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六

孟曉敏的事就這樣了結了,我心裡有點委屈,好像恨誰似的。我想著自己抗拒了錢的誘惑,又抗拒了色的誘惑,不簡單!我不貪財好色,那我還怕什麼?我立於不敗之地,誰想踩我的尾巴,妄想!我可以甩開膀子幹幾件事了。這麼想著我把膀子用力一甩,想撞開什麼似的。

這天丁小槐帶了老婆孩子到我家來,進門就說:「強強吵著要找一波玩,宋娜也想找董柳說說話,我就跟宋娜來了。」我連忙讓坐,心裡知道是他有話要說。記得那幾年我和董柳到馬廳長家去,總是打一波的招牌,過了這麼多年,還是這一套。董柳跟宋娜說話,先是說服裝,一會兒就轉到皮膚保養的話題上去了。宋娜說了一個美白去皺的秘方,董柳一本正經地記了下來。我看著電視,有一句沒一句地跟丁小槐說話,好像相信了他是陪宋娜來跟董柳談美白的,且看他如何轉彎。看著董柳和宋娜說話,看得出董柳是處於主動地位的。今天不是我當年去丁小槐家拜訪的局面了。男人能感受到的東西,女人也一定能夠感受到。對話中的這樣一種優勢地位,是男人迷戀權位的重要原因,也是女人盼望丈夫榮達的重要原因。不但男人,女人也會跟著感覺走呢。

丁小槐東說西說,最後說道:「現在兵越來越不好帶了,人的自主性越來越強了,調不動。」宋娜馬上插過來說:「小槐他經常為難,上個月雲陽市有急事要派人去,人人家裡都有困難走不開,還是他親自去的。我看他這個處長,當起來也可憐。」我心裡好笑,怎麼還是老一套,演雙簧!當年我跟董柳一唱一和,馬廳長還不是看得一清二楚?我說:「可憐是可憐,不過宋娜,夢裡想著這一份可憐還想不到的人,恐怕還不止一個兩個!」我說著笑了,丁小槐也帶點勉強地笑。我馬上又說:「坐在我這個位子上也可憐呢,動一動有人盯著,你信不信?」丁小槐要說的話說不出來,仍不放棄,又說:「市場經濟把人心都搞亂了,動不動就想到經濟效益,你要誰額外多做點工作,他就看著你,等你把下面的話說出來,看你給他多少補助。為人民服務的宗旨都忘記了。」你丁小槐談為人民服務,我是今天才認識你?宋娜又把頭偏過來說:「還談為人民服務?恨不得做一點事賺兩百塊才好。他們處裡的人,沒有幾個是文雅的。」董柳在一邊喝著茶抿著嘴笑,她非常熟悉這一種表演。我也沒有時間老是繞圈子,就說:「丁處長工作中有什麼難處,看廳裡能不能給你一點支持?」我把話挑明了,丁小槐有點尷尬,他說:「我今天來,還是有些事情想向廳裡作個匯報。」我說:「我想著你是有點話想講。」他又笑一笑,說:「池廳長是誰?什麼事他不知道?廳裡準備清理各處室的小金庫,這條政策我們是擁護的。」我說:「廳裡這樣做也是為了愛護幹部,怕他們失足。部裡檢疫局就是因為小金庫問題,從局長到處長,這一次是全軍覆沒。錢拿在自己手裡,你要一個人心如止水,那不切實際!上次金葉置業把六十萬擺在我面前,我的心就不跳幾跳?那不切實際嘛!」他慢慢地點點頭,似乎體會到了問題的嚴重,說:「廳裡的確也是為我們著想。」我說:「也是為自己著想,下面出了問題,是上面的責任。現在不像以前誰出問題誰負責,領導也有連帶責任。我想起來就睡不著。小金庫不封掉,處室難免違反政策去創收。現在的老百姓不是以前的老百姓了,他們向秋菊學習,什麼事都要討個說法,到時候他們討說法不是向紅十字會討,向基建處討,向你們醫政處討,是向衛生廳討,向我討!」我想話說到了這個份上,你丁小槐還能說什麼?誰知他嘿嘿笑幾聲,又笑幾聲,頑強地說:「我們處裡的情況確實有點特別,經常要派人下去,廳裡那點補助也調動不了積極性,處裡還得再補一份。交往也比別的處室多,你下去他請了你,他上來你不請他,那我怎麼好意思,以後又怎麼工作?其實吃個便飯還好些,誰也不貪那點吃,可風氣如此,不是我們一個處擋得住的。別人請你吃海鮮,那是把我們廳裡的人當人看。你請他吃蘿蔔白菜,他不會小看了我們衛生廳?請來請去,都是為了面子,中國人就是被這個面子害了。」他的話不能說沒一點道理,人情的壓力有多麼大,我也是知道的。可你丁小槐,一年到頭又在家裡吃過幾餐飯?把你一年的招待費實打實列出來,還不嚇人幾個跟頭?我說:「廳裡會安排一筆特別的交際費,怎麼用的,年終向大家公佈。」他說:「除非別人來了我們給他吃快餐,不然公佈出來大家會罵人的,反而有損廳裡的威信,這來來往往的事太多了。」我想,照你說是非搞暗箱操作不可?我說:「那你的意思是?」他說:「我們處裡情況特殊,能不能給點特殊政策?」我想他們醫政處的確也有點特殊,就說:「廳裡再研究研究。」

