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呀!你也總夢見蛇?”李明溪問。
朱懷鏡忙說:“沒有,我沒有。”他不想說出玉琴晚上也夢見蛇,因為這事太玄乎了,李明溪本來就同瘋子差不多了,不能讓他的腦子裡再裝些稀奇古怪的東西。
進了辦公室,朱懷鏡給李明溪倒了杯茶,問:“今天怎麼有空出來?事先也不打個電話給我。”
李明溪說:“我又不是你的領導,要你準備什麼,打什麼電話?我作了幅畫,給你看看。”他說罷便打開紙筒,原來報紙裡包著的是幅畫。朱懷鏡湊過去一看,見畫的是他們幾位游且坐亭的事,卻無端地加上了卜未之老先生。亭子也不是那個破敗的亭子,周圍也沒有雜生的灌木和草叢。一條寬闊平展的青石板路延伸在山谷中,路邊的且坐亭就像一隻剛剛落地的大雁,修長的翅膀沒來得及收攏。亭邊的鬼琴石崢嶸嶙峋,黑洞洞的竅孔眼睛一樣怪異地張望著。亭子裡面,卜老站著像位仙翁,手端茶杯,似乎猛然聽見了什麼,側起了耳朵;曾俚和李明溪正在對弈,突然曾俚手舉著棋子停住了,歪起腦袋望著外面;李明溪是背著的,一頭長髮亂紛紛地披散著,不知是何種表情;朱懷鏡和玉琴像是正讀著鬼琴石上面的文字,卻忽然發覺了某種奇異,回頭望著後面。幾位的神態讓人感覺有某種奇妙的聲音在空中迴盪,讓他們著了魔似的。朱懷鏡覺得那應該就是鬼琴石的怪誕音樂吧。畫名題作《五個荊都人》。後面有長長的題款,略記郊遊的事。整個畫面似乎含著一股巫氣,同李明溪慣常的畫風迥然有異。最神秘莫測的是李明溪給自己畫的背影,似乎像幽靈一樣在畫上飄浮。看不見他的神態,卻可以讓人感覺出他的表情。
朱懷鏡看罷,很是感歎,卻問:“你怎麼想起要畫這個?”
李明溪說:“每天晚上總是夢見我獨自在且坐亭裡,很多蛇圍著我爬來爬去。我想是不是自己冥冥之中同那裡有某種機緣?忍不住就畫了。”
朱懷鏡見李明溪整個兒神秘玄妙,懶得再同他說這事兒了,只問:“你是要去卜老那裡裱畫嗎?”
“是的。反正順路,就來看看你去不去。”李明溪說。
朱懷鏡看看手錶,時間差不多到中午了,就邀李明溪去外面隨便吃了點飯,再開了車,兩人一道去卜老那裡。
卜老見兩位去了,很是高興,招呼他倆進去坐坐。朱懷鏡說:“坐就不坐了,您老正忙哩。”李明溪把畫打開,卜老一看,見自己也在畫中,笑道:“我是神遊啊。”可他仔細一看,微微皺眉問:“你們是去了且坐亭?”朱懷鏡發現卜老神色不好,覺得有些蹊蹺,問:“怎麼?卜老……那地方……”卜老略作沉吟,笑道:“信則有,不信則無。你們真不知道那地方?”朱懷鏡和李明溪相互望望,茫然搖頭。卜老說:“兩位不是荊都本地人,也難怪。途經且坐亭的那條路原是一條古官道,很有些歷史了。那官道通南達北,且坐亭邊原來還有客棧,很熱鬧的。到了清嘉慶年間,出了一樁怪事。一天夜裡,有位客人敲門投店。店老闆開門一看,門口站著個人髒兮兮的像個叫花子,就喊小二轟人家出去。那客人說我衣兜裡有錢,為什麼不讓我投宿?店老闆哪肯信,嘲笑說,你說你長了一身虱我還相信,你說你有錢鬼才信!客人也不惱,只說,好吧,這個地方今後不會有人來了。店老闆哪裡在意這叫花子的話。就在第二天,且坐亭南邊一里多地方的一線天合攏了,把官道堵死了。出了這等怪事,驚動了官府,忙徵集民工開挖。結果更加奇怪的事來了,白天挖開的地方,晚上又合攏了。官府猜想這肯定是神仙作怪,也害怕起來,不敢再派民工去挖了。