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雨下了快兩天了,香樟樹在雨中清亮得像一葉葉綠綠的翡翠。周天浩推開窗子,雨意撲面而來,細小的雨絲打在臉上,還有一點微微的涼意。這雨絲接著就滲透到了皮膚裡,再接著,就一點點地往骨髓裡深入,似乎要直接到達了心靈裡。

周天浩望著,這場連綿的5月梅雨,將整個大地徹底地沖刷了一回。天地乾淨,空氣清爽,連在雨中飛翔的鳥兒的翅膀,也變得輕盈和閃亮了。

雨啊!無邊的雨!

周天浩猛然記起曾經到一座山上,看到過一處景觀,叫洗心處。當時這名字就讓他的心一顫。心能洗嗎?世上還真的有洗心的地方?那是一泓山泉,從高高的岩石上落下來,越到底下,變得越窄。在到達最下面的小石潭時,被一米高的一塊山石擋了一下,便飛散成無數的水花,這水花靜靜的地飛入潭中。此水可洗心!古人思想高渺,人站在水邊,真的便心靜了。接著,就感到水花一顆顆地滲入到自己的心中。是在洗啊!洗去了人世的塵垢嗎?還是洗卻無盡的煩憂?

如果真有,周天浩倒真想去好好地洗一洗。洗一洗,清亮了,再重新回來。

可是……

電話響了。

周天浩走到桌邊,並沒有立即接,而是看了看顯示出的電話號碼。這一看不打緊,倒還真讓他為難了。電話是祁靜靜打來的,接,還是不接?

祁靜靜在醫院已經待了三天了。昨天,周天浩從政府那邊出來,本來是打算好了要去看看祁靜靜的。他給湯若琴打了電話,問清了祁靜靜住的醫院。然後打的,到了醫院門口,卻猶豫了。見了祁靜靜,他到底應該說什麼?對他們將來的關係,他應該怎樣承諾?事實上,這幾天,隨著省紀委調查組的調查,加上馬國志中風,周天浩的心裡如一團亂絲,自己都理不清自己了。家裡,老岳父從那天晚上以後,就再也沒提到過受賄50萬的事。但是,他看得出來,老岳父最近在為他的事想辦法。昨天下午,丁安邦校長還對他說,在王伊達副書記那兒,碰見了吳昌茂吳老。老岳父到王伊達那兒去,說明了什麼呢?不會是敘舊,他們無舊可敘;更不會是為老岳父自己的事,一個正廳級幹部,是不需要上門去找現任領導辦事的。那麼,只有一種可能,是為他,是為周天浩。也真難為老岳父了!退了這麼多年,卻要重新出山,為女婿說情。想到這,周天浩覺得十分地愧疚。吳昌茂雖然當年對吳雪嫁給周天浩一開始是不同意的。但最後同意了,就從此沒有再說過什麼。這些年來,應該說一家人處得還是相當融洽的。吳昌茂做了那麼多年的高官,退下來後,卻猛然將所有的官架子全甩了。他也很少過問周天浩的事,除非周天浩問到他頭上,否則,他是從不干涉、從不指導。

老岳父一出面,就不可能只是找了王伊達。市委書記康宏生,以前是吳昌茂的一個戰友的部下。這在南州知道的人不多,主要是吳昌茂從不渲染這事。周天浩知道這事,還是康宏生剛到南州時,春節到家中給吳昌茂拜年,兩個人談話時說出來的。周天浩知道老岳父不太想提這事,因此平時也緘口不提。而且,從內心裡來講,周天浩多少還是有些自卑的。他也不願意過多地依靠老岳父,來實現他的夢想。現在,事情按照老岳父的說法是「十分嚴重」的時候了,老岳父也許會拿出這張從來沒用過的牌,來為女婿解決些問題。周天浩可以想見,以老岳父的個性,腆著老臉去求這些現任領導,心裡一定也是很不好受的。他自己在台上時,知道熱臉求冷屁股時的滋味。但為了女婿,怎麼辦呢?昨天晚上,周天浩回家,老岳父臉上沒有什麼特別的表情,只是低頭吃飯。大家的話題,都只是聯繫著一個人,那就是孩子。吳雪陪著周天浩退了錢後,就再也沒有和周天浩說過一句話。確切點說,是沒有主動和周天浩說過一句話。氣氛沉悶,這是孩子去上晚自習前留下的。這樣大的孩子,正是敏感的時候。周天浩看著,心裡更加地不安了。

電話鈴聲響了好幾分鐘,周天浩一直沒接。鈴聲停了。

周天浩又回到窗前,雨似乎小些了。香樟樹的葉子,在雨中不斷地搖曳著。他看見湯若琴打著傘,從樹下經過。湯若琴這次是黨校副校長人選之一,如果不是省紀委的一再調查,也許黨校常務人事的安排早已結束。緊接著,新增添的副校長人選也應該已經產生。可現在,一切都不明朗。昨天晚上,他聽衛子國打電話說,省紀委調查的事,因為馬國志的昏迷暫時停止了。這一停止,又意味著什麼啊?

