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中醫學會今年的第一件大事,就是把年會開好。年會年年開,今年卻有些不同。
馬廳長把我叫了去說:「今年的年會你有什麼想法?」我不知道他的意思,試探著說:「年會年年開,我搞會務也有這麼多年了,不知今年有什麼新的精神?」他說:「今年是大年。」年會三年評一次獎,評獎的那一年在省中醫界就是大年。我必須先摸清馬廳長的意圖,為了開年會特地把我叫來談談,這是頭一次。我說:「別的都還好辦,只有評獎複雜一點。」他說:「今年可能不止複雜一點。管文教衛的文副省長要到會,級別就不同了。因為級別高了,拉到的贊助比往年高。」我說:「這是好事。」他說:「你上任燒的第一把火,就是要把中醫學會的評獎算省級獎。你起草的報告省裡很可能會批下來。」我一拍大腿說:「好呀好呀。」我沒想到這件事居然有希望辦成。他說:「傳統文化的地位現在是空前的高,中醫的地位也提高了,這是一股東風,就看我們怎麼去乘這股東風了。中藥是綠色藥品,前景一片看好。我們今年要申報博士點,這是廳裡的大事,所以今年的評獎非常重要。」我這才明白了他的意思,雖然遲了一點,還不太晚。我說:「要保證獎評到點子上,又要保證安定團結。」他點點頭。我說:「我們跟中醫學院協調好了,大局就定下來了,剩下幾條泥鰍也翻不起大浪。」他說:「會上有人吼起來就太不好看了,不能掉以輕心!」我說:「不能掉以輕心!」他說:「要保證年會開好!」我說:「保證開好!」他要我找中醫學院杜院長的秘書小方,他已經跟杜院長聯繫過了。我說:「今年的會議通知還照往年的規矩發下去吧。」我的意思是不要把這些新的信息透出去,到時候好像一切都是臨時發生的。馬廳長點點頭。大人物有些話不好說出來,要我們來說,他們默認就行了。我感到自己還算個明白人,大人物跟前可少不了明白人啊!我告辭時馬廳長又叫住我,要我參加評高級職稱的外語考試。他說:「你考了呢,就有兩種可能性,不考,就只有一種。」我連連點頭說:「謝謝馬廳長的關心!」馬廳長要我準備,那就絕對不會有問題了,我沒想到這個好處會來這麼快。出了門我想著自己每年搞會務,總感到有一隻無形的手在操縱,卻看不透無形之手在哪裡,現在我才明白了。
這件事是對我的考驗,我可不能辦砸了,辦砸了就是我的無能,爛泥巴敷不上壁,那今後就沒什麼機會了。回到辦公室我叫尹玉娥把去年的通知找出來。她說:「要改嗎?」我說:「把日期改一下。」她說:「沒有新精神?」我說:「沒有。」把通知發下去了。
我按馬廳長給我的電話號碼跟小方聯繫了,他要我晚上在金天娛樂城見面。我到計財處支了一千塊錢,就騎單車去了。我在大門口等著,一輛奧迪停下來,下來一個人,我沒注意,心裡在琢磨那輛車。那人走過來問我是不是池先生,這就是小方了。他問我等多久了,我說:「剛來,你的車就跟在我的車後面,你沒看見?」小方把我領到一個包廂說:「今天就由我來安排。」我意識到主動權不能交到他手中,馬上說:「怎麼安排都由你了,最後的事由我負責。」他還要推讓,我說:「馬廳長交待了的,你總不能害我犯錯誤吧。」小姐送了茶來,小方說:「我們杜院長對今年的年會特別重視。」我說:「那他跟馬廳長想到一塊去了。」喝著茶我主動出擊說:「馬廳長的意思,今年還要靠杜院長大力協助。」他說:「評獎的事,你們有什麼想法?」我沒想到他說得這麼直率,說:「要是在往年,你們有什麼想法就按你們的想法辦了,今年有點特別。你們都有兩個博士點了,我們今年要報點。本來報骨骼學估計也沒問題,情況有了點變化,臨時決定重點報藥理學,馬廳長親自掛帥。省級獎當然起不了決定性作用,但也是重要材料吧。廳裡的意思,今年要傾斜一下。」他馬上說:「你這麼說就讓我為難了,我回去怎麼交待?」我的底線是一個一等獎一定要拿到,三個二等獎最好也能有一個,而他的想法跟我們一樣。談了半天談不下去,他說:「池科長原則性很強啊,前兩年都是跟丁小槐打交道,好像很順利。」我說:「今年特別情況,請杜院長支持一下。」他說:「杜院長他不要這個獎,只是寧副院長的論文的確不錯,他有想法,問題就麻煩了。」談不出結果,他到門外去打手機,我一拍身上說:「我也得跟馬廳長匯報一下,手機忘帶了。」他打完電話回來說:「我們是兄弟單位,為了這點事鬧得不高興也沒意思。寧副院長那裡實在是交待不過去,杜院長的意思是能不能增加一個一等獎,二等獎三等獎也各增加一個,獎金的缺口一萬八千塊錢,我們兩個單位平均負擔。」