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前幾年,我絕對不可以想像,董柳住著現在這樣的房子,還會說出「一天也住不下去」的話來。那時候看著丁小槐家兩室一廳的套間,就像天堂一樣了。人到什麼山上唱什麼歌,永遠沒有頂點。她一天幾遍念叨著正在修建的那幢廳長樓。雖然廳裡誰也沒有說過那就是分給廳長的,大家就這麼叫開了。後來又有人把那幢樓叫做芝麻樓,意思是芝麻官也會為自己謀好處。大家就這麼看我們這些當領導的,真叫人心寒。我恨不得要做一個榜樣,偏不住進去,讓大家看看,那麼設想我池大為是不對的,我跟別人不一樣,不能用那麼庸俗的眼光看我。可董柳怎麼也不答應,我說:「你就看不清個事!」她說:「我就是看得太清了我才這樣。什麼是真的,拿到手才是真的。誰是贏家,現得才是贏家。別人說你一聲好一聲不好,疼也不疼,癢也不癢,房子可是天天要住的東西。」廳裡其他幾位也不答應,丘立原說:「池廳長你不要這樣來將我們的軍,你一發揚風格,我們就懸在那裡了。」我說:「你們工齡長些,打分高,是應該的,我就不一定能排上隊了。」丘立原說:「池廳長你排不上,我們排上了也不敢上。」馮其樂與丘立原的口氣也是一樣的,在這件事上他們倒是高度一致。這樣一來我真的不想要也不行了,他們有意見!他們心裡一不高興,不會認為我是風格高,而會認為我是虛情假意收買人心。我想捨了自己,爭口氣,破了外面的那些議論,可這口氣就是爭不下來。我後悔聽了丘立原的,向化工廳看齊,把房子建得太寬大了,與一般幹部的距離拉得太大,別人在後面會怎麼想?不罵人才怪呢。丘馮幾位反正是副的,年齡又大幾歲,不擔罵名,要挨罵就是我,剛上來手就伸這麼長,那些信誓旦旦的話都是屁話。我對董柳說:「我當了這個廳長,想法跟別人不一樣,想當出一點境界,讓別人口服心服。當個廳長別人當面賠笑背後吐痰,那有什麼意思?」董柳說:「你的想法都跟不上時代了。現在是什麼時代?現得才是贏家。你不得你就輸了,別人也許說你幾句好話,有什麼用?你沒有還是沒有。」我說:「市場經濟把你的思想搞壞了,一定要拿在手中的東西才是真東西。」她點頭說:「那些虛的東西像天邊的浮雲,你看那麼重幹什麼,傻!」現得才是贏家,得不到就是輸了,永遠輸了,好人已經意義曖昧,君子是個笑柄,以權謀私名正言順,能撈而不撈就是矯情就是沽名釣譽,這就是一些人的思維方式。沒有了信仰,也就沒有了來世,沒有了犧牲的理由。市場是現世主義的課堂,它時刻在教育人們。孔子說,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現在人的想法是不同了,孔子的確是死了,連我也覺得董柳的話有道理。富貴如浮雲,這話只能哄鬼,哄人是不行了。說到底連人生都如浮雲,飄過去就飄過去了,飄的過程就是意義,過後無人追念,你想著自己多麼崇高多麼清高都無人追念。這是個形而下的時代,要做一個好人真不容易!不管別人怎麼看我,我廳長還是廳長,將來該進步還要進步,說不定還進步得快些,不然被別人看作一個異類,還會對我產生排斥感。那房子也實在太可愛,叫人割捨不下。這樣想著我就不再堅持。我對自己很失望,我,池大為,怎麼也會這樣想?可想一想也只能如此。再一想吧,利潤最大化的原則滲透到了圈子裡,大批操作大師進入了崗位。他們什麼都有,有文憑,有學問,有成果,有資歷,有職稱,有風度,有口才,有一切硬件軟件,就是沒有信念。要求他們不以自己為中心設計一切,那可能嗎?不敢細想,不敢細想。為了平衡大家的心理,我叫基建處臨時改了方案,把另外兩幢由七十五平方米加到九十一平方米。已經砌到了四樓。又重挖地基,加一間房子。當了廳長,哪怕是為了自己,也得為大家做點事。為官一任,也想有一個好口碑啊!
