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
有時候,現實生活中的某些事件會引發社會的強烈震盪。這一點賈士貞雖然想到了,但是究竟這兩千人的考試成績排名公佈出去之後,到底會波及哪些人,各階層的人又做出怎樣的反應,賈士貞無法料到。
當天晚上電視台在中央電視台新聞聯播節目之前,一邊報告進入各崗位前三名考生的名單,一邊打出滾動式字幕。隨後,西臾市六百多萬人民陡然間沸騰起來。當天晚上,從市委書記到市委組織部長,電話和手機響個不停。讓賈士貞估計不足的是,這次公開選拔縣處級領導幹部的錄取人數僅佔百分之二點四六,而百分之九十七點五四的人都被淘汰了。也許這一夜有許多人都難以入夢。西臾沸騰了,西臾震驚了,西臾吼叫了!這就是世界,這就是人類,這就是競爭!競爭總是殘酷的,競爭總是進步的,沒有競爭,人類也就失去了生命力。
這天晚上,西臾市委組織部辦公室,燈光通明。各個辦公室都在很有秩序地忙碌著,電話鈴聲接連不斷。直到夜裡十一點多,賈士貞才召開組織部中層以上幹部會,簡單收集了社會上的反映,分析一下考試情況。
散會後,賈士貞看看表,已經過了午夜十二點。正要關燈時,電話響了,他猶豫了一下,這麼晚了,誰還如此關心考試分數?他非常理解大家的心情,接起電話,電話裡傳來女人的聲音,賈士貞沒有想到,竟然是玲玲的電話。
「玲玲,這麼晚了,怎麼還沒睡?」
「士貞,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在辦公室?現在已經十二點多了。」玲玲說,「我打電話到你宿舍,總是沒人接。」
賈士貞說:「沒辦法,今天公佈了考試分數,晚上又在電視台公佈了考試成績和名次,這樣一來就不僅僅是兩千名參加考試人員的問題,整個西臾從城市到農村,彷彿都要爆炸似的,我的手機、電話幾乎被打爆了。」
「士貞,你知道我為什麼這時候給你打電話嗎?」玲玲說,「哎……我怎麼和你說呢?」
賈士貞問:「到底怎麼了?」
「到底怎麼了?」玲玲說,「還不是因為你們的考試分數公佈了!張副廳長剛剛給我打了電話,還是因為他的堂兄弟張敬原的提拔問題。我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你幹嗎叫他報名公開選拔幹部呢?好了,現在文化考試分數出來了,考了個十八名,他當時就打電話給張副廳長。張副廳長一聽也急了,所以就風風火火地給我打了電話,你讓我怎麼辦?」
賈士貞握著聽筒,站在那裡,一句話也沒說。他能體會妻子的心情,她是一個女人,自己的領導在逼著她。換句話說,她成了張副廳長的人質。電話裡似乎傳來了妻子的歎息聲和抽泣聲。賈士貞慌了,急忙說:「玲玲,玲玲……」然而,電話裡一點聲音也沒有,過了一會兒,電話傳來一陣忙音。
賈士貞抓著聽筒,過了很久,才無奈地把聽筒放回去。動作是那麼地沉重而僵硬!他呆呆地望著電話機,酸、甜、苦、辣一齊湧上心頭。他做錯了什麼?還是妻子做錯了什麼?賈士貞無所適從地站在那裡。
賈士貞的耳邊始終迴響著剛才妻子在電話裡的歎息和抽泣聲,他心情煩亂地走出辦公大樓,只見一輛轎車閃了幾下燈光,接著轎車就開了過來。他一看,原來是司機小苗。
賈士貞驚訝地看著小苗說:「小苗,這麼晚了,你還在這裡幹什麼?我不是對你說過了嘛,上下班我不用車!」
小苗已經打開了車門,賈士貞猶豫片刻,還是上了車。小苗說:「賈部長,平時上下班,您要走走就走走吧!可是這深更半夜的,我還真有點不放心。在西臾,這是非常時刻!反正我也沒有別的事。」
賈士貞看著面前的這位年輕的駕駛員,不由地從心底蕩起幾分感激。有些領導的駕駛員總是給領導找麻煩。但從他到西臾之後,小苗對自己從未提過任何要求。他不是一個不念人間煙火的組織部長,他也是有血有肉,吃五穀雜糧的血肉之軀!
