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我跟許小曼就明確了那點意思。不可思議的事情竟然就這樣發生了,我幸福地覺得世界是一個虛構。我不放心,總是問她怎麼會喜歡了我,還有那麼多優秀青年呢。她說:「他們太聰明了,看上去那麼浮著,輕飄飄的。」我還不放心,再問幾次,她說:「喜歡就是喜歡吧,愛就是愛吧,為什麼一定要問那麼多為什麼?」又說:「我就那麼不會看人?杜聿明的女兒,那麼多公子哥兒圍著轉,她都看不上,偏看上了布衣子弟楊振寧,怎麼樣?那才是眼光呢。」她這麼一說我感到慚愧,我哪能有那麼大的出息?我沉醉了好些日子,捧在手裡都怕手心那點熱氣把她融化了。跟許小曼的交往大大地激發了我的奮鬥精神,我不做出點事來怎麼對得起她?我真覺得她樣樣都好,連生氣都讓人愛。在一個台灣作家寫的書上看到,他聲稱自己的妻子是「亞洲最漂亮的女人」,我覺得簡直是胡說八道,真恨不得一拳把他打到牆上變幅畫。想來想去還是原諒了他,他沒到北京中醫學院來過,也沒見到過許小曼啊。

因為許小曼,我得罪了那幾個同學,他們把我看作情敵。伍巍說:「大為你爆冷門了,你有時考試爆冷門,沒想到別的方面也爆冷門。」我老實說:「我自己也沒想到。」又恨自己不爭氣,他這麼說,我怎麼不反擊?馬上又說:「難道誰規定了誰一定是屬於誰的?」汪貴發在一邊說:「沒想到他倒吃著天鵝肉了。」這個汪貴發,前幾年經常耍我。有一次我從外面回寢室,幾個人圍著一副啞鈴在說什麼。汪貴發說:「池大為,剛才我們幾個人舉啞鈴,看誰能雙手舉兩隻堅持十分鐘,沒有一個人能堅持下來,你敢試試?」我說:「這算什麼!」舉了有五分鐘,汪貴發一本正經看著表說:「快了,快了。」另外幾個人開始發笑,漸漸笑得前仰後合。我這才知道上當了,硬是咬著牙堅持了十分鐘。伍巍說:「我肚臍眼都笑疼了。」現在汪貴發竟又這麼說我,我憋了一會兒,衝口而出說:「你才是癩蛤蟆呢!」他馬上跳起來說:「池大為你罵人幹什麼,我說你了嗎?」我說:「那難道我說了你?」兩人吵了起來,被伍巍拉開了。

跟許小曼交往久了,我感到她被家裡慣壞了,也被男孩子們慣壞了,她的願望在任何時候都是不可以討論的絕對命令。開始我還忍著,為了她別說忍這麼一時,忍一輩子也是應該的。可日子久了也難免發生一些小衝突,她就像受了天大的委屈,眼淚直流。這時候我就要把男性的倔強強壓下去,賠著笑作出深刻檢討。我能夠忍受她的任性,可是任性後面的那點意味,那點居高臨下和恩賜的意味,卻是我絕對接受不了的。更令我難以接受的,是她那種等級觀念,她認為人天生就分為了上等人和下等人,連血液和腦垂體都不同,這是遺傳基因決定的,因此不可能改變。而我的觀念完全是平民化的,我看那些山民的孩子並不比誰傻些,只是沒有一種適合的環境。我說:「我就是山坳裡出來的,那我也是下等人。」她說:「你不是,不然怎麼你沒讀高中也考出來了,別人就出不來?你爸爸也是讀了大學的。那種不同在血液裡骨頭裡腦髓裡。」我們辯論了好多次,我總無法說服她。後來她帶我去了她家,知道她是在怎樣的環境中成長起來的。這是我在北京見過的最好的房子,五室兩廳,要轉幾個圈才能夠把房子的結構弄明白,比起來學校那些教授的房子就太寒酸了。連許小曼自己,也擁有一套一室一廳的房中之房。我剛坐下,就有保姆倒了茶,擺上了點心,不一會兒又是勤務兵送來了開水,把垃圾提了下去。我坐在那裡目瞪口呆,感到了強烈的震撼,人跟人這距離真遠過天地之遙啊。快到中午她媽媽回來了,舉手投足之間都有著一種高貴的氣質,把提包放下來的動作特別優雅,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坐在那裡感到了很大的壓力,許小曼說:「這就是池大為,我跟你講過的,媽。」我被她媽媽鎮住了,她問我很多話,我回答得語無倫次。硬著頭皮吃完了飯,回到許小曼的房間,我才鬆了口氣。許小曼說:「以後這就是我們的愛情小巢了。」我心想:「那我還不如住到貧民窟去呢。」

交往了幾個月,我發現許小曼把我想錯了。她覺得自己的願望對我來說都是聖旨,因為她是許小曼,我只是池大為。我壓抑了自己去迎合她,反抗的衝動卻越來越強烈。有些事情,我心中明白要怎麼做才會讓她高興,可事到臨頭心裡就彆扭著,怎麼也做不出來。她的目標是要把我培養成一個上等人,有上流社會的風度和情感方式。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正如我也沒有力量把平民意識灌輸到她大腦中去。我不能沒有止境地扭曲自己,哪怕是為了許小曼也不行。父親的血流淌在我的血管之中,形成了既定的體驗方式。遺傳密碼作為一種神秘的信號,其選擇方向是那樣固執,它無可更改地決定了我。

