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柳從醫院回來特別興奮,說:「史院長對我好客氣的,他從來沒對我這麼客氣過。」我說:「是嗎?是嗎?」她說:「史院長一親熱,我們科主任也親熱起來了,跟著史院長小柳子小柳子地叫。」我知道這是馬廳長的能量的輻射,那個位子真是魅力無窮神奇無比。看著董柳興興頭頭的樣子,我說:「你悠著點,別把得意寫在臉上,科主任的親熱是從史院長那裡來的,史院長又是從沈姨那裡來的,沈姨那裡還不知怎麼樣。可能這親熱過幾天就完了,到時候你轉不過彎也下不了台。」她馬上收了笑說:「想一想也是真的啊。」又說:「春節吧,我們還是要到沈姨那裡去看看,她可不是什麼等閒人物啊。」我說:「去,得去,一定去,能不去嗎?哪怕是刀山火海也得去!」
過了幾天耿院長打電話給我,要我帶董柳去一趟。放下電話我身子簌簌直抖,有這麼好的事,又這麼快?董柳回來,我對她說了,兩人興奮得一夜沒睡著,又擔心是白高興一場。第二天一上班我們就去了省人民醫院,走到耿院長辦公室門口,剛一推門,耿院長就站了起來。他這一站我知道好事來了。耿院長說:「省人民醫院是全省衛生系統的重中之重,對人才的需求很迫切啊。編製當然很緊張,但只要是工作需要,真正的人才我們還是要抓住的。小柳子你回去寫個報告給史院長請求調動,我們總不好到史院長手中去挖人吧。只要他一批,你馬上過來,這邊的崗位,到老干科怎麼樣?老頭子們脾氣都那麼大,需要你這個董一針啊!來第二針的護士被他們罵得哭也是常有的事,你去了也減輕我一點壓力吧。」董柳一個勁點頭說:「好,好。」出了醫院門,她抬頭望著天,眼淚在眼眶中被冬天的太陽照得發亮。突然她用力吸一口氣,哭了。
那兩天董柳整天念叨著沈姨的好處,連我也覺得沈姨很好很好,說到底,還是馬廳長很好很好。我說:「大人物是講人情的,我們以前誤會了他們。」只是我們對他們的好處,實在夠不上一個如此之大的回報。這些年來我對馬廳長積了一肚子的怨氣,惡毒的腹誹不說,怪話在尹玉娥那裡也說了不少。奇怪得很,我這麼多年的怨氣一下子就煙消雲散了。人不能沒有良心啊!又想起沈姨那天不跟我們多說,並不是生氣,而是想給董柳一個驚喜,也證明一下自己的實力。興奮之中我心裡有一個聲音在提醒自己:「丟給你一塊骨頭,你尾巴就搖得歡呀!平時你是沒有辦法才做出一種姿態,現在可是真的從心裡搖起來了!」我對自己有些失望,可是人總得活吧,誰願意拿自己的一生去賭?堅守什麼什麼,說一說寫一寫是可以的,真的去實行那玩笑就開得太大了,心靈的理由還能夠成為一種充分的依據嗎?我苦笑一聲,把一口想像出來的唾沫朝自己吐去,歎一聲氣,又傻嘿嘿地笑了。
董柳無論如何忍不住要去沈姨家一趟,我故意說:「人家是為了自己看病方便才調你的,你以為是真感情吧,還去磕頭謝恩呢!」她說:「真感情假感情事情是真的,我就認這個真!磕頭磕得上是你的福氣。要是吊兩句官腔送你出門,你能說事情沒辦成我不走?」董柳說得實在,什麼是真,什麼是假?事情辦了就是真!辦了就建立了關係,就有了默契,一切都在不言中,無需多說。這也是遊戲規則,我們到這個份上自然明白,也按規則辦事。我說:「那我們乾脆拜年一起去。」董柳說:「那時候人家高朋滿坐,你插得上話?」我想想也是,我還有幾句話要說呢。於是想送點什麼東西才好,想來想去竟想不出,一點靈感都沒有。去問晏老師,他說:「你要看對方是誰。他要你的東西?他什麼沒有?提著東西進門,那好看嗎?一副動機不純的神態,動機不純啊。」我想想也是,這天晚上就空著一雙手去了。
