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其實,周天浩早在下午4點就到了市裡。他沒有回家,而是直接到了賓館,然後打電話給祁靜靜,讓她過來。祁靜靜說她在外面,有事,不過去了。周天浩生氣道:「要是真不過來,那就……」

「那就怎樣?」祁靜靜追了句。

「你看著辦吧。」周天浩掛了。

周天浩洗了個澡,然後泡了杯茶,一直到5點,祁靜靜也沒有出現。他本來想再問一次,但還是沒問。對於女人嘛,周天浩有自己的原則:可以愛,但不可以無原則地愛!可以寵,但不可以失去理性地寵。換句話說,他最想堅持的還是:可以有,但不可以危及家庭。這在官場上,其實是個普遍的真理。真正為了女人,而毀了家庭的官員,畢竟還是太少。既要後院穩固,又要前庭花開,這才是顛撲不破的真理!

祁靜靜跑到他家了,面對吳雪,她說了什麼?她不會……

吳雪雖然是黨校圖書館的館長,但她心地單純,有時候,甚至還像個孩子一樣。也正因為這樣,她才至今不知道周天浩和祁靜靜的事。而這恰恰是周天浩最為擔心的。這樣心地單純的人,一旦知道自己被長期蒙騙了,她是很難轉彎的。或許,她還會做出常人難以想像的舉動。但就目前看,祁靜靜如果上午真的去了周天浩家,倘若真的把事情說了,那吳雪應該很快就會找周天浩的。然而到現在,風平浪靜,吳雪那邊是一點聲息也沒有。要麼是祁靜靜根本沒去,或者去了根本沒說;要麼,是吳雪突然面臨著這事,一時慌了,來不及應對。如果是後者,依周天浩對吳雪的瞭解,她肯定會告訴自己的父親的。吳昌茂是個火性子的人,他要知道了,能守到現在?也許早就要輛車子直接到仁義了。

想著,周天浩突然有些後悔。

很多時候,男女情感的事實在是沒有理由,也說不出理由的。回過頭來,似乎也沒有多大的意義,只是當時陷入其中,迷醉於兩情相悅的刺激與美好。早些年,周天浩剛與吳雪結婚時,同事們在一塊開玩笑,說:「娶了個同事做老婆,最大的好處是時時有人關照;最大的不好是,時時有人監視。」周天浩笑著回應道:「自覺的男人不需要監視。何況再弱智的兔子,也不會吃窩邊草呢!」但後來的事實……祁靜靜流產了,這是周天浩沒有想到,也不太相信的事情。可是湯若琴到了醫院,她是不會說謊的。祁靜靜為什麼要懷上孩子?一個大姑娘家的,懷上孩子,那說明她是有目的的,而且是醞釀了很久才決定了的。因為孩子這樣的後果,並不是誰能隨便承擔的。記得有兩次,興奮之中,祁靜靜也說到:「我們結婚吧,我想給你生一個漂亮的孩子!」周天浩只是笑笑,說:「傻瓜!這樣不是很好嗎?」

5點10分,周天浩給家裡打了個電話。吳雪接的,周天浩盡量裝得輕鬆,問家裡還好吧?孩子呢?

吳雪說:「都還好。孩子在跟他外公下棋。」

聽吳雪口氣,周天浩懸著的心放了下來,他說:「我正在仁義,明天回去。」

「那你注意點。我得做飯。」吳雪道。

周天浩放了電話,一屁股坐在沙發上,這一刻,緊繃了好幾個小時的大腦一下子鬆了。他閉上眼睛,靜靜地躺了會兒。這個祁靜靜……他又給祁靜靜打電話,祁靜靜說還在外呢?你又不想……周天浩說過來吧,讓我好好地愛你!祁靜靜說別等了,我不會過去的。周天浩加重了語氣:你要是真不過來,以後也別……

窗外開始起風了,5月,在江淮之間,經常會刮起大風,大都是在黃昏時候,沒有先兆,風就過來了。樹枝搖動,天空昏暗。有時,風也會攜帶著雨;有時,只是使勁地刮上一陣,便猛然地消失了。

周天浩起床洗了把臉,再到窗前,風竟小了些。他拿出手機,翻著號碼,盤算著晚上該怎麼應付。不能一個人老是這麼待著吧?這一個人的黃昏,讓他想起兒時鄉下的黃昏,悠遠中有些憂傷,漸漸寧靜中透著淚水。