董柳在手術室當麻醉師,已經評上了主治醫生。按說她的資歷還不夠,但由於我的關係,耿院長把她當護士的資歷也算上,破格給她評了。董柳知道,只要我不出問題,副主任醫師甚至主任醫師也只是時間問題。有了這點想法,她在工作上並不十分投入,很少看業務書,說了幾次她不聽,我也算了。她的注意力在於把日子過得一絲不苟,什麼都向最好的看齊,對兒子當然就更是如此。她總是向兒子灌輸要做人上人的意識,說:「一波你長大了總該比你爸爸有出息吧。」在她看來,我是個大人物,一波就應該是個小大人物,有優越感是當然的。別人來我家的恭敬態度,還有生活上應有盡有的方便,已經影響了一波。我擔憂說:「你把一波培養成一個精神貴族,你就是害了他,跟吸鴉片中毒沒有兩樣,養成了貴族心態將來要改也改不了的。有出息還好點,沒有出息,受點挫折,那他要痛苦一輩子。」董柳扭頭生氣說:「我一波沒有出息?講笑話!再沒有出息,他爸爸這點出息還是有的。再過七八年他就要到美國去上大學了,你做父親的把錢準備好就是。」
董柳的另一個關注點就是我,家裡的一切都是從我這頂帽子中來的,這個她明白。若有人想搞我的名堂,她比我還激動,激烈,拿出來的主意總是帶有致命的殺傷力。她說丘立原跟我不是一條心,早晚是個禍害,要想辦法把他擠走。說了很多次,我都接受這種看法了。她還有個擔心就是怕我有外遇,說:「你現在是個熱包子,我得守著這個熱包子,別被別人搶去了。外面的女人,誰可以跟你從筒子樓住起,住上那麼,那麼,那麼多年還不跳起來,我就把你讓給她。她想吃現成的,那我也沒有那麼大方。包子還是我烤熱的呢。」又說:「你到今天不容易,可別因為作風問題丟了烏紗帽。」我說:「有作風問題的人也不止一個兩個,你看見誰丟烏紗帽了?」她馬上要哭了似的說:「那你的意思是你要犯錯誤?你起意了,都為自己找到理論根據了!真的有那一天,我就抱著一波跳河去,你別怪我沒良心!」我笑了說:「怎麼中國的女人搞了幾百年還是這一套。」她鄭重其事地說:「你以後少跟莫瑞芹來往,你一提拔她,別人都說那個傳說是真的,連我都會說的。」我說:「你也太小看我了,我要開個側門也不會找她,她兒子都十多歲了!」董柳馬上跳了起來:「那你的意思是兒子十多歲你就沒興趣了?那我呢,我一波也十多歲了!好的,你嫌棄我了,你一下子就暴露了自己的活思想,你想找年輕的漂亮的!男人們人到中年,有三大幸事,陞官發財死老婆,三條你只差一條了,只可惜我一時又死不了。」
從那以後她就特別注意打扮自己,化妝品買了一大堆,都是高檔的,一天到晚對著鏡子把各種早霜晚霜往臉上抹,在眼角揉了又揉。每天臉上的作業要做兩次,沒半個鐘頭完不了。我說:「董柳你把鏡子照穿了,你也回不到十八歲去。」她說:「知道你們男人總惦記著十八歲,哼!」又說:「我化妝是給自己看的,不是給別人看的,你別自作多情。」一個星期三次,她把黃瓜皮貼得滿臉,躺在床上一動不動有一個多小時,又買了什麼霜一天兩次抹在胸前,後來乾脆弄了一種中藥塞在乳罩裡面。我說:「幹什麼呢?我也沒說你不好。」她說:「我不信你的,你們男人誰不知道?電視上說做女人挺好,挺好,都是被你們男人逼出來的。」
快到春節了,我為怎麼去見馬廳長犯了愁。和董柳去吧,馬廳長把那點不高興擺出來,我也下不了台,今天我還有必要去看那個臉色?和廳裡幾個人去吧,那又太公式化了,成了場面上的交待,也對不起馬廳長,畢竟沒有他就沒有我的今天啊!我對董柳說:「你今年去不去看沈姨?」她說:「去,不去她在心裡不會罵我白眼狼?」我說:「人在人情在,下了台還要別人真心記著自己,那不現實,我退休了我不敢抱這個幻想。」她說:「你不去反正我是要去的,你做了那麼多對不起人的事,我聽沈姨怨幾句也是應該的,我就打算受一點委屈。」她這一說倒鼓起了我的勇氣,我受點委屈也是應該的,反正也不會把我的帽子摘掉,怕什麼。