走到門口我的心有點跳,董柳牽著一波,倒沒一點緊張。我把左手往臉上一抹,算是戴上了面具,心裡沉著了些。保姆開了門,沈姨在看電視,連聲喊:「小柳子,小柳子!」倒也不提調動的事。董柳走上去拉著她的手,話還沒說出來,鼻子就一抽一抽的了。沈姨說:「小柳子,高興的事你還哭什麼?」渺渺出來了,很大方地牽了一波的手,帶他去看自己的鋼琴。我見馬廳長不在家,有點失望,也坐了下來。我說:「沈姨您要是知道董柳她這幾天怎麼惦念著您就好了,她半夜醒來還要把沈姨沈姨這兩個字念幾遍。想了好多年的事,做夢一樣實現了,她都不相信,剛才走在路上還問我是不是真的。她都哭過好幾回了。」我仰起頭,學著董柳哭的樣子。沈姨說:「我交待耿院長給你安排一個好一點的地方,他把你放哪裡了?」董柳說:「老干病室,再好也沒有了。」又說:「下次沈姨有什麼事只管叫我,白天叫白天到,半夜叫半夜到,別的不會,打針還是會的。哪怕守三天三夜,五天五夜……」我說:「沈姨家也不能老有人病吧。」我左右瞟了幾眼,沈姨說:「老馬在書房裡審閱什麼文件。他一天到晚就是工作工作,我看他總有一天會被拖垮,二甲三甲也不是那麼容易甲的。什麼時候他把這副重擔甩了就好了。」我說:「馬廳長是工作第一,你看我們省裡衛生系統這幾年的變化,可以說是天翻地覆。他的事業心不是一般的強,全省衛生系統十幾萬人,夠他操心的。」沈姨抱怨說:「總要留點時間給家裡人吧。」董柳說:「全省幾千萬人的健康,都是馬廳長操心的對象,哪裡只有十幾萬人。」沈姨說:「省裡部裡指標壓下來,上面的人只知道要數據。哪裡知道下面的人要豁出命去拼打?慢一步別的省就搶到前面去了,他哪裡嚥得下這口氣?」我說:「有的省我是知道的,我有同學在那裡,他的數據怎麼出來的?計算機打出來的!像我們省裡這樣實實在在煮干飯不熬粥的,全國不知還有那麼幾個省沒有?」董柳飛快地把舌尖在嘴唇上一卷,她想著我講得太過了。經過幾次交往,我覺得在沈姨這裡不必那麼謹慎。果然沈姨說:「是的呢,老馬的責任心太重了,太重了。」說了一會兒董柳又說:「那天我還以為沈姨跟我開玩笑呢,沒想到沈姨說的話一句是一句,好像觀音口吐蓮花。」我說:「一句是一句,結結實實,往牆上一扔,能把牆打個洞。」沈姨很興奮說:「我沒有那麼大的本事,下次有什麼事,我不一定有這麼立竿見影的。」她見我和董柳這麼說,以為我們還有什麼事要開口,有了一點警覺。我和董柳幾乎同時用舌尖在嘴唇上舔了一下。董柳說:「還敢麻煩沈姨,這一次已經是太不好意思了。」我說:「有些人你給他個面子,他還要順著竿子爬個沒完,我們不是那種蛇吞象的人。」沈姨說:「那樣的人我見過,你就不敢給他一個笑臉,你開一條縫他就拼了命要擠進來。」我說:「誰想到沈姨還有馬廳長會主動為下面的人想一想?我們做夢都想不到!」董柳說:「現在當官的人,有幾個還把老百姓的疾苦放在心上,有這種想法的人都不多,有幾個人能像馬廳長這樣做?」沈姨歎息說:「真的沒幾個像老馬的呢。」我說:「要是馬廳長管的範圍再大一些,就是全省人民的福氣了。」沈姨望著我很神秘地笑了一笑。那種笑有著特別的意味,我卻不能給出一種準確的理解。