應該讓許小曼知道真實的我,我池大為雖然窮,雖然沒有顯赫的家庭背景,但並不是沒有自己的意志的。許小曼要帶我去交結一些「有層次」的朋友,我陪她去了幾次,覺得格格不入。那些人的優越感,我感到非常可笑,他們自己卻十分認真。特別是有一次,許小曼向別人介紹說,我父親是省城著名的中醫,醫學院的教授。我彆扭得不行,也只好點點頭。事後我生氣說:「我什麼時候跟你這麼說過!」她說:「那些人都是很講究的,如果連教授都不是,他們會有想法。」我說:「管他怎麼想呢,他算老幾?」她說:「你怕什麼,他們又不會去調查。你也理解理解我。」也許,我是得理解理解她,她按照自己的觀念與人交往,她愛面子。可她說順了口,對誰都這麼說,我生氣也沒有用,她不在意,說:「大為你別太認真,也讓我對朋友有個交待。」我說:「你這是把我放在火上烤,我站在那裡都想鑽地縫了。」兩人爭了一會兒,我還是退了下來。她是許小曼,我不能跟她生氣,我只能憋著自己。

漸漸地我對許小曼的感覺有些變了,我相信她也是如此。這是一種危險的徵兆,我必須懸崖勒馬。可我扭著自己,扭得了一時還扭得了一世嗎?我在她面前太被動了,我原想通過自己的奮鬥扭轉局面,可這奮鬥一時半會兒無法見效。我想,女人是給人愛憐的,沒有那點憐惜,那愛就沒有根底,就像女人塗胭脂不打底粉,托不住。

我決心對許小曼的任性進行抵抗。如果連我都認為自己是欠了她的而放棄了自我立場,那以後還有個完?這天她要我陪她去人藝看話劇《明月初照人》,我說要做實驗,已經安排好了。她再三要求,我都沒鬆口,這使她大感意外。爭執之間她說:「你今天不去就是心裡沒有我,那還有什麼意思?」我還賠了笑臉解釋,她打斷說:「到底去不去?一二三。」我咬了牙說:「不去。」她說:「你好好想一想,仔細想一想。」我不假思索地說:「想好了。」她說:「你愛我還是沒有愛到骨頭裡面去。」又說:「我總找得到一個人陪我去吧。」扭頭就走。事後我希望她來找我,她沒有來。我猶豫著是不是該去找她,向她認錯。可又想,這麼一認錯,我一輩子就錯到底了。在極度的痛苦中,經過了許多輾轉反側之夜,我意識到許小曼並不是屬於我的,也許她現在也從浪漫而偉大的犧牲激情中省悟過來。畢竟,我們的血管裡流著的是不同的血。事情就這麼過去了,汪貴發等人模糊而明確地說著刻毒的話,我都裝著聽不懂,忍了,忍了。父親當年不也是這麼忍過來的?我還是感到了一點輕鬆,一點安慰,平民也可以堅守自己心靈的高貴。

畢業後,許小曼去了衛生部,我把鋪蓋一卷搬到研究生樓,開始了新的學生生活。

那三年我在研讀古代醫典的同時,把很多文化名人的書也找來看了。在閱讀中我發現了一個事實,那些大人物,從屈原到曹雪芹,沒有幾個不是命運淒涼一生潦倒的。我特別把父親那本《中國歷代文化名人素描》上的人的生平都找來看了,真的為他們感到委屈。好些夜裡我把那本書翻開,在久久的凝視中理解了那些人物,也理解了父親把心靈的原則當做絕對命令,要付出怎樣沉重的代價,可這才是真正的人啊。

三年很快就過去了。這期間許小曼來過一次,告訴我她已經結婚了。她反覆對我說一定要寫入黨申請書,我就寫了,很順利地入了黨。一天,系裡的人事幹事找了我去,問我願不願留校。我說願意,我心裡早作了這種準備,在藥理學專業的四個研究生中,我發表的論文是最多的。過了幾天他碰見我,把我拉到路邊說:「有人看上你了。」他說的是系裡姜教授的女兒,我見過一次,印象挺不錯的。我心裡覺得可以試試,又不好意思就表態。他見我遲疑著,又說:「這件事對你各方面都有幫助。」我以為他說的是學術上,說:「我又不是那個專業的。」他說:「學術是一方面,還有個人發展,在北京發展啊。」我知道姜教授說話的份量,我的導師那麼神氣,也要讓他幾分。可把這件事跟留校聯繫起來,我很難接受,那樣我不成了投機分子?我說:「讓我想想。」他很感意外,說:「盡快給我一個答覆。」又曖昧地說:「畢業的安排也就在這幾天了。」

回到宿舍我想來想去,決定即使要跟那姑娘試一試感覺如何,也得等畢業了再說。還沒開始就欠下一個人情,那怎麼行?我沒去找人事幹事。他遇見我,詢問地望我一眼,我模糊地笑一笑,他就再沒表情了。半個月後,消息傳出來,留下來的是我的一個同學。我感到委屈,可跟誰去說,又怎麼說?我體會到啞巴吃黃連的滋味。原則千條萬條,利害關係是第一條。實質性問題,都是在這種微妙之處決定的。我的導師問我願不願去藥檢局,我說:「我回省裡去。」到底我在北京呆了八年,還是呆出了感情。我安慰自己說:「北京有什麼好?最大的好處就是難得進來。」又想著自己如果玩點小聰明,先應了人事幹事,以後該怎麼樣還怎麼樣,豈不就沒了這場委屈?可如果那樣,我池大為還是池大為嗎?

在離開北京的前一天晚上,我心中感到鬱悶,就到街上走一走,最後看一看北京。數日來的徹夜靜思,使我更堅定了自己的信念。儘管現實中有很多不動聲色的力量籠罩著我,推動著我,似乎無可抗拒,我還是要走自己認定的道路,哪怕孤獨,哪怕冷落,因為,我是一個知識分子。

夏日的夜晚,我在街頭漫步。凌晨三點,我翻過圍牆,回到了宿舍。

《滄浪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