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董柳說得不錯,要想辦法。可怎麼才能搞到一間房子,我想不出辦法。我覺得對不起董柳,也對不起兒子。兒子不願進屋,進屋就鬧,連他都感到了壓抑。我自己委屈吧壓抑吧,我無所謂,我不會因此而去給別人賠笑臉。可全家都跟著我委屈,我心裡不好受。我逼著自己又去了行政科,在門口我停了一下,調整好面部的肌肉,進門時就把臉上的笑堆起來。我笑嘻嘻地話還沒說完呢,申科長就甩過來一句話:「沒房。」我還想說,剛開口,他說:「說得再多也說不出一間房來,你信不信?」我的笑掛在臉上,一時不知是放下來好呢,還是更加舒展開好。出了門我恨得癢癢的,把拳頭捏了又捏,不想打別人,想打自己。

這天董卉和任志強來了。任志強進門就說:「姐姐我們是開車來的。」董柳說:「怪不得剛才喇叭在樓下響了好幾聲。你真的弄了一輛車?」董卉說:「姐姐還以為他吹牛,他也不是個純粹的牛皮客呢。」任志強說:「我還升了副總經理呢,銀行信貸員被我搞定了,為公司立了一功,獎我這部車,算我的業務專車。」又說:「姐姐你下去看看車?還是豐田車呢。」董卉說:「姐夫也去?」我說:「我還要洗碗呢。」他們幾個就下去了,岳母抱著一波也下去了。我探頭在窗口一望,一輛紅色的小車停在那裡,很神氣的。他們一出現我就把頭縮了回來,心裡很不是滋味。居然輪到這樣的人這麼威風,他憑什麼?可無論如何他把東西弄到手了,這是事實。其實車對我並不重要,我要了也沒什麼用,可那點意味實在叫人忍無可忍,我池大為就這麼無能?這時董柳上來了,我趕緊作勢要去洗碗。董柳抿嘴笑了說:「我們乘車風光風光去,你去不去?」董柳的笑意使我很狼狽,我說:「我已經跟晏老師說好了,等會兒要去殺兩盤。」董柳說:「隨你。」就去了。過了一個多小時董柳和岳母回來了,還在講那輛車的事,很是興奮。看著董柳說笑的神情,我有著說不出的感覺,眼神不對,笑意不對,連嘴也張得不對,以前她不是這樣笑的。那時候她是怎麼笑的我說不上來,反正不是這樣笑的。董柳問:「誰贏了?」我知道她是明知故問,還是說:「我又不想去了。」她說:「我就知道你。」又說:「以後你對任志強不要老是那副愛理不理的樣子,董卉都有意見了。」我說:「我理他幹什麼?他有車?車誰沒坐過?只有那麼大的意思。」董柳說:「照你說這也沒意思那也沒意思,自己沒有的東西都沒有意思,不知道什麼意思才是你的意思。在我看來別說轎車,就是我一波的嬰兒車都有意思,日子就是這樣方方面面零零碎碎湊起來的。自己沒有也就算了,最好別說人家有了沒意思。我沒有本錢我也不做出那種看不起人的樣子,別人能幹我就承認他是能人,不是個能人也弄不到一輛車在手裡玩。說人家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憑什麼?」我真想發作一番,可一發作我就太失態了。我冷冷地笑幾聲說:「他也許是個能人,可他是個好人嗎?把國家的錢騙來這麼瀟灑,他想過要還?騙到手就是利潤,這是好人做的事?」我右手抓了左手的小拇指,露出指尖,「有這麼一點良心的人都不會做這樣的事!這樣的人還要我去看得起他,那我就真的賤到家了!他們做的理由,正是我不能做的理由。」董柳望著我,歎口氣說:「大為我真的想著你是個好人,還可以說是很好的人,可如今世道是能人的天下了,好人又能什麼用?能人開進口小車,好人三代同堂,這都是擺在我眼皮底下的事實,一個人總不能裝作連這點事實都沒看見,我還想騙自己,可騙得下去嗎?」我說:「董柳你變了,你變了,你變了。」她說:「主要是世界它變了,它變了,它變了。」

