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二十五日,將是朱懷鏡終身難忘的日子。王莽之帶著市委組織部長范東陽,親赴梅次。梅次地委班子正式調整了。朱懷鏡出任地委書記,印證了外界謠言的真實。專員名叫沈淵,原是吳市常務副市長,也到任了。繆明仍回荊都去,任市政府秘書長。陸天一調市紀委,任常務副書記。棋局已定,人們倒沒多少湊熱鬧的興趣了。不過大家仍關心著一件事,朱懷鏡上來後,吳飛案會有什麼新進展?聽說吳飛已被押往外省了,在荊都哪裡都不安全。
新舊班子的交接,當著王莽之的面,在會上就進行了。場面自是熱烈。繆明和陸天一都滿臉笑容,都說了感謝市委和王書記之類的話,當然也都向朱懷鏡和沈淵表示了祝賀。程序很規範,就像有人導演過似的,自然也就有些像演戲了。
晚上,王莽之在梅園五號樓208房間裡,同朱懷鏡長談到深夜。這正是他的公子王小莽上次來梅次住過的房間。王莽之懶懶地靠在沙發裡,兩手攤開,抓在兩邊扶手上。王莽之高而瘦,手就顯得特別長,有點像長臂猿。最近,關於王莽之的說法越來越多,有些話很不好聽。有人說,王莽之手很長,就是一語雙關。而朱懷鏡眼前的王莽之,在柔和的燈光下,是位仁厚的長者。「懷鏡哪,市委非常重視你,非常信任你。梅次工作基礎不錯,不過這兩年班子協調有些問題。我個人的看法,繆明是個書生,不行。就讓他回去給市長寫《政府工作報告》吧。人盡其才嘛。陸天一有魄力,毛病就是太自負,遇事不繞彎子。也不行。你呢,我個人的看法,是柔中有剛,剛柔相濟。既有原則性,又有靈活性;既有實際工作經驗,又有較好的理論修養。好啊,好啊。」王莽之總是強調他「個人的看法」,看似平常,卻別有深意。官場中人發表意見,口頭禪總是「個人看法」。不同人說到「個人看法」,意思大不一樣。通常下級在上級面前表明自己說的是「個人看法」,有謙虛的意思;上級在下級面前表明自己說的是「個人看法」,看上去也是謙虛,其實是強調個人權威了。而王莽之這個時候講的「個人看法」,除去通常意義,還附加了新的內涵,說明他個人對朱懷鏡格外器重,有私人之誼。
「王書記,請您多關心,多支持。梅次幹部隊伍素質總體上都不錯,但問題也不少。下一步,扭轉作風,是個大事。工作問題也不少,總的說來是經濟效益不高。我不會忙著出政績,出經驗,而是想抓住一些基本的、具體的工作,抓實抓牢。總的想法是,從宏觀著眼,從微觀入手。」朱懷鏡注意既把自己的思路盡量講透,又不能講得太冗煩。
王莽之讚賞道:「好啊。我早看出來了,你是有思想的。一味地忙著出政績,難免會出現虛的、假的、空的東西。靠樹幾個供上級領導參觀的典型,搞樣板政績;或者在數字上打歪主意,搞泡泡政績;或者靠秀才們寫幾篇經驗材料,搞文章政績,等等,害死人。對此我們是有教訓的。」
朱懷鏡卻是越發謙虛著,說:「您剛給我戴上書記這頂帽子,我還沒多少準備。我會認真思考一下,自己到底要怎樣執政一方,實幹一場。我到時候拿個大致工作思路,報請王書記批示。」
王莽之的聲音突然低了下來,表情也神秘起來,說:「李龍標同志身體不好,要調整一下。暫時不急,緩緩再說。你考慮考慮,誰接任合適些。」
「好吧,我會認真考慮的。」朱懷鏡心領神會,知道王莽之有意給他個人情做,讓他自己從梅次推薦個同志任地委副書記。雖然只是一個地委副書記人選,對樹立朱懷鏡的威信卻是意義重大。誰能在任用幹部上說得起話,誰就有威信。
王莽之很滿意的樣子,點頭而笑:「好好。鄭維明死了,案子就不要久拖了,盡早結案。他老婆還到處告狀,有什麼告的?吳飛案也是一樣。這是全市今年發生的最大的案子,影響很大。全市人民都在看著你們,同時也都在議論、猜測,也流傳著很多謠言,真有些人心惶惶的味道了。也要快辦快結。拖久了,渙散人心啊!」
朱懷鏡應道:「您知道,這兩個案子過去都是繆明同志親自抓。我會召集有關同志認真研究的,盡快辦結。」
王莽之臉作慍色,說:「怪了,他一把手,管個具體案子幹什麼?那龍標同志管什麼去?如此越俎代庖,難怪搞不好團結!」
朱懷鏡只是笑笑,沒有說話。他想王莽之只是想說說繆明而已,他明知道李龍標身患癌症。他替繆明解釋顯然沒有意義。私下又想:如果按照王莽之自己的邏輯,一個地委書記不必親自抓具體案子,那麼市委書記王莽之對這兩個案子也未免太關心了。朱懷鏡心裡不以為然,臉上卻燦爛地笑著。
談到最後,王莽之開始打哈欠了,朱懷鏡忙說太晚了,就要告辭。可王莽之談興仍濃,說:「我並不困啊,再扯扯吧。平時,也難得有這麼多時間同你這些書記們說說話。」但朱懷鏡硬說要讓王書記休息了,說他已經很不安了。王莽之這才站起來,同朱懷鏡緊緊握手,還在他肩頭重重拍了幾板,很是殷切。