電話又響了。

這回,周天浩沒有再看號碼,而是直接接了。結果,他聽到的依然是祁靜靜的聲音。祁靜靜道:「你怎麼了?想撂挑子了?」

「這……靜靜,你聽我說,」周天浩道,「休息得還好吧?我一直在關心著你。只是……你也知道,最近我很煩。」

「你煩?」祁靜靜鼻子哼了下,「周天浩,我告訴你,我是在等著你的表現。如果繼續這樣,就別怪……」

「靜靜,別耍孩子脾氣了。我是真忙,明天上午我過去看你。」

「我耍孩子脾氣?像嗎?我是說真的。這幾天,我都想通了,我不會讓你快活的。」

「靜靜……」周天浩盯了下門,門是關的。

祁靜靜卻哭了:「周天浩,本來我是想給你生一個孩子的。可……我知道你想走人,可是這事,你必須對我有個交待。我到底怎麼辦?」

「這事以後再說,好吧?你先休息好,慢慢解決。而且,本來就沒什麼事嘛!」

「沒什麼事?現在全校都知道我懷孩子的事了。我要跟你結婚!」

「……」周天浩驚得差一點甩了話筒,結結巴巴地道:「別……別亂想,這……

這絕對……絕對不行!」

「那好!」祁靜靜「啪」地掛了。

這不是?周天浩用勁擂了下桌子,手一疼,他用左手攥著右手,心想這祁靜靜,這不是趁人之危嗎?她應該知道現在是什麼時候,再來添這一把火,豈不?周天浩想甩杯子,卻只用力,並沒有甩出去。他的力量,似乎要將杯子生生地捏碎。大腦也一下子空蕩了,空蕩得像要使勁地飛出去一般。

唉!

周天浩起身,開了門,在走廊上走了一個來回。走廊上很安靜,呂專到北京參加全國黨校系統學術研討會去了。火燦書記一般情況是不開門的,他永遠一個人躲在辦公室裡。他喜歡寫兒童小說,聽說最近正有一本童話集要出版。有時候,周天浩想,人要都像火燦那樣也不錯,一方面盡力地工作,一方面沉浸在自己的童話世界中。官場中人,最大的缺乏就是意趣的缺乏。除了對官、名、利、色的興趣外,再也很難找出其他的更有情趣的愛好了。心靈長期得不到滋潤,剝開官飾的外衣,只能是一片蒼白了。

回到辦公室,正趕上丁安邦打電話來,問:「縣干班的任曉閔是不是請假了?」

周天浩說:「是的,昨天請的假。但是人還在上課,明天開始。」

丁安邦說:「好,好,就這事。」

周天浩問:「是不是找她有什麼事?」

「沒有,只是問問。昨天伊達書記提到過。」丁安邦接著道:「晚上財政的小金庫檢查組過來了,你也參加一下吧。另外,讓縣干班的那個顧局長也參加。」

「這……好吧!」

放下電話,周天浩看了看時間,下午4點,離晚餐還有一段時間。他就起身關門,下了樓,往圖書館去。他知道吳雪今天也是到了黨校的。今天是週三,每週三她都要過來,對圖書進行整理。吳雪是個對工作負責的人,雖然圖書館還有三個工作人員,她卻一直自己參加圖書整理。在黨校很多的圖書上,或許都留有她的手香。

到了圖書館,吳雪卻不在。小汪說吳館長半小時前回市裡了,好像是誰打電話找她,她接了電話後就走了。

啊!周天浩笑笑,說那好,你們忙吧!

