他這個市委書記打了個電話,說有點事要處理一下,時間不過一兩天,可是現在已經四五天了,仍然不見他的消息。常友連覺得這不僅僅是組織紀律性的問題,而且是關係到賈士貞同志安全的問題,他越想越不放心,決定再給賈士貞打個電話。可是撥了一次又一次,賈士貞的手機總是關機。

賈士貞剛開手機,準備打個電話,手機就突然驚叫起來,好像這麼多天來一直在憋著,這一響,幾乎把他的耳朵震聾。他反覆看了看這個陌生的號碼,不準備接,可是又總覺得這個號碼有點特別,猶豫再三,還是接通了這個電話。

「喂……」

「喂……是賈部長嗎?」賈士貞聽出來了,這是市委書記常友連的聲音。

賈士貞心裡咯登了一下,他沒有想到他一直故意關機,在開機的一剎那常書記會打來電話。正當他考慮如何搪塞常書記時,電話裡又傳來常書記的聲音:「我說士貞啊,你變什麼魔術呀!你到底幹什麼去了?說是一兩天,怎麼一走四五天都音訊全無,是不是被綁架了?還是出了什麼事?」顯然常友連是不高興的,這口氣帶著批評和責備,沒等賈士貞說話,他又說,「你現在在哪兒?怎麼連組織部也沒有一個人知道你去哪呢?萬一出個什麼意外,你讓我怎麼向省委、向省委組織部交代呢!」

「常書記,」賈士貞輕鬆地笑了笑說,「沒那麼嚴重吧,我超假了,是我的組織紀律性不強,我向市委常委檢討。常書記,您放心吧,我很快就回去。」

「你告訴我,你現在在什麼地方?」常友連嚴肅地問。

「噢,常書記,我正在回市區的路上,你不必擔心,回去以後我馬上向你匯報,好嗎?」

賈士貞向常友連說了假話,他並沒有在回市區的路上,也沒有馬上回市裡。

常友連覺得,這個新來的市委組織部長一上任就和過去的組織部長不同,好像在故意躲著他這個市委書記,還有點神秘兮兮的,像在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組織紀律性也太差了。按理說省委組織部出來的人,應該懂規矩,應該知道怎樣去處理上下級關係,老實說常書記心裡對他作為組織部長的第一印像不怎麼樣。

早春的夜晚依然像冬天那樣寒冷,賈士貞裹著被子,半躺在床頭,整個世界似乎都處在靜謐安詳中。這幾天,他遠離那喧囂的大城市,來到這偏僻的農村,突然間覺得自己彷彿置身於另一個世界,白天他四處暗訪,晚上躺在小旅社的床上,沉浸在深沉的思索之中。從省委組織部來到西臾市委組織部,從幹部處長變成市委常委、市委組織部長,無論是工作環境,還是職務、權力,都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在省委組織部的八年,是他人生翻天覆地變化的八年,他瞭解組織部門的責任,瞭解組織部門的權力和作用,更知道作為組織部門的領導,身上肩負的重擔和責任。自從省委組織部宣佈他擔任西臾市委常委、市委組織部長之後,他的頭腦裡就一直在考慮該如何當好這個組織部長。他看看表,已經過了深夜十二點,但他仍然沒有一點睡意,於是點了一支煙。突然間,他懷疑自己的行動是不是有些荒唐,這不符合他市委組織部長的身份,調研不是調研,微服私訪不是微服私訪。他的心情倒有點像高中畢業時那樣,對未來充滿無限的憧憬和神奇的幻想。

此時此刻,賈士貞的大腦又馳回到在省委組織部工作的那些忙碌而謹慎的歲月。想當初,他借調到省委組織部上任的途中,出了車禍,遇上那個王學西不說,偏偏在考察幹部的第一天居然就是去考察這樣一個人,是巧合還是上帝的安排!省委組織部的機關幹部處長仝世舉和王學西的關係非同一般,在對待王學西的問題上,賈士貞惹怒了仝處長,以至被退回烏城市委黨校。

重回省委組織部之後,賈士貞處處小心翼翼,連他自己也沒想到三十六歲時出任省委組織部機關幹部處長一職。儘管如此,他還是深切感受到了已沿用幾十年的幹部人事制度與時代發展的不適應,改革幹部人事制度刻不容緩。然而他十分清楚,改革任何一項制度,都需要一定的權力,也許省委、省委組織部已經意識到幹部人事制度改革勢在必行。在關鍵時刻,省委決定在全省施行100名縣處級幹部大輪崗。這一舉措是前所未有的,賈士貞在那些日子,做好了充分的思想準備。調出省委組織部已經是大勢所趨,可不知為什麼,一百名縣處級幹部大輕崗沒有輪到他。而後不久,居然讓他出任市委常委組織部長一職。這對於他來說,是意外的,也是值得興奮的。自從和省委領導談話之後,賈士貞很自然地把自己轉換到一個大權在握的市委常委、組織部長的角色上來,並開始構築他心中幹部人事制度改革的藍圖。

突然,房門開了,他還沒來得及反應,三個大漢就闖進了屋。他合上手裡的書本,看看這三個人,沒有說話,但是他的目光使人感到他的沉著、鎮靜。

「走,跟我們走一趟。」瘦高個子青年說,口氣並不怎麼生硬。

賈士貞笑笑,慢慢地欠了欠身子,說:「幹什麼?我不認識你們哪!」

另一個五短三粗、留著小分頭的男子說:「去了就知道了,我們侯書記請你。」沒等賈士貞說話,他又說,「我們鎮黨委書記,你不知道?侯永文,馬上要當縣長了!」

侯永文?馬上要當縣長了!這人一提醒,賈士貞似乎想起點什麼來了。他上任第二天上午,組織部常務副部長高興明給他一批名單,說是已經市委組織部考察過,準備提拔的幹部名單。其中就有下臾縣桃花鎮黨委書記侯永文,這個侯永文正是準備提拔為下臾縣副縣長的重要人物。在這一瞬間,賈士貞來不及考慮其他事情,思維活躍了起來:難道這個侯永文是孫悟空?知道他是新上任的市委組織部長!他越發感到奇怪,這世界真的太可怕了,這次行動除了他自己,絕對沒有第二個人知道,難道高科技時代真的發展到如此先進的程度?若真是這樣,他在這個世界上恐怕連屁都不敢放了。賈士貞怎麼也想不明白是哪一個環節上洩了密,可他又想,既然侯書記有請,不如趁此機會見一見、會一會他,看看這位手握重權的鎮黨委書記是何許人也。於是他穿衣下床,跟著三個陌生漢子出了旅社。

