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建陽總要找些事兒,天天往朱懷鏡的房間跑。他每次去了,居然都能找著個由頭,忙上一陣。比方洗漱間的鏡子有水印兒,浴池裡還有一根頭髮,地毯應該吸吸塵了。服務員總會被他高聲叫來,說她們哪裡又沒有弄好。朱懷鏡看著真是麻煩,若依他往日的脾氣,早發火了,卻只好笑笑。
這天是星期六,朱懷鏡沒事兒,想多睡會兒,卻早早地就聽得外面有人在說話,像是於建陽。朱懷鏡隱隱聽見他問朱書記什麼的。多半是於建陽想來看看他,卻不知道他是否起床了。朱懷鏡不去搭理,仍呼呼睡去。直聽得外面有嘈雜的叮噹聲,他才爬了起來,心想是不是賓館哪裡又在修個什麼。
他本是不敢在外面泡浴池的,總怕賓館的服務員敷衍了事,只將浴池、馬桶胡亂拿水沖沖,再貼上「已經消毒,放心使用」的紙條。可這些天見於建陽緊盯著服務員說,他也放心了。毛巾、浴巾、地巾都換了新的,水是藍色的,見著清涼。起床後,他放水舒舒服服泡了個澡。忽又望見洗漱台邊貼著的那張紙條,就樂了。他剛住進來就看見這張條子了,後來每次見著都覺得好玩。紙條上印著:
尊敬的賓客:
地球,是我們共有的家園。珍惜它,家園的天更藍,草更綠,水更清,空氣更新鮮。請加入到我們的環保隊伍中來吧!
請您將需要我們更換的毛巾、浴巾和地巾置於浴盆內。謝謝合作。
心想為著幾條毛巾,就戴上環境保護這麼大的帽子,真是想得出。有些人凡事就想拔高,總將雞毛蒜皮的事兒說成關乎什麼大計。朱懷鏡剛穿好衣服,就聽見了門鈴聲。他想八成是於建陽了。開門一看,卻是位服務小姐。「朱書記,於經理讓我問問您是不是把早餐送到房間裡來?」小姐有些緊張,一口氣說出了這麼長的話,慌得沒有斷句,最後就氣促了,聲音有些打滑。朱懷鏡見她紅了臉,便笑了笑,道了謝謝,說:「那就麻煩你了。兩個饅頭、一杯牛奶就夠了。」
過了一會兒,於建陽自己帶著服務小姐來了,卻是托著滿滿一盤子,有包子、煎餃、饅頭、荷包蛋、涼菜、牛奶。朱懷鏡皺了眉,說:「小於你就不怕麻煩。我能吃多少?說了,就只要兩個饅頭,一杯牛奶。」
於建陽並不把這話真當做批評,嘻嘻笑道:「朱書記你慢慢吃吧。我就是這樣,本不想吃的,吃著吃著,胃口就開了。」
朱懷鏡不再多說什麼,低頭吃早點。於建陽仍是四處看看,實在找不出什麼說的了,便抬手抹了抹臥室門頂。立馬就叫過服務小姐,伸著個指頭說:「你看你看,這是什麼?跟你們說了多少次了,不能放過任何衛生死角。你們呀,素質真是個問題。」
服務小姐大氣不敢出,手微微顫抖著,拿了抹布去抹門頂。於建陽又罵道:「這會兒又這麼勤快了,你沒看見朱書記在吃早點嗎?弄得灰塵翻天。」
朱懷鏡抬頭說:「沒事的,沒事的。」
服務小姐左右為難了,不知聽誰的。朱懷鏡便說:「不礙事,不礙事。」於建陽這才說了:「算了吧,過會兒再打掃。你先去吧。」
朱懷鏡吃完了,於建陽便叫服務小姐過來收拾。仍是剛才挨了罵的那位小姑娘,低眉順眼地進來了。慌忙間偏又出錯,盤子撒了,一地的麵點和涼菜。不等於建陽開口,朱懷鏡笑道:「小姑娘別急,沒事的,沒事的。」於建陽也不好說什麼了,只道:「朱書記就是隨和,難怪都說您平易近人。但我想您對我們賓館還是要嚴格些,這對我們有好處啊。」
朱懷鏡笑道:「別的不說,你先讓人把洗漱間裡的那個告示撕了吧。」
於建陽聽了眼睛睜得天大,想不起是什麼告示了。進去看了看出來,仍是疑惑,問:「朱書記的意思……」
朱懷鏡說:「只請賓客把毛巾什麼的丟在浴盆裡就行了,扯上什麼環保?」