剛要轉身,吳旗夾著本書小跑著過來了,差一點與周天浩撞了個正著。周天浩問:「這麼急幹嘛?吳教授。」

吳旗瞟了周天浩一眼,說:「急著還書。周校長,我正好有事找你,請等一下。」

周天浩說:「有事?好啊!」對吳旗,周天浩盡量舒緩著,這個人的脾氣他知道,你越跟他嗆,他就越往上趕你。你順著他,也許他就自動地下來了。

吳旗還了書出來,兩個人就站在圖書館外的走廊上。周天浩問:「吳教授,是不是綜合樓的事?」他果斷地採取了主動的方式。

吳旗顯然沒料到周天浩會這麼直接,愣了下,說:「是的。我想問問,綜合樓工程,周校長到底收了多少?」

「哈哈,吳教授,你雖然是個教授,可是在這方面還是很……你覺得這個問題我會回答你?」

「應該會的。」

「我不會回答的。如果真要回答,只有兩個字:沒有。」

「這……我們掌握的情況是,你收了上百萬。」

「你們掌握的情況?能告訴我是揣測還是調查得來的嗎?」

「是調查。我們採取了一些非正常的手段。」

「啊!吳教授,你們一直在舉報馬國志校長和我,是吧?不過,我這是第一次公開說。我再一次告訴你,我沒有收錢。另外,這事到最後,還得由組織上下結論。不過,我得謝謝你,還有你們的正直與勇氣。」

「……」

周天浩見吳旗望著他,便道:「我該說的說完了,還有什麼嗎?吳教授。」

「沒有了。我們是不會放棄的。」吳旗說,「我們憑的是知識分子的良知!」

周天浩一笑,說:「這就對了。沒事,我先走了。」

周天浩撐了傘,走出綜合樓,到了外面操場時,再回頭,吳旗正站在走廊上看著他。周天浩趕緊收回了目光。他覺得自己再堅持,就像一隻皮球,很快就會洩氣的。他必須在洩氣之前,離開吳旗。「知識分子的良知!」周天浩咀嚼著這句話,邊走心裡頭邊隱隱地疼了。算起來,黨校也應列在高校之列,不過,因為它招生對像和工作性質的特殊,而與一般的高校有了較大區別。黨校也評職稱,且序列也和普通高校一樣。吳旗是教授,周天浩現在也是教授。雖然他一方面是黨校的副校長,另一方面他還是拿著職稱工資。黨校本身就是事業單位,職稱與行政級別雙軌,哪邊高,就往那邊靠。教授應該就是知識分子了吧?那麼,周天浩其實也算。可是,他卻說不出來吳旗剛才說的那句話:「一個知識分子的良知!」是啊,這正是一個缺乏良知的時代,知識分子是時代的骨頭,如果連知識分子都喪失了良知,那……周天浩一直到走回辦公樓,還覺得吳旗的目光正在背後盯著他。

晚上,財政局的小金庫檢查組來了。在小餐廳,一號包廂,丁安邦和周天浩陪著,還有縣干班的顧局長也「做客代為東」。大家痛痛快快地喝了一回,喝完後,又移師市內,由周天浩副校長陪著,專門到「在水邊」唱歌。顧局長是好嗓子,臨時又找了三個年輕的姑娘過來,七八個人,直唱得歌廳裡激情飛揚,甚至連其他包廂的客人也不時地探頭過來觀摩。

周天浩當然也唱了幾支歌,然後就一直坐著喝茶。湯若琴陪了一會兒,就說有事要先走。政協主席的兒媳婦,誰也不敢多說話,客客氣氣地讓她走了。顧局長笑道:「現在單位最難管理的就是這些特殊人群。不管,有時給其他同志帶來影響;管吧,管不了,且容易管出問題來。真應該建議市委專門設立一個機構,安排這些特殊人群。」

「哈,那豈不成了特殊機構?」周天浩笑著,說:「湯若琴主任還是相當不錯的,黨校攤子大,一個辦公室主任不好當哪!」

「我聽縣干班的其他同志說,周校長可能要……」

「要什麼?儘是……」

「黨校的常務不是空著嗎?周校長年輕,又有吳老……」

顧局長不知道,周天浩現在聽到吳老這兩個字,心裡就發毛。但嘴上,周天浩還是道:「沒這回事。儘是猜測,而且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們,是沒有任何發生可能的猜測。」

「啊!陳然那事,究竟……聽說問題嚴重得很哪?」顧局長把話題轉了下。

周天浩想,這老顧,今天晚上怎麼老是在這些問題上纏來纏去。他不想回答,卻看見顧局長正笑瞇瞇地睜著因為喝酒而發紅的眼睛,朦朧的燈光下,像兩隻兔子的眼睛一般。他笑道:「具體情況我也不清楚。還沒正式宣佈。」

