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這年頭,誰不相信謠言才是傻瓜。很多真實的故事,都從謠言開篇。謠言總是不幸應驗,這很讓梅次地區的百姓長見識。謠言只不過多了幾分演義色彩,或是藝術成分,大體上不會太離譜的。梅次這個地方,只要算個人物,多半會成為某個謠言的主人公。不然就不正常了。

朱懷鏡自然是個人物,只不過他剛剛到梅次赴任地委副書記,還沒有引起人們的關注。

住房尚未安排妥當,朱懷鏡暫住梅園賓館五號樓。這是棟兩層的貴賓樓,坐落在賓館東南角的小山丘上。碧瓦飛簷,疑為仙苑。樓前疊石成山,鑿土為池,樹影扶疏。站在小山下面,只能望其隱約。小樓總共只有十六個大套間,平時不怎麼住人,專門用來接待上級首長的。朱懷鏡住二樓頂頭那套,安靜些。套間的臥室和客廳都很寬大,有兩個衛生間。梅次管這叫總統套房,就像這南方地區將稍稍開闊的田壟叫做平原。恰好是四月天,池邊的幾棵桃花開得正歡。

到任當天,自然是地委設宴接風。梅次的頭面人物,盡數到場。地委書記繆明,原是市委政策研究室主任,算是市委領導的智囊人物。此公個子不高,肚子挺大,滿腹經綸的樣子。他不知學了哪門功法,總好拿手掌在下腹處摩挲,順時針三十六次,逆時針三十六次。只要手空著,便如此往復不停。朱懷鏡和繆明原來同在市機關,也算相識,只是交道不多。行署專員陸天一,黑臉方鼻,聲如響雷,天生幾分威嚴。據說此人很有魄力,說一不二,屬下頗為懼怕。人大聯工委主任向延平,高大而肥胖,他那坐姿總像端著個什麼東西,叫人看著都吃力。政協聯工委主任邢子雲,瘦小,白淨,望著誰都點頭笑笑。地委秘書長周克林,很謙和的樣子,可他那梳得油光水亮的大背頭,好像時刻都在提醒你,他是地委委員,也算是地級領導。行署秘書長郭永泰,不知是習慣了,還是天生的,頭總是朝右偏著,所謂俯首帖耳,就是這副姿態吧。梅園總經理於建陽,眼珠子就像電腦鼠標,總在幾位領導臉上睃來睃去。他雖沒資格入席,卻慇勤招呼,不離左右。

帶著朱懷鏡來梅次的,是市委組織部長范東陽。他才當部長沒多久,只緣選舉受挫,暫時還沒入列市委常委。但在下面的人眼裡,他就是市委領導了。誰都知道,他只要坐上組織部長這把交椅,當常委只是遲早的事。有范東陽在場,宴會便顯得主題含糊。說是為朱懷鏡接風,主賓卻是范東陽。范東陽似乎天生就是當組織部長的料子,說話滴水不漏。誰若是問了不便回答的問題,他便微笑著注視你,讓你內心難堪,卻又不至於臉紅。市委機關的幹部私下給他起了個外號,叫范括號。外號怎麼來的,有多種版本。有種版本分明是損他的,說他新調組織部時,屈就副部長,便在名片上打了括號,註明正地市級。一聽就是民間演義,范東陽哪會如此不堪。通行的版本,是說他嘴角兩邊的皺紋兒形同括號,人便總是微笑的樣子。你遠遠地看見他了,以為他在朝你微笑。你心裡就暖洋洋的,忙向他問好。他便點頭回禮,很是周到。其實他並沒有微笑。組織部長是需要親和力的,他這帶著括號的臉,恰好慈如佛面。有人又把他的外號引申開來,說括號內通常是重點說明,范東陽那兜在括號裡面的嘴巴自然很重要的。因為這張嘴巴說出的話,多關乎幹部命運。