從此再也沒有人敢從這裡經過。我倒是不太相信有這種怪事,只怕多半是傳說。不過一線天是真的合攏了,我猜想原因要麼是地震,要麼是泥石流,要麼是山體滑坡,肯定不會是什麼神力。聽說那附近老百姓卻很相信這事,死也不敢去那地方。說是哪年有幾個年輕人不相信那地方就是去不得,便一起去那裡。結果回來以後,每天晚上都噩夢不斷,總夢見自己讓很多蛇纏著,有人竟然就這麼長病不起,懨懨地就死了。只有一個人晚上沒有做噩夢,別人就說他頭上有團火,要成大人物的。那人後來果然就發達了,大富大貴。都是民間傳說,信不得,信不得。”
李明溪早神情惶惶的了,說:“真的,我夜裡總夢見蛇,很多很多蛇……”
“真的?”卜老大吃一驚。
因為李明溪平白無故地把他老人家也畫進且坐亭裡去了,朱懷鏡怕卜老心裡想著不好受,便笑著打圓場:“哪裡,你信他!他很長時間就是這樣子了,一天到晚跟見了鬼似的,望著什麼怕什麼。”
卜老關心起李明溪來,說:“明溪,你得去看看醫生。”
李明溪搖搖頭,不知表達著什麼意思。卜老有生意要接,朱懷鏡同李明溪就告辭了。朱懷鏡駕車送李明溪回去。李明溪一路上木頭木腦,一言不發,眼神直勾勾的一片茫然。
下午上班,朱懷鏡打了曾俚電話,問他這一段好不好。自從那天從且坐亭回來,兩人一直沒聯繫過。曾俚聲音低沉,說話沒有底氣,說:“一天到晚跟病人樣的。晚上睡不好,老是做噩夢,奇怪的是總夢見自己一個人孤零零蹲在且坐亭裡,眼前有很多蛇爬來爬去。”朱懷鏡聽了幾乎倒抽一口氣,但他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平淡地安慰了曾俚幾句。他不想在李明溪、玉琴和曾俚三人之間點破這樁怪事,免得真的生什麼意外。朱懷鏡一個人坐在辦公室,假裝翻著手頭的文件,心裡卻在想這怪事,越想越覺得奇怪。又想著卜老講的那個掌故,就想自己正好也是回來之後沒有做噩夢的人,是不是也是頭上有團火,注定要發達的?早些年外地那位高人也說他此生必定大有作為,難道真會應驗?朱懷鏡暫時忘記了他來荊都最初幾年的落魄,也忘了玉琴和兩位朋友的不祥,沉醉在美好的嚮往裡了。
最近一些日子,報紙上經常登載一些反對偽科學的文章,朱懷鏡很留意看。不少科學家拍案而起,痛斥種種封建迷信和裝神弄鬼的特異功能。那些曾經被炒得神乎其神的高人,什麼張寶勝、張宏寶、海燈法師、嚴新等,紛紛曝了光。原來大家被愚弄了。朱懷鏡嗅到了某種味兒,暗自想,袁小奇的西洋鏡只怕也會被人拆穿的。真的那樣,那些有頭有臉的人面子往哪裡擺?看著那些報紙,朱懷鏡總會想著這些問題,內心有種莫名其妙的興奮,似乎幸災樂禍。可冷靜一想,朱懷鏡又為自己的興奮感到奇怪。袁小奇到底是他的朋友,而且袁小奇同皮市長過從甚密。
荊山寺的鐘鼓樓終於竣工了,那沉寂已久的晨鐘暮鼓又在荊山寺迴盪起來,讓上山的遊人多了幾分興奮。圓真大師專程下山,找到方明遠,想請皮市長撥冗光臨,視察一下鐘鼓樓。當時皮市長正在開會,沒時間接見圓真。方明遠很客氣地請圓真坐了一會兒,說說閒話,再客氣地送他到樓下。卻見圓真是開自己寺裡的桑塔納來的。原來,也是因為皮市長的關心,荊山寺最近購置了這輛小車。等皮市長散會出來,方明遠便把圓真下山的事匯報了。皮市長說:“最近太忙,有時間去看看也行。你告訴圓真,政府對宗教事務是關心的,他有什麼困難,反映就是了。只是最近去不了荊山寺。”