轎車在夜色中緩緩而行,白天繁忙而喧囂的城市在此刻顯得分外安靜,大街上行人稀少,車輛寥寥。賈士貞微閉雙眼,回想白天發生的事情,覺得身上的擔子太重了。人民群眾,基層幹部太關心幹部的選拔任用了。
賈士貞睜開眼,看著小苗聚精會神地握著方向盤,問:「小苗,在組織部開幾年車了?」
「賈部長,我從部隊退伍,直接進了組織部,已經三年多了。」
賈士貞又問:「在你之前這車是誰開的?」
「賈部長,您可能還不知道,」小苗放慢了速度,說,「市委組織部歷來形成一個規矩,給部長開車的司機,最後都……」小苗沒有說下去,這時轎車已經停在賈士貞宿舍的門口了。賈士貞沒有開門下車,看著小苗說:「說下去,怎麼不說了?」
「賈部長,太晚了,您休息吧!改日有時間再慢慢說吧。」
「不,小苗,我這人急性子。說,毫無保留地說。」
小苗回過頭,雙手趴在後座上,看著賈士貞說:「賈部長,在西臾,給組織部長開車的司機沒有一個最後不轉干的,而且都被提拔了。你可能還不知道,張敬原科長原來就是部長的司機……」
「張敬原過去是司機?」賈士貞吃驚地看著小苗。
「嗯!他是王部長之前周部長的司機,實際上在周部長到任後不久,市裡就專門給了一個錄用幹部指標,給張科長辦了錄干手續,錄干後留在組織部辦公室,當了副主任科員,後來當了辦公室副主任,又調機關幹部科當科長。」小苗說。
「哦……」賈士貞哦了一聲,停了停又說,「還有誰?」
賈士貞一想,難怪張敬厚的簡歷中擔任副科長之前的一段寫得非常含糊。如果不是小苗提醒,他還真的不知道呢!
「在張科長之前的司機叫汪兵,早已當上縣委副書記了。再早的還有一位,他已經從市工商局副局長位置上退下來了。」
賈士貞沒有說話,悄悄地開了車門,又回過頭說:「謝謝你,小苗!」
賈士貞邁著疲憊的雙腿,一步一步地向宿舍走去,他回想剛才和小苗的談話。組織部門居然還有這樣一個特殊權力,過去不僅是組織部門的幹部與其他部門不一樣,沒想到連組織部長的司機也高人一等,真是廟高和尚貴。這樣算來,西臾市委組織部已有兩個司機相繼錄干提拔為副處級幹部了,難怪張敬原心裡那麼不平衡。司機到了組織部,不僅是駕駛技術提高了,難道文化水平、管理能力也提高了?司機經過組織部鍍了金,居然也成了縣處級領導幹部!突然,他想到了小苗,是不是小苗也想在他手裡錄用為幹部,提拔為副科長、科長、縣處級領導呢?
賈士貞一陣紛繁思緒之後,正在開門時,旁邊出來兩個人,嚇得賈士貞全身冒出冷汗。
「賈部長!」
賈士貞忙回過頭,見一男一女,籠罩在昏暗的夜色中,賈士貞看他們似乎有些眼熟。問:「你們是……」
「賈部長,實在對不起,太晚了,不好意思。」賈士貞說:「你是周……森……林?」
「賈部長,是我。」周森林說。
這時,賈士貞開了門,把他們讓進客廳。
賈士貞看看周森林和吳怡宣,想到吳怡宣幫助考生作弊而引發的風波,又想到周效梁為兒子周森林的提拔而發生的一系列矛盾。可是他不明白,周森林夫婦這麼晚了又來找他幹什麼!賈士貞問:「周老現在怎麼樣?最近我也太忙,沒有去看他。」
「感謝賈部長,我父親現在好多了,他一直覺得對您過意不去。」周森林說。
「上了年紀的人嘛!我們人人都會老的。」
「賈部長,我按照您的意見,報考了市水利局副局長,只是……」
「考得怎麼樣?」
「考了第三名。」吳怡宣說。
賈士貞笑起來了:「考得不錯嘛!不容易啊!」
周森林搖搖頭,說:「可是只有一個位置啊!按照答辯和考察的規則,我不可能超過他們呀!」
賈士貞說:「周森林同志,不知道你通過這次公開選拔縣處級領導的競聘有何感想,雖然現在才剛剛進行了第一步,老實說,聽說你考了第三名,我非常高興。儘管還不知道第三名能不能被錄取,但是你應該感到非常光彩,也應該感到自豪。因為這是你憑自己的實力站在競爭行列的前面,你可以理直氣壯地面對廣大群眾。不像過去那樣,求爺爺告奶奶,為自己的提拔找領導總覺得底氣不足,弄不好別人說你跑官要官。」
