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這天早上起床後,賈士貞放棄了每天半小時的晨練,匆匆吃了早餐,趕到市一中。只見學校大門口貼著大紅對聯:「公開、公正、公平選拔優秀人才;改革、創新、勇敢站在公選前列。」大門上方懸掛著大紅橫幅,「深化幹部人事制度改革,不拘一格遴選人才」。
一中校園的花園裡,茸茸的嫩草露出笑臉,月季花蕾已經含苞待放,陣陣微風吹過,帶著幾分沁人肺腑的涼意。賈士貞深深地吸了兩口清新爽潔的空氣,他的心裡如同正在茁壯長出新的希望的幼芽。春天實在是太舒暢了,新的生命在這美好的春天又要誕生了!
賈士貞步入大門,校內外到處貼滿了彩色標語,正中一條寬闊的柏油馬路潔淨如洗,兩旁的梧桐樹上,嫩芽水綠。為了迎接考生的到來,巨型氣球懸飄在空中,氣球下面繫著紅色標語,上面寫著:「以優異的成績接受新制度的挑選。」遠處飄揚在空中的彩色氣球給整個考場增添了莊嚴、肅穆的氣氛。賈士貞站在操場上,一種怦然心動的感覺油然而生。今天是星期六,學校顯得異常安靜。他看看表,已經七點一刻了,高音喇叭裡響起悠揚而輕鬆的音樂。他不知道這樣佈置第一次公選幹部的文化考試的考點是否適當,這樣的氣氛是否能把考生的激情調動起來,不管怎麼說,他此時的心情顯得異常激動。
七點半時,高興明和公選辦公室的同志都陸續趕到了,賈士貞走進二樓那間寬大而擁擠的辦公室。楊校長風風火火地忙碌著,額頭上沁著一片汗珠,襯衣上面第二個扭扣解開了,他不時地在脖子裡抹了一把,站在擠滿了人的教室門口,目光慢慢地移動著。監考老師已經到齊,賈士貞看看時間,七點四十,向楊校長點點頭,楊校長宣佈會議開始。會議由高興明宣讀考場規則和考場紀律,賈士貞宣佈重新調整後的監考老師名單。會議結束時,賈士貞只說了一句話:「希望各位老師尊重知識,遵守考場規則和考場紀律,把西臾市委組織的第一次成人考試進行得成功而圓滿。謝謝各位。」
這時兩名武警人員抬著密封的考卷走進辦公室,老師們領完試卷,已經八點零五分。
賈士貞站在教室前面的廣場上,看著匆匆趕來應試的機關幹部,大腦裡浮現出當年參加高考的場景。通過文化考試來衡量一個人的知識才能,這是再公平不過的了,多少年來,用這種辦法為國家選拔了多少優秀人才!一陣長長的電鈴聲打碎他短暫的回憶,這時幾個扛著攝像機的年輕人分別向各考場走去。整個校園裡陡然間寂靜無聲。賈士貞沿著第一考場慢慢地走過去,不知不覺已經走到第九考場,他在心裡算了一下,參加考試竟有二百七十人,按照錄取八個人計算,應該劃到三十多人取一個,其競爭力度可想而知了。
考生還在匆忙地奔向自己的考場,這時一個年輕女子背著書包來到考場門口,監考老師示意她把書包放在大門外面,女子瞥了一眼監考老師,狠狠地瞪了一眼,隨即從書包裡取出兩本書,將書包放下來,旁若無人地進入考場。賈士貞走過來,對監考老師說:「任何人不得將書本帶進考場,考場規則和考場紀律說得很清楚。」女老師轉身走到剛才那個女考生旁邊,說:「請把書本放在外面,對不起,這是紀律。」女考生目視窗外,像沒聽到一樣,女老師回頭看看站在教室門口的賈部長,低聲說,「賈部長在看著呢,請你配合一下。」這時女考生從屁股下面抽出一本書,交給女老師。
電鈴聲再次響起,賈士貞看表,八點十五分,各考場開始宣讀考場規則和考試紀律,接著分發考卷。
十分鐘後,考場工作人員走到賈士貞身邊,說:「賈部長,第三考場老師請你過去一下。」賈士貞轉身去了第三考場,男老師拿著考生的准考證出了教室,低聲對賈士貞說:」賈部長,我懷疑這個考生是代考,這准考證上的照片和考生有點不太像,能不能請你辨識一下。
賈士貞接過照片,反覆看了看,又看看那個考生,說:「請他出示身份證,注意盡量小聲點,不要影響其他考生。」
男老師走到那個考生面前,讓他出示身份證,他卻不肯出示。賈士貞隨後找來高興明和楊校長,決定把這個考生請到辦公室。經過查問,考生承認自己是代考。
半小時後,賈士貞走在教室外面,一眼看到那個帶書進教室的女考生偷偷地在抽屜裡看書,女監考老師看到賈士貞出現在窗子門口,立即大聲說:「請大家獨立答卷,不要東張西望!」
那個女考生迅速把書塞進抽屜,抬起頭四處張望。這時賈士貞故意離去,停了幾分鐘,他又回過頭,突然出現在窗外,那個女考生又在偷看書。女老師正背著窗子,目視遠方。賈士貞突然一個箭步進了教室,當他出現在女考生旁邊時,她還在一邊看書一邊抄寫。賈士貞隨手從抽屜裡拿出她的書。這時女老師過來了,先是尷尬地看看賈士貞,隨後對女考生說「怎麼搞的,看……」
賈士貞剛出了教室門,就見扛攝像機的高個子向他招手。高個子在賈士貞耳邊耳語了幾句,兩人沿著走廊慢慢地往前走。他們在第五考場門口停住腳步,只見一位年輕漂亮的女老師從教室前排慢慢往後去,走到中間一個男考生旁邊,猶豫片刻,雙手按了按桌子,隨後轉身離去。這時賈士貞遠遠看到漂亮女老師在考生面前留下一張小紙片,在這一瞬間,他想到可能女監考老師在為考生傳遞答案。儘管賈士貞對監考老師提出很多嚴格要求,但他還是不希望看到監考老師幫助考生作弊,這種行為比考生作弊還要惡劣。在西臾,幹部人事制度改革剛剛開頭,如果不嚴肅制止這種不良風氣,市委組織部還幹嘛費那麼多人力財力選拔人才呢?這樣做對其他考生也太不公平了。賈士貞容不得自己多想,輕手輕腳地進了考場,當他神奇般出現在男考生面前時,那個男考生正在全心全意地往試卷上抄答案。賈士貞伸手拿起那張字條,考生有些猝不及防。漂亮女老師早已嚇得臉色蒼白,尷尬得不知所措。賈士貞站在那裡仔細看著手裡的紙片,又抬頭看看那個女老師,那女老師迅速躲開他的目光,轉過身,背對著他。