於建陽又進去看看,出來說:「是的是的,環保好像最近上面不太講了,我們學習不夠,總跟不上形勢。我馬上叫他們把這事弄好。的確要注意政治學習,時刻跟上形勢啊!」
朱懷鏡就有些哭笑不得了,說:「小於,不要什麼事都往大道理上扯,幾條髒毛巾同政治有什麼關係?你們注意提高服務水平就是了。」
於建陽仍是似懂非懂的樣子,手腳卻是很快,馬上就要打電話。朱懷鏡搖手道:「又不是救火,哪用得著這麼急。」
於建陽總是欠著身子,本是副恭敬相,卻像是胃痛,正勉強忍著。「朱書記,我考慮呀,專門安排個素質高些的服務員給您服務。看朱書記您的意見。」
朱懷鏡說:「沒必要啊。我看這些小姑娘,都很不錯的。」
「我正在考慮,要進一步提高五號樓的服務水平,就從提高服務員的素質開始吧。」於建陽說。
「這是你們的業務工作,我就不能發言了。」見於建陽沒有馬上就走的意思,朱懷鏡只好笑道,「小於,好吧,你忙你的去吧。」
於建陽出去沒多久,又敲門進來了,帶著位服務小姐。朱懷鏡正在看書,內心本來頗寧靜的。見於建陽又來了,他隱隱不快,卻只好忍著。「朱書記,這是小劉,我們賓館的服務明星。從今天開始,就由小劉照顧您的生活。」於建陽望著朱懷鏡使勁兒笑。
「小於,我說了,不用專門安排人。」朱懷鏡說。
於建陽說:「我知道您會說我的。也不是安排專人,五號樓二樓就由小劉和另外一位小周值班,總共八個套間。但朱書記的房間就只由小劉收拾,不能誰都可以進您房間。您有什麼事,叫聲小劉就是了。」
「我會盡全力做好服務的。」小劉站在於建陽身後,粲然而笑。朱懷鏡怕她難堪,不再多說什麼,只道:「好吧。我覺得這裡很不錯的,很好。我就只在這裡休息、看書,一個人,很簡單的。」
小劉問:「朱書記,可以打掃房間了嗎?」
朱懷鏡點頭道:「行行。」
於建陽說聲不打攪了,便出去了。朱懷鏡坐在客廳裡看書,由小劉忙去。小劉動作很快,卻靜無聲息,風一樣飄來飄去。她一會兒就收拾完了臥室,然後關了洗漱間的門,在裡面衝沖刷刷。朱懷鏡就怕洗漱間的衛生搞得太潦草了,聽小劉在裡面忙了好久,很是滿意。小劉出來了,說聲「打攪朱書記了」,就開始收拾客廳。朱懷鏡朝她笑笑,仍埋頭看書,隨意瞟她幾眼,見這姑娘的身段很好。眼看著小劉忙完了,朱懷鏡抬頭問道:「小劉叫什麼名字?」
「我叫劉芸,芸芸眾生的芸。」劉芸回頭應道。
「哦,劉芸。看你年紀小小的,才參加工作吧?」朱懷鏡見她前額鼓鼓的,沁著些汗星兒,像清晨帶著露珠的瓜果。
劉芸便停了下來,站在他面前,說:「不小了,都十九歲了。我去年下半年才來的,做了不到一年哩。」
「還說不小了,才十九歲啊!是個孩子啊!」朱懷鏡哈哈笑著,見她的嘴唇微微撮起,有著天然的稚氣,「小劉你請坐吧。」
「我們是不可以在客房裡坐下來的,要是被於經理發現了,又要罵人,又要扣錢。」劉芸低了頭,她那頭髮又黑又濃。
朱懷鏡笑道:「這不是客房,等於是我的家了。你就隨便吧。」
「謝謝您,朱書記。」笑容從她的嘴唇邊慢慢漾開,氤氳了整張臉龐。她遲疑著,在朱懷鏡對面的沙發上坐了下來,側著身子。她手裡拿著塊干抹布,在沙發扶手上輕輕搓著。朱懷鏡不經意望了望她的手,那手腕白嫩而圓實。
「於經理反覆說,要我一定保證朱書記休息好,要我隨叫隨到。我只怕做不好,請朱書記多批評。」劉芸抬眼望望朱懷鏡,又低下頭去。她有些發慌,壓抑著緊張的呼吸,胸脯的起伏就顯得緩慢而悠長。
朱懷鏡笑著說:「你別聽你們於經理說得那麼嚴重。我說了,我的生活很簡單的,沒太多事麻煩你們的。你也別著急,平時怎麼做的,就怎麼做吧。」