周森林說:「賈部長,你說得太對了,過去提拔幹部全憑權力,憑關係,說實話,不找關係、不跑不行啊!現在好了,誰也不需要找關係,你有本事就參與競聘。考好了,領導滿意,群眾佩服,自己底氣也足。」
「周森林同志,時間太晚了,我也不多說了。總之,聽到你考了好成績,值得慶賀,希望你在下面的競聘中繼續努力,爭取好成績。」
「賈部長,像我這樣的情況,如果在市水利局最後競聘不上副局長的話,能不能參加副縣長的競爭?我的第二志願報的是副縣長。」周森林說。
賈士貞這時才明白周森林這麼晚找他的真正目的。他笑笑說:「周森林同志,我明白你的意思,按照你的文化考試成績,分數比報考副縣長的人高,想參加副縣長的競聘。但我可以明確告訴你,現在還不能把你調整到報考副縣長的候選人中競聘,那樣做既不合理,也不符合我們這次公開選拔縣處級領導幹部的有關規定。但我同樣可以告訴你,凡是經過考察、民主測評,公開答辯排前三名的同志,特別是被錄取後其餘兩名同志,可作為後備幹部留用。因為全市不可能每提拔一個副處級領導幹部就進行一次考試,實際上我們通過這樣的一次考試,把一大批文化水平較高的幹部選出來,放進人才庫備用。」
周森林點著頭,顯然有幾分興奮,握著賈士貞的手說:「賈部長,我們真心實意地擁護你,堅決維護你對幹部人事制度的大膽改革。」
四十六
送走了周森林夫婦,賈士貞覺得飢腸轆轆,可是找了半天,也沒有什麼可以充飢的東西。突然他發現了兩個梨子,再一看,一個已經爛了,另一個爛了大半邊。沒辦法,他只好洗了洗,連皮也沒削,把那半邊啃了。躺到床上時,已經是凌晨兩點多了。他大腦極度興奮,怎麼也睡不著,不知什麼時候,似乎剛剛進入淺睡狀態,一陣強烈的電話鈴聲就把他叫醒了。睜開眼睛一看,天已經大亮,他一把抓起電話,竟是常書記。賈士貞看看表,已經是早上八點五分了。他急忙用涼水沖沖發脹的頭腦,匆匆去餐廳吃了早飯,就趕去見常書記。
賈士貞剛上了市委大樓,在三樓樓梯口碰上了程文武。其實程文武早就看到賈士貞了,可他故意背對著樓梯。賈士貞走到他身邊,叫了一聲:「程秘書!幹什麼呢?」
程文武漫不經心地轉過臉,不冷不熱地叫了一聲:「賈部長」,然後轉身下樓去了。賈士貞看著程文武的背影,搖搖頭,心裡明白程文武是因為分數考得太差,認為這是賈士貞設的障礙,心裡不痛快。是啊!賈士貞怎麼就如此不通情達理呢?市委書記的秘書從來都是特殊人物,過去歷任市委書記秘書誰沒有被提拔?有的早已當上市委副書記、副市長,有的已經調到省裡當廳長、副廳長,就是程文武之前的前兩位,一個已經當上縣委書記,一個當上常務副縣長。這也難怪,省委書記的秘書當省長、副省長、市委書記的大有人在,賈士貞一邊走一邊想。這時他已經來到常書記辦公室門口,常書記的門留著一條縫,賈士貞輕輕地敲了兩下門,裡面沒有響聲,他輕輕地叫了一聲:「常書記!」
裡面傳來常書記的聲音:「誰?自己進來!」
賈士貞覺得今天常書記的態度有點不對頭,似乎有一股無名火。他一邊推開門一邊說:「常書記,是我。組織部賈士貞!」
常書記沒有抬頭,也沒有叫賈士貞坐下,照樣在批閱文件。賈士貞心想,領導就是領導,領導的脾氣往往有點像孩子,下級就得多多原諒,多多包涵著點。他走到常書記面前,滿臉賠著笑說:「常書記,您找我?」
常書記仍沒抬頭,半天才說了一句:「坐吧!」賈士貞明顯覺得常書記不高興了,想了想還是坐到常書記對面的椅子上,目光向四周掃了一眼,覺得自己應該給自己找台階下,緩和這尷尬的氣氛。看著桌子上擺著香煙,於是他拿起香煙,抽出一支,輕輕地送到常書記的面前,然後自己也抽出一支。現在他突然覺得,自己不抽煙在官場上是一大缺憾,然而此刻,他又拿起打火機,啪的一聲,打火機亮了,他又去拿起那支香煙,一邊送到常書記的手裡,一邊給他點著火。常書記含著煙,吸了兩口,這時才抬起頭,目光在賈士貞身上足足停留了兩分鐘。在這期間,他居然不顧室內空氣被污染,一口接著一口,吞雲吐霧,濃煙籠罩著他和賈士貞。