賈士貞出了考場,找到楊校長,兩人來到辦公室。賈士貞拿出那張字條,問:「楊校長,這張紙上的字是不是第五考場那位漂亮的女老師的字?」
楊校長頓時臉色大變,尷尬地笑著說:「賈部長,這是何意?」
賈士貞說:「我只問你這上面的字是不是那位女老師的字?」
楊校長拿著紙片,看了半天,搖搖頭,又點點頭說:「又像又不像」。
賈士貞嚴肅地說:「楊校長,你在迴避問題的實質。」
楊校長捏著紙片,說:「賈部長,考生作弊畢竟是少數,連高考也避免不了。」
「楊校長啊楊校長,你先正面回答我的問題,是還是不是?」賈士貞黑下臉,看著楊校長說。
楊校長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額頭上冒出汗珠,眼鏡片後面的那雙凹下去的雙眼眨了兩下,「賈部長……我……我……」
賈士貞說:「楊校長,你是一中的校長,一位頗受尊敬的全市教育界的領導。你們平時是怎麼教育學生的,如果你們培養的學生都是如此考試,我不得不懷疑一中的教學質量了!」
楊校長說:「賈部長,你的話言重了,你能不能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
賈士貞說:「還需要我說嗎?我想你一看這張紙上的答案,又出現在我手裡,你應該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如果你不相信,我們有攝像為證,攝像機裡已經記錄了這張字條的全過程。」
楊校長不以為然地說:「把它交給我處理吧!」伸手就去拿賈士貞手裡的字條。賈士貞沒有給他,他又說:「賈部長,你批評得雖然非常正確,但是這畢竟不是高考,而是成人考試,大家都看中你們市委組織部那塊寶地呀,可以理解。」
賈士貞立即拉下臉,嚴肅地說:「楊校長,你這樣說就大錯特錯了,難道成人考試就不是為了選拔人才,難道成人考試就沒有競爭?現在的高考是多少個考生取一個?通常情況下連兩個取一個都不到。也就是說,如今考大學的百分之六七十的人都能考取,而我們這次考試呢?你看,九個考場,每個考場三十人,最後一個考缺幾個人,近二百七十人,我們只取八名,平均三十多取一個,你知道最熱的崗位五十多人取一名。這種競爭比考大學激烈得多了。你認為幫助考生作弊是一件光彩的事嗎?考生作弊那是另一回事。可我們監考老師幫助考生作弊,其性質不僅僅是作弊問題了,這一點你作為校長,應該比和我更清楚吧。這豈能原諒?」
「賈部長,我們一定嚴肅處理。」楊校長感到一陣慌張,抹著額頭上的汗,滿臉賠笑,說,「賈部長,這個老師平時表現很不錯,過去從沒有類似現象,請您原諒她吧!」
賈士貞說:「我原諒她,考場紀律能原諒她嗎?那麼多考生能原諒她?」
「賈部長,您千萬別造成影響,她……她是……」楊校長慌慌張張地拉著賈士貞,低聲耳語著。
「你說什麼?」
「她……她……她是原老地委副書記周效梁的兒媳婦。」楊校長不安地說。
「她丈夫是誰?」
「她叫吳怡宣,丈夫是市水利局政秘科長。聽說馬上要提拔副局長了。」楊校長結結巴巴地說。
「好,我知道了,無論怎麼說,這件事的性質都是惡劣的,如果不處理,群眾會怎麼看我們!」賈士貞說著出了辦公室,突然想到那天晚上周效梁去找他,為兒子周森林提拔水利局副局長一事。原來這個吳怡宣是周森林的老婆,這事也太巧了。
楊校長又追上賈士貞,跟在賈士貞身邊,不停地介紹學校的情況。賈士貞說:「楊校長,社會上都在說,中國的高考是目前唯一的一塊綠洲。但是這幾年來,高考舞弊現象時有發生。而在群眾眼裡官場是塊卑鄙骯髒的地方。你們從事教育工作的人也對官場腐敗深惡痛絕,但是我們大家都應該齊心協力來淨化它。比如我們這次公開選拔市委組織部八名科長就是一個證明,是幹部人事制度改革的一個號角,我們絕不是為了裝門面,也不是虛張聲勢,我們一定要嚴格『三公』,就是公開、公平、公正。否則我們還是按照過去的老辦法,部長的權力大,關係總是優先的,科長的關係又比一般人強,那樣都靠關係,沒有關係的人永遠也進不了組織部。組織部裡一直靠近親繁殖下去,你知不知道近親繁殖會出現畸形、怪胎!組織部最終變成了什麼?我不敢說。所以,我們西臾市委組織部這次是真心實意地面向社會,公開選拔人才,任何人際關係都行不通了。唯一的就是靠才能,靠真本領!如果你不信,你等著看吧!」
楊校長說:「賈部長,我信,我真的相信。」
賈士貞看看表,兩小時的考試時間就要到了,接著一陣急促的電鈴聲響起來。賈士貞說:「楊校長,考試時間快結束了,還有最後十五分鐘。」我們再去考場看看。
考試,對於讀過書的人來說,並不新鮮。無論是小學、中學、大學,研究生還是博士生,或者是出國留學,考試是學生升學的唯一途徑。然而,像這樣的成人考試,人們經歷得並不多,有人認為成人考試可以馬虎點。但是,作為市委組織部長的賈士貞,他必須認真而嚴肅,這是他新官上任後燒的第一把火,如果不嚴肅考場紀律,以後市委組織部的威信就失去了,公開選拔縣處級領導幹部的考試還能保證質量嗎?讓賈士貞感到棘手的是,偏偏這個吳怡宣是周效梁的兒媳!周效梁雖然早已退下去了,可是他在西臾卻是一個有影響的老地委副書記。他為了兒子的提拔,居然直接找到他這個剛剛上任的市委組織部長,幾乎有些蠻不講理。難道西臾地區跑官到了這種地步!