農村的夜寂靜而荒涼,賈士貞自幼生長在城裡,對這種農村氛圍感到幾分陌生和害怕。這次出行,他不知道是一時衝動,還是什麼其他目的,他並沒有多想。按照以往的慣例,新任組織部長到任後,通常是一邊熟悉情況一邊工作,對於幹部問題,尤其是市委主要領導授意和交辦的事,或者是已經組織部考察過而自己又不熟悉的人選,基本上是尊重原部長和部務會意見,例行公事。可是,當高興明把那些名單交給他後,突然覺得,現在他已經不是省委組織部的機關幹部處長了,而是一個六百多萬人口的市的市委組織部長,一言九鼎、大權在握,他要承擔起相應的責任來。當時,他細細地看了看那些陌生的名單,隨口問:「高副部長,這些名單是怎麼來的?」

高興明說:「主要是常書記的意見,也有一些是縣、區委領導的意見。經過原來的王部長反覆醞釀、組織部兩個幹部科全面考察才擬定的。王部長調走了,這批幹部還沒有來得及提交市委常委會研究,算是遺留問題吧!」

賈士貞說:「行,我看看,先熟悉一下情況,我剛到任,慢慢來吧!」一邊說一邊翻著這批名單。高興明說:「賈部長,生活上有什麼不方便的地方,隨時和我說。我已經交代辦公室辛主任了,讓他多關心你。賈部長,那你先忙著吧,有事找我。」

「好。」賈士貞抬起頭,「高副部長,我們都是熟人了,你也就別客氣了,我年紀輕,又是初來乍到,你在西臾市市委機關德高望重,多幫助我啊!」

「賈部長,你是領導,年輕有為,前途無量啊!」

「客氣什麼,以後一家人不說兩家話。」賈士貞看看已經走到門口的高興明,快步走上前,下意識地和高興明握了一下手,這讓高興明有點感到意外,畢竟他們都已經是市委組織部的正、副部長了,哪裡還要送,還要握手呢。

賈士貞回到座位上,隨手拿起內線電話,讓幹部科長把這批幹部的考察材料送來。

賈士貞看這些考察材料時十分認真、投入。對於他來說,從借調進省委組織部,他除了中途調到研究室一年,就一直在機關幹部處和市縣幹部處工作。他考察幹部,寫考察材料,一幹就是八年,不是專家也是內行。組織部選拔、考察幹部的每一個環節,每一個程序,對他來說,早已爛熟於心。看著這些考察材料,他很快就感覺到了什麼。他漸漸地發現,所有人的材料成績和優點都寫得非常出色,洋洋三四千字,讓人覺得這批幹部提拔得太晚了,官也太小了;缺點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有的看似缺點,實質是難得的優點,比如有的缺點是「該同志工作起來連身體都不顧,弄得老婆孩子意見紛紛」。照這樣的考察材料,西臾的幹部何止是提拔副縣、正縣級,少說也應該提拔到部省級、副總理什麼的。他還發現在這批待提拔的幹部當中,下臾縣的鄉鎮黨委書記、部委辦局正職相當多,再留心一算,居然佔全市提拔對象的百分之三十六之多。頓時,他的頭腦跳出一個問號。

當天下午,賈士貞一邊開會,一邊想著這批幹部的事。他回家後,到後半夜,突然產生了去下臾的念頭,而且決定不對任何人說起。如果對組織部的人說了,他們會怎麼想,不說他是「文化大革命」懷疑一切的流毒,也會懷疑他得了精神病。第二天一早,賈士貞先給常書記打了電話,說他有點私事要處理一下,要一兩天時間,至於工作上的事,回來後再向常書記匯報。隨後,又給常務副部長高興明打了電話。就這樣,賈士貞一個人,不聲不響、鬼使神差地,悄悄離開市區,去了下臾縣。

一陣紛繁思緒後,賈士貞不知到了什麼地方,突然問:「侯書記到底找我幹什麼?」

「走,到那就知道了。」瘦高個子說。

賈士貞說:「我們不認識,又沒有什麼瓜葛,這深更半夜的,莫非……」

「別他媽的囉唆了,哪來的那麼多廢話?」那個小分頭說。這人不僅嘴不乾淨,而且態度也變了。賈士貞忽然覺得剛才自己的那種想法有點可笑,那個侯永文絕對沒有什麼魔術妖法,也沒有什麼特異功能,當然不可能知道他是市委組織部長。他心裡產生了一種不祥的預感。

在黑暗的夜色中,他們來到一個院落,賈士貞感覺那不是鎮政府,因為白天他曾在桃花鎮政府門前走過幾次,知道桃花鎮政府非常氣派。再一看院門上方亮著昏黃、迷離的燈光,他一時辨不清是什麼地方。穿過狹窄的過道,賈士貞被帶進一間屋子裡,室內擺著兩張辦公桌,地上雜亂無章。當他正在猶疑時,進來一個穿公安制服的中年男子,他恍然大悟,原來他被帶到派出所了。他猜想,這些人一定把他當做壞人「請」來了。