劉芸額上的汗星兒越凝越多。朱懷鏡客氣了幾句,就讓她自己忙去。劉芸趕快點頭道謝,飛快地出門去了。
星期一上午,朱懷鏡在辦公室瀏覽《梅次日報》,居然見上面有篇關於他親自修改梅園賓館浴室告示的新聞報道,說他非常重視賓館管理工作,不放過很細小的問題。原本沒什麼事兒,這篇報道居然也寫了一千多字。朱懷鏡有些生氣,心想於建陽真是多事。這是他頭一次在《梅次日報》亮相,竟報道了這麼個芝麻小事兒。
朱懷鏡在外面吃了中飯,回到梅園。於建陽在大廳裡碰著了他,便隨在後面,無事找事拿些話說。朱懷鏡一言不發,上了二樓。劉芸正站在服務台裡,見他來了,一笑,臉就紅了,忙跑去開門。朱懷鏡只勉強笑笑,臉仍沉下了。朱懷鏡放下提包,坐下了,才說:「你進來吧。」於建陽進去了,問:「朱書記吃了飯沒有?」
朱懷鏡並不回答他,只問:「今天《梅次日報》上的報道,是你叫人弄的嗎?」
於建陽不明白朱懷鏡的意思,便問:「朱書記,有什麼問題嗎?」
朱懷鏡陰著臉,說:「什麼大不了的事?也值得報道?」
於建陽忙說:「我知道朱書記不喜歡宣揚個人的。是我們辦公室的年輕人寫的稿子,我會批評他們,叫他們今後一定注意。」他說著就抓起了電話。朱懷鏡更加生氣了,說:「小於,別什麼事都弄得緊張兮兮、人心惶惶的,你過後當面同辦公室的同志說說就行了。」於建陽點頭稱是,卻始終弄不懂朱懷鏡為什麼生氣。
晚上,地委開會,直開到深夜十一點多。這是朱懷鏡到梅次後頭一次參加地委會議。越是到基層,開會越是拖拉。也不能完全怪下面的領導不乾脆,因為越是到下面,事情越具體,也越龐雜,很多會往往是大雜燴、一鍋煮。今晚先是研究經濟工作,後來幾位書記留下來研究幹部問題。他真有些累了,上了車便微合雙目。直到皇冠轎車爬上那道緩緩的斜坡,輕巧地彈了一下,他才睜開眼睛,知道到梅園五號樓了。
無意間朱懷鏡看見樓前花園的桃樹旁,一男一女,抬手遮擋著車燈的強光,那樣子既想看清車號,又想往樹叢裡躲閃。他們準是要來拜訪他的。這麼晚了,竟然還有人候在這裡。只願他們不是找他的,他想早些休息了。
他才到任幾天,門庭就熱鬧起來了。每到晚上,總有人上門來。要麼就是部門領導來匯報工作,要麼就是在梅次工作的烏縣老鄉或是財院的同學來聊天。他正宗的大學同學只有高前一人,可如今前五屆後五屆的,都上門攀同學關係來了。朱懷鏡不敢怠慢他們,怕落下個不認人的壞名聲;可又不便同他們太熱乎,自己根基不牢,不想讓人說他玩圈子。雖說梅次這地方流行玩圈子,但誰也不是張張揚揚地玩。這圈子那圈子,都有些地下黨的味道。朱懷鏡同那些老鄉或同學相處很客氣,卻又留有餘地,不過誰誰怎麼樣,心裡慢慢地都有了底。說不定有一天會用得著他們的。
朱懷鏡下了車,他的秘書趙一普就做出也要下車的意思。朱懷鏡就搖搖手,說:「小趙,你不要下車了,太晚了,休息吧。」趙一普便開了車門,將下欲下的樣子,恭謹地說:「朱書記,那您就早些休息。」司機楊沖也忙說了幾句客氣話,唯恐輕慢了。每次回來,朱懷鏡都不要小趙下車送他上樓,可小趙每次都要做出要下車的樣子。趙一普不嫌麻煩,朱懷鏡也沒覺得這樣有什麼不自然。趙一普才跟他幾天,就很讓他滿意了。小伙子腦子很活,手腳勤快。如果哪天趙一普沒有做出要下車送他的樣子,他反而會覺得不對勁的。
剛從空調車裡出來,感覺熱浪有些逼人。如今這氣候越來越有脾氣了,四月才過,就有些夏天的意思了。人們才脫了羊毛衫,馬上就穿襯衣了。有點像這年頭的愛情,省去了很多煩瑣的細枝末節,從手拉手直接就通向了床。朱懷鏡暗自幽默著,就進了五號樓大廳。裡面開著空調,立即涼爽了。