號碼整個地翻了一遍,周天浩沒有找到合適的。關鍵是太多了,太沒有理由了。手機是這個時代物化的一個重要特徵。記得一位作家寫過:人類發明了技術,也最終將受制於技術。手機就是。早幾年,幹部們喜歡比手機。不是明的比,而是不經意地放到桌上,暗底裡較勁。黨校當時的手機,最好的應該是馬國志校長的,其次就是周天浩的了。馬國志在場時,周天浩從不把自己的手機放在桌上。而馬國志不在,他的手機一定是放在桌子上的。有時,上班時忘了拿手機,心裡就總是惴惴不安,總得回家討了才放心。吳雪就說:手機成了你的命根子,比老婆孩子還親。但這兩年,比手機的風氣一下子沒了。有些領導幹部甚至用起了便宜的老牌手機,隨便一放,顯得清廉。這說明了什麼?黨校教授們也為此在一塊討論過:這說明了幹部作風正在向踏實邁進,也說明了幹部的低調。不以物喜,才是良好的心態。人囿於物,只能是物背後的利益與虛榮在作怪。周天浩聽著,笑笑。何嘗如此?一個小小的手機,不過是個明擺著晴雨表而已。真正的後頭的,教授們知道些啥?就像這手機中的號碼,能存在裡面的,都是可以公開的,不能公開的,永遠都不會存在裡面。我們的幹部不僅僅有較高的政策水平,也還是有良好的記憶力和完備的保密能力的。一些高級幹部,明的手機在秘書包裡,通話處置,由秘書說了算。但真正他們用得著的,卻藏在自己的兜裡。藏得深,與擺得淺,一深一淺,奇妙無窮啊!

周天浩回頭喝了口水,手機卻響了。他迅速地拿起來,先以為是祁靜靜,結果卻是衛子國。

「周校長,在市裡吧?」衛子國問。

衛子國是市政府副秘書長,剛從湖東縣紀委書記提拔上來。他是去年的縣干班學員。年齡比周天浩還小兩歲,這人豪爽,酒量大。一旦喝了酒,葷段子就噴薄而出,想堵也堵不了。一個月前,周天浩聽說衛子國調到政府當副秘書長,也感到意外。副秘書長按理說是要心細、周全的。可衛子國?不過,組織用人總是有理由的。衛子國一定有他獨到的地方,不然將來,在副秘書長的位子上,難受的還是他自己。

周天浩笑著:「在呢,你在……」

「在就好。我請周校長吃飯,賞光吧?」

「這……」周天浩稍稍為難了下。

衛子國哈哈一笑:「我在『食為天』。等你啊!」

周天浩問:「還有……」

「啊,都認識,就是我們那一期縣干班的。孟瑤也在。」衛子國話音低了些。

孟瑤是當時縣干班的班長,就像這一期任曉閔一樣,全班惟一的女性,理所當然成了班長。她是市計生委的副主任,醫生出身。人長得漂亮,就是表情麻木。大概是職業習慣,見怪不怪,見多不驚了。不過,這孟瑤工作起來卻是有板有眼的。那一期縣干班,是很多年來黨校辦得最成功的一期縣干班,這與孟瑤的努力是分不開的。不過,周天浩不是當時的班主任,那期班主任是呂專。周天浩給他們上課,私下裡卻同這班上很多人成了朋友。這衛子國就是。衛子國在湖東紀委時,還專門開了一期紀檢幹部講座,請的就是黨校的教授。作為一個紀委書記,衛子國比起黨校的紀委書記火燦,是截然不同的兩種風格。衛子國講話聲音大,開講座時,底下有人接電話。他立即請教授暫停,讓那人把手機送上主席台才完事。事後,周天浩說:「衛書記啊,我總覺得你這也太過火了。人家畢竟也是幹部!」衛子國眉一橫,說:「就是因為他是幹部,我才要這樣的。換了普通老百姓,我才不管呢!」

周天浩問了地點,衛子國說我用車去接你吧。周天浩說不必了,我離得近,直接過去吧。

食為天離這賓館很近。出了賓館,周天浩走了幾步,想想還是打了個的士。街上人多,說不定就碰上了誰。風很大,車窗外面,香樟樹落下的葉子還是青色的,一片片地旋舞著。街道那邊,是栽滿夾竹桃的景觀小徑,夾竹桃正開著粉紅的花朵,在暮色中搖曳得有些令人心動。

車子很快就到了,下了車,周天浩迅速地進了店堂,然後上了二樓。這食為天雖然店面不大,在南州卻是挺出名的。原因就在於這店號稱是南州最正宗的土菜店。店裡所有的菜,就來自店家自己在山區的蔬菜基地,連甲魚據說也是野生甲魚。這年頭,反季節的,轉基因的,吃得太多了;回過頭來,誰都想回歸自然,回歸天然。因此,這店在南州官場,就成了一個香餑餑。在這裡吃飯,服務員的臉都是繃著的,愛理不理,你還不能生氣。人家菜好啊!你不來,自有別人在排隊等著。中餐,得在頭天預訂;晚餐,至少也得上午預訂。店大欺客,這店出名了,也同樣欺客啊!