在這個時候,偏偏碰上周效梁兒媳幫助考生作弊,賈士貞不得不認真考慮這件事。
十五
正午的太陽,給春天的人間以無限的溫暖,天氣晴朗,碧空澄澈如洗,一中的教學大樓在陽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輝。一場拚搏剛剛結束,考生們紛紛走出考場,三三兩兩圍在一起,一邊走一邊高談闊論。是啊!這是一場實力的角逐,這是一場知識的較量,這是幹部人事制度改革的號聲!賈士貞已經把他的第一把火點燃,全市六百多萬人民正在拭目以待。
賈士貞在高興明和楊校長的陪同下,走進辦公室.楊校長說:「請各位監考老師把本考場內作弊考生的名單、准考證號寫到試卷包裝袋上,同時抄一份交到公選辦公室來。結束之後先別忙著走,還有一個小會。」
讓賈士貞沒有想到的是,這次考試,被發現的作弊人數竟然達二十五起,每個考場平均近三人,他看著楊校長和高興明,說:「楊校長,你先說說吧!」
楊校長說:「賈部長,還是你說吧!」
賈士貞站了起來,目光在老師身上慢慢移過去,大聲說:「各位老師,首先,我代表西臾市委組織部,感謝大家對我們工作的支持,今天是雙休日,大家本該在家休息的,可是還搞得很緊張,真的是對不起了。本來我們也不想利用雙休日的,但那就怕影響學生的學習,那樣不好。所以經過市教育局同意,還是佔用大家一天休息時間,當然我們會付給大家報酬的。」賈士貞拿起手裡的名單,停了停又說:「各位老師,監考,對於老師、對於在座的各位,這太簡單,也是太容易的事。所謂的監考,和考生是一組矛盾,為什麼,道理太簡單了,監考人員就是要維持考場秩序、考場紀律,保證絕大部分考生能夠正常考試,這其中當然可能會有少數考生違反考場規則,比如作弊,影響考試的行為。在座的每一位老師除了每年要參加全國統一的高考監考之外,平時的學生考試不計其數,本該說是熟門熟路,然而,今天的考試,考生為了取得好成績,為了在競爭中超越別人,有的人作弊了,這是正常現象。否則要我們監考老師幹什麼!然而我們發現個別老師幫助考生作弊,這種情節就相當嚴重了,也是不可諒解的。我們這次考試,不同往常,有人認為是成人考試,不同於高考,言下之意,作弊也是情有可原的,這是絕對錯誤的。因為我們是在通過考試選拔人才,是幹部人事制度改革的第一步,也是最關鍵的一步。以後我們將會不斷擴大考試範圍,逐步在幹部人事制度改革中展開,比如選拔縣處級領導幹部,同樣會通過這樣的方式來選拔。沒有嚴格的考試制度、考試紀律怎麼行呢?我在這裡給各位提個醒。今天涉及到的老師,要從嚴處理,至於怎麼處理,有待和有關部門研究。同時希望大家在今後我們的考試當中當好監考老師,不要毀了自己的前程。」
楊校長瞥一眼吳怡宣,只見她低著頭,這時高興明朝楊校長點點頭,楊校長說:「各位老師,賈部長對大家要求嚴格是好事,一個人犯點錯誤不要緊,改了就是好同志,相信賈部長也不會計較的。」
賈士貞聽出楊校長的弦外之音,意思是他楊校長並沒有對這事認真,而是賈某人在追究這件事。賈士貞心想,讓你楊校長做好人去吧!這事如果不認真處理,以後考試不知還會是什麼樣子。不管怎麼說,賈士貞決定要嚴肅處理這件事情,作弊的考生做零分處理,同時通報單位,至於吳怡宣怎麼處理,還要聽聽教育局的意見。
吃完晚飯,賈士貞剛走到宿舍門口,只見一男一女兩個人站在門口。看到賈士貞,男的說:「賈部長,你好,我是水利局的周森林。」
賈士貞看看周森林,又看看他身後的女人,正是吳怡宣,上午剛剛在考場打過交道,印象非常深刻。然而此刻的吳怡宣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賈士貞仍然熱情地給周森林夫妻讓座。賈士貞沒有想到,吳怡宣這麼快就帶著丈夫登門。記得不久前周森林的父親,也親自找過他,他是為兒子提拔副局長的事。賈士貞很自然地把這兩件事聯繫到一起來了。而且這兩件事都有些尷尬,周效梁為了兒子周森林提拔水利副局長親自出馬,賈士貞沒有能夠滿足他的要求,因為這不光是周森林一個人的問題,而是一批幹部,這也是賈士貞到任之後遇上的第一個難題。如果周森林能提拔了,那麼,高興明交給他的那些名單,其中包括下臾縣侯永文、韓士銀,都要提拔。賈士貞正是因為發現這些幹部有些問題,才一個人去下臾,從而引發了一系列故事,以至他不得不加快幹部人事制度改革的步伐。
至於吳怡宣幫助考生作弊之事,賈士貞必須聽聽教育局的意見,看看她的態度。現在是吳怡宣上門了,他希望她能夠認識到自己的錯誤,大家都有迴旋的餘地。不管怎麼說,人家夫妻上門了,他還是熱情地說:「來來來,請坐。我這裡不備煙,給你們倒茶吧!」
周森林立即站起來拉著賈士貞,說:「我們剛吃了飯,坐一會就走,不耽誤賈部長的時間。」周森林看看吳怡宣說,「賈部長,小吳年輕,不懂事,聽說上午監考時犯了錯誤,我聽說後狠狠地批評了她,她自己也很後悔,這不,我帶她來向你道歉,向你檢討來了。」
吳怡宣低著頭,突然間抽泣起來,周森林對她說:「還不趕快向賈部長道歉,哭什麼?」
吳怡宣哭著說:「賈部長,都怪我,您大人不計小人過,其實那字條不是我寫的,我當時發現那個考生腳下的字條,以為是她的,就幫她撿起來。」
吳怡宣這樣一說,倒叫賈士貞愣住了。當時他明明白白看到她拿著字條走過去,雙手在那個考生的桌子上還做了一個動作。這樣說她沒有幫考生作弊,而是賈士貞的錯了!怎麼是專程來向他道歉的呢?賈士貞開始懷疑他自己哪個地方出了毛病,吳怡宣是否幫助考生作弊了。可是那張字條明明是她親筆所寫,楊校長已經默認了,而且這張字條現在還保存在他手裡。這樣說來他們明的是來道歉,實際是來否定自己的錯誤。賈士貞的心裡有些不高興,他看看吳怡宣說:「吳老師,本來對這件事的處理,我想主要是教育大家,提醒今後注意。照你這樣一說,是我們錯了?不要緊,如果是我們錯了,特別是我,我可以在公開場合向你道歉,承認錯誤,你覺得呢?」
