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給陸劍飛打了電話,要他暫時不要把那份材料傳出去。他似乎也不感到意外,也不問為什麼就一口應了。應了之後他說:「池廳長,這份材料都是從那些建議上原話抄來的,我也沒參加整理,這個情況您適當的時候跟大家講一下。」我還沒說退,他就在退了。我說:「我要你做的事,你怕什麼?」就掛了電話。我想不通為什麼開始支持我的人退起來比我還快,連向丁小槐們站出來說句話的勇氣都沒有。我要是靠他們來辦事,那才叫碰上了鬼。這更使我感到了孤獨,陸劍飛還算個主將了,剛開始就連撤退的路線都設計好了。
我猶豫了幾天,真要放棄我覺得下不了台,只怪自己一開始太自信了。這時我看清楚了,我的自信來自一種幻覺,以為自己拒賄了,人格形象樹起來了,大家就會跟我走。天下哪有這樣的事?不要說我只是一個凡人,就算我是上帝,只要損害了他們的利益,他們也會有勇氣站到上帝對面去。要是小人物也有這樣的勇氣就好了,沒有。一個人到了份上,他要求特殊的權益,這可以理解。想要遏制這種衝動,那不可能,根本不可能。我必須默認這個事實,因為換一批人上來結果也不會兩樣。只要他們不到黑色地帶去,不過那條線,在灰色地帶怎麼玩我都只能默認,大勢就是如此。我還幻想要群眾口服心服,要讓他們滿意,這不可能,根本不可能。誰眼中擱不下沙子,誰就沒有辦法坐在位子上,凡事都認起真來,那會沒完沒了,不但丁小槐,還有一大片人要牽進來,我能認真?再說上面都沒提這麼高的要求,都默認這個事實,我又何必?我本來是想創造一個奇跡,在衛生廳,在我這個還有一點殘餘的平民思想的廳長的引導下,把對話的渠道建立起來,讓小人物也有表達自己意願的機會。現在再想,這是不可能的,似乎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卻無處不在的力量把人給罩住了。這裡有一種勢,誰也無法阻擋,這又是一個局,無人可以超越。以前我灰頭土臉覺得自己扮演的角色是被預設了的,痛心但卻無奈,今天紅光滿面覺得自己扮演的角色還是被預設的,仍然十分無奈。我經歷了千山萬水千難萬險千辛萬苦走到今天,本來是為了做點事的,但事情卻由不得我。
董柳見我悶悶不樂,說:「大為你就算了,你不做那點與眾不同的事也沒人說你不夠格當廳長,你做了反而危險了。」我說:「我坐在那裡就是想做些特別點的事,不然我跟別人有什麼區別?我是小人物出身的,我知道小人物心裡有多苦。我想給他們一點機會,他們還畏首畏尾。」她說:「他們畏首畏尾是對的,誰傻大個似的跳出來,像以前的造反派一樣,那看他怎麼收場?他會怪你把他給賣了,爬到半路就抽樓梯了。」想一想他們不署名實在是有遠見,他們對後面的事比我還看得清楚,我頭腦是有點熱了。我說:「誰支持了我,我心裡還是有數的,等過一兩年,我把幹部隊伍理順了,還要捲土重來。」她不相信地噘噘嘴說:「一個人在同一個地方摔兩跤,我看他也不見得有多麼妙。這根本就不是把哪幾個人理順的問題。」又說:「大為我們家形勢剛剛好轉了,你就不要別出心裁了,你不要想著自己是誰。你以前老想著自己是誰,結果一點進步都沒有。放下來了才有了今天,今天你又死灰復燃了。」我說:「畢竟我是苦出來的,畢竟我是池永昶的兒子,畢竟我還算個知識分子呢。」她笑著說:「我也不勸你,到時候你想法自然就不同了。好多人剛上台拍著胸脯保證這樣那樣,上了台也想放三把火,最後還是走上了軌道。」我想想也是,多少人以平民姿態走上崗位,不出一兩年,想法就完全變了,坦然地走在了既定的軌道上。圈子好像是個黑洞,好像有一種神秘的魔力安排了一切,進去了就身不由己。我說:「我偏要來個與眾不同,官僚化的模子想把我也套進去?」董柳笑而不語。
