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一兵說得不錯,我是想抓住這個機會給自己一個證明,對世界我並不是那樣無能為力。在無法抵抗的時候抵抗,在不可拒絕的時候拒絕,這才是一個真正的知識分子。我開始沒意識到這一點,他一說我馬上就明白了自己。我需要承擔,沒有承擔的沉重比承擔的沉重更加沉重。承擔既是世界需要自己,更是自己需要世界,如果我竟以一種世俗的理由掙斷了這根鏈條,我的世界就淪落了,就陷入了意義的真空。人最大的痛苦就是陷入了這種真空而不可自拔。因此承擔哪怕是痛苦的承擔,也是一種巨大的幸福。現在我有了機會,我不能放過,我不能剝奪自己追求幸福的權利。對世事我還沒有絕望,因為我不願意絕望。我內心吼一聲的衝動是如此強烈而難以克制,這也是一個原因吧。無論為那些村民們也好,為我自己也好,我都應該把這一聲吼出來。
決定了我就設想實施的方式,想來想去還是同學說的方式最好。晚上我對董柳說去寫論文,躲到辦公室去寫那封信。寫了三個晚上,反覆斟酌,寫完了這封長信。我不敢把信放在抽屜裡,小心折好放在內衣口袋中。走到樓下,一看表已經是一點多鐘。冷風吹在我燒熱的臉上,我心中有一種踏實的感覺。一個人應該如此,一個知識分子更應該如此。我抬頭望著天空,幾顆冷星懸在那裡,一閃一閃。我似乎越過了十多年的歲月,回到了從前。
第二天我把信仔細看了一遍,又覺得有了問題。上面提到的一些數據,一些術語,還有調查的情況,都不是一個大學生所能詳細瞭解的。我又設想著寫信者是醫科大學的學生,把調查的情況也說得抽像一點。可這樣一改就沒有那麼強的說服力和震撼力了,我又往回改了一點。寫完後我跑到離廳裡很遠的一家打印社打印了,複印了幾份,看著打字小姐把信從電腦中刪去,又交待她如果有人來問不要說出去。回到家中發現信封上的字還沒有打,而自己不能留下筆跡,又跑回去把地址也打好了,貼到信封上。貼的時候我想著自己整個操作過程都沒戴手套,萬一有人認了真來核對我的指紋呢?回到家中我戴上棉手套,用干抹布把信和信封都反覆抹了幾遍,想著指紋也不會有了。信一共三封,陳部長一封,國家血防辦一封,衛生部地方病研究所一封。真要發出去的時候我又有點緊張,猶豫著就把信在抽屜的一本書中夾了幾天。我反覆思考著每一個細節,又把複印的信拿出來再看一遍,想著會不會有什麼問題,最後覺得是萬無一失了。
我準備第二天把信發出去,貼郵票用的手套都準備好了。這天下午下班的時候,我去監察室找小莫,下來的時候在樓梯上碰見了馬廳長。我不由自主地站住了,側了身子等他過去,叫了一聲:「馬廳長。」他叫一聲「小池」,又笑一笑,就過去了。他那麼一笑我覺得頗有深意,他是不是知道我在幹什麼,把我看透了?我明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可還是放心不下,總感到那一笑有一種神秘感。可這只是一瞬間的印象,我反覆回想那種笑的意味,越想越模糊又越神秘。我給自己打氣說:「嚇自己幹什麼?」可越是安慰自己,心裡就越緊張,一時似乎失去了勇氣。我反覆對自己說:「要相信科學。」無論如何,馬廳長都不可能知道我想幹什麼。這我才安心了一點,準備按計劃行事。可就在這天晚上,我從晏老師家下棋回來,一進門就感到董柳的神態不對,我賠笑說:「今天還不算晚吧?」她不做聲。我去拍她的肩,她一下把我的手甩開了,火氣不小!我說:「又怎麼了?」她說:「問你自己!」我說:「我犯了哪一條?」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大概是一波生下來不久吧,我在董柳面前就變得非常被動了,總是逃不脫被抱怨和指責的命運。我反抗了幾次,沒有用,反而更深地陷入了被動。我感到悲哀,一個男人!可慢慢地我接受了這種局面,我的確也對不起妻子兒子。我賠笑說:「我到底犯了哪一條?」她生硬地說:「你做的好事!」我吃了一驚,想到了那封信。我說:「我做了什麼壞事?」她說:「你從來沒做過壞事,全部是好事!你還讓不讓我和一波活?」我賠笑說:「這麼重的話,怎麼說出來的?」她從枕頭下面摸出一張紙說:「這總不是別人塞到我們家裡來的吧!」我上午把那封信拿出來看,隨手就塞在毯子底下,不料被她看見了。我說:「是我寫的。」她說:「你還到上面去告狀,缺氧了吧你!只要轉下來一查就知道是你,你以為別人像你這麼蠢!」