「賈部長,我不是這個意思,您是市委常委、組織部長,你怎麼會錯呢,」吳怡宣抬起頭,眼睛裡已經沒有眼淚了,她說,「我只不過把實際情況向你反映一下,我相信作為你這樣大的領導,也不會計較我這個普通教師的。」
賈士貞說:「吳老師、周森林同志,我對你們的說法有不同看法,這樣說來,我們必須把事情的真相弄清楚。首先是這張紙是怎麼到那個考生手裡的,誰說了都不算,有攝像為證。可以說,當時的全過程都被電視台的攝像攝進去了,而且,今天下午我特地看了一下錄像,如果你不相信,可以隨時看錄像。此外,關於那張字條到底是誰寫的,如今科學發達到這種程度,鑒定筆跡已經是很容易的事了。」
吳怡宣臉色大變,隨口說:「反正不是我幹的,任你們處理吧!」
好傢伙,耍女人的小性子了!賈士貞看看吳怡宣,感覺到這個漂亮的女人在家慣了,女人的本領是一哭二鬧三上吊,他有些不知所措。
周森林大聲說:「你怎麼能這樣對賈部長說話呢?」
賈士貞感覺出來了,他們夫妻倆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弄得他有些難做人了,他萬萬沒想到吳怡宣會來這一手。本來他想,如果吳怡宣夫妻倆能夠真心地認識到錯誤,又誠懇地檢討,他也會適當考慮原諒她的。至於處理方法,可以在適當場合做一些檢查,也就不再追究了。可是,吳怡宣不但沒有認識到自己的錯誤,反而否定自己幫助考生作弊的事實,賈士貞感到自己受了愚弄,甚至覺得這個年輕女教師如此刁蠻。看來周家在西臾欺人欺慣了!吳怡宣的話又在他的耳邊響起來,「反正不是我幹的,任你們怎麼處理吧!」
賈士貞竭力平靜一下自己心中的不快情緒,嚴肅地說:「吳老師,,你們上門興師問罪,我本來不想對這件事過分認真的。既然你那樣說,那我們現在就請市教育局領導,一中領導,包括你們夫妻二人,共同看一下錄像,到那時,就不能怪我們了。該誰負責的誰負,該怎麼處理就怎麼處理。至於那張字條,我已經做了複印,請你們夫妻自己看看,到底是誰寫的。」賈士貞說著從包裡取出一張複印件,交給周森林。
吳怡宣接過複印件,狠狠地撕了起來,賈士貞說:「吳老師,你是一位人民教師,恐怕是受過高等教育的吧,不是農村不識字的農民,如此態度,你就不該來找我,你叫我說什麼,對不起,我有事了,請吧!」
周森林忙拉著賈士貞說:「賈部長,您別生氣,她是一個女同志,別和她一般見識。」
賈士貞隨手撥通了電話:「喂,是教育局繆局長嗎?我是組織部賈士貞,請你馬上到我宿舍來一趟。」
放下電話,又給市公安局魯曉亮局長撥了電話,同樣是請他來一趟。
這樣一來,周森林尷尬起來了。而吳怡宣拉著他說:「走,讓他們搞去,看他們怎麼辦?」
賈士貞說:「你們最好不要走,大家一起看看錄像。如今中國逐步向法治社會過渡,不講道理是不行的。」
賈士貞緩和了一下態度,笑著說:「周森林同志,請你換位思考一下,我今天什麼地方做錯了,到底誰錯了?吳怡宣老師,你如此行為,如何為人師表呢?」
周森林被吳怡宣拉走了,賈士貞感到吳怡宣這樣的人之所以如此蠻橫,如此不講道理,完全是因為老公公是老地委副書記,平時習慣了人人仰著臉看他們,把誰也不放在眼裡。賈士貞覺得有點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的感覺,這樣一個小小的問題,讓他感到有些棘手。
過了一會兒,魯曉亮局長先到了,賈士貞拿出那張字條,向他說明這張字條的來歷。正說著,教育局長繆斯平到了。賈士貞便把上午考場的事從頭到尾說一遍,接著又把周森林夫妻倆找他的經過說了。話沒說完,電話響了,賈士貞拿起電話,原來是周效梁,他說:「是老書記啊!我是賈士貞,您老有什麼指示,請說……」
周效梁開門見山地說:「賈部長,聽說我兒媳婦上午多得罪你部長大人了,我在這裡向你賠不是。她年輕,我已經批評她了。不過,賈部長你堂堂一個市委組織部長也不至於為這點小事和一個小小的中學老師較真吧!」
賈士貞只是嗯嗯地沒說話,他知道,這個周效梁也是無法說話的人,任他怎麼說去。賈士貞心中窩著一肚子氣,一個老幹部怎麼是非不分,黑白顛倒呢!等周效梁說完了,賈士貞還是把事情的經過大概勾勒了一遍,但周效梁根本聽不進去,說了幾句難聽的話,就把電話掛了。
十六
看完錄像,賈士貞說:「這本來是件小事,可萬萬沒想到的是,周家居然如此不明事理,明明是自己錯了,卻要強詞奪理。看來周家在西臾是欺人欺慣了,明明是自己沒有理,還要上門胡攪蠻纏!」
繆斯平說:「賈部長,你剛來西臾,有許多情況還不瞭解,你算是碰上麻煩事了,這事除非就此結束,你主動上門賠禮道歉,否則……」
魯曉亮氣憤地說:「我不相信周家能怎樣?難道天底下就無理可言了!」
賈士貞看看他們倆說:「這事情先得弄個明白,我找你們來的目的,是要弄清是非真相。繆局長是教育局長,是吳怡宣的主管局領導,應該弄清楚。否則社會上的傳說五花八門,弄不清是非,不知道真相,把事情傳來傳去,就複雜了。一中楊校長看過錄像,辨認過字條的筆跡。」賈士貞轉臉對魯曉亮說:「魯局長是公安局長,這字條的原件還在我這裡,請公安局進行科學的字跡鑒定,得出明確的結論來。剛才你們也聽到了,不僅吳怡宣夫妻倆上門來找我翻臉不認賬,而且周效梁同志還打電話來責問我。但是,不管怎麼說,我準備親自登門,向周效梁同志說清情況,做一個解釋。不要誤會,也不要把一件很小的簡單事情弄複雜化,弄得不好收拾。」