「士貞。」常友連終於說話了,「你知道嗎?自從昨天考試分數公佈後,自從分數排名在電視上亮相後,我就一分鐘也沒有安靜過。老實說,我聽到的多數聲音是怨恨,是指責,是批評,弄得我一夜沒睡好,要是這樣下去,恐怕我這條命也要搭上去了。」
賈士貞說:「常書記,真對不起。我沒有想到會是這樣。老實說,我昨天晚上兩點多才睡覺,手機和電話幾乎被打爆,但是我聽到的大部分是讚揚,個別人有怨言,但經我一解釋,他們倒也能理解。」
常友連把大半截香煙在煙缸裡熄掉,說:「不管怎麼說,我還是支持用這種辦法選拔領導幹部。它既體現了公開、公平、公正的原則,也符合絕大多數幹部的願望。事物總是不斷發展,不斷進步,社會也要大踏步地向前發展,用現在的話來說,叫做與時俱進。如果沒有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農村沒有實行土地聯產承包責任制,廣大農民現在能富裕起來嗎?所以,我還是堅決支持你對幹部人事制度改革的。這一點,我作為市委書記的支持態度不容質疑。但是,士貞,我們不能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你還年輕,工作是事業,事業不能全由著性子來。人要有個性,這是對的。但也要講策略。你記住我的一句話:為官之道,貴在用忍。士貞,這些天,我一直在想,你和我不是一般的上下級關係,有些話我不用去挑明。而且我完全可以不用考慮過去你對我的關係,就可以否定你的任何決定,但是我始終沒有這樣做,也不能這樣做。」
賈士貞看著常書記,他感覺到常書記的臉上陰雲密佈,好像一場狂風暴雨即將來臨的徵兆。賈士貞做好了準備。因為任何天氣的變化,都不以人們的意志為轉移。還是那句話,天要下雨,娘要改嫁,隨他去!剛才他在樓梯口見到程文武,程秘書的態度已經向他發出了信號。如果書記沒有颳風,秘書絕不會下雨,秘書的態度,就是領導的晴雨表。即使這樣,賈士貞仍然從內心欽佩、感謝常書記對他工作的支持,他仍然覺得常書記是一位比較民主,沒有把手中的權力看得過重的市委書記。但是,常書記今天的態度卻讓他沒了底。賈士貞想好的話,到了嘴邊,又吞了回去,他依然滿臉笑容地看著常書記。
就在這個時候,有人敲了兩下門,原來是朱副書記。朱化民緊鎖眉頭,臉拉得很長,看都沒看賈士貞一眼,就在旁邊的沙發上坐下,氣呼呼地說:「常書記,你說現在西臾被搞成了什麼樣子?從昨天晚上開始,我就被擾得無法睡覺,市委還有一點威信嗎?現在到處都成了一鍋粥。這樣下去還得了?把書記的秘書,組織部的幹部科長搞得威信掃地,叫他們還怎麼工作,連領導的臉上都沒了光彩!」
常友連看著朱化民,說:「老朱,說話注意影響,別憑個人意氣。」
朱化民拍了一下大腿,說:「常書記,當初討論幹部人事制度改革時,我就主張要循序漸進。現在各級組織部門都在搞公推公選,那種辦法也是改革,幹部們也能接受。公佈一些職位讓大家報名,然後組織評委進行公推公選。全國都在這樣做,我們也跟著實行,等到哪天上面有了成熟的方案,我們再照辦。不是出風頭,獨樹一幟,異想天開就是改革。難道除了文化考試就沒有別的方法了嗎?我看用考試的辦法也不是什麼發明創造,而是復古,是封建社會的八股取士。憑一張考卷就決定了誰是狀元。這個早已被拋棄了的糟粕,現在又撿起來當寶貝,還美其名曰改革!」
賈士貞一直在靜靜地聽著朱副書記的類似發洩的怨言,好幾次差點出口反駁。賈士貞看著常友連,又看看朱化民,常友連像是在看著文件,頭也沒抬,沒有任何反應,彷彿辦公室裡只有他一個人。朱化民把目光停留在常友連身上,像是等待常書記發表支持他的意見,屋子裡突然死一般的寂靜。
