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萬沒料到事情是這樣一個結局。回到宿舍我頭腦中還是一片嗡嗡的聲音,很多面孔浮上來,一個個都用手指著我,我體會到了千夫所指的感受。我把事情重新考慮了一遍,想找出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事前我想到了領導可能會有點不高興,可這麼多人一起來指責我,卻是我無論如何都想不到的。他們都是學醫的,應該不缺乏最起碼的人道情懷,怎麼會把道理那樣去講?今天才知道了世界上的道理可以像捏軟泥一樣捏成人們願意的形狀,就看誰來捏了。可人都按自己的利益來捏,公正又在哪裡?如果只有丁小槐跳出來,我還可以承受,狗人嘛,不但會搖尾巴,還會咬人。狗的雕像要重新塑造,不但尾巴要生動,牙嘴也要生動才行。郝主任發言了,牙嘴白歷歷地露著。還有劉主任,那個老好人,沒想到他首先發言。最沒料到的是小莫,她怎麼會?
我沒吃晚飯,根本就沒有餓的感覺。為了向自己證明心中是平靜的,我把《本草綱目》拿過來看,可看了好一會兒,腦子裡還是一片茫然。每一個字都是認識的,每一句話都是理解的,可看完一段卻不知所云。我強迫自己一個字一個字讀出來,還有意拿著點聲調:「藥性有宜丸者,宜散者,宜水煮者,宜酒漬者,宜膏煎者,亦有一物兼立者,亦有不可入湯酒者,並隨藥性,不得違越。」可讀完一段還是不明白。我用力拍自己腦袋,裡面有一種空空洞洞的迴響。難道我,池大為,就被這件小事把心思搞亂了嗎?一件小事,一件小事!
我躺在床上不知多久,忽然發現天已經黑了。我走出去想透口氣,出了大門沿著街一直往東走。走了一會兒一輛黑色小車停在我身邊,我吃一驚,一看是大徐,他把我拉進車,火速向前開去。我說:「這麼晚還在外面跑,把我拉到哪裡去?」他說:「跟我走就是。」開了有十多分鐘,到了市郊,在一家餐館前停了車,他扯了我進去。我說:「我不餓,我一點都不餓。」他說:「不餓也不能不吃晚飯!」我又吃一驚說:「你怎麼知道我沒吃晚飯?」他說:「真朋友不講假話,我在車裡等你下來有幾個小時了,我只是不敢上去找你。」我說:「你不敢找我?」他不回答,望著我說:「你今天下午都講了些什麼?」我說:「你怎麼知道我講了些什麼?」這時服務員過來,他點了四個菜,說:「四點多鐘的時候,馬廳長到小車隊來了,要回家,我看出他有點不高興。半路上他問我跟你說起過小車的事情沒有,我聽著口風不對,就否認了。回到廳裡碰見劉主任,他又問我,我又否認了。他把你提意見的事對我講了,我真的嚇了一跳。大為你說這些幹什麼!」我說:「憑良心說句話吧。」他說:「他們問我,我都否認了,大為你就別再說別的,不然我這個方向盤都把不住了。給領導當司機,最忌諱的就多嘴,我跟你講到一部車要耗多少錢,也沒想到你有這層意思在裡面,不然我怎麼也要擋住你。」
服務員端了菜來,我說:「真吃不下。」他說:「強迫自己也要吃幾口,把自己當做敵人,要戰勝自己的胃,就吃下去了。」我夾了點菜慢慢吃。他說:「我今天等你這麼久有兩件事,第一是請你幫個忙,我已經否認了,你就把這個話講下去算了,不然不說把我調出小車隊,換一輛車我也受不了啊。」我說:「大徐你還不瞭解我,我要說下午就說了,我沒說就是不說,我自己挺著就是了,把你牽進來幹什麼?你把心放下去。」他吁了口氣說:「第二件事呢,我要向你賠不是,劉主任告訴我這件事的時候,我當時就表了一個態,說你這樣看問題是不對的。你是好心,善心,我那麼說我問心有愧。本來我應該沉默,可是我不能沉默,我沉默了我就是嫌疑犯。我想你能夠體諒我的苦處,就不要記恨了。」我苦笑一聲說:「我明白,你沒有說心裡話的權利,連沉默的權利也沒有。我不怨你,我真的不怨你。你能夠說我是好心,我就要歡呼理解萬歲了。理解萬歲,我在北京讀書那幾年這句話是掛在嘴上講的,現在才體會到了其中的艱難與沉重。」