208,周天浩記著這個包廂號,一推門,正對面就是衛子國。

「周校長到了,好,全體起立,歡迎周校長!」衛子國一說,大家都站了起來。孟瑤背對著門,這時也回過頭來,說:「周校長一來,我們這班就算又有黨校的氣息了。」

周天浩笑笑,示意大家坐下來。衛子國讓人上菜,孟瑤笑道:「子國到市裡了,這飯拖到現在才請,也是……待會兒,首先得罰子國一大杯!」

「沒理吧?班長。你們可不能欺生,我可是鄉下驢子初進城——膽小著呢。」衛子國瞥了孟瑤一眼。周天浩不知怎的,覺得那眼神有些特別,就像自己有時候控制不住望祁靜靜一樣。

酒開了6瓶,全是五糧液。衛子國親自動手,邊斟酒邊道:「首先聲明,這酒是我自家帶過來的。今天這喝的不是腐敗酒,而是感情酒。這可都是20年陳釀,一般人我還……周校長,是吧?」

周天浩笑著,說:「此地無銀。不過我得聲明,今晚我可是不能喝多的。」

「怎麼?是紅線日子?」衛子國問。

「哈哈,哈!」周天浩不置可否,含糊了下。

因為是縣干班同學,喝酒時自然會談到縣干班。周天浩就說這兩天這一期縣干班正在仁義和想湖那邊考察。衛子國問:「陳然也在?」

「沒有參加,聽說是臨時有事。」周天浩答道。

「臨時有事?哈。」衛子國把頭向周天浩側了側,用手掩著嘴,小聲道:「要出事了。他的事,我走之前就在查。下午剛有湖東的人告訴我,湖東的交通局長馬路陽在準備出國時,被紀檢部門在機場給扣留了。而這人,正是陳……」

「有這事?」周天浩很是一驚。

「是啊!我可聽說,陳然上次在黨校還上演了一次全武行,有吧?」衛子國問。

周天浩更吃驚了,道:「聽誰說的?小事,小事!」

孟瑤端著杯子,對著周天浩說:「衛秘書長,可不能老佔著周校長,我們也得……」

「來,來,大家輪流來!」衛子國說,「自由地喝,痛快地喝,盡情地喝!」

周天浩雖然喝著酒,但心裡卻有些沉重。陳然在黨校的事,本來他以為處理得還算乾淨,現在連衛子國也知道了,說明這事早已經被外界傳了個底朝天。只是黨校這一塊,最近都在忙著紀委的調查,還有人事上的變動,忽視了。而且,衛子國說陳然就要出事了,這話出自湖東原紀委書記的口,不能不讓人相信。陳然的情況,周天浩也不是一點不清楚。都是南州幹部,雖不能說知根知底,但大體上的瞭解還是有的。但他沒有想到,問題有這樣嚴重。想到這,他自己心裡上一涼。衛子國說再喝一杯,他竟一點也沒含糊地喝了。喝完後,他呆坐在椅子上,一瞬間,他感到腦子裡有無數條不斷變幻的線,牽扯著,牽扯著,讓他的腦子生疼。人,如果都能清清潔潔的多好!可是……

腦子裡事情多了,酒勁也就上來了。周天浩竟然毫無防備地吐了。衛子國趕緊道:「怎麼了?真不好意思。周校長應該不是……看來是太……這樣,我送周校長回去休息吧,周校長,你看……」

周天浩說:「真對不起了,我有點不太……我先回去了。子國,你也不必送了,讓司機送一下就行。」

衛子國說:「這哪行,我得送。」

兩個人下了樓,周天浩堅持沒讓衛子國送,只是讓司機送他到離賓館還有幾十米的地方,然後讓司機回去了。他瞅了個沒人的地方,蹲在路邊,好好地吐了一回。按酒量,他真的沒醉,可是,頭卻又真真實實地暈得很,胃裡也難受。酒入愁腸,就格外不同了。關鍵還是心裡想的事情多了,許多事一下子纏住了,纏著纏著,就讓人發緊。一緊,就必然炸了。吐完後,他覺得一陣空,人也懶得站起來。路邊的夾竹桃,在夜色中散發出淡淡的氣息。而在不遠的地方,一對戀人正依偎著。大概是他驚動了他們,這對戀人正在慢慢地向樹蔭深處游動……