穿公安服的人沒有說話,目光在賈士貞身上停留了半天,隨後轉身出去了。不一會兒,他又跟在一個穿夾克衫的男人後面進來了。

室內的三人一起叫了聲:「侯書記!」

賈士貞一看,這個侯書記人高馬大,禿頭頂,看上去四十五歲上下。他一邊盯著賈士貞看一邊坐到正中辦公桌旁邊的椅子上,始終沒有說話。

賈士貞自幼生活在烏城機關,從小沒見過鄉鎮黨委書記這樣的官,還是借調到省委組織部之後,有一年到縣裡考察幹部,到鄉鎮去過,才算是見了幾個鄉鎮黨委書記。但那時他是撐著省委組織部那把大紅傘,又戴著省委組織部上級領導居高臨下的帽子,威風凜凜地下來的,那些鄉鎮黨委書記見到他如同老鼠見了貓。雖然那時他只有三十出頭,那些書記大都大他十來歲,但都有點像孫子見了爺爺似的。而此刻的鎮黨委書記侯永文現了原形,他坐在椅子上,有點像霸山為王的山寨主,狂妄不可一世。賈士貞瞥一眼侯永文,只見他派頭十足,輕輕地搖晃著身子,右手慢慢地敲著椅子的扶手,有點故弄玄虛、裝腔作勢。穿公安服的男子遞給他一支中華香煙,一旁的瘦高個子早已打著了打火機,他蹺著二郎腿,深深吸了一口煙。賈士貞在省委組織部見過的大官多了,省委書記侯向、譚玉明、省委組織部長郭浩、錢國渠,那才像官。看看侯永文,他有點想笑,難道鄉鎮黨委書記都這樣嗎?

「你是幹什麼的?從哪兒來?」侯永文一說話,露出滿嘴破碎的黑牙齒,兩隻黑豆大小的小眼睛不停地眨著。

賈士貞笑了笑,想找地方坐下來,可室內沒有任何可坐的地方。他背著雙手,走到侯永文面前,說:「怎麼,侯書記懷疑我?」他把雙手按在桌子上,接著說,「書記大人看我像什麼人?」

「侯書記問你話呢?誰跟你嬉皮笑臉的!」穿公安服的人凶了起來。

賈士貞轉過臉看著這個皮膚黑得近似非洲人的公安,賈士貞忽然想,難道這人是黑人,或者說是長期從事挖煤工作,是近墨者黑的緣故?

「黃所長和你說話呢!」瘦子踢了賈士貞一腳說。

噢,原來是派出所所長,賈士貞再次上下打量著這個黃所長。

「說,從哪兒來,幹什麼的?」侯永文臉上佈滿了殺氣,右手食指不停地敲著香煙。

「改革開放已經二十多年,中國人不僅可以在自己的國土上隨意行走,只要不違法,還可以到世界各地走一走,看一看。我難道有什麼地方得罪了侯書記嗎?」賈士貞差點笑了起來。

侯永文敲了敲桌子,大聲說:「在桃花鎮這塊地皮上我說了算,國有國法,鄉有鄉規,你在我的眼皮底下幹了什麼你自己知道,快說,到底是幹什麼的?」

「我倒要看看我到底觸犯了你們哪條鄉規?」賈士貞嚴肅起來了,「我什麼也沒幹,白天吃飯付錢,晚上睡覺住旅社,和你們毫不相干,我真的不明白了,你們明明是在雞蛋裡挑骨頭嘛!」

「怎麼說話呢?」黃所長點著賈士貞的額頭,惡狠狠地說,「你還不清楚這是什麼地方吧!」

賈士貞說:「知道,是下臾縣桃花鎮派出所吧!」他的目光緊逼黃所長,「總之屬於共產黨領導的天下吧!」

「告訴你,你在縣城裡幾天了,我早聽說了,你跑到鄉下來,我們這是第幾個地方,你都幹了些什麼?」

「沒幹什麼,應該說我是在做社會學調查,社會學懂嗎?」賈士貞說。

「什麼他媽的狗屁社會調查,我懷疑你在干見不得人的勾當!拿介紹信來,有介紹信嗎?」侯永文從椅子上站起來,有些氣急敗壞地罵起來。

「我說你一個堂堂的共產黨的鎮黨委書記,說話能不能文明一點,是不是該注意打掃衛生啊?」賈士貞調侃道。

「我這農村官,就這個水平,怎麼說也是獨踞一方,大權在握,我手裡至少也有六萬多人口,你說我的官有多大?難道不比你這個盲流強嗎?你倒教訓起我來了,我不衛生,恐怕你這輩子也當不上我這麼大的官!」

「當然,」賈士貞冷笑起來了,「我知道,你還要陞官呢!你真是官運亨通呀!我哪裡能和你相比,看,你現在多威風呀!」

侯永文招招手,瘦高個子遞給他一個筆記本子,賈士貞一看,那是他此行帶出來的一個軟面抄,當然他知道那上面有他幾天來記下的所見所聞。這幫傢伙居然擅自拿了他的東西,他們把他從旅社抓到這裡不算,還抄走他的私人物品。他的怒火一下子衝上頭頂,但他立即又忍住了,他覺得這是一場很難得的好戲!看看他們怎麼演下去。

「這是什麼?」侯永文把筆記本狠狠地扔在桌子上,「你居然跑到我的眼皮底下,搜集縣委領導,還有不少局長、書記的黑材料,你到底要幹什麼?」

「我說過了,社會學,搞社會調查!」賈士貞心裡窩著一肚子的氣,於是想到市委組織部的那些考察材料都是怎麼來的,現在組織部考察幹部的那幾頁考察材料都胡說八道些什麼?現行的幹部管理制度再不改革已經實在不行了。這樣的人居然當上六萬多人口的鎮黨委書記,還要提拔當副縣長,如果不是他親眼所睹,不是他親身經歷,也許他怎麼也不會相信這樣的鎮黨委書記即將成為一百三十多萬人口的大縣的副縣長。提拔一個幹部,憑那幾頁考察材料,組織部,市委常委怎麼瞭解一個幹部呢!又有多少組織部門一年又一年,就是按照傳統的由領導提名,組織部門考察,寫成考察材料,經過組織部的討論,提交市委常委研究,提名為副縣長,縣長,還要經過人代會的代表選舉,而產生的副縣長,縣長呢!這些人大代表們哪裡知道這樣的人心裡在想些什麼,這樣的人又在幹些什麼?而市委常委、市委組織部的部長們又哪裡知道那幾頁考察材料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