回去的路上他說:「大為啊,我在廳裡也這麼多年了,有一條做人的原則就是要看得慣,有人把錢成百上千地往河裡扔,你也要裝作沒看見。他不是傻瓜,他扔總有他的理由。你不明白那點理由,千萬別跳出來說浪費了浪費了。總之你不能說,你說就是你錯。想通了這個道理,就心平氣和了。」我說:「我以後要學會做人呢,跟你學。」他沒聽出其中的意味,說:「沒人商量也可以跟我來打個商量。」快到廳裡了,他說:「大為你是不是走一段路過去算了,免得別人瞎想。我開始不上去找你也是怕別人瞎想,廳裡的人一個個眼睛都尖得很。」我說:「想像力也不錯。」我下了車,他開了車前面去了。
回到宿舍我心裡不舒服,怎麼自己都成為別人忌諱的人了?正想著又聽見輕微的敲門聲,像指甲彈在門上,有點脆。是敲我的門嗎?我走到門邊側耳一聽,那聲音清晰了,是的。我開了門,一個人一閃就進來了,是小莫。她把門關上,說:「大為你回來了?」她的聲音很輕,我也不自覺地降低了聲音說:「看電影去了。」她說:「文琴沒來?」我搖搖頭。她說:「我到樓下看了三四次,總算看見你房裡亮燈了,就上來了。我是來跟你賠禮道歉的。今天下午我本來是想不發言的,保持沉默算了。可是我們郝主任都那樣講了,我若不表一個態,郝主任會記在心裡。不表態在別人看來就是態度。我迫不得已就講了幾句,回到家裡心中實在不安,我覺得很對不起你,不是一般的對不起,是很對不起。好歹我也是個大學生,還是學醫的,你講的道理我們怎麼會不同意?可同意只能在心裡同意,嘴巴上還是要說不同意,我不能沉默,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我苦笑一聲說:「我明白,我不怨你,真的不怨。」她說:「大為你理解我的難處就好,我處於這種地位,實在也是為難。」我說:「你理解我,我也理解你,我們之間還有這種默契,就不容易了,我都忍不住要喊一聲理解萬歲了。」她搖著頭說:「說真的我心裡苦呢,不說那麼幾句不行,說了違背了自己感情又對不起朋友,你說這人的心撕裂成兩半是什麼滋味?」她雙手做了個撕開的動作,「我到你這裡來,第一要鼓足勇氣怕別人看見了說三道四,第二要鼓足勇氣進你這張門面對你這個朋友,心裡不苦?」我說:「其實你不來我也明白你的處境,甚至劉主任郝主任也是非表態不可。會場上的情況總有人會去匯報的,所以我也不怨他們,他們心裡跟大家的想法也不會差那麼遠。我唯一奇怪的就是,人人心裡想刮著東風,怎麼坐在一起就是西風勁吹?我就想不透西風是怎麼形成的。都在做演員,演得那麼像,假的比真的還真!」她說:「圈子裡就是這麼回事,大家都練就了一身察言觀色聽話聽音的絕技。」我說:「我講了那一番話,未必領導就真會嫉恨我?」她說:「就算這個領導心懷寬廣,那個領導就不一定了。人總是人吧。」
小莫走的時候側耳在門邊聽了一下,輕輕開了門出去,把一根指頭放在嘴邊,示意著,出去了就順手把門拉上,不要我送。
我回到窗前坐下,伸手到窗外摘了幾片銀杏葉在手中揉搓著。大徐也好,小莫也好,他們都是好人,也是凡人。凡人的原則就是明哲保身,這我理解。為了跟環境和平共處,他們真心話不敢說,卻理直氣壯地說自己不願說的話,自己想做的事還要精心設計了偷偷摸摸地做。他們在細節上有足夠的聰明,但聰明的後面卻有難以言說的悲哀。在一種氛圍中,不正常已被大家視為正常,人們對此習以為常,熟視無睹。什麼時候大家可以把腰挺起來呢?一種延續了幾千年的事實,也許要幾百年才能扭過來。這又是一種真相,被遮蔽得更深卻意義更為重大的真相。我要找到適當的機會把這種真相說出來。我不能沉默,我的天職就是開口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