這時渺渺和一波牽著手出來,董柳說:「看他們一見面就跟老朋友一樣,我一波不太合群,怎麼見了渺渺就這麼投機。」沈姨說:「現在的小孩太孤單了,真的可憐,以後你多帶兒子來玩。」我試探著說:「我們一年來一次都太打擾了,還敢來幾次?還讓馬廳長喘口氣不?」沈姨說:「他在書房工作,不礙事的,小柳子你只管把兒子帶來,我渺渺有個伴,我也有人說話了,我們還談得來。」渺渺說:「奶奶給我和一波哥哥照一個結婚照。」就把一個紙做的照相機塞到沈姨手中。我說:「一波你還想吃天鵝肉吧?」沈姨說:「真是一對金童玉女呢!」就找來一部相機,給他們照了兩張。沈姨要渺渺背唐詩,她背了兩首,董柳說:「你渺渺怕是個天才吧,會背唐詩還會彈鋼琴呢。」一波也想表現一下,望著董柳說:「我也背一首好嗎,媽媽?」董柳裝作沒聽見說:「去,跟渺渺那邊玩去!」
這時馬廳長從書房出來,我和董柳馬上站了起來。馬廳長說:「池大為來了?」手指頭那麼往下一點,我和董柳通了電似的坐下了。董柳按在家設想好的說:「我特地來謝謝馬廳長的,晚上自己來也不太方便,就讓他陪我來了。」說著指一指我,我點點頭。董柳說:「我真不知道怎麼謝謝才好,我跟池大為一結婚就城南城北地跑,想著要跑一輩子了,沒想到這麼快就解決了,做夢一樣的,沒想到真沒想到。」馬廳長說:「這次是把董柳作為人才調過去的,好多人家屬在外地都調不進來,本市按規定是一律不予照顧的。」我說:「這幾天她老念著馬廳長還有沈姨,昨天半夜醒來還念了好幾次。」馬廳長不說這個話題,問董柳:「工作安排得怎麼樣?是不是有人有想法?」董柳說:「耿院長準備把我安排到老干病室,別人可能會覺得我太順利了。」馬廳長說:「做什麼事總有一兩個人要說一兩句話的,怕別人說乾脆就不要做了。」又說:「池大為是第一次來吧?」我說:「那年送柚子來過一次,還是那邊的老房子。」他說:「工作還好吧?」我說:「挺清閒的,」我差點脫口說出「都清閒幾年了」,「一年到頭就那幾件事,沒事就看看業務書,寫了幾篇文章到北京發表了。」他很有興趣地問我寫了什麼文章,發在哪家刊物,說:「跟我研究的方向也相去不遠嘛!廳裡搞行政還沒放下業務的,就那麼幾個人吧。」沈姨說:「再怎麼忙,老馬一年也要寫幾篇文章。」我說:「馬廳長研究員早就評了,書早出了,整天忙著工作,還在寫文章,這是很難想像的。什麼時候馬廳長您當上博士導師了,我就來考您的博士。」好在我準備充分,把他的書和文章都找來仔細看過,討論起來非常熟悉,話都說到了點子上。他顯然沒料到這一點,有點驚奇地望著我。這時候氣氛就活了,我想著怎麼把話題轉到預定的軌道上去才好。可廳裡的事,又豈是我可以妄議的?正想著董柳說:「把池大為調一個科室也好,那個尹玉娥嘴巴太多了,一天到晚都是小道消息。」馬廳長看看電視不做聲,我想著又卡住了,正在想怎麼住深處走,誰知沈姨說:「都有一些什麼小道消息?」我把心一橫說:「還不是議論廳裡的事,她丈夫是計財處的,消息也多,我也弄不清真假。」提到尹玉娥的丈夫,馬廳長偏過頭來說:「有那麼多小道消息嗎?