魯曉亮憤憤地說:「真是豈有此理!」
賈士貞又對繆斯平說:「繆局長,請你查一查有關規定,像吳怡宣這樣幫助考生作弊的情節,該如何處理,找出確切的依據來。」
繆斯平說:「賈部長,你還真要處理吳怡宣呀!我看就……」
賈士貞說:「繆局長,西臾的幹部人事制度改革才剛剛開始,以後通過公開、公平、公正的辦法來選拔各級領導幹部要不斷擴大,而公選領導幹部的第一道程序就是文化考試。如果這一次馬馬虎虎,不嚴肅處理,以後還怎麼嚴肅考場紀律?這樣不是縱容作弊行為嗎?那對另一部分考試的同志就不公正了。難道他們在高考監考時也幫助考生作弊嗎?」賈士貞氣憤地說,「除此之外,吳怡宣和周效梁對錯誤根本沒有一點認識,公然仗勢欺人,不處理不行!」賈士貞看看時間,便打電話讓一中楊校長馬上過來。魯曉亮說自己身為公安局長,參與這種事情不妥當,便告辭了。隨後賈士貞他們三人一同去了周效梁家。
周效梁家住的是一幢三層樓別墅,在市委、市政府機關相當引人注目的。三個人站在別墅門口,賈士貞一言不發,繆斯平按了門鈴,通報了姓名。過了許久,院門才打開,進了門,賈士貞才發現這是一個大約上千平方米的深宅大院。在昏暗的燈光下,大致可以辨清院內假山、噴泉、花園,如同一個小公園。繞過假山,轉到後院,別墅大門緩緩打開,這時在遠處的大廳裡坐著一個梳著大背頭,上了年紀的高個子老人。賈士貞見過周效梁,這一瞬間,他的頭腦裡又浮現出那天周效梁蠻橫的樣子。也許周家對他已經有了成見,此刻周效梁坐在沙發上,動都沒動,顯出幾分傲慢。除了賈士貞,繆斯平和楊校長應該和他都是熟人,他也許看到他們三個人親自登門,以為自己理直氣壯,更加不屑一顧了。賈士貞突然覺得自己在這個時候不該主動登周家的門,真是自找沒趣。
賈士貞在繆斯平的引導下,穿過廳堂,進入客廳。客廳看上去有一百平方米以上,地上鋪著紅花地毯,左面牆上擺著高大的裝飾架,架內放著各種古玩,客廳裡用沙發隔成區域。賈士貞心想,這個周效梁不過是一個地委副書記,副廳級幹部,家庭的設施還了得!他在省委組織部時見過的省級幹部不少,甚至隨著錢部長去過省委書記譚玉明家,譚書記住的也是別墅,卻是不能和這個周效梁相比。
繆斯平是西臾本地人,和周效梁是熟人,很瞭解周效梁的脾氣和為人,在這種情況下,他厚著臉皮,上前介紹了賈部長。賈士貞上前躬著身子,伸出右手,謙虛地叫聲周老好。周效梁半靠在沙發上,既沒抬頭,也沒伸手,只是從嘴裡低聲擠出一個「坐」字。
三個人站在周效梁面前,讓人覺得有些尷尬,賈士貞說:「周老,你剛才打了電話,電話裡有些話說不清楚,所以我想還是登門把誤會說一說!」
周效梁抬起頭,輕蔑地瞥了賈士貞一眼,說:「太年輕了,就當上市委組織部長,沒掌過權吧!你剛來時間不長,你知道群眾是怎麼說你的嗎?你說這算什麼事啊!我們和你無怨無仇,何必揪住不放呢?」賈士貞有點受不了周效梁的這種口氣,好像站他面前的都是他的兒子,或者說根本沒把他當人看待,他心裡有一股說不出的反感,但他還是強忍著說:「周老,我到西臾時間不長,和吳怡宣同志根本就不認識,怎麼可能揪住她不放呢。上午發生的事,不知道您瞭解了詳細情況沒有?剛才吳怡宣和周森林夫妻倆就到我宿舍找我,接著就接到您的電話,我不知道我做錯了什麼?您也是原地委老領導,你說,我該怎麼做您才能滿意?」
周效梁黑著臉說:「我當地委副書記時,你恐怕還在幼兒園呢?你現在當市委組織部長了,掌權了,了不得了?」
賈士貞說:「周老,您不能這麼說,我想就事論事把真相說清楚了,把誤會弄明白了,大家都不要為這點小事弄得心裡不愉快。」
然而,周效梁容不得賈士貞多說,一個勁地發牢騷,指桑罵槐,任用什麼辦法,就是不讓賈士貞說到實質問題。但是,賈士貞還是硬著頭皮把吳怡宣幫助考生作弊的事說了。誰知周效梁更加不講理了,居然說:「你們去找她吳怡宣,來給我說這些幹什麼。」甚至嘴裡不乾不淨地罵了起來,氣急敗壞地把他們仨人趕出家門。
賈士貞窩著一肚子氣離開了周效梁家,心裡像吃了蒼蠅似的。他冷靜下來一想,才感到改革一項制度的艱難,這種阻力何止是一個方面。儘管在文化考試之前他想到了作弊問題,但他怎麼也沒有想到會出現吳怡宣和周效梁這樣的事。
第二天上午,賈士貞一進辦公室,就接到市委書記常友連的電話,他放下電話,立即趕到常友連辦公室。見到賈士貞,常書記摘下眼鏡說:「士貞哪,市委組織部公選幹部的事進展怎麼樣了?」他看著常書記,想到他來西臾三個多月來的情況,特別是上任之後去下臾的事。雖然他走時給常書記打了招呼,編出了充足的理由向常書記解釋,但是五天不歸,引來了那麼多真真假假的議論,還有各種版本的傳說,以及對那幾幅漫畫的議論,都傳到常書記那裡去了。在省委組織部工作八年的賈士貞非常清楚組織部長必須和市委書記保持一致,對此他確實有些擔心常書記聽到些什麼,認為他背著他幹了些不可告人的事。對於已經考察過的那批幹部該怎麼處理,常友連只是讓賈士貞認真瞭解一下,賈士貞畢竟是現任市委組織部長,所以他的意見是這批幹部也不急於拿到常委會上。後來賈士貞在向常書記談到幹部人事制度改革時,順便提到下臾縣的一些幹部問題,比如縣委書記喬柏明,下臾縣公安局長韓士銀,桃花鎮黨委書記侯永文等人的一些問題,當時常友連一言未發。而從此之後,再也沒有催他調整那批幹部的事。後來,賈士貞把自己準備公開選拔市委組織部科長的事做了匯報,常書記說:「那是你們市委組織部自己的事,你是市委組織部長,不需要向我報告,也不需要市委常委討論。」