席間,朱懷鏡總說自己是半客半主,大家敬酒便多衝著范東陽。范東陽舉著杯,直說隨意隨意,大家隨意,到頭都是一杯酒。說他面慈如佛,他那笑容在酒桌上還真有佛的法力,叫敬酒的人不敢太過造次。朱懷鏡不想讓梅次人也知道他是海量,喝酒也總是推辭。他新來,別人到底還是把他當客,勸酒也不便太霸蠻。氣氛倒是盡量渲染得熱烈。晚餐時間不算太長,因為多半是客套;也不算太短,也因為必要的客套還得做做。時間適可而止了,大家都對視著會意,點頭一笑。似乎他們大腦深處都裝著個奇特的生物鐘,而且相互感應著。「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啊!」好像誰都戀戀不捨似的。

大家握了一會兒手,出了餐廳。都說要送范東陽和朱懷鏡去房間,相互客氣著。推推拉拉不到半分鐘,場面看似混亂,送客的卻自然分工了。繆明和陸天一送范東陽,走在前面。周克林和於建陽送朱懷鏡,稍稍落後幾步。其餘的人揮揮手,注視片刻,見那些背影不再回頭,就轉身回去了。

范東陽同繆明、陸天一走得慢,一邊還說著什麼。朱懷鏡便將腳步放得更慢。周克林和於建陽一左一右隨著他,幾乎不知怎麼動作,稍不注意又走快了。梅園儘是些雅致的小樓依山而建。樓與樓有簷廊勾聯,來往間免不了登階落級,曲折迂迴。不熟悉的,好比進入迷宮。遇著上階梯了,於建陽便總想扶著朱懷鏡的手臂。朱懷鏡不習慣,卻不便明著甩開他。只要於建陽的手扶過來,他便將手抬起來,指點賓館景色。新月朦朧間,那些亭閣、假山、噴泉、花圃,也頗有幾分韻致。

進了房間,於建陽大呼小叫地招呼服務員過來,指手畫腳一番。他似乎想靠訓斥服務員表明自己對領導的尊重。朱懷鏡實在難以消受這種風格的尊重,便請於建陽自己忙去,只同周克林說著話。可於建陽老覺得自己的尊重還欠火候,不肯馬上就走。他親自察看了衛生間、客廳和陽台,很忙似的。看看沒什麼可效勞的了,仍是不捨得馬上就走,抓耳撓腮一番,突然想起什麼,拿起了電話:「喂,我說呀,你們馬上將朱書記房間裡的毛巾、浴巾、地巾換上新的。啊啊,那你們馬上去買新的。多買幾套,顏色同其他客房要有區別,專門放在朱書記房間裡用。要快啊。」

朱懷鏡早在一旁揮著手,說不用不用。可於建陽只做沒聽見,對著電話高聲吩咐著。「真的用不著,我用自己的毛巾就是了。」等於建陽放下電話,朱懷鏡又說。

於建陽只是笑著,領了賞似的。他忽又想起什麼了,抓起電話,喊道:「還有,你們另外買兩瓶洗髮液和沐浴液,要最好的。房間裡配的這些不行,洗了頭髮緊巴巴的。」

這時,朱懷鏡的同學高前敲門進來了。於建陽又吆喝服務員倒了茶,這才點了半天頭,退到門口,輕輕拉上門,出去了。卻仍聽得他在走廊裡用手機打電話:「你們要快辦,朱書記等會兒就要用的。買好了我要檢查,我在辦公室等著。」

見於建陽這副樣子,周克林覺得丟臉似的,笑著說:「於建陽就是聲音大,打雷樣的。」

朱懷鏡便笑笑,說:「你們太操心了。下面人不知道的,還以為我這個人太刁了。」周克林聽著不好意思,搖頭道:「於建陽這個人,倒是個熱心腸,就是腦子不太想事,只知道吆三喝四的。我說說他。」