我怎麼沒聽說過?」我咬了咬牙說:「大好形勢在他們看來總是這裡那裡有毛病。」馬廳長說:「有什麼毛病?說不定真的有毛病,我們自己看不到。」我就把尹玉娥平時說的那些陰陽怪氣的話講了一些。馬廳長說:「有些話也有一定的道理啊!」沒想到馬廳長這麼說,我真不知該怎麼往下說了。我想起晏老師的話,人對自己是有偏見的,大人物也不例外,難道馬廳長他竟是個例外不成?這樣想了我說:「我覺得她不但是雞蛋裡挑骨頭,簡直是空氣裡挑骨頭,有些話我真的好氣憤的,一個人說話總要實事求是,不能按自己的情緒去說。」沈姨說:「她丈夫就是有情緒。」馬廳長望她一眼,她就住了口。馬廳長說:「一個國家幹部,最重要的品質就是實事求是,這是我們黨的基本原則。把情緒當做事實,那樣是會犯錯誤的。」他這麼一說我就放了心,我說的與他平時的感覺是吻合的。果然大人物也不例外,有人說他的怪話他還高興,那可能嗎?馬廳長說:「廳裡的工作要改進的地方很多,要靠大家努力,但不是在那些方面。」我抓住這個機會說:「我覺得廳裡還可以把自己的聲勢造大一些,理直氣壯!我們太謙虛了,別人不謙虛,那些沒下功夫扎實工作的人反而浮到上面去了。還有我們廳裡實在有必要設立一個展覽廳,一個小型的博物館,把廳裡的發展道路作為歷史記載下來,讓後面的人看一看創業的艱難。」馬廳長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不做聲。我覺得可以走了,但馬上就走,就好像是來說這幾句話的。於是又跟沈姨說起渺渺,說起小孩子的不同性格。董柳說著說著忘了情,一個勁說一波怎麼好。沈姨說了渺渺一件趣事,她馬上說一波一件趣事。我幾次把舌頭捲了上去舔舔嘴唇,她才感覺到了,讓沈姨多說。
回家的路上董柳說:「本來我是真心真意來感謝他們的,怎麼弄得你舌頭卷一下,我舌頭卷一下,真的都變成假的了,我心裡很對不起沈姨的。」我說:「只能這樣,不這樣還能怎麼樣呢?」她說:「好像效果還是可以的。」我說:「說真心真意就不能帶一點功利性,你要講效果這兩個字,那就沒有辦法真心真意,那是表演。好在馬廳長他們也習慣了,他當廳長那麼多年,他不知道周圍的人都在表演?問題是他需要這種表演。那麼長年累月演著,假的也變成真的了,比起來我們多少還是有一部分真心真意吧,一個人不攏那個邊則已,攏了邊又拒絕表演,那怎麼可能?你跟大家都真心真意實話實說吧,賣了你你還不知道怎麼被賣的被誰賣的。」她說:「你今天就把別人賣掉了!」她這樣說我心中不舒服,可也是這麼回事。我說:「總算我沒造謠吧,也沒添油加醋,話都是從尹玉娥自己嘴裡吐出來的。」她說:「你自己以後說話小心點,你總是誠實誠實,克制不住要誠實。你誠實你跟胡一兵誠實去,別在這院子裡誠什麼實。那是誠實?缺氧呢!」我說:「是的,是的,我就是有這麼個脾氣。我現在也不是個沒想法的人了,再也不能嘴上沒遮沒擋的了。圈子裡沒有什麼個性呀脾氣呀那一套的,誰有個性脾氣也要磨光滑了服從大局,不然機器轉動起來,你就被甩了出了局。」我覺得自己確實還需要修煉,要把自己當做敵人來搏鬥,扭不過來?那也得扭啊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