一陣思緒之後,賈士貞說:「常書記,你今天找我來,我已經猜到了八九分。」
常友連點點頭,說:「我相信,士貞同志,實話對你說,有人向我告你的狀,而且火氣不小。」
「常書記,你想不想瞭解事情的真相?」
「什麼真相,這麼一點小事,算什麼?」常友連滿不在乎地笑了笑說:「這個老周,像個孩子似的,為這點小事動那麼大的肝火!」
「常書記,這事情雖小,可它反映一種風氣,一個人背後隱藏的深層次的東西。」賈士貞說,「常書記,今天讓我真正看到了什麼叫仗勢欺人。一個已經退下去的地委副書記,如此蠻橫,不講道理,我多少還是一個市委常委、組織部長,他們都能這樣黑白顛倒,以勢壓人,假如是普通老百姓可想而知了。明明是他們自己錯了,非但不感到內疚,還一步不讓,步步緊逼,逼著你非認真不可!」賈士貞顯然有些憤怒了,接著說,「常書記,他們想怎麼樣?一個人民教師,難道不知道作弊是錯誤的?不僅如此,居然幫助考生作弊,老師把答案寫好了,直接交給考生,豈不太荒唐!而且事情發生後,他們不僅不認錯,還上門責問我,否認她的作弊行為。當天晚上周老打電話給我,指責我,甚至訓斥我。我親自登門解釋,可是人家連最起碼的禮貌也沒有。我不相信這世界連說理的地方都沒有了?她不承認幫助考生作弊可以,我這裡有錄像,有她吳怡宣親筆寫的字條,你讓我怎麼辦?」
「這個周效梁,也太不像話了,倚老賣老,別理他!」常友連說。
「常書記,這件小事,我本不該告訴你的,可是這世間惡人往往先告狀,你把我找來了,我不說不行了。我想周家並沒有息事寧人的誠意,既然這樣,那就不能原諒了。我非弄他個子丑寅卯不可!」
「士貞,你也別太計較了。」常友連說,「我再找他們說一說,關於錄像和那張字條的事就不要再擴大了。」
「我哪裡想認真啊!」賈士貞說,「他們逼得我沒辦法,我真的沒見過這樣的家庭,沒一個能成事的人!沒一個識大體顧大局的人!我還要不要在西臾工作下去了!」
「士貞,不說這個了。」常友連說,「我今天找你來,是關於市管幹部的問題。王仕良同志臨調走前,就曾經說過,打算調整一批縣處級領導幹部。當時沒有形成統一的意見,據說組織部已經考察過;你到任之後,為這批幹部也瞭解了一些情況;前次也簡單地說過,我同意你的看法,這件事總得要有個說法,不能不了了之呀!」
賈士貞沒有立即回答常友連的問題,他知道,作為一個組織部長,特別是一個新上任的組織部長,沒有任何理由不按照書記的意圖辦事的,對於西臾的幹部他還不熟悉情況。然而,對於賈士貞來說,他是從省委組織部下來的,他在省委組織部八年,從機關幹部處到市縣幹部處,又調回機關幹部處,他對於幹部考察、選拔、任用的每一個環節都太熟悉了,現在他必須用充分的理由來說服常書記。其實這是賈士貞上任以來想得最多的一件事。如果說他也採取不負責任的態度,書記說怎麼辦就怎麼辦,那就是把那些名單要照原有的方案提交市委常討論,就是出了問題,應該說與他這個剛上任的組織部長也沒有多大關係。可是一想到如果那樣做,侯永文提拔為下臾縣副縣長,韓士銀提拔為市公安局副局長,他又覺得自己這個市委組織部長太不稱職了。但是,該如何來面對市委常書記,賈士貞困惑起來了。他和常友連兩個人之間的單獨見面,嚴格說起來這是第二次,雖然常書記和他都沒有提及過去的事,也沒有說起上次的談話,但是賈士貞還是感覺到常書記對他的感情和關愛,不難看出市委書記常友連也是性情中人。這讓賈士貞有些忐忑不安起來,如今的一把手大都是大權獨攬的,有的人甚至到了專橫跋扈的地步,而常書記對他是這樣的關心。也許常書記是念在過去的關係,記住那次對他的承諾,也許是因為什麼別的,但不管怎麼說,他覺得能碰上這樣的領導,是他的福氣,也是他的運氣。
十七
就在賈士貞準備認真回答常書記這個嚴肅的問題時,他的手機響了,他看一眼手機,對常友連說:「常書記,對不起我接一下電話。」他雖然知道是市公安局長魯曉亮的電話,但他覺得避開常書記去接電話是不妥當的,於是當著常友連的面接通了電話:「喂……是我……你說吧!」
魯曉亮的聲音很大,顯得幾分興奮和激動,賈士貞把手機盡量捂在耳朵上:「賈部長,衛炳乾找到了,我們正在營救,具體情況等到弄清楚後再向你匯報!」
賈士貞興奮起來了:「好,一定要注意安全,千萬不能出什麼危險。」
接過電話,只見常友連睜大雙眼看著賈士貞,從他的目光裡賈士貞感覺他對他剛才的電話顯得特別驚奇。賈士貞停頓片刻,他其實並不是在賣關子,而是在構思著該怎麼對常書記說這樣的事。
對於下臾那批幹部的事,賈士貞一直採取迴避的態度,特別是他上任後幾天不知去向。常書記雖然沒有直接問他那幾天去了哪裡,但是他知道,常書記對他的行為必然是有想法的。現在,他認為時機也許成熟了,再也不能隱瞞面前的這位市委書記了,再隱瞞下去說不定會產生誤會,給工作帶來被動。他經過短暫的思考後,說:「常書記,有件事情正好要向你匯報。」
常友連點點頭,說:「士貞,我總感到你有事,而且是一件重要的事。」
賈士貞說:「是,剛才的電話是市公安局長魯曉亮打來的。不知道你聽說過沒有,市委組織部有一個縣區幹部科副科長,叫衛炳乾。這個同志是前幾年省委組織部的選調生,所謂選調生,就是在大學畢業生中表現突出的學生裡選拔的,省委組織部選調後放到基層鍛煉兩年,然後充實各級機關的人才。而衛炳乾沒有犯錯誤,從市委組織部調去下臾縣任一個鄉的副鄉長。這種工作變動很不正常,我調來市委組織部,衛炳乾連續給我寫過多封信,我都沒有收到。前段時間,有一天下午下班後我走到市委大門口,只見一群人圍觀一個陌生的男人毆打一個女人,我上去一看,有人認出我來,那個男的突然兔子一樣跑了。原來那個被打的女人是衛炳乾的老婆,而且是要向我告狀的。第二天我叫人去打聽衛炳乾的情況,可衛炳乾就在他老婆被帶去公安局的兩小時後失蹤了。」