方明遠便給圓真掛了電話,轉達了皮市長的指示。圓真自然感激不盡。事後方明遠同朱懷鏡閒扯時說到圓真下山請皮市長的事,兩人覺得很好玩的。一市之長,諸事繁雜,千頭萬緒,哪有時間上荊山寺視察你那鐘鼓樓?這圓真也像政界的頭頭腦腦,有事沒事喜歡找領導匯報匯報。如今荊山寺香火鼎盛,寺院每年都還搞些建設,廟宇被修葺如新。圓真自己也有頭有臉,經常出入市政府和市政協機關,為政府建言獻策。荊山寺開山一千五百多年,從來還沒有一位住持如此風光過,說明匯報同沒匯報就是不一樣。
這天晚上,朱懷鏡正好在家,瞿林來了。香妹問瞿林吃晚飯了沒有,瞿林說吃過了。朱懷鏡請瞿林坐,還遞了支煙給他。朱懷鏡平時很少給瞿林遞煙的。瞿林抽了幾口煙,剛想說話,卻被煙嗆了,咳了起來,額上的青筋頓時暴露出來。想必是有些緊張。待他咳嗽平息了,就微喘著說:“這次鐘鼓樓沒賺什麼錢,今天結了賬,只得十來萬。”
聽他說到這裡,朱懷鏡跑去將客廳通往兒子房間的門關了,說:“只有這麼大的工程,能賺這麼多,不錯了。你先做做這些小工程,學學經驗。”
瞿林忙說:“是的是的。姐夫事事為我著想,我知道。我能在這裡做些事,全是姐夫關照。這是五萬塊錢,姐姐姐夫拿著吧。”
儘管瞿林說話注意繞了彎子,但還是說得太直露了,朱懷鏡聽著太刺耳了,說:“瞿林,你這樣就太見外了。我早就說過,我和你姐姐幫你,並不是圖你給什麼好處。都是一家人嘛。”
香妹也說:“一家人,不要這樣。”
瞿林說:“我就是想著是一家人,就不分你我了。我能賺一點,就讓姐姐姐夫也分享一點。我知道姐夫做人太正派,沒有其他收入。這錢不多,放在那裡,有事也可以應急。”
朱懷鏡說:“你硬是霸蠻,就給你姐姐吧。她總是說我這裡應酬,那裡應酬,錢只有出的沒有進的。”
瞿林硬是把錢塞進香妹手裡,然後說:“我知道你們平時開支也大。姐夫有些應酬也是為了我。再說,我來荊都這麼久,在這政府大院裡見的聽的也多了。正是俗話說的,沒吃過豬肉,也看見過豬跑。現在就靠玩得活……”
朱懷鏡見瞿林越說越放肆,面呈得意之色,似乎有些教導別人的意思了,就打斷了他的話。但畢竟剛收過別人的錢,語氣還是很客氣:“你知道這些道理就好。我同你說過,今後畢竟是要靠你自己去闖的。你要學會同別人溝通感情,交朋友。平時說說話,談談心的朋友當然可以君子之交淡如水,但生意上的朋友,還是要講究個禮尚往來。”這樣,說話的氣氛很自然地就成了朱懷鏡教導瞿林了。當然是很客氣的。今天朱懷鏡同瞿林說了很多話,還同他拉了家常,交代他賺了錢,要好好孝敬老人。朱懷鏡越說越像一位很關切很仁愛的兄長了。瞿林也有些感動了,因為這位當著大官的表姐夫從來沒有對他這麼親熱過。香妹當然也很高興。她覺得馬上就把錢送進去藏起來不太好,擺在明處又礙眼,突然來個客人看著也不妥,就把一疊票子放在屁股後面坐著。朱懷鏡同瞿林說話時,暗自算了賬,香妹手裡存折上已有二十一萬塊錢,加上今天這五萬就是二十六萬了。這還不算他手頭的私房錢。朱懷鏡不免有些得意了,暗自琢磨著一種有錢人的感覺。香妹一直是個幸福感很強的女人,能幹的丈夫,聰明的兒子,一天天優裕起來的生活,這一切都讓她感覺著自己做女人的成功。也許是因為屁股下面那疊票子有著奇特的功效吧,香妹今晚的臉色特別紅潤,朱懷鏡心裡升騰起了那種久違了的衝動。可是瞿林沒有馬上就走的意思。朱懷鏡便問起網球場工程的情況。瞿林說工程差不多了,只等著同黃達洪結賬了。