把道理說到天上去,沒那間房子這日子還是難過下去。又過了一個多月,我發現二樓又空出來一間房子。我去找申科長,他說:「有安排了。」我還想說,他說:「你的情況我知道,可是分房子要排隊,你岳母沒有戶口,總不能給你加人口分吧。」說著對著門口做了個送客的手勢。出了門我想,不說一隻狗,就是一頭豬被逼急了,說不定還咬誰一口呢,何況一個人?我池大為不想做出一副強盜嘴臉,可是沒有道理講你怎麼辦?我把自己看成一個人,一個好人,甚至一個人物,可有誰把我看成一個好人一個人物?我不可能因為自己是一個好人而引起別人的同情或關注。我認識到了這只是自戀,可我說服不了自己,我沒有辦法成為一個操作主義者。我想起任志強,他什麼時候有過良知的包袱?可他成功了,他的確是一個能人。這樣想著我也沒跟董柳商量,摸到一把改錐就下了樓,一下子就把那間空房的鎖給撬了,自己換上了一把鎖。晚上董柳下班回來吃驚地問:「媽媽的床呢?」我說:「搬到樓下去了。」她似乎聽不懂我的話,細瞇了眼睛看著我,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說:「真——的?分給我們了?」說著把雙手舉上去做了個勝利的姿態,又捂著臉抽泣起來。我說:「門是撬開的,我撬的,撬得好吧?」她不相信似的望著我說:「撬——你?」我說:「撬——我!想不到吧!我怕什麼,道理說到天上去也不能說空著一間房在這裡,卻叫別人三代同堂,那人道嗎?」晚上岳母帶著一波睡到樓下去了,董柳說:「今晚我搞點桂元肉沖蛋給你吃吧!」我說:「就那麼看不起我?」我有著一種預感,很自信,很有力量,很有把握,甚至有點迫不及待了。事後董柳說:「大為你還跟以前一樣,本來我差不多已經忘記你以前是什麼樣子了。」

第二天早上去上班,尹玉娥說:「申科長要你去行政科,剛來的電話。」我說:「不去。」尹玉娥說:「對,就不去,看他怎麼著?」我坐在那裡有一種大禍臨頭的感覺,會不會鬧到廳裡給我一個通報批評,然後還要我搬出來?我心裡開始發虛,越來越虛,感到了一種清晰而又不可捉摸的壓力。除了申仁民,還有誰會來整我?我說不清,但心虛的感覺卻越來越明確,這時我覺得昨天的那種勇氣完全是沒有道理的。我憑什麼,我?我忽然想到馬廳長,他會不會把我的行動當做挑戰?自從有兩個挑戰的人身敗名裂之後,還沒有誰敢挑戰呢。這樣想著我坐不住了,對尹玉娥說:「到圖書館找本書。」就到行政科去了。申科長說:「池大為,你不錯啊,真能幹啊!」旁邊一個辦事員說:「衛生廳這麼多年還沒聽說過有誰自己就把房子佔了的事。」我把臉上的肌肉活動了一圈,堆起一臉笑說:「申科長,你看,哪有一個男人跟岳母娘睡一間房的事?我都這樣睡了八九個月了。」他說:「條例是條例,條例上也沒定這一條,誰沒有特殊情況?」那辦事員說:「條例也不是我們定的,是馬廳長親自審改了的,是馬廳長。」我怔住了,不由自主地說:「我本來也不想——」申科長用一個不容置疑的手勢打斷了我說:「今天搬回去,這件事就算了。否則明天一早,我就向廳裡匯報。我是想在科裡解決算了,別去打擾領導,但解決不了,我也沒辦法。」我一聲不響往外走,想起董柳,讓她白高興一場了,想到這裡我再也抬不起雙腿。我心一橫,懷著赴湯蹈火的悲壯,又夾雜著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無賴,回到行政科對申科長說:「房子我肯定是不會搬的。」他大感意外,馬上又恢復了鎮靜說:「那就到廳裡解決。馬廳長知道廳裡還有如此胡作非為的人,你就走著瞧吧。」我說:「我正是要去找馬廳長,問問你這個行政科長怎麼當的,讓老百姓三代擠一間,那人還是不是人呢,是動物嗎?」他愣了一愣,顯然沒料到我會說出這麼一番話來,馬上又說:「你去你去。」我說:「我現在就到電視台去,請那裡的記者來看一看拍一拍。」他說:「你去你去,你以為是給我的臉上抹黑?是給我們衛生廳的臉上抹黑。」我說:「我現在就去。」

回到辦公室我給胡一兵打了個電話,他說:「你寫封信過來,我們作為群眾來信處理,去兩個人瞭解一下。」我說:「他明天就要我搬。」他說:「我先打個電話到你們行政科,就說有群眾反映衛生廳有人幾代同居一室,問到底有沒有這樣的事?看他怎麼說,我們再說。信你還是寫一封過來。」我當即就寫了一封信,剛寫完胡一兵就打電話過來,說:「剛才打電話找了你們申科長,他說衛生廳沒有這樣的事。我說一個叫池大為的群眾反映了,他說那是以前的事。」胡一兵叫我暫時別搬,有了問題再說。

我想事情不至於這麼簡單吧,就等著。一有電話來我心中就抽縮幾下,怕是行政科或者廳裡打來的。等了幾天居然沒有什麼動靜,事情就這樣解決了。事後我想了很多,怎麼一個人非要把手伸出來才會有機會?等是等不到的,沒有人會主動想起你的難處,想起你是個好人。做一個好人是我做人的原則,可意義已經渺茫。為什麼要做個好人,我找不到堅實的理由回答自己。我動了一點腦筋,用了一點能人的手段,就把問題解決了。其實,也許,很多事情都沒有自己設想的那麼難,問題是自己臉要放得下來,把手伸出去,要做得出,要有足夠的心理承受力。可如果不是被逼到絕路上,我又怎麼做得出那一種姿態?

《滄浪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