朱懷鏡忙搖手道:「那倒不必了。」

周克林同高前相識,少不了客氣幾句,也就走了。

高前事先打過電話,說來看看老同學。朱懷鏡說道「歡迎歡迎」,很高興的樣子。其實他竟一時蒙了,忘了高前是哪一位了。放下電話想了半天,才想起一張黑而精瘦的臉,笑起來嘴巴天大,露著一口難看的牙齒。高前的嘴巴本來尖尖的,一旦笑起來卻大得嚇人,讓人驚歎他那嘴皮子的彈性那麼好。朱懷鏡一直不太喜歡這位同學,總覺得尖嘴猴腮的人,十有八九奸猾。不過他向來就是把什麼都藏在心裡的,看上去很講同學情分。記得高前人倒是聰明,學的是財經,卻又喜歡文學創作。上大學二年級時,高前寫了個劇本,便給名家寫信推薦自己。凡是他想得起名字的文壇巨匠,巴金呀,曹禺呀,等等,等等,都寫了信去。劇本雖沒發表,卻收到了巴金和曹禺兩位老先生的回信,自然是極盡勉勵。有那麼一陣,他逢人便拿出兩位老先生的信來唸唸,好像那麼寥寥幾句的半頁回信,比自己的劇本公開發表更值得炫耀。這事在同學中間流傳開來,便敷衍出許多有意思的花邊新聞。說是高前收到巴金先生回信那天,把女生宿舍跑了個遍。不久他又收到曹禺先生的回信,又興致勃勃地往女生宿舍去。有位女同學沒等他打開信,就說高前你不用念了,巴金先生的信我們都背得下了。高前紅了臉說,不哩,今天是曹禺先生的回信。那位女同學便說,曹禺先生的信我也背得。說罷就「高前同學,大作收到」,真的背了起來。高前很是吃驚,小眼睛從沒有那麼放大過,說你沒看怎麼背得出來?那女同學笑道,我若是曹禺老先生,也會這麼給你回信的。高前的臉越發紅了,嘴巴翹得老高。

高前這些年沒什麼變化,只是臉上的皮多了些皺皺兒。「老同學,你的官可是越做越大啊!」高前握著他的手,搖了搖說。同學之間,說話畢竟隨便些,可他的笑容仍讓朱懷鏡不太舒服。

朱懷鏡笑道:「當什麼官?總得有個事做嘛!老同學,你這二十多年,可是一點沒變啊!還在捲煙廠?」

高前歎道:「沒變就是沒有進步。不在捲煙廠,又能到哪裡去?我在那裡任總會計師,官又不像個官,技術人員又不像技術人員。企業三總師,應叫三不像。一切都是經理、廠長說了算,三總師只是配相的。」

「哪裡啊,現代企業管理,三總師的擔子很重,很重要嘛!」朱懷鏡本想以同學之誼相待,可話一出口,就是領導味了。高前說自己是總會計師,裝著滿不在乎,其實是想讓人家知道,他好歹也是副處級幹部了。高前越是搖頭晃腦地說自己不中用,朱懷鏡越是看出他內心的得意勁兒。他們那屆同學,如今混到處級的並不多。朱懷鏡爬到副廳級,同學們都說他祖宗墳山靈驗。「你好好幹吧,企業很需要你們這種人才啊!」朱懷鏡本不該如此說話的,太官腔了。他最多只需說「你好好幹吧」,就行了。言下之意,就很豐富了。既像領導勉勵下屬,又像同學含蓄地封官許願。可高前這副猥瑣相,很容易激起別人居高臨下的優越感。高前像是很習慣朱懷鏡的官架子。他喝了口茶,茶水從嘴角流了出來,下巴濕了一片,也不揩一下,說:「我好好幹又怎樣?又不看你幹得如何!」