朱懷鏡私下擔心袁小奇的事說不定哪天就露了餡了,想問問網球場的工程款是否全部到位了。可他才收了人家的票子,不便提及同票子有關的話,就有意避開,只用兄長的口吻說:“做事要善始善終,來不得半點馬虎。特別是快完工了,更是大意不得。質量上不要留紕漏,免得讓人抓了把柄。這個這個……好好幹吧,把這事真正當成一份事業來幹,會有出息的。”朱懷鏡這話的韻味就像領導作報告的結束語,瞿林自然而然地站了起來。朱懷鏡也站起來,說:“不再坐一會兒?”瞿林說:“不早了,姐姐姐夫休息吧。”朱懷鏡便說:“好吧,好好幹。”瞿林本不該多說什麼了,最多點點頭就行了,可他在開門時卻支吾著說:“那個……這個……網球場……結了賬結了賬再說……”朱懷鏡萬萬沒想到瞿林會這麼蠢,情急之中竟亂了方寸,說:“不……不……這個……好吧,好吧,休息吧。”他點著頭,手卻搖著。
關了門,朱懷鏡望著香妹哭笑不得。香妹說:“這個四毛,說話辦事是真的不老練。”朱懷鏡笑道:“這是你自己看見的,不是我編的吧?什麼話他都要說出來,又要說透,而且不分時機,不分地點,不分對象,讓你難堪。”香妹說:“我們不計較他吧。鄉下人,沒見識。不過這也說明他實在,肚子裡沒有彎彎兒。”香妹到底是做表姐的,還想護著瞿林的面子。朱懷鏡也不好多說什麼,只是剛才陡然湧起的衝動早沒有了。
網球場加緊施工的時候,袁小奇在策劃著怎樣把這事兒弄得影響大一些,不能讓一百萬元票子不聲不響就花了。老干所平時本來就不引人注意,劉所長也很樂意把這事弄得熱鬧些,因為這網球場畢竟可以算作他的政績。於是,黃達洪受袁小奇之命,早早地就同劉所長磋商,還多次徵求朱懷鏡、方明遠、陳雁等幾位的高見,拿了好幾套方案。大家認為最佳方案是請皮市長參加剪綵儀式,屆時舉行荊都市首屆老干網球賽,並請皮市長同袁小奇進行一場表演賽。陳雁跑去一說,皮市長欣然同意了。
過了些日子,網球場終於竣工了。於是,卜定佳期,袁小奇專程回了荊都。朱懷鏡被作為嘉賓邀請了,可事不湊巧,那些天他正好隨司馬副市長一道下基層調查研究去了,沒能出席剪綵儀式。他只是在下面賓館看電視時,看到荊都新聞裡播了這條消息。皮市長和袁小奇同時出現在熒屏上,共同為網球場剪了彩,接下來兩人便進行網球表演賽。新聞節目的鏡頭當然不會很長,但袁小奇能以這種方式同皮市長一塊兒亮相,已經很不錯了。司馬副市長的秘書小江和朱懷鏡同住一個房間,他看了這條新聞,神秘地笑笑,說袁小奇是個謎。小江只是這麼隱晦地說了一句,沒有下文了。朱懷鏡佯裝糊塗,含含糊糊地哦了聲。他猜想小江是話中有話,只是不便明說。小江敢這麼說,說不定是聽司馬副市長說過什麼。關於司馬副市長同皮市長之間的微妙關係,朱懷鏡經常聽見。儘管人們議論這種事情的時候非常含糊,也並沒有提到什麼具體細節,但已是越來越多的人知道這兩位領導是面和心不和。朱懷鏡早就感覺到自己正一天天陷入尷尬境地。皮市長很賞識他,可他的工作職責卻是為司馬副市長服務。他必須學會走平衡木。
過後幾天,朱懷鏡還沒有回機關,又在另一地的賓館,從服務小姐送來的《荊都日報》上看到一篇報道:《悠悠桑梓情,拳拳赤子心——袁小奇,一個平凡人的故事》。袁小奇怎麼一下子就是平凡人了?看了標題,朱懷鏡就猜到這則報道是精心策劃的。文章的作者是新面孔,朱懷鏡不認識這人。一個神力無比的人,這會兒卻是平凡人了。朱懷鏡讀完這篇報道,見裡面隻字不提袁小奇的神秘功法,只把他刻畫成一位滿懷愛心、樂善好施的大善人,簡直是個活菩薩。這一段,報刊上對偽科學的聲討文章仍是不斷,而且出面撰文的多是些學界宿儒。
