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

第二天早上我在樓梯上碰見馬廳長,就叫了一聲,側身站住了。這是衛生廳的交通規則,我以前是不遵守的,可今天想也沒想就站住了。他像平時那樣點點頭就過去了,並沒有一點特別的表情。這叫我好生疑惑,廳長的表情絕對不是沒有意味的。我原想著在昨晚有了默契之後,馬廳長至少會用一種神態對這種默契予以肯定,比如一個微笑,或者一種眼神。想來想去,想著他可能還是記著我幾年前的錯誤。當時我真是昏了頭,不知山高水深啊。一個人既要在圈子裡求生存,又要對圈子裡的人和事說三道四,那怎麼可能?這麼一想,一個冷顫,背上一線涼意電一般一閃,傳到了腳跟,全身佈滿了雞皮疙瘩。我覺得自己一下掉進了深淵,那裡是無邊無際的黑暗,聳立著冰柱,泛著一點幽微的光,寒氣襲人。我雙手向前伸著,摸索前進,觸手之處皆是寒冰,卻不知道哪裡才是光亮所在。我又回過頭去揣想馬廳長的表情,也許自己的判斷不那麼真切,也許與平時還是有一點點不同,不那麼公事公辦,只是與自己的期望還有距離罷了。這樣想著我又寬心了一點,打算下午下班時等在門口碰一碰馬廳長,把那種表情再體會準確一點。說來說去,只怪自己察言觀色的本領還不到火候。這樣想著我上了樓,尹玉娥說:「小池你的臉色怎麼這麼難看?」我說:「我們貧下中農的臉色再不難看,那還有誰的臉色難看?地主富農吃飽了撐著會難看?」她連連點頭說:「大為還是屈了才呢。」她這麼一說提醒了我,我這個話好聽嗎?也屬於陰陽怪氣之類!喜怒形於色,這是大忌,還是修煉不到火候啊!她說:「有病到醫務室去看看。」她的話使我感到了溫暖,看著這個在我對面坐了這幾年,四十歲了還作妹妹打扮的人,心裡挺抱歉的。共事這麼幾年了,她嘴巴是碎了點,但人總算還不壞吧,這年頭不害人的人就是好人,就不容易了。她知道自己被賣掉了嗎?這樣想起來,是不是有人也叫我吃了虧,我卻渾然不覺呢?我在這張椅子上清閒了幾年,難道是被誰賣了?我這麼冷坐著,肯定有人是高興的。我馬上想到了丁小槐,我被他賣過沒有?那張臉浮現在眼前,我恨不得就這麼一拳砸過去。又想到賣一個人也不是沒有前提的,大人物對那個人並無芥蒂,你也賣不了他,不會有回應的。怪只怪我自己讓領導有了芥蒂,別人順溜著就把我賣了。我跟尹玉娥扯著家常,比平時親熱一點。她說到自己上初中的女兒,我由衷地讚歎了幾聲,她的情緒馬上被調動起來,興奮得克制不住。這個人不壞,可也不是當個人物的材料。她沒得到提拔,一肚子牢騷,痛心疾首,實在是沒有自知之明。像這樣把喜怒都寫在臉上,一輩子都不會有出息。這樣想了我又去想像自己的表情,調整著微笑的分寸,把自己的臉放在心上欣賞。欣賞一會兒又醒了似的,狗屁你!你還有表演表情的機會?還不如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痛痛快快做個人算了。可是,一無所有的人能痛快起來?

尹玉娥說得興奮,忽然住了口,望著我顯出欲言又止的神態。我望著她,她又低頭看報去了。我到外面遛了一趟回來,聽見她正在給誰打電話,聽了一句「還是你說好,你說管用」,就掛了機。我坐下來,看到她一眼一眼地瞟著電話。好像接到了她的指示似的,電話鈴響了。她並不像平時搶著去接,而是對我努一努嘴。我接了,是中醫研究院舒少華打來的,約我晚上去他家。他原是研究院的院長,全國有名的骨科專家。放下電話我覺得奇怪,舒少華找我幹什麼?我去看尹玉娥,她低頭看報,用一種反常的沉默掩飾著什麼。

