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去上班,在樓梯上碰見郝主任從上面下來。我望著他想打個招呼,他避開我的目光一直下去了。他的神態使我有了一種精神優越,畢竟人們心裡還是明白是非的,他自己也明白。到了辦公室,劉主任已經來了,他很和藹地說:「小池來得早啊!」我說:「劉主任您更早。」他說:「小池你昨天怎麼了,有些話其實沒有必要說。」我說:「我就是容易衝動,心裡有想法就忍不住要說出來,想一想也是太不聰明了。」他說:「年輕人啊!」我說:「我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還是領導鼓勵我說我才說的。其實我的話還只說了一半,還有一半,我就對劉主任您說了吧。」就把赤腳醫生的事說了,又把報紙上看到的消息也說了。他說:「小池你倒是個好人,就是書生氣重了一點,天下的事,有誰能包圓了管著?這一半的話,說到我這裡就打住了。」說著手劈下來做了個砍斷的動作,「在機關裡工作,有機關的特點,不是什麼話想說就可以說的,這是一條原則,你要好好想一想,小池啊!」這時丁小槐進來了,劉主任馬上說:「小池啊,你先去把開水打上來。」
我不知該怎樣面對馬廳長才好。我知道人與人之間的感覺總是對應的,一個人你本能地感到親和,那麼他對你也感到親和,你感到彆扭呢,他對你也一定感到彆扭。要是對別人感到彆扭吧,倒也無所謂,點點頭就過去了,可這個人是馬廳長,我繞得過去嗎?這天我上班提前幾分鐘去,怕在樓道裡碰見馬廳長。過一會兒聽見馬廳長從門口經過,跟丁小槐打招呼,聲音裡透著一種特別的親切。大人物的語調也有著特殊的意味,是非常重要的信息。我感到心裡發冷,丁小槐進來時身子那麼晃了晃,表演著一種優越。我裝著沒注意,把目光轉向別處,心裡罵著:「尾巴又搖起來了,等會兒還會把牙齜出來吧。」這個小人,他用身體語言傳達著一種信息,他以為他把我挫下去了。我設想著自己以後該怎麼對付他,是寸步不讓頂回去呢,還是不理不睬。不理不睬,他一步步逼上來,樹欲靜而風不止。頂回去呢,那就是以小人之道,還治小人之身了。在某種處境中,人就是這樣可悲地別無選擇。
下班的時候我剛出門,正好碰見了馬廳長,我還沒說話呢,馬廳長和氣地說:「小池,好幾天沒看見你了,近來工作還好吧?」我說:「還好。」他點頭笑著說:「還好就好,還好就好。」似乎是不經意地碰了碰我的手,又跟別人說話去了。馬廳長的神態給了我一點安慰,也許他並沒有像我設想的那樣生我的氣,是我自己把事情想得太嚴重了。那麼多人來批評我,又有大徐和小莫造成的那種神秘氣氛,使我不得不那樣去想。這樣我對馬廳長又感到了一種親切,以至有了一種溫情的感動。那些人張牙舞爪對著我,都是做給領導看的,可領導對我卻沒有偏見。我把馬廳長剛才的神態反覆回想,反覆揣摩,覺得自己的領會並沒有錯。我的心情一下開朗了,感到了壓力的釋放。這樣一來又覺得挺對不起馬廳長的,領導還是好領導,我怎麼能用那麼挑剔的眼光去看他呢?是他看得起我,把我留在廳裡工作的,他從來沒有對不起我,我可不能對不起他啊!於是我又有了一種新的心理壓力,感到了負疚。心中繃緊的弦鬆了,我就在心裡作了決定,如果丁小槐再對我有什麼挑釁,我非把他頂到牆上去不可,我現在有了勇氣。這樣想著我意識到領導身上真有一種神奇的力量,他們一句話一種神態可以使人充滿勇氣和自信,也可以使人感到沮喪和卑微,一個人的份量,他的人格定位,就這樣在不知不覺中定了下來。我對同事的態度,還要由那句話那種神態的意味來決定,真是奇妙無比。