過了一會兒,賈士貞終於忍不住了,打破了沉默,說:「我覺得朱副書記批評得很有道理,幹部人事制度改革到底怎麼做才更科學,更合理,更符合民意,我認為還是要通過實踐。至於到底是評委公推公選好,還是文化考試更科學合理?各人也有各人的看法,但公推的辦法已經被公認主觀性太強,不合理的成分比例太大。有些地方的所謂公推,並沒有統一的標準,沒有確切可以量化的條件,評委的公推只是根據被推人的單位和個人簡介,憑個人的印象,做出主觀推斷,因此帶有很大的主觀性和片面性。但是應該承認這種公推比過去少數人決定候選人是一種進步。至於第一關採用文化考試的辦法是否合理,是不是復古,或者說是否是封建社會的八股取士,這可以交給幹部群眾討論。就我個人認識來說,從廣大幹部群眾的反映來看,文化考試作為第一關還是深受歡迎的。因為這種文化考試真正體現了人人平等的原則,給大家一個公平合理的機會,就像高考一樣。實踐證明,文革時期曾一度使用推薦的辦法,最終還是被文化考試所代替。在沒有更好的辦法之前,給大家同一個平台,讓他們站在同一條起跑線上,可以體現公正、公平的原則。而過去由領導決定幹部人選的辦法的弊端在於,只有那麼幾個極少數人,才有機會接觸到領導,而大多數人都不在領導的視野當中。這些大多數幹部即使再有才能,領導也看不到。公推雖然擴大了領導的視野,但仍然局限在那幾個人當中,這根本體現不了公平、公正的原則。」
朱化民轉過臉,對著賈士貞說:「問題是,目前你的公開選拔制度算什麼?你不要忘了,我們是黨管幹部。首先用一張考卷把絕大部分幹部拒之門外,特別是領導信任的瞭解的那些幹部,挫傷了他們的積極性,這還改革什麼?」
「科學技術在不斷進步,人類文明在不斷發展,競爭必不可少。沒有競爭,人類就永遠不可能進步,但是競爭往往又十分殘酷。」賈士貞不容置疑的說道。
這時,沉默了許久的常友連抬起頭,慢慢拿起桌子上的香煙,不知是一種習慣動作,還是為了緩和三個人之間的氣氛,他扔了一支給朱化民,又扔一支給賈士貞,隨後自己點著了煙,良久才說:「今天,我們並不是開會。我作為市委書記,老朱作為政工副書記,士貞作為市委組織部長,我們仨個知無不言,大家都平心靜氣地發表自己的看法。」常友連吸了兩口煙,臉上微微露出點笑容,接著說:「關於幹部人事制度改革的問題,到目前為止,中央還沒有統一的模式,各地都在探索。有些地方的一些做法受到中央的肯定,甚至被寫入《幹部任免條例》中去,比如任前公示。至於幹部的推薦和選拔到底該怎麼進行,尤其是最初的第一道程序是什麼。這確實是個大問題。比如我們現在需要兩名副縣長,這兩名副縣長的候選人怎麼產生?由誰來提名?這是非常重要的一個環節。我覺得,這個問題是剛才大家爭論的核心,也是我們需要改革的關鍵所在。」
常友連說到這裡,停了下來,目光在朱化民和賈士貞身上來回移動,過了一會兒接著說道,「過去的方法是,要麼市委領導提名,要麼市委組織部提名。在這個過程中,有些是縣委向市委提名的,這幾種方法都是權力產生的,也是少數人的意志。或者說,只要市委書記、市委組織部長看中的人,無論群眾認為好不好,都可能被選用。事實是我們過去都是這樣做。後來發展到在一定範圍內進行民主推薦。然而推薦的結果是什麼?又起到多少作用?因為那種民主推薦的結果是保密的,只有極少數人知道。這裡面的文章,我不多說,你們也明白,何況那種公推也只是部分幹部選拔的試驗。所以幹部的選拔、任用,還是沿用老辦法。剛才你們兩位所說的公推和考試,都是一大進步,大家的目的很明確,希望我們的幹部人事制度更合理,更加符合民意,這一點不容置疑。只是目前,我們如何過渡,如何引導大家逐步適應新的形勢?」