晚上我去了舒少華家,剛一敲門,門就開了,好像他站在門後等著似的。他很熱情地跟我握手,我說:「舒教授找我,不知道有什麼事我可以效點犬馬之勞的?」他說:「坐下說,慢慢說。」親自給我倒了茶。他說:「小池哪年分到廳裡來的?」我說:「八五年。」他感歎說:「唉呀呀,一個抗戰都快打完了。還是研究生分來的吧。」我點點頭,他說:「你還發了不少文章吧!」想不到他對我這麼瞭解,難道想要我跟他一塊做什麼課題?我說:「也發了那麼幾篇。」他很有興趣地問我都寫了些什麼,答應下次有文章了由他推薦,那是靈的。我疑惑著,難道無緣無故有人會送一個好處給我?世上哪有這樣的事!他話題一轉說:「人才啊,小池你!可惜我們廳裡不重視人才,只看誰跟得緊。」我說:「在那個位子上的人想法總不同一點,人家有人家的標準。」他說:「這就是問題,嚴重的問題!中央說要尊重知識尊重人才,我們廳表現在哪裡?空炮倒是放了不少!轟隆隆震得山響,還是一個空炮!你看小池你研究生畢業都這麼多年了,還被放在這麼一個位子上,那些提上去的都是什麼人?」這話倒撞在我心上了,我含糊地點點頭。他說:「水利廳的事你聽說沒有?」我說:「聽尹玉娥講了幾句,不太清楚。」他說:「大家齊心協力,硬是把吳廳長扳倒了,開創出一番新局面。」他把水利廳的情況說了一番,暗示著那些參與的人都得到了回報。他說:「我們衛生廳是不是也要來這麼一下子?現在什麼年代了,講民主講法制的年代,還搞一言堂,搞順之者昌逆之者亡那一套?衛生廳不是誰的家天下。」我點著頭,心裡想著:「我怎麼相信你舒少華上台了不搞順之者昌逆之者亡呢?你兒子是怎麼評的職稱得的獎?也看不出你有什麼特殊的地方。」他見我點頭,就從公文包中拿出一封打印好的信給我看。信是寫給省委的,列了馬廳長七條罪狀,第一條是專制獨裁一言堂,第二條是好大喜功,第三條是以權謀私任人唯親。舒少華說:「條條都有殺傷力的,說第一條吧,誰有不同意見都要被整下去,我就是被整下來的,你也算一個。他上台七年多,弄下去的副廳長是五六個。說第二條,這幾年蓋了不少住院大樓,外面漂亮了,虧空是多少?這是一個火藥桶,早晚有一天要爆炸的。第三條,以權謀私,省人民醫院那麼多醫生,偏偏是他兒子出國!省衛生系統那麼多專家,偏偏是他自己得了何利何梁獎金!五萬港幣呢。我有一點不同的看法,就把我撤了。」我看了這封信背上出了汗,一共七條,條條都不虛。我把信還給他,他說:「沒造謠吧。」我說:「是那麼回事,那麼回事。」他說:「我們找你有兩個目的,一是請你說說中醫學會這幾年評獎的背景,再就是看你願不願意在信上簽個名,人多力量大嘛。」他又拿出一張紙,上面有五十多個人的簽名,好幾個都是大名鼎鼎的專家,舒少華是第一名,還有尹玉娥丈夫的名字。我心跳得很快,不知道該往哪邊倒才好。猶豫著我瞥見研究院人事科鄭科長的名字,早幾個月我想調進來竟碰了那樣的壁,那時舒少華還是院長呢。一瞬間我就決定了不跟他們走,我說:「評獎的事,我只管收論文,怎麼評的,我也不太清楚。舒教授您是評委,比我清楚。」評獎當然沒有什麼公平可言,是一次利益分配,但他自己是評委,也從來沒虧待過自己。他說:「清楚我當然清楚,可全盤的情況我不太瞭解。」我說:「大概您是怎麼回事,其他評委也是怎麼回事。」他點點頭說:「如果你有勇氣站在公正這一邊,我們歡迎你把自己的名字寫在上面,到時候我們會考慮這一點的。」我說:「大家都知道我膽子小,我還要回去跟老婆商量一下,不然她會罵我的。」他笑了說:「怕老婆,你盡快吧,最遲明天下午打個電話給我,就可以了,我們等你。」我馬上就點頭答應了。

告辭出來我渾身都汗濕了,冷風一吹,我頭腦清楚了。我現在夾在中間算個什麼?政變成功了,我不是主力,也討不著好。沒成功我就有罪了,我這就算參與了!我一急就顧不上要省錢,叫了的士回到大院,把事情跟晏老師說了。