他腋下夾著公文包,昂首挺胸,目不斜視,私下裡卻仍在擔心那躲躲閃閃的一男一女是不是來找他的。不是就好,他真想睡覺了。官一天天當大了,他的目光也一天天直了,不輕易往兩邊閃動一下,回頭顧盼是絕對不可能的,也就不隨便同人點頭打招呼,就是碰上下面的人叫朱書記好,他也只是不失禮貌地回道好。這好字聽起來不像是從嘴巴裡出來的,而是鼻孔裡哼出的。有時也可以對別人的問好充耳不聞,只顧梗著脖子往前走。這不但是為著必要的尊嚴,事實上也不可能見人就笑嘻嘻地點頭。他從地委大院裡走過,碰面的人多半都想同他打招呼。他如果也像常人,逢人就點頭,一天到晚不像雞啄米似的?那樣不僅沒人說你平易近人,反而說你沒有官儀官威,甚至還會說你像個滑稽小丑。不過迎面而來的人們,他並不是沒看見,都看清了。碰上應該招呼一聲的,他決不會疏忽過去的。有些人碰上領導,以為領導只在抬頭看天,就僥倖躲過了,不向領導問好,其實是傻瓜。領導高瞻遠矚,就連你猶猶豫豫躲躲閃閃的樣子,他都早看清了,說不定正在心裡冷笑你哩,說不定記了你一筆小賬哩。當然朱懷鏡不至於這樣小家子氣,他理解下面的人。他自己還是普通幹部時,見有些領導成天繃著個臉,眼珠子直得像木魚眼,覺得奇怪。心想你當領導的成天一張苦瓜臉,讓別人難受還不說,自己也難受啊!那樣一定短命!不曾想到頭來他自己也這樣了。怎樣做人,由不得自己的。
雖是累了,可他上樓的時候,仍有意讓腳步顯得有彈性些,挺著腰桿子。耳朵卻注意著下面的樓梯聲,看那一男一女是不是尾隨而來了。沒有聽到腳步聲,他便放心了。
劉芸見了他,叫道:「朱書記您好。」忙拿了鑰匙卡去開門。朱懷鏡說自己有鑰匙卡,用不著麻煩。劉芸只是回頭笑笑,開了門,說道:「朱書記您請。」他總覺得劉芸熱情中帶著幾分羞澀。
朱懷鏡徑直去了洗漱間,刷牙,洗臉。門鈴響了,他停下來,望著鏡子裡的自己,滿嘴的牙膏泡泡。他聽聽門鈴聲,不想去理會,仍舊刷牙。可門鈴又響起來了。他有些來火了,稀里嘩啦地沖一下臉,抓著毛巾揩乾了,慢吞吞地走過會客廳,去開門。
拉開門,他的臉上就掛著笑容了。心裡再怎麼有火,人家上門來了,還得笑臉相迎。他先看見的是位大眼睛的女人,睫毛又長又翹,微笑著叫道:「朱書記好。」女人身後是位小伙子,也微笑著。
「請問二位……」朱懷鏡問。
那女的嫣然一笑,說:「朱書記,我是吳弘的表妹……」
「哦哦,吳弘的表妹?請進請進!吳弘早就給我打了電話,說起你們。這幾天我正想著這事兒,怎麼不見你們來?又不知道你們電話,不好同你們聯繫。」朱懷鏡很是客氣。兩位進屋坐下了,朱懷鏡才問:「這位就是你的弟弟舒天?」
小伙子忙點頭道了朱書記好。女人自我介紹:「我叫舒暢,在地區物資公司工作。」朱懷鏡望了眼舒暢,就感覺自己眼睛發脹,臉皮發癢,禁不住想抬手去抓自己的腦袋。他忍住所有不自然的舉止,盡量顯得從容些,卻奇怪自己怎麼會這樣。他想起身替客人倒茶,卻感覺雙腳發硬似的,怕自己手足無措,就含糊了。這時,劉芸卻敲門進來,問:「需要給客人倒茶嗎?」朱懷鏡笑著點點頭,道了謝謝。劉芸倒了茶,輕聲說道打攪了,馬上出去了。
朱懷鏡便同舒天交談起來,始終不看舒暢一眼。舒天像是很健談,問一答十。舒暢嫌弟弟話說得太多了,望他一眼。朱懷鏡卻見這小伙子談吐從容,不似剛進門那樣顯得拘謹,人也長得清爽,倒有些欣賞了,問:「你說電視台的舒瑤是你姐姐?她可是我們地區最出色的播音員哩。」