出了門,朱懷鏡遲疑半晌,還是按了范東陽的房間門鈴。范東陽還沒睡下,開了門,見是朱懷鏡,忙請他進去坐。朱懷鏡進去了,卻不坐下,只道:「太晚了,我就不坐了。王書記找我談話,談到這個時候。本想早些過來看看您的。」
范東陽笑道:「我們之間就不要客氣了,有的是時間扯談啊。」
朱懷鏡告辭出來,踩在走廊猩紅色地毯上,步子格外輕快。他感覺范東陽的架子又放下來許多了。他說「我們之間」,分明是將朱懷鏡平輩待之了。他說「有的是時間扯談」,言下之意就是兩人要做老朋友了。
繆明和陸天一是隨王莽之一道離開梅次的。他倆自然也得由王莽之陪著,去各自單位與同志們見面。兩人報了到,先後又回到梅次,處理些雜事。朱懷鏡依禮,去拜訪了兩位。同陸天一見面,兩人沒多說什麼,只幾句客氣話就算完了。繆明正在辦公室清理東西,弄得很亂,卻留朱懷鏡坐了好一會兒。看來繆明想說些什麼。
「懷鏡啊,這就看你的了。」繆明微笑著,看上去像是千斤重擔落了地,求之不得的樣子。總算沒見繆明改文章了,他的手卻仍是在下腹處摩挲不停。
朱懷鏡笑道:「我還不是按既定方針辦?只要按你定的路子,亦步亦趨,不出麻煩就行了。」
繆明搖頭道:「懷鏡你就別謙虛了。領導和同志們都說你有思想,背後叫你朱克思。但是,困難也不少啊。」
朱懷鏡點頭稱是,接著又搖搖頭,無可奈何的樣子。心裡卻在想自己原來替繆明預測仕途,以為他會從地委書記位置走上市委常委、市委秘書長的位置,最後當市人大副主任或是市政協副主席。沒想到,連市委秘書長都沒當著,只給他個市政府秘書長干。朱懷鏡就更加明白王莽之說過的「安置」的意思了。所謂安置,就是把你放在那裡,同放東西沒什麼兩樣。還有很多情況下的人員安排,都是說安置,或者說妥善安置。安置的意思早已注定,再說如何「妥善」都沒多少意思了。
繆明說:「梅次最大的問題在於,幹部個體素質都不錯,整體合力上不去。根子在哪裡?你過去是管幹部的,比我清楚。我建議,你要徹底扭轉梅次幹部當中玩圈子的宗派主義問題。上次幹部調整,按你的意見,拖著不辦,看來是對的。你自己接手,就主動了。」
繆明這番話倒也掏心掏肺,卻也有些奉迎的意思。朱懷鏡說:「這是你的功勞,我要感謝你啊。」
「目前最棘手的是吳飛案。我就弄不明白,一個民營企業家,按過去講法,不過就是個體戶,怎麼會有這麼多人關心?上面有人不斷打電話給我,要我快辦快結,不要過多糾纏細枝末節。這中間就有問題了。也許,我不該在吳飛問題上太認真吧。」繆明的手終於停在下腹處了,頭偏向一邊,望著窗外。
繆明到底流露出了不滿情緒,朱懷鏡聽了,心裡明白八九分了。他立即想到了誰。如果真如他所猜測的,他也難辦了。望著略顯沮喪的繆明,朱懷鏡覺得他到底還算個正派人,不過有點兒迂。但他不能當面說「繆明同志你是個正派人啊」。正派本是做人的底線,現在卻成了對人的最高評價了。豈不荒唐?
不久就流傳開了所謂梅次新十大怪的順口溜。梅次同很多地方一樣,自古就流傳著什麼十大怪,朱懷鏡剛來時聽說過,卻記不全了。而這新十大怪,因為同他自己有關係,便記下來了:
去的一個是傻蛋。
上的一個樣樣慢。
走路還比坐車快。
自己東西自己買。
農民伯伯不出汗。
工人叔叔不吃飯。
幹部用錢別人賺。
貪污分子穿得爛。
警察要比小偷壞。
腐敗頭子反腐敗。
頭一句說的是繆明。大概繆明的傻,在梅次是婦幼皆知了。看來繆明自鳴得意的道德文章,在梅次是行不通的。第二句就是說他朱懷鏡了。他說話慢條斯理,走路踱著方步,就連笑也是讓嘴角慢慢咧開。有人說他作報告的語氣,很適合致悼詞。他便安慰自己:也許因為梅次亟待解決的問題太多,幹部群眾盼著他快刀斬亂麻吧。如此一想,倒也沒什麼惡意。第三句講的是梅次城市和交通管理混亂,坐車不如走路。第四句就是講曙光大市場了。因為沒有什麼生意,便諷刺商家之間只好你買我的,我買你的,就等於自己買自己的東西了。第五句講的是農民土地撂荒。種地划不來,不種了,哪用得著出汗?第六句講的是工人下崗,只好餓肚子了。第七句不用多說,人人明白。第八句講的是前不久自殺死了的鄭維明,平時不修邊幅,簡直還有些邋遢,不料是個巨貪。第九句也不言自明,反正百姓對警察沒什麼好話說。第十句講的就是陸天一了。梅次人都說他是個大貪官,卻調到市紀委去了,專門負責反腐敗。新十大怪,打頭和押後的都是原黨政一把手,就怪上加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