我說:「特事特辦,我想我們廳裡問題不大。」又討論評委的名單,要保證意圖能夠落實。他說:「我們的兩個評委都是博導。」我說:「我們的兩個都是全國知名學者。」他說:「我們的是博導兼知名學者。」我說:「你又不是博導,你壓我一頭幹什麼?」兩人都笑了。七個評委這就去了四個,我們之間有了默契,大局就定了。接下來又討論評獎的細則。我想著這評獎先定獲獎名單,再定標準和名額,用政策把名單上的人圈進去,再定評委,最後是評審論文,投票。我說:「今年把程序都倒過來了,結論成了起點。」他說:「什麼時候也這樣,哪裡也這樣。」想一想倒也是的,什麼事情來了先考慮哪些人該受益,然後量體裁衣去定政策和細則,總之要保證事情落實到關鍵人物身上去。這樣的事情以前會感到自己眼中揉了沙喉中卡著刺,現在卻心平氣和。我應該心平氣和,又必須心平氣和,也只能心平氣和。想一想這個世界是個講功利的世界,偏偏要求大人物不講功利,那可能嗎?合理嗎?換一個人比如舒少華又會有什麼兩樣?撼山易,撼人心難,誰能撼得動?小方說:「第二個程序,娛樂一下。」就把服務小姐叫進來說:「找兩個小姐來陪我們池先生唱幾首歌,坐平台。」我說:「我們自己唱就可以,我也不會唱。」他說:「要她們教你。」服務小姐說:「先生下次來吧,一定有的。這幾天抓得緊,小姐都放假了,實在對不起。」就鞠了一躬。小方說:「娛樂城娛樂城,沒有小姐還娛樂什麼?你看這個『娛』字,」他一根手指頭凌空劃著,「首先就是個女字旁,沒有女孩,那不是叫人張口望著天?你以為古人造字沒有科學性?」服務小姐笑了說:「那我去看看有沒有。」小方說:「算了算了。」打手機叫司機來接他。我說:「我打的回去算了,徐師傅他忙一天也辛苦了。」他說去上一趟廁所,就去把單買了。我說:「小方你真的叫我挨罵吧。」他說:「總有一個要挨罵的,你就辛苦辛苦吧。」出了門我問他坐平台是什麼意思,他說:「你真不知道?平台就是唱唱歌算了。」我說:「那還有什麼別的?」他說:「你真不知道?炮台小姐。」抿嘴曖昧一笑。我說:「怎麼可能,在包廂裡!」他說:「那你說還要到哪裡?」車來了他要送我回去,我謙讓一番,就只好上了車。到了大院我又搭車過去,把單車騎了回來。
陸續有論文寄到中醫學會來,我把論文都複印了幾份,送到各個評委那裡去。有個別評委不能令人十分放心,我就向杜院長馬廳長匯報了,由他們去做工作。評委是他們精心敲定的,他們的意圖當然能夠得到貫徹。我跟小方又在金天賓館見了幾次面,把每一個細節都作了精心的安排。一等獎的人選定了,二等獎就要考慮其他一些重要人物,不然就無法擺平,擺不平就難免要起風波。於是按照同樣的遊戲規則,把二等獎三等獎也定了個大概。今年的評獎升級了,這個信息不知怎麼傳了出去,各路神仙都在活動。有人從地區縣裡跑到省城來,提了煙酒到我家,向我打聽評委的人選。我說:「我怎麼會知道,我只是個辦事的。」他們不信,我就說:「看我住的地方,像個決策的人住的?」他們想想也有道理,才信了,說:「哪怕評個三等獎也好啊。來求人吧,跨進這個門也要點勇氣吧。不評個獎就難評職稱,老婆孩子都交待不了。你們在上面不知道下面人的難處。」對付他們我有個現成的辦法,就是把自己發表文章拿出來給他們看,說:「我的文章級別也有這麼高吧,我如果被評上了,你們應該有希望,我沒評上,那可能就是競爭太激烈了。」他們走了,我把煙酒提著送他們下樓,心裡想著這些人,說起來大學畢業也這麼多年了,真可憐啊。這個世界是強者恆強,大小通吃,一路吃過去,吃了魚還要吃蝦,能吐一點骨頭屑出來,就是很有良心了。這些人抱著並不存在的希望跑到省裡來,他們是被說的人,哪裡又會有獎評到他們頭上去?我心裡有點不舒服,但想到我不來安排,也會有別人來安排,事情並不會有第二種結果,就釋然了。說到底這是一個操作的年代,操作的過程非常繁複,動機卻很單純。操作的目標就是要讓別人出局自己入局,最後出局的就是那些弱者。白貓黑貓,抓住老鼠就是好貓,管它什麼貓呢。操作只講結果,而不能講原則講公正,也不能講人格講良心。沒有足夠的心理承受能力就只能扮演一個失敗者,無人同情,說他好是有氣節,說他不好那是傻,是豬,都是一種說法。於是操作大師們一個個應有盡有,春風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