賈士貞心裡暗暗覺得好笑,他不知道,面前這個侯書記一旦知道他是市委組織部長,他會變成什麼樣子,是怎樣像川劇變臉那麼快變成另付面孔的。他真想亮出自己的身份,可是他還是沉住氣,看看這個土皇帝到底要幹什麼。

侯永文反覆打量了賈士貞,說:「我想來想去,想不明白你是幹什麼的,天天不干正經事,像個特務,能是什麼好人?」

賈士貞大笑起來,笑過之後,說:「恰恰相反,我幹的對下臾人民來說是件好事,你不信,等著瞧!」

「把他帶走,明天再說。」侯永文說,「你們派人看好,千萬別讓他跑了。」

「哎,你們憑什麼抓我?你們這是非法拘禁,是犯法的!」賈士貞大聲說。

「犯法?是你犯法,還是我們犯法?」黃所長跟在侯永文後面大聲說。

不容分說,賈士貞被帶走了。他弄不清被帶到什麼地方,只覺得這裡一片漆黑,沒有窗子,沒有床,他摸著黑,想找個地方坐下來,可是他感到地上除了稻草,什麼也沒有,無奈他又累又困,乾脆坐下來。他強迫自己什麼也不去想,躺在稻草上先睡一覺再說。

天已經大亮了,賈士貞睡著了,也許是昨天夜裡被侯永文折騰得太晚了,他居然連夢都沒做,在稻草上睡了整整一大覺。

昨天夜裡,縣公安局長韓士銀接到侯永文的電話,說下臾突然間來了一個奇怪的人,韓士銀先是不以為然,可隨後憑他多年的辦案經驗,他感到有一種莫名的感覺讓他不能輕視這個不明來歷的人,決定親自到桃花鎮會會這個怪人。早飯後,剛準備驅車去桃花鎮,接到縣委書記喬柏明的電話,他在電話裡和喬書記不知為何居然說起了桃花鎮抓到一個十分奇怪的人。喬柏明說,怎麼會有這樣一個莫名其妙的人呢,讓他瞭解情況後有必要時告訴他一聲。

韓士銀接完電話後,心裡很不安,他沒有想到喬書記也會對這樣一個小人物關注。他趕到桃花鎮,先見了侯永文,後又一同來到賈士貞的那間旅社。他們翻遍了整個房間,也沒有發現什麼可疑的東西,隨後讓女老闆拿出登記簿。登記簿上除寫著姓名賈士貞之外,什麼也沒寫。再一問,女老闆說,她當時沒有看那個客人的身份證,為此侯永文把她狠狠地罵了一頓。兩人又來派出所見見這個怪人,這時韓士銀的電話又響了,是縣委喬書記的。他們說了一些事情後,喬書記問他那個怪人是誰,他說:「不知道,只有登記住旅社時寫著賈士貞三個字。」

「什麼?」喬柏明突然失聲地驚叫起來,「什麼?你再說一遍,叫什麼名字?」

「賈士貞,賈寶玉的賈,士兵的士,貞……是……貞潔的貞。」韓士銀說。

「等一等,讓我想一想,」喬柏明停了一會又說,「身份證呢?問一問他從哪裡來的,不……不……」

「喬書記,你……你怎麼了?」韓士銀有些莫名其妙地大聲叫起來。

「哎呀!我說老韓哪,你們……你們……這個人呢?」喬柏明驚恐萬狀、語無倫次地叫著。

「昨天夜裡被侯書記抓起來了,關在派出所。」韓士銀想喬書記那樣驚慌,他也慌了。

「快,你們千萬……不,我馬上就趕過來。」

掛了電話,可把韓士銀和侯永文弄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兩人哪裡也不能去,又不敢去派出所,他們似乎感覺到這個人不是一般人物,否則縣委書記喬柏明為何如此慌張呢?

侯永文突然間感到自己像是幹了一件不可饒恕的壞事。昨天夜裡的威風早已蕩然無存了,好像一場大禍即將臨頭。但是他轉念一想,也許這人是喬書記的親戚什麼的,要是那樣,大不了多賠點錢,道個歉,幸好,沒有對他動手,平時想找這個向喬書記討好的機會還找不到呢。

雖然這樣想,甚至在心裡竭力安慰自己,可是侯永文還是多少有點不踏實。他和韓士銀乾脆來到公路上,站在路邊任憑來往的汽車灰塵落到身上,心裡有一種惶惶不可終日的感覺。侯永文從口袋裡摸出一張草紙,撕一半給韓士銀,兩人用草紙捂著嘴,望眼欲穿地盯著前方,等縣委書記喬柏明的到來。

對於侯永文和韓士銀來說,早在一年之前就馬不停蹄地忙碌著,終於沒有枉費一番工夫,市委組織部例行公事的考察幹部工作令他們興奮不已,他們只等市委任命文件的下達,這是他們倆最關鍵的時候。他們在等待那神聖的時刻,侯永文就要成為下臾縣的副縣長,而韓士銀也將登上市公安局副局長的位置。記得市委組織部的兩個年輕人來桃花鎮考察他的那天,侯永文做了精心安排。他知道雖然考察幹部的兩個年輕人對他的提拔並起不到決定性作用,可是他還是謹小慎微,萬萬不能讓任何一個人在市委組織考察幹部的年輕人面前說半個不字。他在考察之前,費盡心機把對他意見極大的鎮黨委副書記和那個副鎮長弄到千里之外的廣東去了,名義是讓他們去招商引資,實際上讓他們去公費旅遊。那天他一刻也沒離開鎮黨委辦公室門前那個外走廊,他親眼看著一個一個談話的人進了談話的屋子,又親眼看著他們從那間屋子裡出來,甚至每個人談了多少時間,他都暗暗記了下來。

