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董柳專注於自己的日子,對其他事情沒有興趣,她不下棋不打牌,不串門不聚會,在家裡就是呆得住。結婚以後,我就成了她關注的焦點。她早出晚歸,每天早早起來,把早餐做好。每天買什麼菜,買多少,她都寫在檯曆前一天那一頁上,我中午下了班,撕下那一頁,放在菜籃裡,到菜場去買菜,買好了她晚上回來做。我說:「簡單點算了,圖個省心。」她不同意說:「那你活著幹什麼呢?」我隨她去,反正不用我操心。董柳說:「你吃了這麼幾年食堂,太委屈了,現在的任務就是把前幾年的委屈補回來。」我說:「吃食堂也沒有那麼可怕,下地獄呀!」她不高興說:「我聞著食堂裡的菜味就反胃,你說好你一個人吃去,晚上我做一個人的飯。」晚上她把飯菜做得特別精細,可以在樓道裡忙上一兩個小時,然後端上來說:「嘗一嘗吧,小炒肉絲,食堂裡吃過沒有?」我說好吃,她說:「你說真的還是假的?」不等我回答又說:「說假的也沒關係,把假的說上幾十年,就等於是真的。」她最大的希望就是想有一間自己的廚房,經常說:「那多好啊,那多好啊。」好像那想像中的廚房就是共產主義似的。有一次她從水房裡洗碗出來,提著一桶水,在樓道裡跟鄰居碰了一下,碗打了,水潑了一身。鄰居說了她幾句,她也沒回嘴,回到房裡低著頭抹眼淚。我說:「她不講道理你別理她。」她還是抹淚,弄了半天才知道她主要是心疼那幾隻碗。我說:「算什麼呢,會有的,廚房會有的,廁所也會有的,一切會好起來的。」她溫順地點點頭說:「是真的嗎?」我感到慚愧,口裡說:「怎麼不真?」又安慰她說:「別人小孩都幾歲了,還住在這裡。」又疑心說這些話主要是為了安慰自己。

董柳特別講衛生,好幾次她說:「誰設計的,把廁所跟接水洗碗放在一起,把我的碗也熏臭了。」經常提了桶去沖廁所。她願意當家,就讓她當家,我的工資一百七十八塊,加上她一百二十三,當這點錢的家她也有極大的興趣。每個月發了工資,我拿十元零用,其餘都交給她。她用一個活期存折把錢存了,十塊錢去取一次,二十塊錢也去取一次。我說:「也不怕把自己和銀行裡的人煩死了。」她說:「我閒著也閒了,有利息呀。」婚後第一次過年,她說:「我以你的名義給家裡寄點錢好嗎?」她爸爸是鄉間郵遞員,媽媽沒有工作。我說:「你寄,別問我。」她問我寄多少,我說:「由你決定。」第二天她從郵局拿了匯款單回來要我填,我說:「還繞這麼大的彎,你寄了就完了。」她說:「你填他們就相信是你寄的。」填好了地址我說:「寄多少錢?」她說:「三十塊好嗎?」我說:「三十塊錢能幹什麼,寫六十吧。」她抓住我握筆的手,把存折從一雙襪子裡掏出來看了看,又想了一想說:「那就寫四十。」我寫了五十。她說:「那我們過年就節約一點,別像別人過那麼肥的年。」

董柳的工作就是給人打針,我去看過幾次,她一直坐在那裡,整天就那麼幾個動作。她的動作特別準確到位,我沒有看到過要重來一次的。有個老太太是長期病號,血管脆了,打針免不了要重來,但董柳接手以後就從來沒重來過。老太太管她叫「董一針」,這個稱呼在醫院傳開了,可別的護士還是叫她「董柳」,倒是不少醫生叫她「董一針」。我問她整天那麼重複煩不煩,她說:「不煩。」我說:「毛主席一天到晚批文件,你一天到晚打針,兩個人都是一天到晚做一件事。」