朱化民身體前傾,揮動著雙手說:「常書記,這些我不否認。但是今後市委常委因此就沒有研究幹部的職能了嗎?有些崗位急需配備幹部,難道都必須經過繁瑣的程序嗎?還有像程秘書這樣在領導身邊工作的同志,文化考試過不了關,就永遠不能得到提拔任用了嗎?」
賈士貞接過話頭,平靜地說:「朱副書記,你剛才說的這些確實都是非常實際的問題。比如以後每調整一個幹部是否都需要考試。我個人認為,在制定公開選拔縣處級領導幹部的有關文件中對此都做了回答。每個崗位按照從高分到低分,取前三名進入下一輪。首先是考察和民主測評,如果前三名中有一個人有問題,比如發現這人經濟上有問題,那這個人就要被取消資格,然後把文化考試分數第四名提到第三名。再比如在民主測評中,絕大部分群眾都不擁護,考察中大部分群眾不推薦某人,這樣的人也要被取消,總之要保證到最後有三名候選人。而通過公開答辯,根據各方面綜合評分重新排出名次,把前三名提交市委常委討論,再把常委討論後的候選人交給市委全體委員無記名投票決定,最後向社會公示。而前三名中,本次只能用一人,那麼另外兩人就進入市委組織部的人才庫。以後用人時,原則上從他們當中選拔。」
賈士貞接著說,「至於市委常委是否還有職責來選拔任用幹部,我認為答案是有。但是要區分情況,比如同等級別的工作調整,比如調整一些非領導職務。市委常委討論幹部的機會仍然很多,常委的權力仍然很大,不通過常委,任何一個縣處領導都不可能產生。只是這中間存在個方法和時機問題。比如目前,我們正在大張旗鼓地公開選拔縣處領導幹部,但是同時用老辦法任免一批縣處級幹部,那群眾會怎麼看待市委常委?我們不能言而無信,不能一邊公開選拔,一邊按照過去的老辦法提拔幹部。」
朱化民說:「那兩個縣區委組織部長怎麼辦?原來的公開選拔方案裡沒有這兩個崗位呀!」
賈士貞看著常書記,等待常書記發話。賈士貞心裡非常清楚,常書記和朱副書記都是為了這兩個縣區委組織部長。市委書記和政工副書記兩人想提拔兩名縣區委組織部長,這實在是區區一件小事。市委組織部長,沒有任何理由拒絕執行領導的意圖。
常友連想了想,說:「照士貞的意見,等到這次公選的四十八名縣處級領導幹部結束後,再統一考慮。我當時也覺得有道理,可現在的問題是程文武和張敬原,包括莊同高,他們的考試成績都沒有過關,到時候反而不好辦了!」
朱化民說:「我覺得常書記說得有道理,到時候那麼多候選人都是文化考試前三名,弄兩個成績差的,也讓市委幾十個委員去投票,別人會投他們的票嗎?那真是個天大的笑話!」
「賈部長,說說你的打算吧。」常友連轉過頭,身體前傾,若有所思地問賈士貞。
賈士貞微微一笑,說:「所以我們一定要慎重,不能在這關鍵時刻,不顧影響,僅僅因為個別同志的問題而損害市委的威信。在這次幹部人事制度改革的問題上,一定要取信於民。我一直說等到四十八名縣處級幹部公開選拔後,視情況而定,不能操之過急,就是這個原因。況且市委常委決定提拔兩名縣區委組織部長,這實在不是什麼大事,只是目前時機不對。一個市,那麼多市級機關,那麼多縣區,總能找出比較適合的崗位來安排一兩個副縣級幹部吧!現在大家又何必為這兩個幹部爭論不休呢?」
常友連聽完賈士貞的話,身體向後靠在椅背上,臉上的烏雲漸漸退去。他作為市委書記,覺得這位年輕的組織部長說的話句句在理,處處在維護市委的聲譽,維護黨的形象,他沒有任何理由再固執己見。於是開口說:「賈部長來了之後,我們市委常委三個管幹部的領導第一次坐下來商量工作,我覺得非常必要,也非常成功。我作為市委書記,一定支持組織部的幹部人事制度改革,剛才士貞同志的幾點意見,我認為可行。至於程文武他們的安排問題,我們也應該改變觀念。」
離開常書記辦公室,賈士貞仍然覺得面前困難重重。雖然常書記肯定了組織部的做法,但是如果常書記真的能夠理解他,那麼程秘書也能理解他嗎?江希泉能理解他嗎?還有張副廳長能理解他嗎?玲玲也許能理解他,可他也得為玲玲著想啊!玲玲可是張副廳長的下級呀!