考察結束後,他親自把禮物提上車,又親自跟著車把市委組織部的兩位年輕人送到縣裡。

但是,不知為什麼,考察已經過去幾個月了,還是不見動靜。前幾天,突然聽說市委組織部的王部長調走了。當時他的心裡倒是一震,他不是怕誰來當部長,而是擔心組織部長一換人,起碼要耽誤一段時間。其實,他已經充分做好當副縣長的一切準備,只等領導找他談話。副縣長,對於他來說是一個多麼重要的位置,他不再是桃花鎮這六萬多人口的農村的小吏了,下臾縣可是一百三十多萬人口的大縣,雖然還是一個副縣長,可是這是全縣那麼多幹部都嚮往、渴望,而又無法實現的願望。每每想到這裡,侯永文的心裡總是心花怒放。但是,不知為什麼,近來他對自己的職務總感到有些不踏實。就像此刻他的心情,站在馬路邊上盼望縣委書記喬柏明的到來,可是又不知道他會給他們帶來什麼樣的消息。

一個小時後,喬柏明終於來了,急速行駛的奧迪轎車在他倆面前猛地停下來,駕駛員按下車門,大聲說:「上車吧!」

上車後,侯永文瞥一眼喬書記,只覺得喬柏明臉色嚴峻,他覺得像犯了一個彌天大錯,心裡怦怦直跳,韓士銀倒是滿不在乎的樣子。轎車拐彎上了小路,卻沒有人告訴駕駛員往哪兒去。侯永文剛想說話,喬柏明才沒頭沒腦地拋出一句話:「到底怎麼回事?」

侯永文愣了一下,一時不知所措。不知為什麼,他並不把縣委、縣政府的那些領導放在眼裡,只有在喬柏明面前,他看見喬柏明那咄咄逼人的眼睛就害怕,就像耗子見了貓。現在喬柏明那雙劍一般的目光正在盯著他,像要穿透他的心臟,去窺視他的內心。

侯永文一時慌了神,結結巴巴地說:「我看這個人不像是什麼好人……」

喬柏明說:「但願吧!」停一會,又說:「恐怕……你……」他猶豫了一會沒有說下去。

侯永文說:「這個人在我們這裡一天了,儘是問一些有關縣和鄉鎮領導的事,我覺得奇怪,昨天夜裡讓人把他帶到派出所,問他情況,他什麼也不回答,更重要的是我們在他房間裡搜到一個筆記本,都記著些縣機關一些領導和鄉鎮領導的問題。」

「人關在哪兒?」喬柏明問。

「派出所。」

「我給你們說,但願世界上沒那麼巧的事!」喬柏明莫名其妙地說了一句話。

侯永文笑笑說:「喬書記,你別那麼嚇人,我錯了,我認罰,你說罰多少吧?」

「你?」喬柏明瞪了他一眼,「要真的是那樣,你賠得起嗎?」喬柏明顯得幾分煩躁不安,臉色由黃變白。

侯永文莫名其妙地「嘿嘿」笑著。臉上的三角肌不知是痙攣還是不自覺的笑神經收縮,讓人覺得有點啼笑皆非。

「我前兩天在市委辦公室聽說,省委組織部才調來的組織部長就叫賈士貞。而且……」喬柏明突然停住了。看著回過頭的侯永文,只見侯永文臉上早已嚇得沒有血色。

官場上也真怪,小官就怕大官。侯永文為什麼一聽說新來的市委組織部長叫賈士貞,就嚇成這樣?他是鎮黨委書記,他想當副縣長,可這副縣級幹部都歸市委組織部管,假如這個賈士貞真是市委組織部長,就憑他把他關起來,以及昨天夜裡的態度,他還想提拔當副縣長嗎?在這一剎那間,侯永文早已嚇得魂不附體了。天哪!世界上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

「要命的是這位賈部長上任的第三天就不見了,市委組織部沒有一個人知道他的下落。」喬柏明說著嚇得渾身一陣不寒而慄,「連市委常書記都在到處找他,你們說不是他,哪來了第二個賈士貞呢?」

「我的天哪……」侯永文嚇得一下子倒在座位上,臉色蒼白,全身哆嗦。過了一會兒兒,稍稍清醒了點,嘴裡含糊地叫著,「完了,完了……」

說話間,轎車已經來到派出所的門口,車一停穩,喬柏明先下了車,把侯永文和韓士銀拉到一邊,咬著耳朵交代了一番,然後又回到車上,對駕駛員說:「我們走!」

侯永文哭喪著臉,腰也彎著,躲在韓士銀的身後。韓士銀嚇得也心驚肉跳的,但他早已想好,假如真的是市委組織部新來的部長,他就當場大罵侯永文,既把責任推到侯永文身上,又裝出自己承擔責任的樣子,並當場撤掉派出所長的職務。他們鼓足勇氣來到關賈士貞的那間房門口,門一開,侯永文雙手作揖,頭點得如雞啄米:「哎呀!賈部長啊,讓您受委屈了,我這個人有眼無珠,瞎了狗眼的東西,不知天高地厚,居然……呵……」說著,拉住賈士貞,差點要跪在地上求饒。

賈士貞一時間被弄得糊塗了,他們怎麼會知道他是市委組織部長呢?他突然間又懷疑起這個侯永文來,難道他真的有孫悟空的本領,難道他真的有什麼魔法妖術?否則,昨天夜裡的那個山寨大王怎麼一夜間突然就變成孫子了呢?賈士貞慢慢從稻草上爬起來,輕輕地抖著身上的稻草,不慍不怒地說:「侯書記,你認錯人了,我連你這樣的鎮黨委書記都當不上,豈能高攀市委組織部長那樣的位置,我只不過是個盲流而已。」

