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柳做了母親以後話多了起來,話題不論從哪裡開始,總是會落實到一波身上去,而且不容分說一定是兒子怎麼好得不得了。這天她說:「我一波剛才對我笑了呢,他只對我一個人笑。」我說:「他才三個月他認識誰?不合邏輯吧。」她說:「說給你聽你也不信,你沒發現我一波智力比別人發育得早些?」說著把一波從搖籃抱出來,逗了一會兒,說:「看,一波望著我笑了吧,笑了吧。」我說:「我沒看見。」她說:「明明笑了你沒看見,你眼睛裡沒有兒子。」這天岳母抱著一波拉屎,拉完了喊董柳去看。董柳從門外把便盆端進來說:「你看你看。」我說:「屎有什麼看的,快倒了去。」她不高興地說:「知道你就看不懂。」岳母在一旁說:「你仔細看,仔細看。」董柳說:「還沒看出來吧,你兒子的傑作呢。」又啟發我說:「像個什麼?」我看了說:「也不像什麼。」她說:「怎麼我跑過去一眼就看出來了,你到現在還沒看出來,我一波他寫了一個8字呢。」我一看倒也像是一個8,我說:「再吉利的數字也是一泡屎,快倒了去。」董柳不肯,要借照相機照下來,我忍不住笑說:「不怕別人笑你?」她說:「我就是要照,將來留作紀念,我一波長大給他看,不是誰都寫得出來的,你幾個月的時候有這麼高的水平?」她跑到樓上去,找丁小槐的妻子宋娜去借照相機,宋娜也是個好事的,抱著兒子下來了。董柳把照相機塞到我手中,我只好照了。宋娜在一旁捂著鼻子偷偷地笑,董柳一點感覺也沒有。董柳說:「先放在床下,我等會兒還要看。」我說:「你不怕臭了自己,就不怕臭了客人。」她說:「我沒聞到,我從來沒聞到,我一波不像別的小孩拉臭屎。」宋娜本來是一隻手捂著鼻子的,只好把手放了下來。
宿舍幾個年輕母親經常抱著孩子在樓下曬太陽,幾個人搶著說自己的孩子怎麼怎麼好。一個人說了自己的孩子有什麼了不起,另一個馬上說自己的也不差,舉出的事例其實是更好,好像一定要把別人壓下去,心裡才踏實似的。有幾次我看見她們爭著說自己孩子的故事,說自己的孩子怎麼頑皮,不聽話,說出來的故事卻是怎麼聰明。董柳再一次把一波拉屎的事說出來,眉飛色舞神采飛揚。我在旁邊聽著,覺得她們簡直是一群瘋子兼謠言家。我對董柳說:「宋娜差不多就是個沒文化的人,你跟她去爭什麼兒子好兒子好的,跟她爭那是比喉嚨大,你贏了也是輸了。」我把聽說的關於宋娜的故事告訴董柳。一次幾個人在丁小槐家打撲克,有人問:「丁小槐睡覺打那麼重的鼾,宋娜你怎麼睡得著?」宋娜說:「我平時不跟他睡呢。」幾個人哈哈大笑。丁小槐說:「出寶了,出寶了。」宋娜還呆望著大家不知笑什麼。別人說:「平時不跟他睡,戰時就另說了。」她這才明白過來。講完了我說:「這樣的人,你跟她去爭高低?」董柳說:「我跟她爭?那不是降低了我,是降低了我一波。她說她家強強比一波智力還發育得好,有人信沒有?吹牛也要摸個邊邊吹。我看她家強強三個月時根本不會笑,半歲寫8字,那是做夢!」又說:「你看一波吧,嘴巴是嘴巴,鼻子是鼻子,睫毛都翹起來了,她家的強強哪一點能比?」接下來又比頭髮,比手腳,還要比下去,我說:「可以了,可以了。」她說:「強強胖些是真的,胖又是什麼好事?小心得肥胖病。」接著又吩咐岳母每天給一波多喂兩次牛奶。
一天半夜裡一波哭了,董柳爬起來一看,一波的手伸到搖籃蚊帳外,被蚊子叮了幾個包,不一會兒就連成了一片,手背都腫了起來。董柳抱著兒子的那隻手嗚嗚地哭,突然把一波往岳母手裡一塞,一頭撞到我的胸前,口裡嚷著:「就是你就是你!」我用力撐著她的肩說:「怎麼了又怎麼了?」她哭著說:「你好呀,你做父親做得好!讓你兒子睡在鴿子籠裡,蚊子不在這裡成堆又到哪裡去成堆?在我身上咬一百個一萬個包都沒關係,把我關在牢裡喂蚊子也沒關係,咬了我一波我心裡就絞著疼!」岳母把她扯開,她嗚嗚哭著,說出一連串的事情來,證明我對不起兒子,連沒看出那泡屎的意味也算一條罪狀。我沒有回嘴,我是對不起兒子。這幢宿舍有老鼠有蟑螂,有蚊子有螞蟻。前幾天我半夜起來把牛奶瓶在熱水中泡了準備喂一波,董柳眼尖,看見奶瓶上爬了許多螞蟻,伸手過來把奶瓶打掉了,說:「還不知我一波吃過多少螞蟻了,以後他得了什麼病,你要負全部責任。」一波重新睡下後,不一會兒董柳又推我去看蚊帳是不是又打開了,還要把手伸到蚊帳外面去讓蚊子咬,說蚊子吃飽了就不會咬一波了,被我扯了進來。她又伸出去說:「我偏要,我偏要,蚊子反正是要吸一個人的血才會甘心的,我瞭解它們。」幾乎一夜沒睡。
