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初冬我心情頹敗,虛無感攫住了我,我無力掙脫。一個人總要去做有意義的事情,否則他不能給自己一個說明。可我就是看不到那點意義,於是做什麼都無精打采,沒有興趣。我很清醒,可是我的靈魂在夢遊。
這個週末是一個晴朗的日子,我吃了早飯,就下了樓。下了樓我不知道自己下來幹什麼,也沒有地方可去。我毫無知覺地走出了大院,來到街上。街上人很多,很嘈雜。我看著來來往往的人都很高興,也不知他們有什麼事值得那麼高興。走到一個公共汽車站,有人在那裡等車,我也站住了。汽車來了,大家都往上擠,我站著不動。售票員探出頭說:「快點。」我覺得她似乎是在喊我,就上了車。中途有人下了車,我坐了一個位子,看著窗外。也不知過了多久,售票員說:「到站了。」這時我才發現車廂裡只剩下我一個人。
我下了車,知道自己到了大葉山腳下,就往山上走去。我不知道自己上山幹什麼,但似乎應該上去。遊人很多,我花兩塊錢買票進了山門,跟在別人後面向上爬,終於來到了雲峰寺前。寺門口有一副對聯:
壯懷激烈 青史幾行名姓
鴻爪一痕 北邙無數荒丘
大門的兩旁擺了兩排桌子,有十幾個攤位在賣香燭。一位婦女叫住我向我推銷,我問:「多少錢一炷香?」她說:「三十塊錢一套。」我說:「這麼貴?」她說:「敬菩薩還價錢?那就看你誠心不誠心。」我往裡面走去,她在後面喊:「五塊好嗎?五塊。」廟裡供的是如來,兩邊站著如來的弟子,我叫不上名來。不斷有人朝功德箱中塞錢,然後跪下去,打卦,又搖出一支籤來,去講簽的和尚那裡交了五塊錢,領到一張籤條。我是一個無神論者,知道這些聖像不過都是泥胎塗了金粉罷了。我忽然注意到廟堂的地上鋪的是磁磚,覺得這太煞風景了,應該是青石板才對,而立柱也不是大圓木而是水泥的。側房裡有二十多個人,穿著黑衣,是戴發修行的俗家弟子,在聽一個人講道。我注意到有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戴著眼鏡,全身著黑,虔誠地在聽講,一邊數著手中的一串佛珠。她為什麼要放棄了人生的一切慾念坐在這裡?她有孩子有丈夫吧?她看去也是個有文化的人,有什麼事情使她對人生如此絕望?我理解這些人,他們不是傻瓜,他們將虛構的意義世界當做真實,以此獲得靈魂的歸宿。人需要一個終極,否則他的心就會一直懸著而得不到安寧,而這個終極恰恰不能是他自己。看著他們我意識到了自己的心靈也曾有過終極,那就是天下,是千秋。我的全部精神結構,就是建立在這上面的。天下千秋是孔子的教導,也是中國知識分子本能,還是他們的宗教,至少對我如此。我在這樣的背景下構築起自己全部的意義世界,這是人活得有意義的理由,也是值得付出和犧牲的理由。人不能只是自己,只是一個瞬間的生存者,否則他就太可憐可悲也太渺小了。如果活著只是活著罷了,人怎麼還叫做人呢,一個知識分子那他是誰呢,又有什麼特別的價值呢?可是,在今天,我的意義世界已經崩塌,思路已經轟毀。時代變了,人不能不變,不能沉浸在一種幻象中而不可自拔。在今天,當我本能地去設想自己應該而且能夠超出自身去做點什麼,馬上又理智而殘忍地意識到只是一種虛妄。時代變了,世界成了一個龐然大物,社會分工的門類多到不可想像,而自己只佔據著小小的一角。從這個小小的角落能夠去設想天下的意義嗎?我不怕犧牲,但我害怕犧牲得毫無意義。如果這種犧牲像沉在大海深處的一條小船,被黑暗的時間永遠地淹沒,那不太可怕了嗎?我不能欺騙自己。而且,市場只承認眼前,而絕不承認時間後面有什麼神秘的東西。市場是正確的,可這種正確瓦解了太多的人生想像。當一切都在消費慾望的平面上展開,人們就再也不能去想像什麼天下千秋。何況,那些犧牲的理由,那些神聖的光環,都隨著時間的推移顯露出凡俗的甚至頹敗的真相。我心有不甘,不甘,但別無選擇。於是,一切都有了一個新的起點,這是另外一種人生。一切都是過程,一切都是瞬息,大人物也逃脫不了這種悲劇命運。於是,抓住了瞬間就抓住了本質,抓住了永恆。此生面臨的全部問題只有一個,那就是自我,這是一個無可奈何的事實。世界是一盤棋,而那棋盤上的老將,就是自己。意識到這一點實在令人沮喪,令人絕望。把世界放下來,我就輕鬆了,可這種輕鬆比沉重更加沉重。一個知識分子,他最不能承受的就是沒有什麼東西需要他承受。因此,他需要把天下千秋放在心上。可今天,他們的意義世界被摧毀了,基於這種意義的身份也失去了。我不能再抱有希望,再抱有希望我這一輩就沒有希望了。可要我從心裡把世界放下來,斬斷對世界的任何念想,那幾乎就等於要把我自己殺死。我對自己不能那麼殘忍,我下不了手。我不能絕望,我絕望了就真的絕望了。我歎息著,從今往後,活下去需要勇氣。身後的事不必去想,遠處的事也不必去想,想了也沒有意義,因為你無能為力。人不能騙自己,又不能不騙自己。騙自己是太殘忍了,可不騙自己也太殘忍了。當生命的真相不加掩飾地在眼前顯現,我真的沒力量正視。