「我可聽說有300多萬,主要集中在公路建設上。」顧局長正說著,其他人唱歌一曲終了,他鼓了下掌,又道:「這其實僅僅是南州市交通系統案件的一個開始。知道吧,交通系統的案件,就是從王立王局長頭上開始的。是他向紀委進行了舉報。」

「不會吧?」周天浩這倒真的吃了一驚,王立這人是軍人出身,看起來就正派,眼裡容不得沙子。但是,他到交通時間不長,也才半年多吧。半年多就開始舉報,這也太……而且,從部隊轉業到交通部門,按理說也算是安排得相當好了,怎麼還……

顧局長見周天浩愣著,就道:「這王立,周校長大概不太清楚。在部隊時,他就是全軍反腐敗先進工作者。他當時部隊的師長,就是被他給摟掉的。可惜,這樣的人在部隊也待不長久。這不,轉業了。他是正團,安排在交通,是最好的了。可是,還……唉!」

「他怎麼熟悉了情況?才來,應該不會……」

「原來交通班子裡,就有一個副局長一直在搞這事。舉報了幾年,沒有成效。王立一去,兩人正好合上了,聽說直接搞到了交通部和省委。將來這事不僅僅是湖東,可能還有仁義,還有桐山。更重要的,還非交通本身。不一般哪!」

周天浩又想到吳旗。王立是軍人出身,他憑的又是什麼呢?是一個軍人的良知嗎?

顧局長點了首歌,和請來的姑娘一道唱了。周天浩拿出手機,看了看,上面有未接電話,翻開,竟是吳雪的。他趕緊出來,在衛生間就回撥吳雪的手機。手機通了,吳雪問:「你在哪裡?」

「財政局檢查組在,吃完了飯,我正在陪他們唱歌。」周天浩選擇了老實匯報。

吳雪頓了會兒,說:「那好,你唱歌吧!」

周天浩還想說話,吳雪卻掛了。在現在這樣的氣氛下,吳雪主動給他打電話,一定有什麼特殊的事。是不是跟下午她提前離開圖書館有關?小汪說是一個女的打電話約了吳雪,會不會是……

周天浩在衛生間裡,轉了兩個圈圈。難道真是……

他馬上給祁靜靜打電話。很快,祁靜靜就接了,就像隨時等著一般,這讓周天浩更加緊張了。他劈頭就問:「你是不是下午見了吳雪?」

「是啊,你怎麼知道的?」祁靜靜語氣平靜。

周天浩馬上火上來了,大聲道:「你瘋了嗎?怎麼能?上次見了,這次又……你跟她說什麼了?」

「沒說什麼。」祁靜靜依然是平靜的,「我只是約她喝茶,然後談了談黨校的事。同時,也談到你。我是對你關心,這一點,我和她是一樣的。」

「就這些?」

「當然還有。她問到我流產的事,我說是一個男人的,但其他的沒有再說。她問她認不認識?我沒有回答。」

「你怎麼不回答?你應該直接告訴她,她不認識。」

「我不想那麼說。不過,她心思好像也很重,最後她竟然哭了,這讓我很意外。是你有什麼事,讓她……」

「唉!你啊你啊!不說了,掛了!」周天浩「啪」地合上手機蓋,又用手洗了把臉,對著鏡子,他看見最近自己瘦了,臉色有些許的蒼白。一個人內心裡的承受是有限度的。太多了,最終會讓自己爆炸。不過,這兩天,自從他收錢的事被老岳父和吳雪知道後,他倒輕鬆了些。特別是錢退給了楊平,他就像放下了一塊沉甸甸的大石頭。雖然家中的氣氛甚至連孩子也感覺到了異常,但總比心裡壓著石頭好過。何況,他大部分時間在黨校。他原以為,就這樣拖著,等到他所預期的結果出來,事情就算一切平息了。要麼,真的「不了了之」;要麼,背上個處分。不管怎樣,除了等待,他覺得自己再也沒法再為自己做什麼了。至於老岳父,那是他的事。但現在,吳雪在祁靜靜面前哭泣,是為了什麼呢?是為周天浩收錢的事,還是她已經在心裡隱隱約約地感到了他和祁靜靜的關係?甚至最壞的可能是:吳雪本來就知道,只是不說。當祁靜靜一說,她就控制不住了……

一個男人,在這個紛紜的社會中,尚且為自己的承擔感到疲憊,那一個女人呢?女人在承擔社會、事業、家庭之外,還格外承擔著男人的背叛。女人累嗎?

想到吳雪,周天浩禁不住流淚了……

《黨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