周天浩蹲了會兒,才慢慢地站起來。嘴裡發苦,腦袋發暈,他撐著回到賓館,開了門倒頭就睡。可是剛剛睡了十來分鐘,大腦就異常地清醒了。不僅清醒,而且清醒得讓他自己也感到可怕。這不是一般的清醒,是太清醒了。就像一盤被清洗過的磁帶,乾乾淨淨地擺在面前。裡面的紋路、走向、過往與未來,都清楚地呈現著。他就像一隻被高高舉起來的小蟲子,在明亮的光下,全身通亮,無處可藏。四十多年來的道路,先是稚嫩得如一滴露珠,再是明亮得像一枚貝殼。稍後,裡面有了一些灰塵,但那不是本質的,而是一種出於自私和自卑的保護。可是,再後來呢?他看見灰塵越積越多、越積越厚了。終於,灰塵之下,他的那顆本來純淨著的心,慢慢地變得沉重、自利和貪婪了。他低下頭,就彷彿又看見綜合樓承建的市二建的老總楊平,在他的辦公室裡,遞給他一隻裝滿了現金的公文包。那裡面可不是個小數目啊!按周天浩的工資算,那得拿上好幾十年。他與楊平拉扯了起來,最後,楊平走了,包丟下了。這包在他辦公室的底層櫃子裡放了十幾天。他不知道如何處理,而且,他心裡在懼怕。直到有一天,楊平在酒後告訴他,放心吧,馬國志校長那兒,我給他在市裡買了幢別墅,僅裝修就花了我40多萬。你這點算什麼?放心!絕對放心好了!

這筆錢至今存在省城的銀行裡。周天浩不敢把它拿回家,也不敢存在南州,就自己開車專門跑了一趟省城。在交給銀行存款員之前,他只是猜測了錢的大概數字。可是等到一清點,竟然是50萬。這讓他站在銀行裡猶豫了足足十幾分鐘,直到存款員催他,他才遞了存款單。這一紙小小的存款單,如今放在他黨校辦公室抽屜的底層。他沒有再拿出來看過,更談不上在吳雪面前吐一點口風。依吳雪的個性,要是知道他一次收了楊平這麼多錢,還不馬上嚇昏死了?就是老岳父,也不能容忍的。老岳父這個人,在官場上行走了幾十年,經他手提拔的幹部,成百上千。他也不是不收禮,但收得有規矩。辦成事的收,沒辦成的一概不收。一萬元以下的收,一萬元以上絕對不收。周天浩當黨校副校長的第一天,老岳父就專門請他喝了一次酒,在酒後,如此這般地叮囑了一番。老岳父說:當一個官,想不進入規則難。但要官之有道,官聲大於一切啊!你還年輕,一定得重名輕利,以圖將來!

夜風有些涼了。周天浩起來關了窗子,看看表,快9點30分了。祁靜靜仍然沒有消息。他又打了一次電話,竟然關機了。他把手機狠狠地扔在床上,接著,又拿過來,狠狠地摁上了關機鍵。

這一夜,周天浩竟然睡得異常的香甜。早晨一睜開眼,就是8點30分了。他打開手機,首先看到的是短信通知。在11點鐘左右,馬國志常務打了一次。丁安邦副校長在昨晚打過他電話兩次,祁靜靜是半夜1點的時候打了他手機一次。3個打電話的人,對於他現在來說,都是意味深長的。丁安邦是排在他前面的副校長,也是這次黨校常務的最有力人選。但是,周天浩也知道,丁安邦在高層,甚至在馬國志常務那裡,得到的最真實的支持,並不是太……按老岳父的推斷,丁安邦是很難進入常務的,除非這個時候,丁安邦動用了一些非常規的手段。就目前的情況看,丁安邦是有些躊躇的,也許在競爭的實力上,他對自己有點太樂觀了。呂專更不可能,而且,周天浩也不希望出現呂專成為常務的局面。不過,這呂專現在的確成了最大的麻煩。吳旗和其他幾個教授不斷地上訪,其實背後都是呂專在撐著。呂專真要當了常務,那豈不……

周天浩搖搖頭,先給馬國志打電話。

馬國志劈頭一句就問:「昨晚怎麼了?關機?也不在家?」

「正帶縣干班的學員在仁義考察。手機沒電了。」周天浩解釋道。

馬國志「嗯」了聲,說:「紀委的事知道了吧?初步定了個調子,說數額在300多萬。有嗎?你有嗎?這不扯淡嗎?不過,還沒有正式上報市委。天浩啊,這個時候一定得……你是知道的。還有就是,有些也可以處理一下嘛!你跟楊平通個氣,有情況再告訴我。」

「這……」周天浩一時有點愣,停了會兒,才道:「好,好,我下午就想辦法跟他聯繫。」

「天浩啊,這事是大事。你年輕,一定得……」馬國志又追了句。

周天浩擦擦額頭上的汗,說:「我知道,謝謝馬校長!」

《黨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