那天朱懷鏡回到荊都正是下午六點多鐘。他心裡掛著玉琴,想馬上跑去看看她,可他心裡像裝著別的什麼事似的,還是回家去了。香妹見他回來了,很是高興,忙接過他的包,為他倒水洗臉。香妹告訴他說:“瞿林前天晚上來過,送了六萬塊錢來。他說本來賺了近二十萬,刮油水的多了,他到手的就沒多少了。黃達洪他給了五萬,是黃達洪開口要的。老干所劉所長也伸手了,他給了他一萬。黃達洪說陳雁為這個項目出了力,也應表示一下,他說給了她兩萬。”朱懷鏡抬起一張濕漉漉的臉,沒好氣地說:“你就不該收他的錢。我早就說過,我們不是為了圖他送個幾萬塊錢才幫他的。”香妹不知道朱懷鏡發的是什麼火,望著他不說話。朱懷鏡便又埋下頭去洗臉。他是怪瞿林不該把給誰送了多少都一五一十地說出來,多難聽!江湖上跑的人,事情做了就做了,嘴上還說什麼?
吃過晚飯,朱懷鏡想今晚就不出去了,好好陪一會兒香妹。這麼想著,他心裡暗自歉歉的。兒子去自己房間做作業去了,他兩口子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手抓在一起捏了一會兒。香妹臉上泛著紅暈,很像一個幸福的女人。只要朱懷鏡呆在家裡,能感覺到他的存在,能呼吸到他的氣息,她就知足了。香妹說:“你這幾天不在家,柳潔來家裡玩過幾次。”“是嗎?”朱懷鏡隨口問道。香妹說:“我起先以為她沒有事,只是來玩玩。後來就聽出些意思了。她是想讓我給她介紹男朋友。我答應試試,看看我們那裡有沒有合適的小伙子。”朱懷鏡警覺起來,說:“做媒的事往往費力不討好,你不要管這閒事。”香妹說:“有好小伙子的話為什麼不成全人家呢?”朱懷鏡不好明說,只道:“反正你不要管人家的事。她現在是柳家的女兒了,柳子風自己會有安排的。我們去攪和,反而不好。”
兩口子正拉著家常,電話響了。朱懷鏡去接了,是張天奇,“哦哦,張書記,你好你好!你在若有還是在荊都?”
張天奇說:“在荊都,剛到的,住在荊園。你晚上不出去嗎?我想來看看你。”
朱懷鏡忙說:“哪裡哪裡,還是我過來看你吧。你住在哪間房?”
“還是我到你家裡來吧。”張天奇說得很懇切。
朱懷鏡不好再推脫,只好說在家恭候。香妹聽說張天奇要來,忙起身收拾客廳,拿出水果擺上。張天奇畢竟已是地委副書記,竟然上門來拜訪,朱懷鏡心裡難免有些得意,覺得自己很有面子。朱懷鏡感覺有股氣從喉頭咕嚕咕嚕往下鑽,直躥肛門。這股氣在肛門邊一堵,他便想上廁所了。朱懷鏡總是這樣,一激動就屎急尿慌。他只好扯了紙,去蹲廁所。從荊園賓館來這裡沒有多遠,驅車一會兒就到,朱懷鏡擔心張天奇馬上就到了,自己卻蹲在廁所裡,會很難為情的。可越是這麼想著心裡就越急,半天也拉不乾淨。這時,聽得外面張天奇來了。朱懷鏡只好草草了事,淨手出來。卻只見張天奇一個人坐在沙發裡。朱懷鏡正要問,張天奇看出了他的疑慮,說:“我讓他們在下面等著。”朱懷鏡知道他說的是他的秘書和司機,就說:“怎麼不叫他們上來呢?”張天奇搖搖手說:“沒關係的。”張天奇接過香妹遞過的茶,喝了口,問了些客氣話,就玩笑著對香妹說:“小陳,我同懷鏡去裡面說話,對不起啊。”朱懷鏡不知張天奇有什麼大事要說,只好請他去了書房。坐了下來,朱懷鏡笑著問:“張書記有什麼好事?”張天奇歎了一聲,說:“懷鏡,出了點小麻煩。”張天奇狠狠地吸著煙,濃濃的煙霧將他那張平日裡很有涵養的臉襯托得有些陰沉。他這表情不像是出了小麻煩。朱懷鏡沒有問下去,也默默地吸著煙,望著張天奇,等他下面的話。
