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子上的電話鈴響了,我接了,是一個女人的聲音。我問:「是誰?」她說:「你猜。」我就知道是孟曉敏了。她叫我猜,我如今還跟她玩這個遊戲?就說:「這位同志你有什麼事就快說,我馬上要開會去了。」她在那頭撒嬌說:「當了廳長連我的聲音都聽不出了?」我忍不住笑了說:「把你的聲音剁碎再燒成灰我都聽得出。」她說:「池廳長能不能給我一點時間?」我跟她三年沒聯繫,都把這件事放下了,她突然又打了電話來,必是有什麼事。我現在正要樹立自己的形象,去見她合適嗎?我說:「你有什麼事情沒有?」她說:「一定要有事才能見你?」我說:「我很忙,真的很忙。」她說:「我就是有事要找你,你今天忙,那我明天再打電話來。」我說:「你有什麼事現在在電話裡說可以嗎?」她不高興了說:「我這個事電話裡沒法說。」我只好說:「那麼好吧,過半個小時,九點半,我來接你。」她說:「晚上不行嗎,晚上氣氛好些。」我想董柳晚上把我管得緊,到哪裡去一定要問個一清二楚,不想節外生枝,就說:「晚上有了安排。」她提出要到裕豐茶樓去,我想絕對不能碰見熟人,現在可不是以前了。我說了一個很偏僻的地方,叫她到那裡去等。放下電話,我覺得自己有一間辦公室非常重要,自己有個獨立的空間,說話自由,有個秘書在一邊就掃興了。
我開車去中興路口,總覺得後面可能會有人跟著我,現在連私人偵探都有了,萬一有人出於政治目的來了這一手呢?我開車拐了幾個彎才向那裡去了。孟曉敏穿著黑色的套裝站在那裡等,看上去還是那麼苗條,生機勃勃。她在東張西望,我把車開到她跟前停了,她還沒意識到是我。我把車窗搖下來,正想喊她,卻看見黑色的裙下一雙潔白的腿,細而勻稱,離我不到一米,那種質感令人想到沒有雜質的玉。我欣賞了有幾十秒鐘,輕輕叫了聲:「孟曉敏。」她這才發現了我,驚喜地說:「你自己開車來的?我還四處張望看你到底從哪個方向冒出來呢!」她上了車,我往城外開去。快出城了她說:「你把我帶到哪裡去?」我說:「把你帶到誰也去不了的地方去。」她一根手指頭頂了我的額頭說:「真的?就我們兩個人?」再往前開,她說:「知道你帶我去城南公園。」我怎麼敢去那裡,萬一碰見熟人,怎麼講得清?經過城南公園,她叫道:「到了到了。」我不理她,一直開到城郊,找一間卡拉OK廳要了二樓的一個包廂。
服務小姐斟茶去了,我說:「找我有什麼事,這麼急?」她說:「我沒有急,我說明天後天都可以。」我說:「那總有點事吧?」她說:「沒事。」又說:「要說沒事也是假的,就是想看看你,就這件事,你說電話裡講得清嗎?」
這時小姐端了茶來,出去時孟曉敏跟在後面把門閂上了。我心中有點跳,瞟了她的腿一眼,說:「這是什麼天氣,都深秋了,你還穿春天的衣服。」她說:「不冷。」又說:「冷一點就冷一點吧。」我明白了她這套服裝是特地為我穿的,以前我老讚美她的腿是象牙腿,她還記得,怪不得她連長褲都不穿。我說:「你要看我你就看吧,這幾年操心重,都半老頭子了。」她看了我好一會兒說:「你沒變,沒怎麼變。」看著看著她突然說:「池大為,你……」我又嚇了一跳,池大為?好久都沒人叫過我的名字了,這三個字聽起來都有點生疏。我心中似乎轉了個彎才想明白,池大為就是我呀。她說著聲音就變了,顫抖了:「你,你,你害了我,你知不知道?」我嚇了一跳,我害了她?我與她交往一年,我沒有把事情做到份上,也沒有太耽誤她的青春,我害了她?我說:「我沒害你吧,我害了嗎?」我搖頭說:「沒害,沒害。」她輕笑一聲說:「男人都是自私的,生怕要他承擔一點什麼。你以為要把女人怎麼樣了才算害了?說真的,真的那麼樣了倒不算害,現代人也沒把那件事看那麼重,那不算什麼。可是一個女人,她總是忘不了一個男人,跟別的男人總是沒有情緒,放在心裡一比感覺就上不來,那不是害了她一輩子嗎?」我發慌說:「有那麼嚴重嗎?我哪裡值得別人老是把我放在心上?再說我也比你大了……」她的雙眼突然放出令人驚恐的光來,我無法準確地理解這種眼神。我住了口,沉默地望著她。她閉了雙眼,歎了一聲,歎息聲中有一種悲哀。她說:「那年跟你分手,當時我沒覺得有什麼。天下這麼大,又是省城,憑我孟曉敏不能找到一個有情緒的男人?