朱懷鏡明知高前下巴濕濕的是茶水,可望了一會兒就總疑心是口水,胃就開始作怪,很不舒服。「高前,老同學說話我就不客氣了。你剛才說自己官又不像官,我就想說你了。你現在又說什麼官場如何如何。企業本來就不是官場。廠長經理不是官,總工程師、總經濟師、總會計師更不是官。國有企業為什麼搞不好?原因固然是多方面的,但依我個人的觀點,企業經營者的做官意識太強,也是一個重要原因。像你,做到地屬企業的總會計師了,就想著自己是副處級了,這怎麼行?」

高前臉紅了,卻並不顯得難堪,只嘿嘿一笑,說:「這麼說,只許你們行政官員考慮級別問題,就不允許企業領導考慮級別問題?很多企業領導削尖了腦袋往行政部門鑽,就是覺得自己低人一等。」

朱懷鏡也笑了起來,說:「老同學這麼多年沒見面了,一見面就說這麼嚴肅的話題,不好意思。我並不是說企業領導人就低人一等,而是說,這中間不可比,也不該比。」

高前也並不像在一位地委領導面前那樣拘謹,笑得幾乎有些油滑:「願聞其詳。」

朱懷鏡說:「企業負責人從事的是經營管理工作,政府官員從事的是行政管理工作,這是兩碼事。企業負責人的最高境界是成為企業家,官員的最高境界是成為政治家。如果企業的頭頭兒總以為自己是在做官,那麼思維方式、工作方法、工作作風都會成問題。加上目前官場風氣又不太好,企業領導再學點官僚作風、衙門習氣,那企業就真的沒指望了。」

高前捉摸著朱懷鏡的眼神,詭裡詭氣地笑道:「你也承認官場風氣不好?」

朱懷鏡輕歎道:「這沒有什麼可諱言的,老百姓說得還更難聽哩!這年頭發生的事情太多了,人人心裡都有一本賬,清楚得很。只是我新到梅次,兩眼一抹黑,不識深淺。你可以給我說些情況嗎?」

高前又是笑,說:「情況還要聽我講?地委書記繆明他們肯定作了全面介紹。」

朱懷鏡看出高前是在譏諷,便說:「那都是些冠冕堂皇的官樣文章,你知道的。」

高前說:「是啊,無非是介紹地區的基本情況,地委班子的基本情況。說到領導班子,肯定要說這是個團結的班子、實幹的班子、有活力的班子。」

「你是說,梅次地委班子很不團結?」朱懷鏡試探道。

「首先地委書記繆明和專員陸天一就是背靠背的。」高前說。

朱懷鏡不說什麼,只是點著頭。其實這是目前最常見的權力格局,早在他意料之中。副職們總在黨政一把手之間走平衡木,左顧右盼,很是尷尬。

高前接著說道:「往遠了我不敢說,至少在我來梅次工作這二十多年,發現地委領導班子從來就沒有團結過。我想他們是不可能團結的。不同的只是有的時候矛盾隱蔽些,有的時候就真刀真槍幹上了。就說現在這個班子,繆明是市委派下來的幹部,個人素質很好,人也正派,就是太斯文、太軟弱。有人說他什麼都不缺,就缺魄力。偏偏專員陸天一是梅次土生土長的土皇帝,人又霸道,繆明根本就制約不了他。有人說陸天一也什麼都不缺,就缺德。現在梅次,場面上看去,大家都尊重繆明這個一把手,實際上都是陸天一說了算。」

朱懷鏡仍不做聲,只望著高前。高前停了停,見朱懷鏡還想聽下去,就繼續說道:「人大聯工委主任向延平、政協聯工委主任邢子雲,本來同陸天一關係並不怎麼樣,但他倆對繆明卻並不怎麼配合。因為當初考慮梅次地委書記人選時,他倆都想爭這個位置。現在呢?勝者為王,敗者卻不願稱臣,就這麼簡單。何況陸天一勢力太強,向、邢二人也不敢幫繆明。拿梅次老百姓的話來說,現在地委領導班子的格局是三打傻。」

