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懷鏡的北京之行神不知鬼不覺。尹正東因為參與了這次准地下工作,總說不出的興奮。他跟在朱懷鏡後面走了一趟,本來什麼也沒見著,感覺就像見了大世面。朱懷鏡水有多深,山有多高,他摸不著頭腦。尹正東本是個嘴巴靠不住的人,可是這次神秘之旅,他不會向外吐出半個字。他相信自己上層秘密知道得越多,就越有臉面。秘密說出來了,就不是秘密了,似乎臉面就會縮水。其實他什麼也不知道,只是在小馬看來,他是掌握所有內情的。小馬並不知道那塊石頭有什麼稀罕,值得專門送到北京去。偏偏越是這樣,就越有幾分高深。小馬看尹正東,又多了幾分崇敬;好比尹正東對朱懷鏡,幾乎是敬而畏之了。
從北京回來不久,朱懷鏡去荊都開了個會。會議規模不大,只是各市和地區的書記參加。王莽之身著白色西裝,皮鞋也是白色的。頭髮本來早就白了,卻焗了油,黑得發亮。六十多歲的人了,依然紅光滿面,目光炯炯。他進了會議室,微笑著叫道同志們好,就同大家一一握手。他握著部下的手,都會寒暄幾句,有時還會拍拍人家的肩膀。他走到朱懷鏡面前,只伸手輕輕一帶,敷衍過去了,也沒有說一句話。王莽之的臉是做給所有人看的,仍是滿面春風,手卻是軟綿綿的,只有朱懷鏡一個人才感覺得到。
會議室北面那張乳白色雙人皮沙發,總是王莽之獨自坐的。兩年前,王莽之從外地調來荊都,頭一次開會,往這張沙發裡一靠,就再也沒有第二個人去坐了。他總喜歡坐在沙發中間,手往兩邊誇張地攤開,架著二郎腿,搖晃著。雙人沙發就成了單人沙發了。他說話時,頭老喜歡兩邊擺動,目光便在一百八十度的扇面上睃巡。市長總是坐在旁邊的單人沙發裡,斜對著王莽之,顯得很謙卑。
這時會議還沒有正式開始,王莽之同大家閒聊,顯得神采飛揚。他眉目含笑就像菩薩,挨次注視他的部下。但他的目光卻怎麼也不往朱懷鏡的臉上瞟一下。朱懷鏡卻是沒事似的笑著,視線跟著王莽之的目光走。而王莽之的目光,就像夏天裡討厭的蚊子,嗡嗡叫著,近了近了又遠了,怎麼也打不死它。
朱懷鏡心想,這個白衣白褲白皮鞋的人,算是徹底得罪了!
王莽之爽朗的笑聲在會議室裡蕩起了回聲,而朱懷鏡只覺右手心膩膩的就像滿是鼻涕。王莽之的手掌軟軟的,滑滑的,濕濕的,讓他很不舒服。會議終於正式開始了,王莽之口若懸河,滔滔不絕。雖說是個重要的會議,卻沒有任何實際意義。上面又有新精神了,需得先在下面一把手中間打招呼。其實一句話就可講清的事情,卻非得長篇大論不可。無非是這個事情,過去是怎麼說的,現在形勢發展了,得改口了,應這麼說了。如此如此。
朱懷鏡低頭記筆記,卻沒記上幾個字。很簡單的事情,做起官樣文章來,就要什麼轉變觀念啦、統一思想啦、提高認識啦、加強領導啦,煩瑣得不得了。王莽之那硬而沖的山東腔,聽著也越來越不順耳了。朱懷鏡上北京時,並沒在李老面前講過王莽之半句壞話,只是心裡有數。現在他簡直厭惡這個人了,就連王莽之那一身白的穿著也十分的可笑。有人私下玩笑,說是在荊都娛樂場所,低頭見了雙白皮鞋,抬起頭來一看,準是王莽之。
會後閒聊,大家都在議論王莽之調北京的事。看來他調走是肯定的了,只是遲早的事。這些地市委書記,都是受過王莽之恩惠的,私下卻開始議論他的不是了。自古都說人走茶涼,如今有些官員,卻是人走名臭。人還沒走,就聽到一片罵聲,就並不多見了。可見王莽之做人做事,太不地道了。不過朱懷鏡到底只是聽著別人說長道短,自己不怎麼摻言。他畢竟是王莽之剛提拔起來的,怕人家講他也不地道。其實他的擔心是多餘的。他在高速公路招標的事上得罪王莽之,很快就傳遍荊都官場了。不然,別人仍會把他看作王莽之心腹,哪能當著他的面說王莽之的壞話?