「賈……賈部長,」侯永文含著淚,緊緊抓住賈士貞的手說,「賈部長,您就原諒我這一回吧,您大人不記小人過,宰相肚裡能撐船……我該死,該千刀萬剮呀!我……向你賠罪……」

韓士銀站在一旁,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他覺得心臟一直在狂跳,看著面前這個陌生的年輕人,他還是很難判斷出他到底是不是市委組織部剛上任、又突然不知去向的組織部長。在這一剎那間,他想,如果這個人真的是市委組織部長,那他絕不是一個平常的人,他的這一舉動也絕不是為了好玩,必定有他重要的目的。這樣一想,他頓時做出否定的結論,這人不可能是新上任的市委組織部長賈士貞。天下之大,什麼稀奇古怪的事沒有。若真的把一個莫名其妙的人當成市委組織部長,傳出後,那才是天大的笑話呢?尤其是他這個縣公安局的一把手局長居然把一個盲流當成市委組織部長,豈不是太不稱職了!他想組織部長畢竟不是市委書記,他跟本沒有必要搞什麼微服私訪。這樣一想,韓士銀更加堅定了自己作出的否定判斷。中國人重名的太多了,公安部門十分清楚這是怎麼回事!這實在太普遍了,這麼普通的三個漢字,難道只允許你組織部長使用嗎,何況誰生下來時就是什麼市委組織部長?想到這裡,於是他振作精神,卻又竭力和藹地說:「能不能請你出示一下身份證?」

賈士貞看看他說:「有這個必要嗎?你是下臾縣公安局長?但是我沒有違反國家法律,我可以拒絕出示。」

「我們主要想證實一下你是不是市委新來的組織部長,完全是好意。」侯永文說。

「如果是這樣,那就更沒有必要了。」賈士貞冷笑了一聲說,「如果我是市委組織部長,你們就把他當做神一樣供起來,把自己偽裝起來,戴上一副虛假的面具;如果不是市委組織部長,你們就把他當做壞人抓起來,打入十八層地獄,真實面目暴露出來。怎麼樣?我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你們說該怎麼辦吧?」賈士貞停了停又說,「我看還是還一個人的本來面目好,把偽裝撕去。我猜想,你們也不一定希望被你們關了一夜的這個人真的是市委組織部長吧!這樣你們可以心安理得,任意胡作非為!」

侯永文睜大那雙疑惑的眼睛,看著韓士銀,半天不知其所以然,接著把韓士銀拉到一邊,兩人低聲耳語了幾句,又回過頭,對賈士貞說:「這樣說來,你真的不是市委組織部長了?」

「說吧,你們到底想幹什麼?」賈士貞說,「或者說你們希望是什麼樣的結果呢?」

「我們當然希望你不是市委組織部長了,如果你真的是市委組織部長,那我們豈不要倒霉了!」侯永文說。隨即又轉臉對韓士銀說,「我也不相信會有這樣的市委組織部長,如果真有這樣的市委組織部長,那他就是有神經病,憑這一點也不夠當什麼鳥市委組織部長。除非他發瘋了,否則他想幹什麼?人家那些什麼市委書記、省委書記可以微服私訪,也學習古代的皇帝,微服私訪還能訪出個名堂來。都不過是為了出出名,流芳後世罷了。一個市委組織部長憑什麼微服私訪?他能解決什麼問題,他真的想那樣做,可他也沒那麼大的權力呀!你說是不是,年輕人?」

賈士貞仰天大笑起來,他一邊笑一邊向外走去,說:「侯書記,你很聰明,既然你們害怕我是市委組織部長,也不希望我是市委組織部長,或者說認為我不是市委組織部長,那我就還是我這個賈士貞(假是真)吧!賈士貞這三個字千真萬確,沒有一點是假的!」

這樣一來,賈士貞坦然地瞥了他們一眼,頭也不回地往外走去,剛走到門口,侯永文又攔著他,賈士貞說:「既然你們肯定我不是市委組織部長,而我又沒幹什麼壞事,你們就不能再非法拘禁我了,否則後果你可以想像!」

這時,只見韓士銀正在握著手機打電話:「喂,喬書記嗎?我們問過了,看樣子好像並不像市委組織部長,他自己也不承認,哎……可是他不肯出示身份證。」

掛了電話,韓士銀上前說:「對不起,請你耐心等一等,有些情況我們還要進一步核實的。」說著和侯永文又把賈士貞擋回屋子裡。

賈士貞心裡覺得這些幹部頭腦裡的法治意識太差,不僅將他關了一夜,眼看已經是上午十點多鐘了,連一口水都不讓他喝,為此,他想到這個地區的群眾是怎麼生活的。他站在一無所有的房子裡,確實又渴又餓,於是從口袋裡取出十元錢,說:「你們總不能不讓我吃點東西吧,來吧,請你們給我買點吃的東西,給我弄點開水來。」