我盯著如來的像看了很久,想看透那神秘微笑中有什麼特別的含義。我明知道那種笑意只是出自工匠之手,可還是擺脫不了一種神秘之感。和尚說:「施主搖支籤吧,我們廟的菩薩是很靈的。」看來市場已經滲透到廟裡來了。我說:「真的有靈嗎?」和尚說:「信則有,不信則無,要看施主是否有誠意。」有誠意就是要把錢拿出來,與門口賣香的婦女並沒有什麼兩樣。由一種奇怪的心理支配著,我也學著別人跪到那蒲團上去,有模有樣地磕了三個頭,用那兩片竹板打了卦,是勝卦。又拿起竹筒搖了幾十下,搖出一支籤來,走過去遞給和尚。他問我說:「求什麼?」我說:「都有些什麼可求?」他說:「有財喜,平安,前程,婚姻,人有的這裡都有。」我想著菩薩也真管得寬啊,就說:「求前程吧。」他拿著簽在有著很多小方格的木櫃裡找了一會兒,遞給我一支籤條,說:「施主大喜了,上上。」我交給他五塊錢,他說:「上上籤是十塊,難得難得。」我只好把那張五塊的票子收回來,給了他一張十塊的。我去看籤條,上面寫道:
勿言一信向天飛 泰山寶貝滿船歸
若問路途成好事 前面仍有貴人推
明知是虛構,我心裡還是有點高興。忽然記起有人說過,雲峰寺幾個法師因爭著要當住持,鬧得不可開交,官司打到了市裡,最後大家輪著當,風波才平息了。我問那個和尚是否真有此事,他頭也不抬說:「出家人不問世事。」我就算了。出了大廟的後門,我沿一條小溪往山頂走,漸漸地沒有人了,後來連小溪也沒有了,就到了山頂。山風吹了起來,我的衣服兜滿了風。我雙手抱膝坐下,晴空下遠遠看見江水繞山而過,幾艘運沙船逆流而上,還有些快艇載著遊客來回穿梭。一會兒又有大客輪到港了,鳴著笛,沉悶的聲音隱約傳來。江對岸的房子灰濛濛的一片,幾幢新聳立起來的大廈成了城市的亮點。還有很多高樓正在建設,大吊車鐵臂的移動依稀可辨。橋上車來車往,我盯著一輛紅色的小轎車,看著它慢慢地移到江那邊去了。當那輛車消失在我的視野中之時,我開始設想裡面坐的是什麼人物,他們又要到哪裡去。生命的真諦就在這些平凡的瞬間,除此之外並無它物。很多年來支撐著我精神大廈的天下意識千秋情懷,不過只是一種心靈情結罷了,它的全部意義就是對一個人的心靈意義,信則有,不信則無。我為什麼要信其有而拘束了自己呢?我為自己雖然活著卻失去了本源意義而沉重,卻又警惕著任何建立新的本源的努力。畢竟我是一個理性主義者,一個瀆神者,我看清了真相。意義抽空了,價值崩塌了,可人還要活下去,在真空中在廢墟上頑強地活下去。把世界看得太清楚想得太清楚是如此的可悲,就像一個人站在懸崖上,前面無路可走。這是一個速朽的時代,一切即生即滅隨榮隨枯。原有的意義世界已經崩塌,我必須在一種新的時空觀念上,在瞬間和角落的認識上,在個人現實生存的基礎上,重新構築自己的意義世界。這太可悲了,但這是真實。這時我有著豁然貫通之感。一個人就是不能想得太多,想得太多就把自己給捆住了。有的人就希望別人都耽於沉思,猶豫徘徊,自己則趁機在現實中大展拳腳。我也要像他們一樣,回到真實中來。自我的存在是最大的真實,這個事實無法用邏輯摧毀。如果這樣,自己做人的方式就完全不同了,自我就是一切,而為了這個目標,操作方式是開放的,沒有拘束的。這很可怕,又很令人神往,令人怦然心動,它展示著一種新的可能性。我不必再堅守什麼,我解放了自己,我感到了一種墮落的快意和恐懼。想不到我池大為徘徊了這麼多年,竟得出一個盡量佔有及時行樂才是真的結論,這樣我和豬人狗人也沒有什麼兩樣了,我徹底地理解了他們,理解了丁小槐、任志強和匡開平他們。他們不是好人,也說不上是壞人,他們都是適生的人。
我在風中坐了很久,左邊的臉頰已經被風吹得麻木。懷著沉重的虛無感,我下了山。虛無感是如此的真實,我不再相信現實後面還有著什麼。虛無感又是如此虛妄,我得活下去,還有一波和董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