晏老師聽了,微閉著眼,頭悠悠晃了幾下說:「好事,好事。」我說:「那我應該簽個名?」他一笑說:「憑這幾條罪狀,想倒掉一個廳長?今天倒得了馬廳長,明天就倒得了龍廳長,接下來還有羊廳長,後面還有牛省長侯部長,那還有個完?圈子裡的人,天然就是一條戰線的,高度默契。沒有重磅炸彈,不要想炸翻一個人!這些人只知道給人看病,不懂政治!」我說:「列上的這七條,條條都有那麼點意思。」他冷笑一聲說:「專制獨裁,那是一元化領導。張三李四都要插進來放屁,還能幹事?好大喜功,那是敢想敢干有魄力。錢是欠下了,但房子蓋在那裡,二甲三甲上去了,哪個廳級單位不虧下幾千萬?至於以權謀私,權在手中,自己的兒子都不照顧一下,那合人性?他舒少華那幾年謀的私比誰少嗎?告到省裡,省長的兒子就沒出過國?如今政治問題不是問題,沒那麼傻的官,作風問題也不是問題,那是個人的事情,工作問題更不是問題,怎麼幹都是可以討論的,抓不住。唯一的問題就是經濟問題,七條裡沒這一條,炸不翻誰!說起來馬垂章還不簡單呢,他忍得住!他要發大財也發了,一口氣的事,他忍得住!不容易啊!這樣的官你還想打倒他,你準備打倒多少?中國的官上去不容易,下來更不容易。能上能下能官能民,那是報紙上說的,哪裡有那樣的事?」我說:「這麼說起來馬廳長沒事?」他微微笑了說:「話是活的,換句話七大罪狀是七大功績!就看誰來說這個話了。上面的人想換他,順勢就扳倒了,不想呢,開個表彰會也是理直氣壯的。就看話語權在誰手裡啊。」我連連點頭說:「這個東西真妙啊妙啊妙啊,真是妙不可言啊。」他說:「一個人飛黃騰達或潦倒一生,就看上面的人願意怎麼說你,說你!反正怎麼說都是可以的。」我說:「我一輩子就是別人一句話,想起來心裡發冷。我還以為自己是誰呢,還把骨氣吊得高高的呢。古希臘格言說,認識你自己。我想這算什麼格言,誰還能不認識自己嗎?現在才知道,認識你自己,不容易!我認了這麼多年,頭破血流才認清楚了一點,以前太狂妄了,真不知天高地厚山高水險。」他說:「舒少華就是典型的不認識自己,自恃在醫學界名氣大,自己是人物,對馬垂章也敢唱反調。今天你是個人物,明天說你什麼都不是,你就什麼都不是,你的學術地位是需要權威人物來說的,說你有就有,說你無就無,他不明白這個說有多厲害。」

我想一想自己也是被人任意說的,我歎氣說:「我今天真的不該去的,跳到黃河裡也洗不清,等於是上了賊船了。」晏老師把手往下一砍說:「不,這個信息是一筆財富,你要好好利用。你馬上打電話向馬廳長匯報。」我本能地推辭說:「那太那個了吧,我從舒教授那裡出來,還答應了他一定保密呢。」他說:「你今天不匯報,明天最遲後天就來不及了,你就是亂黨賊子了,你說你怎麼辦吧。」我一聽,頭腦中嗡嗡地響,那樣我就太委屈太太委屈了。真的這就是政治嗎?你進入了就沒有騎牆的餘地,沒進入沾了邊也不行!我說:「今天太晚了,都十點多鐘了。」他說:「今天太晚了還不晚,也許明天一早就太晚了。」我急得直甩腦袋說:「啊呀呀呀呀呀呀我真的做不出,這算不算出賣呢?」他說:「你自己想想吧。今晚不下決心,我可以說你家董柳調動都完了,不是手續還沒辦好嗎?給你找個理由讓你完蛋那是給你面子,其實理由都不必找一個,別以為你家董柳真是什麼人才,那是別人說的一句話,隨時可取消的。你講良心,別人到時候不一定是這樣想,在這些事情上,沒有比講良心更能壞事的了。」我耷拉著腦袋,痛苦不堪。我這時非常清醒,晏老師是對的!而我的本能指引的方向總是錯誤的。晏老師上廁所去了,我想董柳她可經不起這個打擊!忽然,鬼使神差地,我身子往前一躥,雙手就撐在地上了。我四肢著地爬了幾步,昂著頭把牙齒齜了出來磕得直響,又把舌頭伸出來垂著,在心裡「汪汪」地叫了幾聲。聽見廁所門響,又猛地跳起來,坐回沙發上。我說:「我到辦公室打電話去。」

《滄浪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