朱懷鏡明白高前的意思,卻明知故問:「什麼是三打傻?」

高前說道:「一種撲克牌玩法,一人坐莊,三人對打,早在全國普及了,規則大同小異,各地叫法不一樣。只是梅次人說話一向刻薄,叫三打傻,坐莊的那個人就是傻子。現在梅次是繆明坐莊。」

這時,聽到了敲門聲。朱懷鏡還來不及說請進,門就被推開了,繆明和陸天一進來了,笑瞇瞇的。他倆剛從范東陽那裡出來,順路同朱懷鏡打招呼。兩人說聲有客哪,就站住了。朱懷鏡請二位坐,他倆都說不坐了,不打攪了。高前早站起來了,望著繆明和陸天一,只顧著笑。朱懷鏡沒有介紹高前,彼此也就不握手。繆明說你們聊吧,陸天一笑著點頭。朱懷鏡同繆明和陸天一再次握手,請他們早點回去休息。朱懷鏡送他們出了門,見兩人並肩走在紅地毯上,頭湊在一起說話,像兩位生死之交。這場面很有意思,朱懷鏡忍不住暗笑起來。繆明個子不高,腆著肚子,左手通常背著,右手總是在肚子上摸來摸去,說話之前,總無聲地笑笑,很有涵養的樣子。他若是坐著,左手總喜歡悠閒地敲擊著沙發扶手,卻不讓人聽到任何響聲;右手仍忘不了揉肚子,順時針三十六次,逆時針三十六次。這大概也是很有涵養的意思。繆明的涵養在荊都官場很有口碑,朱懷鏡自然早有所聞。不曾想這涵養到了梅次,卻另有含義了,就是傻子。

朱懷鏡回到房間,沒頭沒腦地問道:「還有呢?」

高前說:「反正很複雜。梅次官場的最大特色就是玩圈子,是圈子官場,圈子政治。有老鄉圈子、同學圈子、戰友圈子、把兄弟圈子,等等,五花八門。最有實力的老鄉圈子是陰縣幫。梅次地區財政、銀行和公檢法等重要部門的一把手,都是陰縣人。因為陸天一是陰縣人,那些要害部門的頭頭腦腦,都是他一手栽培的。

「同學圈子要數農大幫最厲害,也因為陸天一就是農大出來的。陸天一本不是正宗農大出身,只是早些年在農大幹部進修班學習一年,補了個專科文憑。後來他官做大了。一幫農大出身的人都來攀同學關係,投在他的門下。

「人大主任向延平的身邊有個戰友圈子,人數不多,卻團結緊密,真有些軍人風範。向延平十多年前轉業到梅次就是正師職,又年輕,雄心勃勃。但只任了幾年地委副書記,再也上不去了。他總說自己不得志,是因為寡婦睡覺——上面沒人。」

朱懷鏡聽著笑了起來,高前便有些得意,說:「這向延平,有個『三個寡婦論』,很出名。」

「三個寡婦論?」朱懷鏡聽著怪怪的。

高前笑道:「當年向延平剛從部隊轉業到地方,年紀輕輕的就是地委副書記,很牛氣。部隊幹部,說話本來就粗。有一次,他在大會上說,自己能幹到這個份兒上,全憑自己的能力和實幹,不靠什麼後台。他說自己沒有後台,好比寡婦睡覺——上面沒人。又說,自己有個毛病,就是喜歡喝幾口小酒。酒桌上朋友多勸幾句,就有些管不住嘴巴,免不了多喝幾杯。這叫寡婦的褲子——經不得扯。接著又說,當然,工作需要大家支持,這又好比寡婦生崽——拜託大家幫忙。」

朱懷鏡忍不住大笑,眼淚都出來了。高前喝了口茶,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將茶水噴了出來。他揩了揩嘴巴,繼續說:「後來,他就只說自己寡婦睡覺——上面沒人了。可是他又不甘心在梅次總是事事讓人,就網羅些部隊轉業幹部。他也不管你是海軍陸軍還是空軍,只要是穿過軍服的,願意投靠他,他都收編你。」