跟董柳在一起吧,她從來不去想那些抽像的問題,這使我有點遺憾。沒讀過大學,畢竟還是不一樣。我關注意義甚於關注生活,她關注生活甚於關注意義,不一樣。有幾次我對她說人應該追求意義的道理,她反問我:「追求意義又有什麼意義?」她把我給問住了。我說:「對於這個問題,人們只能沉默。」她說:「人何必跟自己過不去?」我說:「只有跟自己過不去的人才是真正的人。」有一次她們醫院組織到大葉山去玩,我作為家屬也去了。晚上住在山上,春天裡山風很大,我和她坐在大樹下,她說冷,我摟緊了她說:「你看天上的星星。」她說:「看見了,星星。」我說:「它們掛在那裡都有幾十億年了,人才能活幾十年,還沒有幾十億秒呢。想想一個人能活幾十年,還覺得挺長,可再一想,只有兩萬多天,像我還活掉一萬多天了,你想想吧,好恐怖啊。」她說:「我不想。」我說:「一個人想想星星,再想想自己,就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了。」她說:「我不想星星也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就是池大為他的妻子這麼回事。」我說:「董柳你什麼東西都是實打實去想,還算半個知識分子呢。」她跳起來扯了我的耳朵說:「是不是嫌我沒文化?你說!」我說:「再扯就扯斷了!」她鬆了手說:「想星星管什麼用?你告訴我。」我仍舊摟了她說:「一個人總得想一些對自己沒用的事情,不然怎麼叫人呢?」她說:「聽不懂!」又說:「要我去想星星我還不如想一想廚房的事,想星星管什麼。」我說:「這也是人生真諦。」她說:「知道了。」躺在我懷中不再說話。我在山風中望著星星一閃一閃地跳,望了很久。仰望浩渺的星空,一個人可以得到心靈的平靜。為生活中那點瑣瑣碎碎庸庸碌碌的東西焦慮,惶惶然,值得嗎?有意義嗎?在星空下我越發堅信,有一個需要用心去感受卻難以說明的靈魂的空間真實地存在著,那個空間與世俗世界不同,價值不同,原則不同,眼光不同,一切都不同。那完全是另外一種境界。望著星空我有了一種大氣,它使我有力量去做一個踏雪無痕履水無跡的忍者。心靈的平靜是一種至高的價值,這是聖者之聖,忍者之忍,在不經意之中,已經溝通了無限。

董柳唯一的愛好是逛商場,不一定要買,那麼空逛著也很滿足。有一天她回來說,看中了一件外套,淺藍的面料,底邊鑲了淡黃的花,手感也很柔和。她比劃了半天,我說:「那麼好你就買回來。」她說:「還不知道你喜歡不喜歡呢,我一個人喜歡有什麼用?」我說:「你喜歡我就喜歡。」她撲上來抱著我的脖子親我一下,又堵著我耳根悄聲說:「要七十五塊錢。」我說:「七十五就七十五,又不是兩百。」她尋出存折來看了好一會兒說:「還是算了,我一輩子都沒穿過這麼貴的衣服。」第二天又說起那件衣服,要拖了我去看。我說:「你把錢帶上。」她說:「先看看吧。」看她穿了果然不錯,有一種高貴的味道。我眼前一亮說:「這才像個新娘子呢。」她說:「那我一跺腳就買了!可惜今天沒帶錢。」回去的路上一直跟我討論這件事,到睡覺時還在說,從被子裡伸出手來摸到存折來看,口中喃喃不知在念什麼,然後說:「下個月買,下個月我就不猶豫了。」我說:「想買就買,對自己也不要太小氣了。」她說:「小氣是我的權利。」我說:「也是你的專利。」她說:「我願意小氣我自己,我願意。」

後來我把外套的事忘了,董柳也不再提。這天我從商場經過,忽然想起,就跑到樓上去看,衣服還在,而且,我心中跳了一下,降價了,只要四十九塊了。晚上她回來,我把這個消息告訴她,誰知她淡淡地說:「算了。」我說:「你說了這個月買的,而且四十九塊錢也不是一筆巨款。」她說:「說不定還有很多別的事要用錢呢。」我說:「你想湊一個整數買冰箱嗎?」她說:「說不定還有別的事。」我問她有什麼事,她說:「你自己想。」我說:「想不起來。」她說:「那是你沒有心,有心就想得起。」我想想哪天是她的生日,哪天又是結婚紀念日,都不是。她手伸過來,手心貼緊了我的手心,我感到了一種濕潤。她望著我,眼中有著異樣的光彩。我心中一閃說:「難道,莫不是,可能,你有……」我一隻手在她的腹部畫出一道弧線。她先是低下了頭羞澀地笑,又抬起來,微噘嘴唇露出驕傲的神色。我把她拖過來,在她胳膊上一輕一重地咬了幾口,她疼得嗷嗷直叫,這聲音刺激著我,我非得再咬幾口才解渴啊。她說:「以後我們家就是三個人了,你的地位從第一降到第二,你別有失落感。」我說:「我還會跟自己的兒子爭地位?跟別人我都懶得去爭。」她說:「你怎麼就知道是個兒子?」我說:「我想著就是。」以後她每天起床睡覺之前都拍一拍床沿,說這是她老家的習俗,一直拍下去就會生兒子。我說:「虧你還是個學醫的,在那一瞬間就定下來了。」可她還那麼拍下去。

《滄浪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