以後幾天,像約好了似的,各處室都跑來訴說自己的特殊情況,理由都很充分,比丁小槐的還充分。按處長們的意思,如果事事都要到財務上去要錢,那工作就沒法做了。我知道這都是表面上的理由,實際上的理由,就是要把錢掌握在自己手裡。當基建處的易處長也來說過一套話時,我說:「中央明文規定收支兩條線,這是制度。小金庫出了多少問題?現在廳裡想讓它亮相,怎麼大家都要死死地捂著,你們就不怕犯錯誤?」易處長微微低下了頭說:「如果我們這點內容都叫做犯錯誤,天下犯錯誤的人就太多了。誰還真的能把天下的人一網打盡?又靠誰來打呢?誰來打?名正言順的腐敗像禿頭上的虱子,捉它們還捉不過來呢,誰來管這些毛細的事?」他說的也是實話。說來說去,他們的利益還是不能碰的。可依了他這個實話,我想做的事就做不成了。廳政公開從小金庫入手,第一步還沒邁出去,就擱淺了。我一肚子火想衝著易處長發出來,抬眼看他很老實甚至有點可憐地站在那裡,就說:「你去吧,廳裡再研究研究。」

我忽然感到了孤獨,事情還得靠大家去做,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我也不能把他們都撤了。都撤了他們鬧起來,鬧到省裡,我也不好看。我懷疑他們私下是通了氣的,甚至達成了默契,不然怎麼都跑來說一套話?丁小槐,他很可能就是只領頭羊。我不能把所有人都晾了,晾你丁小槐還是辦得到的。他以出差的名義帶著全家去廣州遊玩,在小金庫報銷了,這我知道。去年給自己分了幾萬塊錢的加班費,這我也知道。還有,有一輛小車天天接送他兒子上下學,是什麼背景?接送的人是雷鋒嗎?