常友連似乎有些驚訝地說:「你說的是真的?」
賈士貞說:「常書記,你以為我在編故事,寫小說?」賈士貞停了停,接著說,「我是組織部長,沒有那麼大的權力,我只能請公安局長幫助把那個打人的人找到,幫助查找衛炳乾的下落。至於背後到底隱藏著什麼秘密,現在還不知道。」
常友連把桌子上的筆記本拿起來,狠狠地摔下去說:「查!一定要查個清楚!」
賈士貞冷靜了一會,說:「常書記,你問我原來那批考察過的幹部怎麼辦?老實說,我上任後的第二天,高興明同志交給我一批名單,就是原來準備提交常委會討論的那些幹部的名單,我無意當中看了這些人的考察材料,一看材料,我發現那些考察材料寫得過分誇張。如果真的如那些考察材料所說,有許多人不僅僅是提拔到縣處級位置上的問題,就是提拔到市廳級,也是夠條件的,恐怕提拔到部省級也沒問題。更讓人難以相信的是,其中大部分人沒有一點缺點。這些考察材料竟然沒有組織部考察人的簽名,後來我讓他們補簽名,有的材料上至今也沒有簽名。常書記,你說這難道不讓人懷疑嗎?」
常友連沒有說話,慢慢地點了一支香煙。賈士貞看看常書記,覺得他突然沉默下來意味著什麼。常友連連連吐著濃霧一般的煙,把賈士貞也罩進煙霧之中。
過了一會兒,賈士貞又說:「那批幹部當中,下臾縣部委辦局和鄉鎮黨委書記佔百分之三十六之多,也許沒有人注意到這些細節的問題。我相信有些人的推薦、考察未必都是常書記的意圖,有些人你根本就不知道,但是一旦提交到常委會上,那就不一樣了,那是市委組織部的意見,市委常委的決定!老實說,組織部門的權力太大了,我考察過無數個幹部,我的體會太深了。」賈士貞停住了,他看著常友連,常友連不停地抽著煙。這時秘書長夏季進來了,說有個縣委書記要見常書記,常友連說他正談工作,讓他下午再聯繫吧!
誰不希望自己當權執政期間所有的工作都是一片光明,市委書記常友連沒有想到的是上任不久的組織部長賈士貞居然對下臾的幹部掌握得這麼細緻。對於幹部問題,過去提拔幹部的模式大都是領導者舉薦,而領導大多數又是他這個市委書記,即使是其他領導,也往往都是通過他來實施的。現在賈士貞一下子把這些問題擺到他面前了,甚至把推薦、選拔幹部背後的鮮為人知的秘密都揭示出來了,常友連沒有想到,或者說是思想準備不足,他一時找不到合適的理由來否定賈部長的意見。在常友連的記憶裡,過去的組織部長談到幹部時,從來都是只說具體人,除了他交辦的提拔的對象,組織部匯報的方案裡有相當一部分是組織部長個人意見。作為市委書記,他也不可能把所有提拔幹部的大權掌握在一個人手裡,他要提拔的人大都是那些重要崗位上的,因此,組織部長就成了提拔幹部的最大權力者。
常友連推掉了秘書長的預約,繼續和賈士貞的談話。
賈士貞說:「首先,組織部的工作人員就比其他部門的同志水平高、能力強?這麼多年來組織部的工作人員大都是憑關係調進的,這實際上是一種近親繁殖。所以,不能排除有些人文化水平低、能力差、素質一般,懷著個人陞官的目的,用各種手段進了組織部。同樣,把考察幹部的生殺大權交給這樣的人,找什麼人談話,別人談什麼,他記什麼,怎麼記?權力全在他們手裡那支筆。至於材料怎麼寫,領導根本不知道,而形成的考察材料卻成了提拔一個領導幹部的重要依據。這其中的奧妙可想而知了。正因為我在省委組織部干了八年考察幹部工作,體會太深了,所以我不僅要揭開考察幹部的秘密,還主張徹底改革這種考察、選拔幹部的辦法。當然我知道,我這樣做,要觸及許多人的既得利益,特別是現有的組織部內部的一些人的利益,阻力之大,困難之多。還有,正因為組織部門的權力過大,人們往往羨慕、嫉妒,卻又渴望進入組織部。一個普通的工廠工人,因為某人的關係調進組織部了,幾年後,當上了科長了,就必然提拔成縣處級領導。而和他同期的工人,則成了下崗工人,就是機關裡的那些表現突出的科級幹部,又有幾個能選拔到縣處級的呢?這難道不是我們當今吏治上的弊端嗎?幹部人事制度不改革行嗎?」
「士貞,」常友連說,「我沒有在組織部門工作過,你說的這些我體會不深,也沒有細心研究過,聽你這麼一說,確實如此。是啊!就是現在,我這個市委書記,算是有一定權力的領導幹部,但是一聽說省委組織部來人了,不要說部長、副部長,就是來了個處長,尤其是市縣幹部處的處長,或是一般幹部,我都是十分重視的。有時我還親自陪他們吃飯,其他部門的廳長以下的幹部,除非個別特殊情況,我是不當回事做的。經你這麼一點破,還確實是這麼回事。農村有一句話叫做『耕不著耙著』。組織部是管領導幹部的部門,誰不希望他們說點好話?考察有多大作用先不說,可是對於上級的考察,誰又敢忽視呢?士貞哪,恐怕只有你這個組織部長會這樣說,別的組織部長恐怕未必?」
常友連的腦海裡再次現出那次賈士貞在東臾市考察幹部的情景,他雖然身居市長要職,但是為了要見省委組織部考察組的副處長賈士貞,他頗動了一番腦筋,甚至找出和賈士貞父親的那點關係為理由。其實這個世界就是那麼回事,在當時那種情況下,一個市長要面對省委組織部的副處長,這並非職務上的問題,而是省委組織部的考察左右著一個市長的命運。這一點不光是常友連,官場中誰都清楚。想到這裡,常友連還是從心底感謝賈士貞,所以,現在他也是從心底裡支持賈士貞的工作的。