舒暢替妹妹謙虛道:「哪裡啊,她才出道,還要您朱書記多關心才是啊。今天她本想一塊兒來拜訪朱書記的,晚上有節目,來不了。」又說:「這幾天都準備過來看您的,見您這麼忙,就不好意思。」
「不用客氣,吳弘同我既是同學,又是很好的朋友,你們就該隨便些。」朱懷鏡瞟了一眼舒暢,飛快收回目光,轉過頭問舒天:「你哪裡畢業的?工作幾年了?」
舒天回道:「荊都大學中文系畢業的,工作三年了,一直在地區總工會。現在正在讀在職研究生,函授,快畢業了。」
朱懷鏡點點頭,笑著說:「吳弘在電話裡說了你的事。他在北京神通廣大,我不敢不買他的賬啊!好吧,你把報告放在這裡吧。」
聽朱懷鏡說了好吧,姐弟倆顧不上替表哥客氣幾句,就站了起來,直道太晚了,還來麻煩朱書記。朱懷鏡也站了起來,只是笑笑,算是道了沒關係。自然又為他倆帶來的禮物客氣幾句,實在推辭不了,就收下了。無非就是些煙酒,沒什麼大不了的,加上畢竟又是同學的表親,收了他們的人情也說得過去。朱懷鏡站在門口,目送他們姐弟倆,表情很客氣。走廊裡空無一人,劉芸已在服務台邊的值班室睡下了。舒暢走在她弟弟的後面,朝朱懷鏡揮手。朱懷鏡這才沒事似的望著她,微笑著。這女人太漂亮了,簡直叫人看著心底發虛!舒暢在拐彎下樓的那一瞬間,她那雪白的手臂揮動著,亮亮地一閃,隱去了。
朱懷鏡關上門,依舊去洗漱間洗臉。可他眼前總隱隱約約閃著一道白影子,就像平時抬頭望燈時正好停電了,那燈的幻影仍在黑暗中揮之不去。剛才他不敢仔細打量舒暢,似乎她長得很白,身材高挑,眼睛大大的叫人不敢對視。穿的是白色上衣,紅底碎花長裙。那襯衣無袖,卻又是布扣,豎領子,緊匝匝的勾得人很豐滿的樣子。不知怎麼回事,今天見了舒暢,他竟窘得像個小男生。他也算是有閱歷的人了,怎麼會這樣?她的妹妹舒瑤倒是常在電視裡看見,算是梅次電視台最漂亮的播音員了。兩姐妹長得很像。他剛到梅次那幾天,很不習慣看本地台電視,總覺得比市裡差了個檔次,就連那些播音員都有些土氣似的。但他是地委領導,不看本地新聞又不行。過了沒幾天,倒也習慣了。慢慢地就熟悉了幾個主要播音員的名字。印象最深的就是舒瑤,她留著短髮,眼睛也很大,唇線很分明。
前些天,吳弘專門打來電話,推薦他的表弟舒天。吳弘的意思是,最好安排舒天當他的秘書。他滿口答應了,心裡卻有些猶豫。物色秘書,草率不得。再說現任秘書趙一普,是地委辦安排的,跟他沒多久,不便馬上換下來。領導不能自己指定秘書,這也是地委的規定。他想先把舒天調到地委辦,看一段再說。凡事總得有個程序,相信吳弘也會理解的。
吳弘算是他們那屆同學分配得最好的,進了北京。可早些年,吳弘總感到不如意,常打電話給他,說些洩氣的話。北京實在是太大了,太高深莫測了,任何一位自負的天才,一旦到了北京,都會自歎平庸。吳弘總說自己,聽起來在什麼鳥部裡上班,其實什麼玩意兒都不算。那會兒,朱懷鏡正當著烏縣的副縣長,在吳弘看來,卻是大權在握了。後來吳弘倒也一步步上去了,可他仍覺得沒多大意思。他說北京高官太多了,倘若把那些高官作為人生的參照系,總令人英雄氣短。於是他就在混到副司級的時候下海了。先是開辦著部裡下面的公司,干了沒幾年就另立門戶,創辦了圖遠實業有限公司。吳弘畢竟是在政府部門幹過的,人緣廣,門路通,又懂得辦事套路,只五六年工夫,就成赫赫有名的民營企業家了。