春節那天我和董柳帶一波去了。董柳要買古漢養生精,又要買紅桃K。我說:「人家學中醫的,你買點水果還實在些。」就買了一箱進口蘋果,把別人送的好酒提了兩瓶。去之前我給卞翔打了個電話,問問馬廳長近來的情況,知道他最近不怎麼出門。這加重了我的思想負擔,馬廳長情緒消沉,我就是罪魁禍首了。
沈姨開了門似乎吃了一驚,說:「池……池廳長來了。」我拱手說:「還是叫我大為。我今年拜年這是第一家,我也只拜這一家。」馬廳長坐在那裡淡淡地說:「我們這裡還有什麼好拜的?」董柳馬上說:「今天是我們全家來拜年,過兩天他們廳裡還要來的。」一波拜了年就去找渺渺討論下期考初中的事去了。馬廳長說:「聽說池廳長你的工作搞得不錯?哈哈。」這話真不好聽,可我得聽著。董柳說:「他那一點東西都是馬廳長調教出來的。」馬廳長說:「我那樣教了誰嗎?」沈姨碰一碰馬廳長,說:「老馬在家裡窩久了,脾氣也變壞了。」馬廳長說:「我變了嗎?我天天在寫東西,這半年多我清閒了,不操那些閒心了,一本書也快寫完了。要是我這麼多年都不操那份閒心,我十本書都寫出來了。」我說:「誰不知道馬廳長是全才?左右開弓,行政科研都是一把好手!」馬廳長說:「你說得我都不好意思了,哈哈!」他這一說,我像被剝開了一樣,心裡真有些不好意思。馬廳長說:「我們這些人都被歷史淘汰了,長江後浪推前浪,大江就這麼東去。」我想著今天真來得窩囊,聽了這麼一串不陽不陰的話。馬廳長說:「我閒著無事,胡亂謅了一個對子,哈哈哈!」說著一指牆上。我抬頭望去,寫的是:
老矣衰矣可以休矣煙雲淡矣天下小矣其樂也融融矣
優哉游哉豈不快哉冷暖知哉歲月逝哉又豈有惶惶哉
我晃著頭念了出來,又念了一遍,心想,牢騷不小!嘿嘿。我說:「對得工,對得工,字也成了體,誰知道馬廳長還有這麼一手。」心想著他再不陰不陽地說話,我也來幾句不陰不陽的頂一頂,別搞錯了,今天已不是當年了。馬廳長說:「小池啊,聽說你這一段狠狠地燒了幾把火?」我說:「我還敢放火,那不是燒自己嗎?事情它自己燃起來了,還有人鬧著要幹這個事幹那個事討說法呢,我其實是個消防隊員,嘿嘿。」他笑了說:「幹得不錯,不錯,燒三把火也是應該的。誰不想燒幾把火?不沖天燒幾把,誰知道有新人來了?哈哈哈,哈!」我說:「事情倒也做了幾件,最重要的是把那些想搞秋後算賬的人平下去了。我也不能把他們銬起來,不給點甜的怎麼行?人在江湖啊,身不由己啊,是不是?嘿嘿,嘿嘿。」沈姨抓了機會插進來說:「過年不談工作。你家一波今年也進初中吧,大為?」我感激地望她一眼,馬廳長正用文火慢慢烤我,我雖然用不著怕,但總不舒服。這時渺渺跑過來笑嘻嘻地說:「一波哥哥他亂唱歌,大河向東流,天上的星星翻跟頭。」董柳說:「他一張嘴從小就不安分。」又說:「看著渺渺一年年地快長成大姑娘了。」渺渺臉一紅,跑開了。我說:「沈姨,廳裡本來規定了廳級幹部退休按離休待遇,群眾要上告,我們就只好改了。我們有個內部掌握的條例,只有馬廳長一個人還是按老政策辦,醫療費百分之百報銷,我跟計財處打了招呼,沈姨您就別跟別人說了。」馬廳長說:「為我一個人定這麼一條政策,我不要,不要!」沈姨用力扯了他一下,他就不做聲了。我說:「我今天先透個信,過幾天我們來拜年,丘立原會正式通知的。」沈姨說:「謝謝,謝謝。」她畢竟明白事情就是事情,今天爭口硬氣說不要,那以後想要也沒法轉彎了。現得才是贏家,她明白這個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