我說:「我一沒寫名字,二沒暗示自己的身份,連指紋印都用抹布抹掉了,誰會知道?」她不屑地嘿嘿幾聲,我心裡直髮冷。她說:「誰會知道?我就知道!衛生廳除了池大為誰還會做這樣的蠢事?你以為領導不會看人,他不會看人他能當領導?」我說:「萬無一失。」就把前前後後的事都對她講了。她說:「大為我跟你說,別的事都算了,這件事就算我求你了。」我馬上說:「別的事都算了,這件事就算我求你了。人總要講點良心,那些病人有多苦,我是跟你說過的。我們這些人,平時自己忍忍也就算了,在關鍵時刻,還是要認一認真的。」她馬上說:「如今的事能認真嗎,傻瓜才認真!要說講良心首先要對自己家裡人講!對自己家裡的人不講良心的人,我就看不出他有什麼良心。」我用力揮一揮手說:「這件事你就當不知道。」她望著我,我望著她,兩個人好像第一次認識似的。好一會兒她叫了一聲:「大為!」雙手扶著床沿,慢慢地跪了下去,膝蓋在水泥地上移動著,把臉轉向了我。我心中猛烈地跳著,像有一隻手用力地扼住了我的喉嚨,衝上去把她抱起來放在床上。她掙扎著又跪在地上,雙手扶著床沿,指甲用力地掐進木頭裡面去,說:「你今天不答應了我,我就這樣到天亮。」我說:「答應你答應你答應你!你把這封信撕了。」我去攙她,她扶著床沿不肯鬆手,說:「還有!這封是複印的。」我打開抽屜把那幾封信拿出來,塞到她手上,那一瞬間我看見床沿的油漆被掐掉了幾小塊,留下幾個鮮明的指甲印。她站起來,坐在床上,拿起一封信,也不拆開,慢慢地撕了,撕得粉碎,然後又拿起第二封。最後一小堆碎紙堆在床上,看去像一個小墳堆似的。這時父親的墳堆也在我心中浮現出來,我眼淚一湧,在淚水朦矓之中兩個墳堆一虛一實,疊印在一起,都不甚分明。
董柳把夏天點蚊香的瓷盤找出來,把那些碎紙抓進去,蹲在那裡,點燃了。火光跳躍著,映在董柳的臉上,忽明忽暗地閃。我用力盯著閃動的火光從中間迅速地向四周蔓延,中間的黑洞越來越大,一點白煙漫上來,瀰散開去。一會兒火花熄了,只剩下一點泛白的灰燼,房間裡也瀰散著一股煙氣。這不是我熟悉的煙氣,近在眼前,又很遙遠。當年父親在那些寂靜的夜晚把自卷的紙煙一支又一支抽下去,小泥屋中也有一股煙氣。那種煙氣我感到熟悉而親切,卻一去不復返了。等董柳做完了這一切,我從鼻子裡發出幾點笑聲,就走了出去。
我走到大院門口,想走到街上去。出了門,忽然感到外面的世界非常空洞,又轉了回來,在院子裡轉了幾圈。院子裡靜悄悄的,月光把我的身影投在地上,我想著現在只有它能理解我了。我晃了晃身子,影子也動了動。我暗自歎了一聲:「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又望著影子搖搖頭,「無人省!」看看表已經十一點多鐘,猶豫了一下,還是向晏老師家走去。
晏老師披了衣服起來,神色有點緊張,問我有什麼事,這麼晚又來了。我說:「跟董柳吵架。」他用詢問的眼光打量著我說:「吵架了?」顯然不相信是因為這點事半夜來找他。我把事情詳細講了,他說:「大為,你太天真了。」我說:「晏老師您也是這樣想?」他說:「這件事吧,也不是一天兩天一年兩年了,大家都是知道的,也不是你發現了新大陸。」我說:「知道了總得有個人來吼一聲吧。鬧出來有了壓力,也多撥點款去幫幫那些病人,說嚴重點是救救他們。」他說:「這是現任領導的一大政績,你去戳他這根神經?」又說:「我們先來討論一下你這封信的命運。」他敲了敲桌子,「部裡收到這封信,是一個家在血吸蟲區的大學生寫來的,情況很嚴重。信落在一個很負責的人手中,他怎麼辦?他放下一切就往長港鄉跑?只能轉到省裡,廳裡,也就是他們手裡。他們會分析這封信的背景,一個大學生有什麼必要隱匿自己的名字?這顯然是有忌諱的人寫的。誰有忌諱?肯定是身邊的人,知情的人。分析到這裡,你的形象基本就出來了。再把下去搞調查的人逐個分析,平時的為人性格,說的話,再有江家傑一匯報,知道你還去過長港鄉,跑得了你?」我說:「那也可能是華源縣衛生局的人寫的。」他說:「那你就嫁禍於人了。再說郵戳在省城,華源縣的人寫的?」又說:「你署上個假名字吧,一查就出來了,當地有沒有這個人在讀醫學院?沒有,又回到你頭上來了。那些人在這些事情上多麼捨得下功夫,不是你可以想像的。最好的設想是你竟然把這件事扳了過來,部裡來人重新調查,這其實根本不可能。萬一可能吧,我說的是萬分之一,領導抹了一臉灰,可他會倒嗎?他不倒你想想他的心情吧。你想想你的處境會怎麼樣?