四十七
吃完晚飯,賈士貞剛進屋,就接到玲玲的電話。不用問,還是為了張副廳長所托之事,三句話沒說完,玲玲就哭了起來。賈士貞一時沒了主張。他與玲玲戀愛結婚後,一直走到今天,別看他平時不拘小節,有時還會發點脾氣,但他在處理夫妻關係上還是很有一套的。用玲玲的話說,就是士貞是疼她愛她的。換句話說,玲玲還很少因為丈夫對她不好而傷心到落淚的地步。十多年的夫妻生活,賈士貞把握得恰到好處。然而,為了張副廳長的事,玲玲居然憂愁到落淚的地步,賈士貞真的有點慌了手腳。
人啊!人心都是一個宇宙,深奧隱秘得沒有窮盡。即使像賈士貞這樣一位在一些人眼中不食人間煙火的市委常委、組織部長,此刻他的心裡也同樣有著難言的痛苦。他又何嘗不想滿足張副廳長的要求,何嘗不想給自己的妻子一個面子呢?
電話裡,玲玲就這樣抽泣著,賈士貞伸出手想給玲玲擦擦眼淚,可是面前空空如也。他恍然間憶起他和玲玲相隔三四百公里之遙。過了一會兒,賈士貞變著法子,努力安慰著妻子,不知過了多久,玲玲總算停止了哭泣,賈士貞才掛了電話。他雖然沒有給妻子明確的承諾,但是他向玲玲表示,他一定會處理好這件事,並且不會讓張副廳長對玲玲有看法,更不會為此影響領導和她的關係。女人嘛,男人好話多說幾句,哄哄就算過去了。
賈士貞再一次安慰了妻子,但是到底如何處理張敬原的事,他始終沒有想好一個兩全齊美的辦法。張敬原曾經是前任市委組織部長的司機,但是在他之前,已經有兩任部長司機不僅被錄用為幹部,而且都被提拔為副縣處級領導幹部。讓賈士貞納悶的是,一個司機到了組織部,怎麼就能當上機關幹部科長了呢?而且,如果按照常規,不進行幹部人事制度改革,說不定張敬原已經當上副處級領導幹部了!難怪張敬原無法接受對他工作變動的現實,以至動用了那麼多關係來包圍賈士貞。想到這裡,賈士貞的心裡更加矛盾。不管怎麼說,他堅決不主張讓張敬原和程文武出任兩個縣區委組織部長。否則,他在西臾市的幹部人事制度改革等於失敗,現在的關鍵是他要說服市委書記常友連,雖然上午他和常書記、朱副書記的談話再次說服了他們,但是這只能說問題暫時擱了下來。他太清楚了,一旦公開選拔的四十八名縣處級領導幹部最後拍板了,或者說,這四十八名幹部產生後,那麼程文武、張敬原、莊同高怎麼辦?