朱懷鏡覺得自己同王莽之反目,他本人道義上無可指摘。可不知為什麼,心裡還是虛虛的,生怕別人說他是個白眼狼。於是開會那幾天,他有空就往市裡一些領導家裡鑽。有些領導平時他並不怎麼去拜訪的,這回也硬著頭皮上門去。舒天和楊沖自然都跟著跑。舒天有時跟著朱懷鏡上領導家裡去,有時就同楊沖一道在車裡守著。
去范東陽家倒是隨便,打個電話,說去就去了。舒天也跟了去。范東陽正在看《新聞聯播》,神色默然,示意他請坐。他也沒說話,坐了下來,雙眼使勁盯著電視。他也是喜歡看《新聞聯播》的,卻沒有范東陽這麼執著,來了客人禮貌都顧不上了。好在范東陽臉上有個括號,看上去時刻是笑著的,不然會很難堪的。新聞完了,范東陽就像突然換了個人,燦然笑道:「懷鏡,有些事情我都知道了,你是對的。」
范東陽向來是含蓄的,卻會這麼說話,就有些奇怪了。也許人事格局眼看著要變了,什麼都會跟著變。朱懷鏡也不好說透,只道:「我只能如此。」
范東陽說:「沒想到梅次那邊,這幾年弄得這麼複雜。陸天一已被雙規了。」
「是嗎?我怎麼沒聽到一點風聲?」朱懷鏡很是吃驚。
范東陽說:「就是今天上午的事。檢察院去搜查了他的住宅。只怕問題會很大。」
朱懷鏡說:「事先可沒有任何跡象啊,他本來是很老成的。」
范東陽說:「只要屁股不乾淨,出事只在遲早。這回算是他自己把尾巴露出來的。他不安心紀委副書記這個職務,自己假托群眾的名義,給上級領導寫信,為自己評功擺好。上至北京,下至荊都,很多領導都收到過他的信。這就引起上面注意了。加上也有舉報他的,湊在一起了。」
朱懷鏡自然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卻笑道:「真是滑稽。」
「聰明反被聰明誤。」范東陽說。
朱懷鏡猛然想起尹正東來了。心想檢舉尹正東的信,少說只怕也有一百位領導收到過,怎麼就沒見誰批示下來查查呢?他嘴上卻說:「天一同志,我們也共事過一段,還算是個直爽人啊。」
范東陽笑道:「他人倒是直爽,只是太貪了,太霸道了。」
朱懷鏡不想多說這件事,便道:「范部長,你送我那幅畫,我掛在辦公室裡,同志們都說好。馬山經驗是你發現和總結的,我們會按照你的指示,把那裡的工作做得更紮實。我只要看到那幅畫,總會想起你上次說到的五墨,其實那就是人生哲學啊。做官就是做人啊,要學會濃淡相宜,乾濕得法,深淺有度。不講章法是不行的。」
范東陽來了興趣,兩人從畫畫說到了讀書。很自然就說到金庸了。朱懷鏡已看完了金庸全集,很有些心得,說:「范部長,我受你的影響,也迷上金庸了。我一口氣把金庸的所有小說都看完了。依我個人觀點,金庸對中國文學的貢獻,完全可以同曹雪芹媲美。魯迅先生那段評價《紅樓夢》的名言,說道學家看見什麼,革命家看見什麼,我記不住了。我看金庸的小說,也有這種感覺。比方你是信佛的,就會在金庸小說裡看見佛理禪機。金庸筆下,那些武功最終達到至高境界的,往往是那些笨拙愚魯的人,比方郭靖、石破天等等。其實這就是佛家旨意。佛教以為,去盡心機,返璞歸真,方可修成正果。如果你信奉儒家,從金庸小說裡可以看見滿紙的忠義禮智信。比方喬峰,忠義可比關羽,堪稱義絕。說到喬峰,他又是情聖,情種們可以看到兒女情長。可以說,金庸把儒、佛、道、法、兵等各家的哲學思想和方法論都熔為一爐了。大智大慧啊。」