「說,只要你說出你是幹什麼的,我讓你喝酒,用好酒好菜招待你。」侯永文說。

不知什麼時候侯永文似乎又恢復了精神,又開始神氣十足起來。賈士貞看看面前這個地方官,心裡真的又好氣又好笑。

「好你個侯書記啊!好吧,你看著辦,隨你的便吧,你想幹什麼?荒唐!」賈士貞往稻草上一坐,靠在牆上,閉上眼睛。

這樣一來,反倒叫侯永文和韓士銀沒了主張,兩人退出屋子,重新把門鎖了起來。

賈士貞此刻的頭腦裡又想到高興明給他的那份早已考察過,準備提交市委常委會研究的幹部名單,那些考察材料說他們是為人民造福的好幹部,是廉潔自律的楷摸,然而他這幾天接觸到的老百姓,他們當然對這些官員們的所作所為瞭解甚少,但也有那麼多群眾反映了一些現象,當然對於一個領導幹部的評價,絕不是選擇一個「好」或者「壞」的標籤貼上那麼簡單,而是要看大節、看主流、看本質。組織部門考察、選拔、任用幹部的辦法,仍然是多少年來的老一套,大都是找被考察的幹部身邊或者周圍那些少數人談談話,而這些人有的是被考察人安排好了的,不可能反映任何問題,總是說好話,甚至編出根本不存在的所謂優點、政績來吹捧一番;有少數人也許對被考察人有看法,但都畏懼被考察人的權勢,考慮到自己的前途,只好昧著良心,說假話、空話,好話多說,壞話少說。此外,考察幹部工作的人員素質也直接影響到考察工作,筆桿子掌握在他們手裡,他們想怎麼寫那就只有天知道了。賈士貞捫心自問,他在省委組織部那麼多年,一直在幹部處工作,考察過的幹部不知有多少,對於領導打招呼的人,有關係捅到他們身上的人,他總是筆下留情,體會太深了。領導哪裡知道憑那三四千字的考察材料是不能反映出一個幹部的真實面貌的!有的根本就是離題萬里,空話、假話連篇。想到這裡,他覺得高興明給他的那些材料也就不奇怪了。這次他所謂的微服私訪,讓他感到強烈的震撼!群眾意見對一個領導幹部的選拔、考察、任用難道不重要嗎?俗話說:「金盃銀杯不如口碑!」無論怎麼說,他覺得這次下臾之行是十分必要的,讓他瞭解到老百姓對領導的背後評價,瞭解到每一個領導幹部在群眾心目中的形象。更值得他深思的是,組織部門應該如何考察、選拔一個群眾滿意的領導幹部,也讓他思考如何來改革現行的幹部人事制度。幹部人事制度不能再繼續靠少數掌權的人說了算了,要讓群眾參與,要增加透明度,要讓廣大群眾來監督。

此時此刻,賈士貞完全忘記了自己是一個失去自由、被人認為是假市委組織部長、被當做壞人軟禁起來的人。他忘記了疲憊和飢餓,開始構思如何進行幹部人事制度的改革這樣一個重大而又深刻的問題。

一向認為對官場很有研究的侯永文,根本就不相信被他控制起來的這個年輕人竟然是市委組織部長。這麼多年來,他對官場的消息絕對是靈通的,上至中央,下至縣委,許多官員在調整之前,他都能傳出一些讓人吃驚的消息。只要一談起官場上的事,他便眉飛色舞,繪聲繪色,振振有詞,甚至吹得神乎其神。對於許多高層的人事安排,他總是說得頭頭是道,好像他是各級組織部長,他總是發佈最權威的消息。然而,儘管當他聽到縣委書記喬柏明說這個賈士貞可能是新來的市委組織部長時大吃一驚,甚至嚇得屁滾尿流,但是,經過他的一番盤問,他認為當今社會絕不可能有這樣的組織部長。傳說古代雖然出現過微服私訪的皇帝,但那畢竟是皇帝,況且又有幾個?現實生活中根本不可能發生這樣的事。現在再想想,他這個消息靈通人士怎麼一點也不知道這個已經變成了現實的大事呢?想到這裡,他取出手機,準備給市委組織部常務副部長高興明撥電話,可他又猶豫起來了,他有些懼怕高興明。說起來,高興明和他還是同母異父的兄弟關係,可是高興明把這層關係看成是他的恥辱,他最不願意別人知道這件在他看來不光彩的事,更不希望有人知道,他母親改過嫁,他還有個同母異父的弟弟。他在下臾當組織部長時,那時侯永文還是鄉里的農技員,這樣的關係侯永文當然不會放過,可是他第一次登高興明的門時,高興明居然說不認識他,氣得他當時就跑到母親那兒,把高興明罵了一頓,他母親特地去高興明那裡哭了一場。後來,高興明雖然見了侯永文,也答應有機會幫幫他,但條件是不准他到處說他們是兄弟關係。高興明到底還念著這點手足之情,經過高興明的一番運作,很快就把侯永文提拔為鄉黨委副書記。高興明當上下臾縣長不久,突然調市委組織部當副部長,那是一個管著全市很多縣處級領導幹部的權位,這讓侯永文欣喜若狂。過去他只希望自己將來能當上鄉鎮黨委書記,然後回到縣城,當上好一些局的局長;現在作為他同母異父的兄弟已經升任為市委組織部的副部長,無論怎麼說他也按捺不住內心的平靜和寂寞,他覺得自己不能僅僅滿足於縣裡的那個正科級的局長,必須馬上向副縣級發起衝刺。當他進一步瞭解到官場上的微妙之處後,便千方百計利用這種關係,他想全市那麼多幹部,有幾個能有他這樣的特殊關係?這樣求之不得的有利條件?但是,侯永文還是不敢親自去找高興明,最終還是把母親拉去求高興明。讓他意外的是,這一次高興明聽了他的一番話後,明白了他的意思,還沒有罵他,只是叫他好好工作,讓他將來有說話的本錢。臨別時,高興明還是千叮嚀萬囑咐,讓他對任何人都不能提及他們之間的關係。侯永文當時激動得心臟都要跳出胸膛了,頭點得像雞啄米似的,他的樣子哪是高興明的弟弟,簡直如高興明的孫子。不久,侯永文出任桃花鎮黨委書記。

高興明不知得力於什麼人的關係,在市委組織部副部長的位置上幹了一年多,又被名正言順地明確為常務副部長。常務副部長是個什麼樣的角色,官場中人再清楚不過了。一個地方的組織部長都是異地為官,而且在部長的位置上三兩年必然榮升,當地的幹部連人頭還沒熟,便已經調整了,這樣一來,常務副部長就成了組織部的真正實權派。後來,高興明的家搬到市裡了,侯永文三天兩頭往他家跑,他也成熟多了,除了對長兄生活上考慮得十分周到,還特地挑選了一個精明能幹的高中畢業生專門培訓了半年,鎮裡開工資,讓這個姑娘到高興明家當保姆。高興明也從心裡受到感動,不管怎麼說,兩人多少還是有點血緣關係的,自然也就沒費一點力氣,就將侯永文列為下臾縣副縣長人選。誰知就在這批幹部考察程序已經完成後,市委組織部長工作變動,這批幹部沒有正式提交市委常委會討論。市委組織部長換人,這是正常現象,高興明擔任副部長以來,賈士貞已經是他陪伴的第三任市委組織部長。所以,在市裡,在組織部他也自然成了德高望重、一言九鼎的人物了。