張天奇吸了會兒煙,才緩緩說道:“這幾年,為了跑項目,我們花了些活動經費。特別是高陽水電站,跑市裡和北京不下二十次。誰都清楚,現在事情不好辦,不花些活動經費是辦不好的。還好,高陽水電站明年總算可以動工了。但是,麻煩也來了。有些經費財政上不好處理,我讓國稅局想點辦法,就只一兩萬塊錢。我是交代國稅局局長龍文辦的。龍文卻把這事交給了城關稅務所的所長向吉富。沒想到向吉富想的辦法是收稅時大頭小尾,侵吞稅款。這狗東西竟藉機為自己撈了兩百多萬,說都是縣裡拿去跑項目去了。這事終於被捅出來了。真查起來,就會查到我的頭上。”
朱懷鏡聽了,覺得沒什麼大不了的事,便說:“到你手裡就一兩萬塊錢,又是用做縣裡跑項目的活動經費,我想沒關係的。你是廉潔慣了,對自己要求嚴啊!”
張天奇輕鬆不起來,仍是歎氣喧天:“話是這麼說。我自己雖沒沾一分一文,但我剛到地委副書記位置上,就讓人來查經濟問題,也不太好。何況侵吞稅款,性質嚴重。”
“那麼你的意思……”朱懷鏡試探道。
張天奇說:“我知道龍文一直對你很尊重,只有你的話他聽得進去。”
朱懷鏡這才知道張天奇的意圖。他原來還以為張天奇是專門登門來看望他的,卻是自作多情了。他想這事不好辦。向吉富真侵吞那麼多稅款的話,必死無疑。人命關天,不可能草草結案,必定要查個水落石出。這就難免不帶出張天奇。錢雖不多,也沒進張天奇私人腰包,但侵吞稅款非同兒戲。更可怕的是一旦有風聲說張天奇牽涉這個案子,一夜之間,各種稀奇古怪的說法就會在烏縣風行起來。流言就像瘟疫,很快會在若有地區乃至整個荊都市流傳開來。市裡領導也長著耳朵,自然也會聽到關於張天奇的傳言。當官不可能不得罪人,那些平日裡對張天奇有意見的,說不定就藉機落井下石,索性再舉報他些事情。於是傳言就越來越像那麼回事了,說不定就有哪位領導批示立案查一查張天奇的問題。張天奇沒什麼問題還好說,真有什麼問題,這一查麻煩就大了。俗話說,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何況有些事情平日看著沒什麼大不了的,真往桌面上一擺就說不過去了。即便是龍文的嘴巴堵住了,向吉富的嘴巴可是長在他自己的腦袋上。一個反正是死路一條的人,誰能保證他不瘋狗一樣亂咬一氣?朱懷鏡想了想,問:“張書記,辦這事你同向吉富碰過面嗎?還有哪些人知道這事?”
張天奇說:“我只同龍文講過,請他想辦法支持一下。沒想到他是這麼想辦法的,更沒想到他找的是向吉富這樣的渾蛋。別的人可能還不清楚這事,我也沒同縣裡其他領導通氣。烏縣班子你清楚,有個別人喜歡弄手腳,所以當時我想通了氣反而不好。”
朱懷鏡笑道:“既然這樣,我說,你就連那一兩萬塊錢都不要認賬。”
“這樣行嗎?”張天奇疑惑道。
朱懷鏡說道:“向吉富反正是死路一條,不在於多你這一兩萬塊錢的罪。他如此膽大包天,罪該萬死,咎由自取。你是為縣裡辦事,沒有什麼值得自責的。風氣如此,大勢所趨,不是哪一個人想改變就能改變的。我建議,你什麼事都不知道,就讓向吉富那小子一個人去死吧。”
張天奇問:“龍文知道內幕,他那裡怎麼辦?”