朱懷鏡躺在床上,翻開一本《瞭望》。他一個人在梅次,夜夜孤枕,睡前總要翻翻書,習慣了。可是電話響起來了。他手微微一抖,知道又是夫人陳香妹了。拿起電話,聽不到聲音,果然就是她了。香妹沒有送他來梅次,也一直沒來看望他,倒是三天兩頭打電話過來,同他商量離婚的事。電話鈴總是在深夜裡響起,這會兒他忙了一天,早頭昏腦漲了,剛剛躺下;遠在荊都的香妹也忙完了家務,兒子已做完作業,上床睡覺去了。電話通了,往往先是無言,再是爭吵,最後又在無言中掛斷了。他知道自己對香妹的傷害太重了,卻又打定主意不同她離婚。哪怕兩人是名義夫妻,也得這麼將就著。他現在說不上在走順風船還是逆水船,不能因為婚姻問題再添亂子。
早在五六個月前,他還在荊都候任,香妹就提出要分手。他死也不答應。他是灰著心思,又似乎帶著幾分滄桑意味赴梅次來的。他內心的況味,不像去赴任地委副書記,倒像是發配滄州。外人自然不明白他內心的苦楚,看上去他依然是春風滿面的樣子。他來梅次時,恰好是暮春,城外滿山的桃花正落英繽紛,他暫住的梅園五號樓前也是桃花夭然。
他來梅次後,也一直沒有回過荊都。如今流傳著幾句順口溜,說的是領導幹部夫妻分居:領導交流,汽車費油;丈夫瀟灑,妻子風流。他在荊都的經歷太銘心刻骨了,不敢再發生什麼「瀟灑」的故事。很久沒有梅玉琴的消息了,不知她怎麼樣了。
他十分害怕在深夜聽到電話聲了,便把電話鈴聲調得很小。可更深人靜的時候,他已疲憊不堪,正睡意模糊,電話仍會響起。沒想到調小了的電話鈴聲,感覺更恐怖。那聲音像是穿過厚厚的地層,從陰風淒厲的冥宮裡傳來的,恍若游絲,淒愴幽咽。他會驚恐地醒來,心臟跳得發慌,呼吸急促,身子像要虛脫了。他總是木頭人一樣拿著電話,不再說太多的話,也不同香妹爭吵,聽她講,任她嚷,等著她掛了電話。
今晚他也沒說什麼話,香妹說著說著就哭了起來。朱懷鏡只說了兩聲「你不要哭嘛」,就不再多勸,由她哭去。電話在香妹的哭聲中掛了。
他本來很累了,卻沒有了睡意。想起自己這些年在荊都經過的事,樁樁件件歷歷在目,又如同隔世。來梅次之前,他去看守所探望了梅玉琴。她的臉蒼白而浮腫,目光有些呆滯了。他很想知道她的近況,卻不敢再去看望她,也不敢向朋友打聽。
突然想起了兒子琪琪,朱懷鏡心頭便緊了一陣。窗簾是嚴嚴拉著的,房裡黑得似乎空間都消失了。他甚至產生一種錯覺,感覺自己並不是躺在床上,而是在無盡的黑暗裡飄蕩,就像太空裡的一具失重的浮屍。黑暗裡,他像是看見了兒子的眼睛在眼前閃著。早在荊都,他很得意的時候,突然發現兒子的眼神令人捉摸不透了。他為此深深地不安。他越來越有種奇怪的聯想,覺得兒子的眼珠子就像一隻潛伏在洞口的老鼠,躲閃,逡巡,窺視,怯懦,狡獪,陰冷……什麼味道都有。
他的生活糟透了!但是,他只能將滿腹的苦水,同他的領導藝術、涵養、隱私等等,一股腦兒包裹在滿是脂肪的肚皮裡,不能晃出一星半點兒。他新來乍到,一言一行,關乎形象啊。
這些天,他暗自琢磨著繆明和陸天一,發現他們的確是明和暗鬥。朱懷鏡準備裝糊塗,不介入他們之間的任何紛爭。他分管組織工作,下面部門看上去也還算聽他的。這就行了。他記得十多年前,有一次在火車上同鄰座閒聊,越聊越熱乎,簡直快成朋友了。就在他準備遞名片給人家時,猛然間想到:誰知道這位仁兄是什麼人,他馬上打消了遞名片的念頭。這不過是一件誰都可能碰上的小事,卻讓他感悟到了某種關乎人生的啟迪:火車上,只要求鄰座手腳規矩就行了,免得你打瞌睡的時候他扒你的錢包;工作中,只要求同事能與你配合共事就行了,不在乎他是否真誠高尚等等。他越來越懷疑人是否能真正瞭解別人,他甚至時常覺得對自己都不太瞭解。那麼有什麼必要在乎這些溫文爾雅的同僚和下級是些什麼人呢?