董柳坐在床上看報紙,忽然把報紙甩過來說:「你看,你看。你在外面小心點,別得罪人,不然我們一家人的安全都沒有保證。」這條新聞我早看過了,講的是河南什麼地方政法委書記雇兇手殺人的案子。我說:「哪裡至於?別想入非非,自己嚇自己。」她說:「萬一呢?我是說萬一呢?對我下手倒不要緊,對我一波下手我就受不了,那我就是死路一條。」我說:「衛生廳這些人有幾個膽能拉幾粒屎出來我還不知道?你的聯想也太豐富了。」她說:「前幾年有人寫匿名信告你有作風問題,那是哪個廳的人寫的?這些人現在還潛伏在你周圍,人還在,心不死,至於他採取什麼方式你就不知道了。現在社會進步了,一日千里,寫匿名信那還是君子做的事。去年廣東有副縣長僱人殺縣長,現在河南又出事了,還是政法委書記呢,本來應該是由他去抓殺人犯的。」聽她這麼一說,我一時覺得對世界失去了把握的能力,難道我平時對世界理解錯了?這些事情以前也的確聞所未聞,這個世界也不知哪裡出了錯。過了一會兒我從董柳設置的恐怖氣氛中跳出來,恢復了正常的思維,說:「除了你自己沒有人能夠嚇你,但你要嚇自己,也沒有人能夠救你。」她說:「那我還是要小心點,這幾天我得晚點上班,送一波去上學。」
下了最後的決心我對馮其樂說:「改革的力度太大了,恐怕大家一時也受不了,我想還是循序漸進穩妥些,你看呢?」他說:「慢慢來,慢慢來,畢其功於一役,不說大家受不了,連我都受不了。我是不是跟不上形勢了?」跟他達成了默契,我又把話對丘立原說了,他說:「池廳長你銳意改革,我還是舉雙手贊成的,只有個別地方我覺得調整一下更好,你說慢慢來,那我們就慢慢來吧。什麼時候你一聲令下快馬加鞭,我肯定是跟得上的。」我看著他笑瞇瞇的臉,心想,從這張臉上誰看得出他的想法?這張臉幾十年來已經是千錘百煉了。
跟陸劍飛怎麼講我倒有點難堪。這個彎子轉得太大太急,搞得他也不好下台。我把循序漸進的意思說了,他說:「我一切都聽廳裡的安排,我不會擅自行動。廳裡說走,我就走,說停,我就停。」我說:「大家是不是會有點想法?」他說:「想法吧,有沒有都是那麼回事,廳裡說什麼,大家還是會聽的。」我安撫他說:「你這次對廳裡的工作是很配合的,廳裡也很滿意。」他搖頭說:「廳裡怎麼佈置我們就怎麼幹,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嘿嘿。」又說:「那份材料我是沒傳出去,電腦裡面也準備去刪除了。只是事情是小龔他們幾個人具體操作的,即使傳出去了,也不是從我這裡出去的,適當的時候還麻煩廳長給大家解釋一下。」
後來的事情也並不像我預料的那麼難堪。我轉向以後,各處室還是很支持我的工作,說話還是靈的。只要我不觸動他們的根本,他們也不會想著要造反,還是一口一聲池廳長,喊得熱辣辣的叫人陶醉。我想這些同志其實還是好同志,有這樣那樣一點缺點,這樣那樣一點私心,也可以理解。只要不超過界線,我又何必認真?不到黑色地帶去就不錯了,灰色地帶還不放開了讓他們跑一跑?在職工代表大會上通過的條例還是採納了幾條意見,比如沒有特殊情況不能坐飛機出差,比如起草文件不去賓館,就在廳內完成。在我的堅持下,廳級幹部退休享受離休待遇這一條也取消了,給了我一點面子。事情就這麼完了,群眾居然也沒有多大的反應。他們要議論就議論幾句吧,無關痛癢。想一想這個大動作也根本就沒有成功的可能,各處室反對不說,廳裡的人也是三心二意。我為勢所迫為局所困,不得不低下高傲的頭,就像八年前我把頭低了下去一樣。再說上面會支持我?看了那份材料後我把事情作了通盤考慮,才有了一個清楚的認識。有些話,在那個份上的人不說不行,說了就認真更不行,也不能罵誰是雙重人格兩面派,大家身不由己,這個局不是誰想破就破得了的。大家都在扮演自己的角色,場面上的角色語言一本正經理直氣壯慷慨激昂地講就是了。角色語言與真實無關,想一想這好像是一種黑色幽默。生活中有許多幽默大師,現在連我也算一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