我戀愛了,可怎麼也忍不住跟你比一比,比過來比過去就沒了情緒,就分手了。我還沒發現問題的根子,更沒感到事情的嚴重性。我想自己是在嚮往更成熟的男性吧。我又有了兩次經歷,第二次還是在網上聊天室認識的,可一見面神秘感就去了一半,最後還是不行。我這才發現自己已經中毒了,中了你的毒啊!我想說服自己,我已經說服了自己,人不能把希望掛在絕望之樹上,這個道理我懂,可一旦自己面對,叫我怎麼放得下?這心中好像有鬼似的。我想著自己的前世可能沒做什麼好事,上帝派你來懲罰我的。」我連忙說:「我根本沒有你想的那麼好。你看,我半老頭子坐在這裡,就這個樣子,你可能是沉入了一種幻覺,一種幻覺!」她奮力說:「哪怕是一種幻覺,那幻覺也是真實的,對我來說沒有比這種幻覺更真實的東西了。」
後來不知怎麼一來,我們又回到了從前。剛開始的時候還有點不習慣,有點生疏,我的一隻手在她的下巴處輕輕撫了一下,縮回來,又返回去,在她的衣領處流連了一會兒,突然,似乎是重力的作用,手往下一垂就放了下去。她說:「你為什麼把手放在我身上?」我說:「你為什麼要我把手放在你身上?」接吻的時候她用了很大的力氣,咬住我的舌頭不肯鬆開,拚命往裡面吸,一隻手從我的衣服中伸進去,輕輕地撫著我的背。我有些迷糊了,手在她的身上沒有方向地亂竄,最後停在某個部位,說:「這是我的責任田。」她說:「你從來就沒負起過一點責任。」我說:「我想負責,你又把它劃成了禁區。」她說:「只要你願意,我就為你開禁。」我沉默了,不敢接她的話。我身體的每一個微小的暗示,她馬上就能準確地領會,予以迎合。有了這樣一種默契的感覺,我完全沉醉了。鬆開來我們相互望著,她大口地喘氣,說:「我要把你吸進去,吸進去,吸進去你就跑不掉了,就歸我了。」又撲了過來。好久好久她才安靜了下來,說:「你有老婆孩子,我也不敢有太多的想法,可是我做你的情人可以嗎?我什麼都不要,不要名分,不要你天天陪我,也不要你買一件衣服,我就默默地呆在一邊。一個星期能見到你一次,我就心滿意足了,我平時的寂寞有了這點補償,就足夠了。」女人的感情一旦被激活,就會這麼瘋狂,奮不顧身,好像飛蛾撲燈似的。我說:「那不太合適吧。」她馬上不高興了說:「有什麼不合適?」我說:「這對你太不公平,你也不是幾年前的孟曉敏了,我讓你守著一個絕望的希望,那太自私了。」她說:「這是你的真實想法?你不愛我那就算了,你愛了而不敢愛,你就是一個虛偽的人,自私的人。你怕你家董柳知道了,叫起來,影響了你的前程。」她一下子就抓住了問題的要害。董柳知道了當然會悲痛欲絕,但她不會叫起來,這是孟曉敏不瞭解的。另外還有人想抓住我的每一條小小的裂縫,用鋼釬打進去,把裂縫擴大,以至把整堵牆掀翻,這也是孟曉敏不瞭解的。我說:「我耽誤了你,我於心不忍,女人的好時光不是無限的。男人與女人不同,我比你大這麼多,我們還可以在一起,但你能想像我們的年齡顛倒過來嗎?你將來怎麼辦?」她死命地箍著我的腰說:「將來是我自己的事,不要你管,將來的事將來再說。」我摸著她的臉說:「孟曉敏什麼時候成長為新人類了,將來的事將來再說!一個女人有幾個將來呢?」她把頭貼在我的胸口,說:「別的我都不管,我只問你一句,你愛不愛我?」我毫不猶豫地說:「喜歡。」她把頭側了一點,把我的毛衣襯衣推上去,耳朵貼在我的胸前說:「讓我聽聽。」一會兒又說:「我聽見愛的心跳了。」她鬆開我,把外套脫去,把胸挺了一下,使胸前的輪廓更為分明,說:「我們來吧!」她說得那樣平靜,我簡直以為自己是聽錯了。我疑惑地望著她,她說:「望著我幹什麼,你怕?今天解禁。」這麼一來我明白了,說:「這合適嗎?」我望了一下門,「在這裡?」門上有一個玻璃小窗,她走過去想用提袋把玻璃擋住,可沒地方掛,就把門開了一點,把提袋的帶子壓在門縫裡,提袋垂下來,正好把玻璃窗擋住。我說:「在這裡?」在沙發上做這件事,的確有一種特殊的刺激,特別的誘惑。平時習慣了循規蹈矩,打破常規本身就是一種挑戰。我頭腦中嗡嗡作響,感覺得到熱血在通過一個空間,一股,又一股,推動我往前衝去。我意識深處有一種聲音在警告著,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危險性,自己也不能冒那個險,不然就全完了,多年的奮鬥在一瞬間化為烏有。