我把自己的想法跟丘馮幾位說了,丘立原說:「有這樣的事,這個丁小槐也太不像話了!」我說:「要特殊政策我沒有,要找個人當處長還是有的!」馮其樂說:「慢慢來吧,處理一個幹部也不是那麼容易的。」我覺得馮其樂在這件事上老是不配合,心中閃了一下,把他拿掉?晚上馮其樂到了我家,坐下就說:「有些話我當著他人不好說啊!廳裡的人不一定都是支持這件事的,池廳長沒看出來?」他一提醒,我忽地醒悟了:「你是說他?」凌空寫了一個丘字。他說:「根據我的消息,他在各個處室做了一些工作,他其實是那些人的頭,不然他們也不敢一個一個來找你。」我明白了,丘立原想推動我走得更遠,無法止步,也無法回頭,等我下不來台,他的機會就來了。說來說去,這項改革戳到了處長們的痛處。要說錯誤,誰沒犯過點錯誤,誰以後又能保證不犯錯誤?認真起來還有個完嗎?我認真起來,就威脅到了他們的安全感。為了保護自己的既得利益,他們組成了聯合陣線。馮其樂說:「我前幾天說大家的反應很大,就是這些人,有些人說的話不好聽。」我輕鬆地笑了笑說:「不好聽的話你說幾句我聽。」他說:「就不必說了,無非是說廳裡太追求政績了。」我手指點著桌面說:「我無非是想兌現黨的政策,廳政公開喊了這麼多年,哪一點公開了?」他說:「世界上的事,也不一定能夠一五一十拿書來對的。」他說得很委婉,可意思很明白,我是過於認真,認真到有點書生氣了,世上的事情,又有幾件是從道理出發的?上面的人只知道講政策,可這些政策在下面操作起來難度有多大,他們就不管了。真認起真來,連我這個自認為在樹立形象的人都難以過關,我沒打濕過手?說到底我也不能太認真,只要大家不過界線不犯大錯就算了,我又何必?要求大家安分守己拿著那一份工資獎金,那可能嗎?有了權力他們一定要為自己謀點什麼,這實在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上帝也沒辦法,我總不能說自己比上帝更偉大吧。我沒料到自己竟是這樣孤立,丘立原不用說了,連馮其樂也不支持我。我氣惱地說:「那丁小槐怎麼辦,丁小槐?平時吃吃喝喝就算了,去旅遊呢?給自己發加班補貼呢?我倒要查查他到廣州出了什麼差!」馮其樂說:「按說吧,丁處長肯定是不對的,這樣做的人呢,廳裡哪裡又是一個兩個?扯出來一串,工作就不好做了。為了廳裡的安定團結,是不是在廳裡的大會上一般化講一下算了,下不為例!」這樣放過了丁小槐我不甘心,想一想也沒有辦法,就說:「那由你去講,我講我就忍不住要點名。」他有點為難,但還是答應了。他說:「古人的話句句都是對的。有一句話是……」我打斷他說:「是水至清則無魚。那我們以後睜隻眼閉只眼算了。」說著擠著一隻眼一笑。他也笑了,說:「說起來大家也不容易,有了一定的職務,也多做了工作。現在的社會,市場經濟,一點也不體現出來,那也不合適吧?工資能多幾個錢?從他們手裡過去的大小老闆,開診所的開診所,開藥店的開藥店,小老闆都有十幾萬幾十萬了,大家心裡都不平衡,憋著一肚子委屈。生活費用本來就高,廳裡再這麼一改革,大家的日子就更不好過了。」我想,這不是腐敗有理嗎?這些人日子還不好過,那一般幹部呢?我不能拿這話頂他,畢竟他還是為我著想的人,比丘立原在後面使陰勁要好多了。我說:「吃吃喝喝飛來飛去到賓館裡去搞文件日子還不好過,那沒有這頂帽子的人,他們怎麼過?」他笑一笑,不做聲。我想,說一千道一萬,有了更高位子的人就該有更多的利益,大家都是這樣想的。不論用什麼方式,這一點一定要體現出來。路徑可能千千萬,目的地只能是一個,這也是遊戲規則。我想堵他們的路,違背規則了。說到底道理是道理,事情是事情,碰上了事情,道理說上千千萬又萬萬千也沒有用,最後還是要回到那個唯一的結果上來。我說:「大家為自己也想得太多了。」他說:「也可以說是這麼回事,本來就是這麼回事。」又說:「社會對大家的要求其實並不高,只要經濟上不過界線,就是過得去的幹部了。我們廳裡就按這個要求去要求大家,把好這一道關。過高的要求,恐怕也難有可操作性呢。」我說:「再研究研究吧。」

我把馮其樂送到樓下,貼著手心握了握手。真為我著想的人,我得有這麼點表示。回到樓上我就給晏老師打了個電話。他說:「我退休了,局外人了,說話也不管用了,廳裡的事也不想過問了。」很久不去見他,他有意見了。我馬上又意識到他女兒的事跟我說了也有一段時間了,我還沒有辦,這不應該啊!我說:「那就不打擾晏老師您了。阿雅的事,我最近會安排一下,不知她願意到哪個部門?別人我管不了那麼多,晏老師說的話,在我這裡永遠是管用的。」他說:「那就麻煩你了。」我還是把事情說了,他說:「天下哪有拿板子打自己的事?沒有這個道理,沒這個道理啊!」

《滄浪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