後來把二樓那間房弄到了,岳母帶著一波睡到樓下去了。董柳說:「這下你滿意了吧,沒人吵你了,我就知道你嫌我一波吵。你其實是最自私的,別人在外面自私,把好處都往家裡搬,你在外面做好人,跑到家裡來自私。」我說:「到外面去自私,我學不會,我生來就不會側著身子走路,我們池家沒有這樣的傳統。」她說:「到外面自不到私就算了,我也不怪你。我吃虧是吃定了,你別讓我兒子吃虧。」幾乎每天晚上董柳都心神不定,想著兒子處在危險狀態。蚊子咬著沒有?毯子蓋好沒有?我說:「你總是嚇自己,小心老得快!」她說:「男人和女人就是不同,不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我老得快怕你丟了我?你真的丟了我,兒子歸我,你碰都沒有資格碰一下。我有了我一波就夠了,我抱著他我懷裡是滿的,心裡是滿的。再說丟了我你以為還有誰會來聞一聞你?」又說:「現在的蚊子可不像以前的蚊子,跟現在的人一樣,好像都是大學本科畢業,好聰明的呢,紗門紗窗也擋不住,一溜就進去了。」這樣她規定岳母一天只能開五次房門。一天晚上她躺在床上看《大眾衛生報》,忽然尖叫一聲,說:「快,快!」我吃一驚。她說:「這裡說有個小孩被老鼠咬掉半邊耳朵,去看看一波不會有問題吧。」馬上就下樓去看了,回來說:「我的心還在跳。」我說:「你在這方面的想像力倒挺豐富,在大事上有這麼豐富就好了。」她一把揪著我的耳朵說:「兒子不是大事還有什麼大事?你那些大事都是對著天想,想一萬年還抵不上一包力多精,更別說一間廚房了。」又有好幾次半夜推醒我說:「我一波在哭呢。」樓上樓下有好幾個嬰兒,半夜有人哭她必定醒來,尖了耳朵辨別是不是兒子的聲音,又要我陪她下樓去看,她自己不敢去。最後連岳母都不高興了說:「我帶不好,你自己帶。」她帶了幾晚,還是讓岳母帶去了。
通過董柳我悟出一個道理,一個人在他特別關注的事情上,由於情感還有利益的遮蔽,總會有盲點,使他不能客觀地去認識事情。人就是有偏見,有了偏見就不可能有客觀性,也不可能有自覺的公正。我用這種觀點去看周圍的人,發現同樣是有效的一種觀察方式。就說丁小槐吧,他走在馬廳長身邊時總是側著身子,他自己肯定沒意識到這種姿態有多麼難看,而馬廳長呢,也不會意識到身邊人的這種姿態有什麼不正常。想到馬廳長我又想起了一連串的事。馬廳長他是何等精明的人,又何等自信,可為什麼也經常會犯糊塗呢?他一下樓,幾個人搶著幫他開車門,他似乎渾然無覺。他自信到了偏執,別人的任何意見都聽不進去,好幾個有自己看法的副廳長都被他弄走了,身邊只留下一群唯唯諾諾的人,這群人隨時可以露出狗的嘴臉,叫他咬誰就咬誰,叫咬幾口咬幾口。他經常說,讓人家說話,天不會塌下來,到今天仍這樣說,可誰說了他不喜歡聽的話又能平安無事?我就是其中一個,只怪自己太相信大人物了。還有,他稱自己是農民的兒子,農民的本性使他最痛恨奴顏媚骨,但為什麼他在奴顏媚骨的包圍之中無動於衷?還有施廳長,他在位的時候定下的退休原則是六十歲一刀切,這把刀切了許多人,就是不切自己,六十三了還堅守在崗位上,省裡宣佈了他退休,他還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世人都有一些生活原則,可又都本能地把自己當做這些原則的例外,原則的手電筒都是用來照別人的。自我是人性的盲點,人太愛自己,本能地從自我的立場去體驗一切,評判一切,本能地排斥那些對自己不利的東西。人們對事情的態度總是由自己的情感和利益決定的,沒有什麼客觀性可言。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和恨,也沒有無緣無故的贊成和反對,可那些緣故的依據又是什麼?不論事情轉了多少個彎,說到底那些緣故只能是自己。偏見無法依據邏輯來矯正,它本身就是一個邏輯起點,這實在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我能要求董柳客觀地看一波嗎?人有腦袋,可他的腦袋是由屁股決定的,屁股坐在哪裡就說哪裡的話,而且堅定不移堅如磐石。道理是假的,利益是真的。道理隨著利益轉,因此各有各的說法。小人物如此,大人物更是如此,不同的只是小人物沒有力量左右事情的方向。這麼一想我對理性和公正失去了信心,甚至感到了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