我在報紙上經常看到娛樂場所突然檢查的消息,萬一輪到我呢?再說,用手提袋擋住小玻璃窗,不是等於告訴外面的人房內有勾當嗎?女人所看重的事情在我看來不一定是最重要的。可我沒法跟她交流,我一開口她就會說我是官迷。孟曉敏顯然不理解我這些想法,說:「可能你以為我是那麼隨便的女孩,我跟你說,我是不是那麼隨便你馬上就會知道了,今天我要讓你知道我為你守住了什麼。我不是什麼新人類新新人類,那些人才不管這一套呢。」明白了她的暗示我更加不敢了,我說:「我不配承受這麼珍貴的東西,也沒有勇氣承受。」她輕聲說:「是我願意的。」我說:「你已經堅守這麼久了,八路軍抗日還不一定能堅守這麼久呢,不要這麼輕易就丟掉了。」她說:「那你要知道我是在為誰堅守。」又說:「主要是見你一面太難了。我給你打這個電話,下了幾個星期的決心,你相信嗎?」
我把門打開,想把壓在門縫中的帶子放下來。一開門看見端茶的服務小姐正從提袋沒遮嚴實的地方往裡面看。我說:「看什麼,懂規矩嗎?把你們經理叫來!」她漲紅了臉,雙手垂著低著頭一言不發。我想,幸虧剛才沒有頭腦發熱。你認為萬無一失的時候都會有漏洞,如果你自己都看到了漏洞,那就更危險了。
回去的路上我不時往她的小腿上瞟一眼。她說:「看什麼?」我說:「我想起了一個笑話。讀中學時在縣城電影院看《列寧在十月》,銀幕上跳天鵝湖,演員們都穿著短裙,前面一排人的頭忽然不見了,他們把頭勾下去往上看呢。你穿短裙也小心點,洩了春光你還沒感覺呢。」她笑得在我身上扑打。我趁勢在她臉頰上一親,就在這一瞬間,方向盤一歪,汽車碰上了路邊一棵樹,栽到田里去了,我壓在孟曉敏身上。她大聲叫:「大為!你傷著沒有?」我把朝上的車門打開,爬了出去,又把她拉了出來。我看她沒傷著,說:「萬幸,萬幸。」又說:「你去,你打的回去。」她美人救英雄似的說:「我不能丟下你。」我說:「我沒事,我會打手機叫救護隊替我把車拖出來。」她還不肯走,這時已有人來圍觀了,我說:「馬上就是一大群人來了,求求你了。」攔了一輛的士,把她塞了進去。不一會兒救護隊的車來了,把車拉上來,需要修理,就拉走了。這時一個四十多歲的漢子攔住我,說壓壞了稻子,要賠。我給他五十塊錢,他不答應。我說:「我壓壞你幾蔸,你數數,五十塊錢能買一擔谷了。」他說:「我這個稻子就不是一般的稻子,是做種的優質稻。一粒谷明年就是一蔸禾,一蔸禾又結幾百粒谷,幾百粒谷後年……」我又塞給他五十塊錢,他說:「算了,誰叫你今天是碰上了我呢。」我笑了說:「如果今天壓死你一隻雞,那肯定是只會生金蛋的雞,金蛋孵出金雞,金雞又生金蛋。」他也咧嘴笑了說:「要是每天有一部車栽到我田里,那就好了。」
修車花了六千多塊錢,我要大徐去開了回來。大家都以驚訝的神情問及我的安全,拍手稱幸,沒有一個人提到汽車和錢的事,也沒有人問我為什麼要在那個時候到那個地方去。許小曼曾說有了地位就有了自由,什麼是自由,這就是啊。
我把自己與孟曉敏的關係作了徹底的思考,還是覺得不能為了兒女私情誤了大事。這麼多人盯著我,總有一天會敗露的。敗露了我不一定下台,但很多話就不好說了,很多事也不好做了。還有,我也不能保證孟曉敏那裡就不會起火。一旦有了實質性的關係,她向我要一個家,我怎麼辦?她以前還說過懲罰自己的話,我不能不防備萬一。再有,她二十四歲了,我再誤她幾年,我也於心不忍。想清楚了我給她打了電話,說了不能誤她的理由,她當時就哭了。我抓著話筒聽她哭了幾分鐘,說:「我還是想幫你一個忙,安排你去醫學院進修。這件事我會跟瞿經理說,讓他送你去。」我當時就給瞿經理打了電話,他也不問我跟孟曉敏的關係,一口答應了。我說:「要破費你出一點血,三萬塊吧。」他說:「小事,小事。誰都有點事要辦嘛。」又說:「我正要找池廳長幫個忙呢。」他的兒子今年大專畢業了,想到安泰藥業去工作。安泰藥業的職工持有內部股都發了點小財,人人都眼熱。我想叫程鐵軍安排一下也不困難,馬上答應了,說:「小事,小事。誰都有點事要辦嘛。」我想盡快把這件事辦好,還有阿雅調動的事,都拖這麼久了。下個月把職工代表大會一開,條例一定,別人要問個為什麼,我就不好回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