朱懷鏡說:“我盡快找龍文,做他的工作。相信他還是會給我面子的。”
張天奇長長地舒了口氣,說:“那就拜託你了,懷鏡!我真的很感謝你懷鏡,我有好幾樁麻煩都是你幫忙擺平的。”
朱懷鏡笑道:“這話說到哪裡去了?要說,我還得向你道歉哩!”
“這話怎麼說?”張天奇感到納悶。
朱懷鏡笑道:“給你惹麻煩的都是我的朋友啊!”
張天奇哈哈大笑,道:“你這是開玩笑了!”
今晚兩人說的這些事兒,完全是私房話的氣氛。這種氣氛最能讓人把關係拉近,說些掏心的話。張天奇同朱懷鏡平日在面子上本來就不錯,自從上次朱懷鏡幫張天奇擺平了翻車的事,兩人距離更近了。今晚兩人卻是更加親密了,說了很多知心話,多是感歎官場風氣。張天奇似乎城府大開,說了許多在他平時絕對不會說的話:“懷鏡,你在市裡工作,接觸的層次高,知道的事情更多。我們到上面辦事,哪一處不要打點?而且越到上面越不得了。有的人開口要錢連彎子都不繞,就連我們送禮的人聽著都難為情,只覺得臉上發熱。有回我給北京一位領導的秘書送了四萬,他客氣話都不說一句,還冷冷地說,給我幾條煙錢,我就拿了。聽那口氣,他媽的還嫌少!我被弄得面紅耳赤,那小子卻沒事似的同我打官腔,我真佩服他們這些人能修煉到這一步。那小子把京片子說得字正腔圓,就像嘴巴裡銜著個豬卵子,說,首長對你們很關心,你是烏縣嗎?對對,他老人家知道荊都有那麼個地方。懷鏡你看,他媽的我當時也是個縣委書記,好歹也管著百把萬人,可到了那幫王八蛋眼裡,簡直就是個上訪的老百姓!”
朱懷鏡笑道:“是啊,北京人嘛,見的大官太多了。不是有順口溜說嗎?到北京才知道自己官小,到深圳才知道自己錢少,到海南才知道自己身體不好。何況那些領導秘書?上面領導秘書我沒打過交道,下面是領導有多大,秘書有多大,有些秘書比領導架子還大些。正是俗話說的,閻王好說,小鬼難纏。”
張天奇說:“懷鏡這話有道理。但我也見過大鬼小鬼都難纏的。”
“是嗎?”朱懷鏡好生奇怪,歪起腦袋望著張天奇,等著他說下去。張天奇卻並沒有繼續說,只是歎了一聲避開了這個話題,搖頭晃腦地發起感歎來。朱懷鏡知道這話再說下去可能犯忌,也不便深問,只好附和著張天奇,表示無限感慨。張天奇說:“老百姓都說做官好,哪知道做官的苦處?上面關係沒處理好沒人用你,同僚關係沒處理好沒人幫你,下面關係沒處理好沒人服你。要是當政府領導,還得考慮選票。又不是好好工作就會有選票,得靠平日修行,同下面各級領導混得兄弟似的。單就是處理方方面面關係,就得讓人費盡心機。如今工作困難又多,那就更不用說了。”張天奇軟軟地靠在沙發裡,頭有氣無力地耷拉著,說話間總是不停地歎息,“難怪古人做官總有中途歸隱的啊!同你老弟說實話,要是能夠自由進退,我倒真想回老家算了。只可惜如今你想歸隱也無處可歸了。”
朱懷鏡被張天奇的話感染了,也覺得官場真的沒意思,說:“是啊,有時真的感到累,是心累。很想找個沒人煙的地方,什麼也不管,什麼也不想,好好睡他幾天幾夜。”
張天奇像是突然清醒了,豎起了身子,抽出一支煙,啪地打燃了打火機。打火機的響聲是鋼質的,很悅耳。他吸了幾口煙,抖擻起來,說:“懷鏡,話是這麼說,我們最終還得面對現實。到了你我這分兒上,都只能把很多事情很多想法放在心裡,咬緊牙關來處理一些問題。”
朱懷鏡說:“對對。我馬上打電話給龍文,讓他明天就來這裡。我不方便回去同他說。”
張天奇說:“這樣也好,免得太張揚了。懷鏡,領導對你有考慮了嗎?”