我想這件事就這樣過去了。我經歷了一次風波,也看清了幾個人,這也是收穫。有幾天我看見一輛嶄新的豐田車在院子裡衝進衝出,以為是來辦事的車,沒有在意。在傳達室聽見老葉在說廳裡又買了一輛新車,才意識到那輛車是廳裡的。一下子我心裡就陰暗了。自己提了意見,沒人當回事!這輛車簡直就是買給我看的。有意見?這就是回答。我奇怪紀檢會的人怎麼不管一管,是不是還要我跟管紀檢的梁書記說一說。我說:「廳裡的車大傢伙著用其實夠用了,現在你看幾輛車空在那裡,司機也空在那裡。」老葉說:「這是老百姓的想法,人家不這樣想。領導越來越多了,他到了那個份上沒有那種待遇,沒有一部車主要給自己用,心裡好受?」我說:「最近又有誰當了領導,我一點都不知道。」他笑了說:「小池你坐辦公室的人,對這些事還沒我們看得的清楚?現在紀檢書記也是副廳級了,級別抬高了,待遇也要跟上來,總不能說誰低一等。」我說:「原來是這麼回事。」我心裡很不舒服,自己剛才還想著要跟梁書記說說呢。像我這樣的人,真的沒有別的出路,唯一的出路,就是像大徐小莫說的那樣,裝瞎子裝聾子,裝上那麼一段時間,恐怕就真的瞎了聾了,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了,就把同化過程給完成了。我把良知責任這幾個字放在心上想也好,不放在心上想也好,都毫無意義,現實還是現實。想,是那樣,不想,也是那樣,唯一的區別是不想可以求得心靈平靜,也可以保全自己。沉默是唯一的出路,只能如此。
又過了幾天,在全廳大會上,馬廳長佈置完工作後說:「我們有些同志,特別是年輕人,看問題總難免有片面性,缺少全局觀念。站在一個特定的角度看問題,也許有一定的道理,可站得更高,從全局的角度看,他那個道理可能就不充分了,就有片面性了,就缺少辯證法了。我們考慮問題要學會換位思維,站在全局的角度來思維。」我正體味著這一段話,想著這是在暗示什麼事情,忽然發現丁小槐用一種特別的眼光望著我,接著又有幾個人也跟著用這種眼光望著我。我心中火氣一冒就上來了,這個傢伙,如此陰毒,把火往我身上引!我正想怒目而視,他的目光已經轉到台上去了,讓我吃了暗虧還說不出來。這個傢伙,科長還沒當上呢,玩這一套倒是爐火純青了。他做得出,也能找到機會。這些人的目光提醒了我,馬廳長真是在說我嗎?一股熱血裹著一個巨大的硬物湧上頭頂,旋即在腦中爆炸了。這怎麼可能,馬廳長?我渾身冒著汗,心中極度失望。這怎麼可能,馬廳長?他前幾天還對我那樣笑著呢,其實我在很大程度上已經理解他了,為了平衡關係,多買了幾輛車,他也有他的難處。這怎麼可能,他在大會上來打擊我?讓人家說話,天不會塌下來,可是我的天已經塌下來了。
接下來馬廳長還說了些什麼我就完全不知道了。閉了眼坐在那裡,好像渾身都著了火,即將被燒為灰燼。散了會我機械地站起來,跟著別人往外走,我簡直沒有勇氣回到辦公室去,坐到那張桌子面前。劉主任對我說:「小池你精神不太好,先回去休息一下,沒關係。」劉主任的話更確證了這個事實,馬廳長強烈暗示著的人就是我,我就是那個有片面性的年輕人。可是這怎麼可能,馬廳長?前兩天他那麼和氣地跟我說話,我還以為事情就過去了呢。好幾天我心裡都在想著這件事,怎麼可能,馬廳長?在我心中,馬廳長畢竟是組織,不是馬垂章。憑良心說出自己一種想法,即使不夠全面吧,也不能說就是犯了錯誤。也許,還是屈文琴說得對,人總是人啊!要一個人特別是大人物喜歡聽意見,特別是觸動了他的意見,那怎麼可能?人總是人啊!我意識到自己以前對世界的認識有虛幻性,現在應該重新理解。試想誰能像他自己宣稱的那樣代表了全部的公正?那只是一種虛設而已。何況,人們又有什麼理由要求人是特殊材料製成的呢?我並不傻,我也可以學得很聰明,比丁小槐更聰明。我感到有一種力量要把自己扭過去,扭成世界所需要的那種狀態。我不應該是自己,也不能是自己,我是那種被規定好了的狀態。