賈士貞在客廳裡徘徊了一會,突然不想待在宿舍裡,害怕接那些說情的電話,也不願意接待那些說情的來訪者。他突然想到魯曉亮,他們有一段時間沒見面了,想問問有關喬柏明和韓士銀的事。想到這,正準備關燈出門時,電話響了,他猶豫起來了。按說,他完全可以任憑電話響去,因為只要他早半分鐘出了門,他是聽不到電話響的。然而,賈士貞不是這樣的人,猶豫了半天,還是忍不住接電話了。一接電話,他哪裡想到會是省委組織部長錢國渠。賈士貞一聽是錢部長,一時不知所措,錢部長怎麼晚上給他打電話呢?錢部長在他心裡,是一位最令他尊敬、最有威信的領導。他在省委組織部成長的每一步,都受到錢部長的關心和愛護。錢部長對他的信任,已經超過任何一個人,要不然怎麼會在全省進一百名縣處級幹部大輪崗時,不但沒有讓他去輪崗,反而將他提拔為西臾市委常委、組織部長呢?他到省委組織部先後只有八年時間,在這八年裡,他從一個普通工作人員,八年提拔了四級,這是一般人難以達到的。像錢部長這樣的領導,對他是滴水之恩,而他一定要湧泉相報。可他怎麼也沒有想到,錢部長居然跟他說的是老地委副書記周效梁的兒子周森林的提拔問題。錢部長還說,這是省委邊副書記交辦的事,而且周森林考了市水利局副局長第三名,錢部長還說周效梁和省委邊副書記的關係相當不一般,讓賈士貞千萬要處理好這樣的關係。賈士貞已經記不清他和錢部長到底說了些什麼話,現在他站在電話機旁邊,看著電話機發愣。
其實按照這次公開選拔縣處級領導幹部的規定,只要在民主測評、考察中都沒有問題,公開答辯前三名的人,以後可以作為後備幹部選用。而且那天晚上周森林夫妻倆去找他時,他已經做了暗示,不知為什麼他們又把這事弄到省委邊副書記那裡去,現在居然省委組織部長也出面了,這讓賈士貞心裡很不痛快。他知道這件事不一定是周森林所為,一定是周效梁憑他和省委邊副書記的特殊關係。一個省委副書記想提拔一個副縣處級領導幹部,這實在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賈士貞想想,是不是自己做得太過分了點,一個副縣長,市直機關的副局長,在省委副書記、在省委組織部長眼裡算什麼官呢?試想一下就會明白。然而,在一個縣裡,在一個擁有六百萬人口的市直機關裡,在老百姓眼裡,副縣長、副局長可又是一個手握重權,一個了不起的官啊!同樣副縣處級幹部也是每一個官員登上高級官員的重要階梯。
現在,賈士貞忘了錢部長的電話對他而言是一種壓力,反而卻更覺得自己責任的重大。賈士貞的思緒在翻騰,就像身臨激流之中,任隨翻滾的浪尖波谷拋擲推湧,內心湧起無限感慨。
深夜,賈士貞展開想像的翅膀,懷著年輕人那種無比興奮和激動,信步走在大街上。陣陣秋風吹過,一種沁人肺腑的舒暢,走著走著,賈士貞覺得自己有點游離在一個無人煙的茫茫世界,好像自己這段時間的所作所為如同一場夢。他甚至不明白自己為什麼不顧一切地要堅持改革幹部人事制度。說是一場改革,實際上是把過去中國吏治上存在的種種弊端都給暴露出來,這種壓力何等地大?甚至還可能犯下錯誤。在西臾,他覺得自己有點孤獨,唯一能理解他、幫助他的只有魯曉亮,於是他決定給魯曉亮打個電話,省得跑了冤枉路。接通魯曉亮的手機,他果然在外地辦案。無可奈何,只好掛了電話,在大街上猶豫起來。
賈士貞站在街燈昏黃的十字路口,心裡思緒茫茫。是不是自己為官太認真了呢?是的,世界上怕就怕認真二字。也許是自己還年輕,對事情太認真了!人和社會,一切事物的總結也許都是中庸而已。那麼自己在官場上,是不是也該隨遇而安?「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這樣想的時候,他渾身不免冒出一身冷汗。這還像一個市委組織部長嗎?與其這樣,還不如主動要求免掉自己這個身負重任的市委組織部長。
一身冷汗過後,他感到身上輕鬆了些,重新辨別了一下方向,朝著一片亮光的前方邁開大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