董柳憑直感知道這是做不得的事,她想得不錯。大人物的意志堅如磐石,你千萬不能設想憑自己幾句痛切之言就能使他有所觸動。世界上沒有比良心更靠不住的東西了。」我說:「沉默是金這句話,真感到是一句好話了,掂在手中有份量啊。您這麼一分析也是對的,可我想一想自己總還有點責任,總應該有人向那些村民負責。我參與了這件事,我就不能沉默,我就應該向他們負責。」他馬上說:「你向他們負責,誰向你負責?那些村民能向你負責?我們再來看你被揪出來以後會怎麼樣?沒有人會直接點你的名,但大會小會上會不斷有人說,有個別人,企圖破壞廳裡的榮譽,領導會說,下面的人也會跟著說。別人知道你池大為是好人,也不敢沾你的邊。對他們來說,好人壞人的判斷是無所謂的,利害關係的判斷才是真的。你會發現周圍的空氣忽然變冷了,冷空氣包圍著你。暫時不會有人把你怎麼樣,但是你完了,你哭都不知哭什麼才好。你說自己受了委屈,可沒有人整你,也沒人說是你在搗鬼。你知道自己玩完了,還說不出心裡的苦。」我一跺腳說:「完了就完了,以後我跟樹做朋友,跟紫籐架做朋友!」他連聲笑了說:「人這一輩子,能賭氣?把自己一輩子賭掉了,還沒觸動世界的一根毫毛,你能賭氣?」他說到當年大學的一個女同學,跟班上的一個男同學戀愛,畢業時分到兩地,男同學忽然不理她了。她賭氣要找一個更好的,氣氣那個男同學。這口氣一賭幾年,更好的沒碰上,自己年齡卻大了。越賭下去,越發沒了資本,到現在快退休了還是單身一人。晏老師說:「生活就不怕你跟他賭氣呢,反正輸的是你。我那個同學及時轉彎,也不至於落到今天。識時務者為俊傑,這是古人的血淚之言!你以為俊傑是那麼好當的?」我搖頭歎氣說:「想不到明明白白一件事,竟沒有辦法!」他說:「有辦法。」我精神猛地一振,身子一挺說:「那你說,你說!」他說:「辦法就是你坐到那個位子上去,到那天話就由你來說了。」我身子又軟了下去,苦笑著說:「那怎麼可能?」他說:「那怎麼又不可能?位子總是給人坐的。」我心裡動了一動:「想做點好事,也非得把印把子抓著才行啊。」晏老師說:「世界上的事實在很簡單,誰對你負責,你就對誰負責。你想誰能夠對你負責,給你更高的工資,位子,房子,自尊,一切?當官沒有別的門道,對給他那張椅子的那個人負責就行了。只要對他一個人負責,老百姓一萬個都沒有用。」又說:「隔壁化工廳林廳長你知道吧,現在是林書記了。前年省委組織部推薦他連任廳長,省人大代表不配合,沒有通過。不通過?好,林廳長變林書記,主持工作,廳長暫時空缺,一缺就是幾年,怎麼樣?還提了一級,兼著省經委副主任,你想說事情怎麼能這樣呢,它就是這樣。你怎麼辦?你說我們林書記會對誰負責吧?大為你回去好好想想。」
出了門我心亂如麻。晏老師的話給了我很大的震動,我好像到這時候才模模糊糊摸到了現實人生那粗糙的邊緣。毫無詩意,令人沮喪,冷到心底。我在寒風中顫抖了一下,又顫抖一下,也不知是心冷呢還是身上冷。走到宿舍樓下我收住了腳,看著表已經十二點多鐘。我轉身向辦公樓走去,是的,我得好好想想。
坐在辦公桌前我想不清什麼,孤獨佈滿了每一個彎曲而瑣細的空間。看著辦公桌我想,自己在這張桌子邊也坐了四年多了,人也老了四歲,可這張辦公桌還是一點沒變,連那幾點墨漬都是幾年前的老樣子。再這麼坐幾年,一輩子就徹底完了。心力交瘁的等待者仍在等待,等待著連自己都無法想像的未來。也許,從不可思議的某一天開始,將會有一些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那一天會突然從虛無之中凌空而降,世界變得純淨明朗,天藍,水綠,草青,鳳凰翔舞,梅花鹿徜徉。我瘋了,我一定是發了瘋了,發了瘋了。正想著董柳在樓下叫我,我沒做聲。不一會兒有聲音到樓道裡來了,董柳叫我幾聲,我說:「讓我安靜一下。」這時一波在叫:「爸爸,爸爸!」我說:「一波這麼晚了你先跟媽媽回去。」這時兒子在門外就唱了起來:「颳風我也不怕,下雪我也不怕,我要我要找我的爸爸,我的爸爸。找到了我的爸爸,就帶他回家。」我摀住發酸的鼻子,把眼睛閉緊,忍著,忍著,不讓眼淚流出來。這麼多年來我都把自己設想成一個忍者,可我忍了什麼?忍了許多委屈,許多羞辱,忍得心痛,還要永無止境地忍下去。開了門我抱起一波說:「我的兒子!」
走到了樓下,一點一點的涼飄在我的手上,臉上,脖子上。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