這天我到圖書室跟晏之鶴下象棋,管理員小趙交待我們走的時候把門關上,就下班了。下了兩盤是一比一,我說:「明天再下。」他說:「三打二勝決個輸贏。」第三盤我輸了,我說:「這幾天是心裡比較亂才輸給您了。」他說:「像我這樣心如止水,安得其亂?棋盤往眼前一擺,雖南面王不易也。」我說:「要達到您的境界,我還需要修煉。第一要不想世界,世之清濁與我無關。第二要不想自己,進入無知無慾的狀態。」他說:「小池我跟你就事論事,你這樣下去很危險,想有知有欲也只能無知無慾,機會不會到你跟前來。」我說:「有時候自己都不知道危險在哪裡,想著自己怎麼會都沒有錯,結果還是錯了。」他說:「怎麼都沒錯,那是你個人的想法。結果還是錯了,那是世界對你的評價。你能把世界的評價扭過來?」我說:「我的事情您也知道?」他說:「知道一點。」我說:「廳裡也難得找到一個可以說話不設防的人。」就把事情前後都跟他說了。他聽了說:「小池,你錯就錯在違背了基本的遊戲規則。衛生廳是一個圈子,圈子裡有一條基本的遊戲規則。劉主任說你不全面,丁小槐說你偏執,郝金貴說你有針對性,徐師傅要你看得慣,小莫要你裝瞎子聾子,都是在說這個規則。這個規則是什麼?就是要站在掌權的那個人的角度考慮一切問題。這個人姓張三李四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掌了實權,財權,特別是人事權。廳裡誰不想進步,有了進步才會有一切。但誰能讓你進步或者進不了步?總理嗎?省長嗎?都不是,就是那個在廳裡簽任免文件的人。那是命根子啊!你這麼看問題,你就全面了,不偏執了,就沒有動機不純的針對性了,就看慣了,也就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了。」我說:「那我就沒有自我了,沒有自己的想法了,就變成人家需要我成為的那個樣子了。」他嘿嘿笑著說:「那你還想成為什麼樣子?你面前不是一個人,是一條規則。如果是一個人,換一個人就改變了一切。是一條規則,換了誰也不行。你池大為本事天大,改變了一個人還改得了一條規則?一個人哪怕你是個知識分子吧,也只能順勢而為,這個勢是什麼你總是明白的。孔子說君為臣綱,蔣委員長說一個黨一個領袖,文革前說馴服工具,後來又說理解的要執行,不理解的也要執行,都是在說這個遊戲規則。你違背了規則肯定碰壁,碰了壁你不要怨任何人。」我垂了頭沉吟半天說:「那樣,人不是太可憐了?」他說:「想不可憐,就升到那個位子上去。」又說:「小池,你不要跟在我後面跑,我年輕的時候恃才傲物,一輩子碰得頭破血流,晚景堪憐啊!你吧,想得通要想通,想不通碰破了頭還是要想通。我一輩子的經驗就是不要做瞎子,要把事情看清楚,也不能做聾子,該聽到的信息要聽到,但是要做啞巴,看到了聽到了心中有數就行了,可千萬別張口說什麼。總之你不該說,你說了便是你的錯!」我歎氣說:「我得想想,我真的該好好想想。」後來我又把事情反覆地想了,晏之鶴說的都是實話,一個聰明人應該那樣,不做瞎子聾子,但要做啞巴。可是連我也學聰明了,那還談什麼良知責任?何況還要付出自尊的代價。想過來想過去也想不出一個所以然,於是明白了人生並沒有什麼最好的選擇,任何選擇都要付出代價。全部的問題是自己願意付出怎樣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