侯永文之所以不相信被他關起來的這個年輕人會是新上任的市委組織部長,不是沒有道理的。就在他接到喬柏明的電話之後,震驚之餘,他和韓士銀反覆分析,還是覺得可能性很小,這麼大的事,作為他的兄弟高興明,怎麼也會漏出點風聲給他的,可是沒有。

侯永文和韓士銀決定,不能隨便就把這個賈士貞放掉了,他們倆先到小旅社查看了登記,又去他的房間,可是翻遍了賈士貞留下的所有東西,依然沒有發現任何可疑的跡象。於是兩人就在賈士貞的房間裡拿出賈士貞的軟面抄仔細研究起來。筆記本上並看不出什麼明顯的東西,但是讓人感到這一定是記錄了什麼問題,比如,下I,買賣……正局,五……交局六,桃記?……

正在他們倆對這些莫名其妙的東西無法破譯時,侯永文的手機響了,傳來的是縣委書記喬柏明的聲音:「侯永文嗎,你們現在在哪兒?」

侯永文說:「我和韓局長還在桃花鎮,有事嗎?喬書記。」

「永文哪,你……你……哎……」喬柏明顯得十分慌張,「你快……快把……好,我馬上就到……」

「喂,喬書記,到底是怎麼回事?」侯永文反而不慌不忙地說。

可是,對方電話已經掛了,侯永文不知怎麼回事,看著韓士銀,兩人都覺得這事有點荒唐。喬柏明作為一個縣委書記,從來都是很沉著、穩重的一個領導者,怎麼突然如此慌慌張張?他們同時感覺到,這事還是與那個賈士貞有關。難道這個年輕人真的是市委組織部長嗎?正當他們倆胡思亂想時,侯永文的手機又響了,一接電話,只聽喬柏明說:「你們關的那個人放了沒有?」

侯永文說:「沒有。他不是市委組織部部長……」

「他人現在在什麼地方?」喬柏明的聲音有些吼叫起來。

「還在派出所後面的暗室裡。怎麼了?」

「你們馬上過去,趕快把人放了!」喬柏明大聲說,「我和高部長十分鐘後就趕到,你們在那裡等著。」

這讓侯永文的心裡真的沒了底。怎麼喬書記說,他和高部長馬上就到?這高部長一定是高興明,怎麼這事鬧到他那去了?雖然高興明是侯永文同母異父的兄弟,可是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這個市委組織部常務副部長的哥哥。如果他關的這個人真的是市委組織部長,那麼不僅是他自己不會有好下場,高興明也不會放過他的,弄不好,他的這個堅強後盾也會倒了,他們的一切都將因此完蛋。想到這裡,他放開雙腿,好像兔子一樣奔了起來,然而沒跑幾步,腳下一軟,便跌倒了,嘴正好磕到了面前的一塊石頭上。侯永文只覺得一陣鑽心的疼痛,用手一抹,滿手是血,仔細一看,兩顆門牙掉了一半。

韓士銀聽到一聲慘叫,回頭一看,只見侯永文跌倒在地,趕快返回去扶他。見他滿臉是血,韓士銀慌了手腳,要送他去醫院,他擺擺手,捂著嘴,跌跌撞撞地往前跑去。俗話說人慌誤事,侯永文怎麼也弄不明白他為什麼如此恐懼、慌張,突然有一種禍不單行的感覺。

當侯永文和韓士銀趕到派出所門口時,兩輛轎車已經停在路邊,只見高興明和喬柏明站在那裡。高興明的臉上露出一種難以形容的表情,臉色紅黑如棗,鼻子扭成苦瓜。

侯永文雙手捂著臉,雞啄米樣地點著頭,全身篩糠似的狂抖著,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喬柏明一看侯永文滿臉都是血,更加莫名其妙了,氣得他漲紅了臉說:「這是怎麼回事?」

侯永文不敢鬆開手,支支吾吾、含糊不清地說:「走,在……在後面。」

高興明走到侯永文身邊,低聲說:「看你這個狼狽樣子,像什麼話?」高興明恨不得給他兩個耳光!

侯永文忍著疼痛,大步跑在前面,在這一剎那間,他從高興明的目光中感覺到,一場大禍即將臨頭。

四個人誰也不說一句話,人人的心裡都捏著一把汗,侯永文第一個來到那間屋子門口,他鬆開沾滿血跡的右手,哆哆嗦嗦地在口袋裡摸了半天,終於摸出鑰匙。當他站在門口時,他睜大雙眼,拿著鑰匙的手卻怎麼也找不到鎖。再一看,門是關著的,他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慌慌張張地推開門,屋子裡居然空空的,哪裡有人?侯永文只覺得眼前一片黑暗,天地頓時旋轉起來,韓士銀上前一把扶住他,侯永文大哭起來:「天哪,這是怎麼回事?」

正在這時,那個五短三粗、小平頭的青年氣喘吁吁地跑到侯永文面前,低聲說:「侯書記,我在車站看到那個人上了公共汽車。」

侯永文捂著嘴說:「哪個人?」

小平頭說:「就是我們抓來的那個人,怎麼把他放了?」

侯永文轉身對喬柏明說:「喬書記,賈……他上了公共汽車,跟著他,不能讓他跑了。」

喬柏明沒說話,臉色蒼白。高興明說:「你要幹什麼?追上他,你打算怎麼辦?你怎麼如此蠢呢?假如他是賈部長,你倒霉,我們都得完蛋!我們怎麼向他解釋,如果不是賈部長,你還能把他再抓回來?我看你是昏了頭!都是你這個不爭氣的東西惹下的麻煩。」

《組織部長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