可有些事情,是沒法迴避的。今晚最後研究幹部安排時,朱懷鏡就覺得不好辦。他雖是管幹部的副書記,但組織部提出來的方案,多半是繆明和陸天一授意的。他剛來梅次,不可能有過多的發言權。發言權同職務並不完全等同,還得看你的資歷、根基、人緣和影響力等等。他是個聰明人,不想過多發表自己的意見,只想在會上探探底細。
這樣的會議,領導同志們說話雖然含蓄和隱晦,卻並不妨礙意圖的表達。那一張張臉,或嚴肅,或隨和,或空洞,卻一律顯得極有涵養。要從這些臉譜上琢磨出些真實的東西,幾乎比居里夫人提煉鐳還要艱難。朱懷鏡卻是位天才的化學家,他將這些人的鼻子、眼睛、眉毛、嘴巴和哈欠,攪和在一起,很快便提煉出一個真實:繆明同陸天一的確是面和心不和。其實這是老同學高前早就同他說過的,他不過是一次又一次地暗自驗證。
今晚的會議上,朱懷鏡不可不說話,又不能亂說話。他說官話從來就慢條斯理,今晚把節奏放得更慢了,斟酌著每個措辭。他內心想著繆明,卻又不便明著得罪陸天一,還得顧及向延平和邢子雲。繆明的手總摩挲著下腹,不知是胸有成竹,還是心底發虛。這種研究幹部任命的會議,讓他感覺是幾位頭頭兒分贓。會議自然開得很拖拉,最後幾項幹部任命提議總算原則通過了,只是一項財政局副局長的提議被否決了。除了朱懷鏡,誰都清楚,擬任這把副局長交椅的陳冬生,是陸天一當年任縣委書記時的秘書,如今是行署秘書一科的科長。朱懷鏡見會議老僵著也不行,他畢竟又是管幹部的副書記,也不明底細,就說既然這個方案不太成熟,就先放放吧。會議這才在一片哈欠聲中散了。
朱懷鏡起身時,見繆明望著他不經意地點了下頭。他心裡微微一震,背上幾乎冒汗。他立即明白,繆明是在向他表示謝意。他想既然自己的用意繆明心領神會了,陸天一也自然心裡有數了。朱懷鏡畢竟是見過風浪的,任何複雜的人事關係都不害怕,只是覺得不便過早陷入兩難境地。
朱懷鏡慢慢有些睡意矇矓了,可腦子裡仍半夢半醒地想著今晚的人事任免。他畢竟剛來梅次,還不完全清楚那些人事關係的來龍去脈,說不清誰是誰的人。陳冬生面長面圓他都不知道,但他只說了句「放放吧」,可能就改變了這個人的命運。官員們說到「放放」,語氣總是輕描淡寫的,含義卻變化莫測,有時是暫緩,有時是拖延,有時是束之高閣。朱懷鏡隱約覺得,今晚的人事任免,陸天一佔著上風。他暗中偏向繆明,也說不清妥與不妥。他似睡非睡,腦子猛然一震,驚醒過來。外面路燈的光亮微透進來,房內的一切都空幻而怪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