范東陽頗有知音之感,拍拍朱懷鏡的膝蓋,說:「懷鏡是個聰明人,悟性高,會讀書。金庸小說就是這樣,雅俗共賞。大知識分子喜歡看,普通百姓也喜歡看。」
「說到雅俗共賞,我又有心得了。」朱懷鏡有些興奮,不小心就搶了范東陽的話頭,「我以為,一般意義上的雅俗共賞,就是尋找到一個雅俗之間的中間地帶,或者說通過一種折中,最大限度地征服讀者。而金庸小說的雅俗共賞,俗的俗到底,雅的雅上天,卻又超乎雅俗之上。讀者的學養不同,生活經歷不同,文化背景不同,審美趣味不同,從中獲得的東西就不同。粗通文字的人僅僅把它當做一般武打小說讀,可以讀得津津有味。有慧根的人,卻可以從中悟佛悟道。」
范東陽點頭笑道:「懷鏡是個愛想問題的人,有思想。」
朱懷鏡謙虛道:「哪裡啊,我說的不過就是看書時的思維碎片,哪談得上什麼思想。范部長,我有個奇怪的感覺。剛接觸金庸小說,發現他是個理想主義者和完美主義者。他筆下那些自己鍾愛的人物,可以盡善盡美。又說到喬峰,幾乎天底下男人所有的好品質,都集中到他身上了。金庸小說裡面宣揚的都是中國傳統文化最優秀的東西,比方懲惡揚善,行俠仗義,身憂天下,精忠報國,等等。他筆下的那些正面人物也多是大義凜然,威武不屈,清氣逼人。可是越到後來,他寫的一些正面人物就慢慢滲透些邪氣了。比方他的封筆之作《鹿鼎記》裡的韋小寶,簡直就是個流氓和混混了。這是否反映了金庸先生對歷史、社會和人生的一個思索軌跡呢?也許他最終意識到,理想到底代替不了現實吧。」
范東陽歎道:「懷鏡,你我都是理想主義者啊。我們都想盡可能把自己分內的事情做好,可是,難啊。」
「的確難。范部長,我在下面,就更難了。還要請你多支持啊。」朱懷鏡說。
范東陽拍拍朱懷鏡的手背,說:「我也需要你的支持啊。懷鏡同志,你現在主持全面工作了,更要重視組織工作啊。請你繼續支持我的工作。」
朱懷鏡聽得明白,范東陽是要他到時候投個贊成票。上次范東陽沒有進市委常委,就只差一票。有些話是不能點明的,只可含糊。朱懷鏡說:「我肯定是支持你的。」
范東陽滿意地點點頭,說:「懷鏡,你放心干吧。」
從范東陽家出來,上了車,舒天笑道:「朱書記,很慚愧,金庸小說我還沒碰過一部。聽你如此一說,我都有些心旌飄搖的感覺了。所謂『聞韶樂,三月不知肉味』,就是這種感覺吧。我得趕快弄套金庸小說讀讀。」
「讀讀吧,你會明白很多道理的。」朱懷鏡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