「我們這次公選市委組織部的科長,就是要堅決按照『公開、公平、公正』的原則,誰也別想搞特殊。第一道程序的文化考試,必須堅持在分數面前人人平等的原則。」賈士貞有些激動地說,「這些天,找我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可是我只能說憑本領。就是在下一輪考察和公開答辯問題上,我們也盡量做到合理、公平。」
常友連說:「那麼說說你下一步的想法吧!」
賈士貞說:「我建議,先搞試點,先在副縣級幹部中,也可以同時搞少數正縣級幹部的公選,方法就在我們公選市委組織部科長的基礎上修改。先宣傳發動,後報名,再資格審查,然後文化考試,確定一比三入圍對像向社會公佈,再進行考察,公開答辯。全過程接受群眾監督,最後按照綜合成績,最高分數提交市委常委會無記名投票,最後向社會公示。」
常友連說:「那好吧!你們組織部搞一個詳細方案,交常委會討論。」
常書記的態度,有點出乎賈士貞的預料,其實,無論是這一批幹部怎麼辦,還是將來的幹部人事制度改革,常書記的態度太重要了。沒有市委書記的支持,市委組織部的一切想法都是一紙空文。這些天來,賈士貞一直為怎樣說服常書記而煞費苦心,沒想到無意當中的一番話,竟真的讓常書記的思想有了轉變。他不僅信心大增,而且對常書記也刮目相看了。其實一個領導能官至市委書記,總歸還是有些過人之處的。
賈士貞出了常友連的辦公室,突然想到魯曉亮,就給他打了電話。魯曉亮說他已經去了外地,現在正在緊張營救衛炳乾。賈士貞正猶豫時,組織部通知他回辦公室有急事,他便匆匆趕回辦公室,原來是省委組織部通知他下午去省裡開會。
賈士貞讓辦公室通知駕駛員把車子準備一下,下午兩點鐘去省裡,這時他才想到來西臾已經三個多月,還是第一次回省裡,頭腦裡立即想到妻子玲玲和女兒。正在給玲玲打電話時,他隨手翻著報紙,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的,和上次幾乎是一樣的動作,翻開《臾山晚報》,一眼瞥見最後一版上的一幅漫畫。當他的目光停留在一幅漫畫上時,只見漫畫下面「無題」二字。漫畫上一個老師手裡捏著小紙片,紙片上有答案二字,正交到一個考試的學生手裡,上面一隻張開的大手就向拿紙片的老師伸過來。
賈士貞匆匆掛了電話,仔細看了看這幅漫畫,依然沒有作者,一時間他弄不清漫畫的作者到底要幹什麼。漫畫雖然也是藝術,有的就讓人難以捉摸,不像小說,一讀就明白作者的意圖。但賈士貞覺得這兩次漫畫都像是針對他而來,只是這社會太複雜,有些人只憑自己的理解,加上個人的觀點,任意歪曲、誇大事實。也不知道為何,賈士貞給報社打了電話。
此時的肖一鳴,早已聽說市委組織部選拔幹部考試時作弊一事,而且各種版本都有。其中還有人說賈部長故意找周效梁兒媳的麻煩,周效梁為此向市委書記常友連大發雷霆,命令賈士貞做檢查云云。不管怎麼說肖一鳴在心裡對賈士貞有著許多敬仰和疑問。
肖一鳴在這一瞬間想到,新來的市委組織部長,上任三個多月來,社會上傳聞種種,下臾的微服私訪,以至於出現那三幅漫畫,高副部長為三幅畫親自登門,接著市委組織部公選八個科長,文化考試抓住周效梁的兒媳作弊。他雖然沒見過這位年輕的市委組織部長,可他不得不從內心佩服這個無私無畏的,改革家組織部長。甚至他也想借助報紙的平台搞一個對市委組織部長的人物專訪,但是他畢意不瞭解賈部長的為人,搞不好這樣拍馬屁反被馬踢一腳。他幾次找借口想見賈部長,向他倒倒自己這麼多年來內心的苦水,可總是沒有找到一個合適的機會,現在賈部長居然親自打電話上門了,他的心裡不覺有些激動起來。肖一鳴慌張地說:「賈部長,我是肖一鳴,您有什麼指示?」
「肖主編,」賈士貞說,「有件事問問你……」
肖一鳴心裡想,賈部長呀賈部長,別人稱我肖主編,你怎麼也糊塗起來了呢?我明明是副主編,難道高副部長沒說過!
「賈部長,您說,什麼事?」肖一鳴說。
「你們今天的報紙最後一版上刊登的那幅漫畫……」
沒等賈部長說完,肖一鳴打斷他的話:「漫畫?」他的心臟咯登一下,怎麼賈部長也問起漫畫來了,上次為那三幅漫畫的事,高副部長親自到報社,那麼關心漫畫的作者。現在賈部長也親自過問起漫畫的事來,他被弄得糊塗起來。
作為報社主持工作的副主編,每一個版面上的文章也好,漫畫也好,他都要把關的,上次那三幅漫畫在發稿時,他並不瞭解其中的真實含意,只是後來高興明來過之後,他才認真研究了漫畫的內涵,再加上社會上不斷的傳聞,他才明白其中的深刻含意。至於作者是誰,卻怎麼也找不到,在發那幾幅漫畫時,他們猶豫過,至於這次的漫畫,他卻一點猶豫也沒有。他也知道周家在西臾的勢力,他之所以下決心同意發這幅漫畫,並不是為了諷刺周家什麼人,而是對這種風氣深惡痛絕,對這種破壞考試紀律行為的諷刺,更主要的是他從心底支持新來的市委組織部長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
賈士貞見長時間對方沒有反應,說:「肖主編,怎了啦,你……」
「哦……賈部長,你……那漫畫怎麼了?」肖一鳴結結巴巴地說。
「肖主編,這樣過於敏感的話題,在發稿之前是不是應該慎重些?」賈士貞本來想說在發稿之前應該徵求一下他的意見,可是覺得不妥,就改成是不是應該慎重些。
「賈部長,我當時非常慎重,還把有關人員找到一起議論過,大家一致意見,說這樣不良風氣是該用漫畫方式諷刺一下。」
「噢……那……就這樣吧。」
賈士貞匆匆地掛了電話,肖一鳴覺得話還沒說完,可是聽筒裡已經傳來一陣忙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