「還有就是拜把子兄弟了。或明或暗的把兄弟圈子到處都有。大家都知道,以陸天一為老大的拜把兄弟有八位,號稱八大金剛。有一次陸天一在會上專門批判過官場上拜把子的現象,說得聲色俱厲,大家反而更相信他是八大金剛的老大了。這些人說話往往此地無銀三百兩。據說全地區十個縣市中間有四位縣市委書記是陸天一的把兄弟,公檢法三個部門的一把手也是他的把兄弟。這事兒沒人說得清。」

朱懷鏡故意說:「說不清楚的事,說不定就是無中生有。」

高前笑道:「你真的不相信?」

朱懷鏡笑而不答,只問:「那麼邢子雲呢?」

高前說:「邢子雲看上去沒有網羅什麼幫派,卻聯繫著一批老幹部。他的資格最老,又自認為不得志,同一批退居二線的和離休的老幹部很有共同語言。關鍵時候,他就利用老同志的影響,向繆明和陸天一施加些壓力,可謂老奸巨猾。

「懷鏡,你是管幹部的副書記,你會面臨很複雜的局面。你知道嗎?這裡的官可是要花錢買的啊!」

朱懷鏡說:「沒那麼絕對吧。我相信你說的情況肯定存在,但並不是所有人的官都是花錢買下來的。要真這樣,不早就天下大亂了嗎?」

高前說:「你是領導,當然要這麼說。我完全可以說,梅次的官都是花錢買的。只是花多花少,或者怎麼花的區別。有個縣的縣長空缺了,上面有意讓管黨群的副書記接任。而管政法的副書記硬要爭這縣長位置,花了五十萬去疏通關係。結果錢花光了,縣長沒當上。他同朋友私下感歎,原以為花錢就能買著官當,看來錯了,還是要相信組織啊!新任縣長知道了,私下也同朋友說,這個傻瓜,有錢不會花,五十萬都沒當著縣長,老子才花三十萬就當上縣長了!我說這事都是有名有姓的,在梅次可謂盡人皆知。那當縣長的仍然當著縣長,當縣委副書記的仍然當著縣委副書記。」

這些話就不中聽了。這到底是哪個縣的事,朱懷鏡也不想知道,只是笑笑,說到別的事上去了。說到同學,朱懷鏡方知在梅次工作的大學同班同學,只有高前一人。高前便特別感慨,直說同學四年,真不容易。朱懷鏡儘管不太喜歡這個人,可到底也是凡人,免不了顧念同學之誼。但他不能明著許什麼願,只說:「老同學,今後多聯繫吧。」

高前似乎明白了朱懷鏡的暗示,卻又把這話理解成很禮貌的逐客令,就說:「老同學應酬一天了,該休息了。」

朱懷鏡起身同高前握手,送他到門口。本想送下樓去,順便在樓下走走。可又不想再找話說,就忍住了。再說也不想在高前面前顯得太客氣,還是保持些距離為好。朱懷鏡去洗漱間洗了洗,估計高前走遠了,就下了樓。他不想走遠,就在樓前的水池邊徘徊。他沒想到梅次竟如此複雜。心情一變,眼前的景物都變了,夜霧中的夭夭桃樹,竟似忸怩作態的庸俗女人。人生的機緣真是說不清。就說這高前,早從他的記憶中消失多年了,不料又在梅次碰上了。經歷了種種變故之後,朱懷鏡似乎有些宿命起來,覺得人世間看似聚散無常,只怕都是有因果根由的。這時聽見了於建陽的說話聲,知道他又帶著服務員來了。朱懷鏡懶得同他囉唆,便順著小徑去了屋後。這裡是個小花園,種著各色花草,還放著些盆景。抬頭一望,只見新月西移,銀星寥落,夜空有些曖昧。

《梅次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