朱懷鏡面顯慚愧,不好意思了,說:“我任正處長時間不長,主要是副處級拖久了。要上個台階,只怕一時不可能。”
張天奇說:“用幹部,原則性要講,靈活性同樣要講。有能力的,就得破格。如果都按幹部晉陞的任職年限辦,從一般幹部干到國家領導人,不都得鬍子一大把?國外三四十歲的總統都不少哩!皮市長對我不錯的,有些話你自己不好說,我說說沒事的。我哪天有機會替你說說這事。我知道皮市長對你更關心,但別人說也有別人說的作用。”
朱懷鏡感謝道:“皮市長對你很賞識,我知道。有你說話,這自然好。張書記在這裡還有幾天?”
張天奇道:“明天上午還有些事要辦,下午就趕回去。你就別客氣了。懷鏡,我對你有意見了。你我不是一兩天的朋友了,別老是叫我張書記,還是兄弟相稱好。你還是叫我天奇吧。”
朱懷鏡搖手道:“不行不行。你我兄弟自然是兄弟,但官場規矩還得講。你張書記注定是成大器的人,下次你當到市長、市委書記,或者更大的官,我怎麼開口叫你的名字?不成體統啊!”
張天奇晃頭一笑,說:“莫說我沒那能耐,沒那野心,就算當到再大的官,兄弟還是兄弟。再說了,你別只奉承我,你老弟更是前程無限啊!”
朱懷鏡謙虛了幾句,再說:“還是叫你張書記好。這會兒叫你名字,下次等你當到更大的官了,覺得叫你名字不合適了,又來稱你職務,變來變去,倒顯得我這人陰陽不定。”
這話說得張天奇哈哈大笑,“懷鏡呀,你真有意思。我明天上午還有些事要辦,下午就趕回去。你就不要管我了。我下次來再請你,還邀幾位朋友,好好敘敘。”說罷,張天奇起身告辭。來到客廳,張天奇對香妹爽朗笑道:“小陳,你最辛苦了,我知道。懷鏡很忙,顧不了家裡,家庭重擔全在你肩上。”香妹笑著說:“哪裡啊,我忙什麼?不就是一日三餐嗎?女人家,不就是這種日子嗎?還是你張書記,重任在肩啊。”張天奇哈哈大笑了,說:“賢妻良母啊!懷鏡有福氣!”
開了門,張天奇抬手止住朱懷鏡,不讓他送下去。朱懷鏡非送不可,張天奇輕聲說:“別送了,我沒說到你這裡來哩。”朱懷鏡明白了,無聲而笑,望著張天奇下樓。在樓梯拐彎處,張天奇招手笑笑,昂首挺胸地下去了。那派頭,依然是位很有身份的地委副書記,似乎剛才說想歸隱的是另外一個人。
朱懷鏡進屋,香妹問:“什麼大事,兩人躲到一邊去說?”朱懷鏡知道這事露不得半點風聲,就說:“沒什麼大事。好久沒見面了,一起說說話。在這裡說,不冷落你了?”香妹說:“張書記還真講感情,升了官了,還上門來看你。官場上的人,多半是人一闊,臉就變。”朱懷鏡心想人家哪裡是專門來看你?嘴上卻笑道:“人一闊,臉就變。魯迅先生這話把有些人的嘴臉硬是說死了,但到底還文氣了些,還不如我們老家的話來得生動形象。”香妹問:“我們老家怎麼說的?我沒有在意。”朱懷鏡說:“我們老家形容有些人的臉容易變,就說那人手一抹,臉就翻。”香妹琢磨一會兒,會意而笑:“對對,就像川劇裡的變臉。的確生動。”朱懷鏡便同香妹討論著家鄉方言的藝術魅力,舉了很多原汁原味的例子,不再去說張天奇講不講感情。朱懷鏡看了看手錶,已是十一點多了。對龍文他不用考慮是否唐突,便掛了電話去,請他明天務必來荊都一趟,有要事面談。龍文二話沒說,答應明天一早就趕過來。
第二天上午十點多鐘,龍文到了,帶著司機徑直來到朱懷鏡辦公室。朱懷鏡起身握手、倒茶。客套幾句,朱懷鏡帶司機到隔壁辦公室去坐著喝茶,回來將門虛掩了,說:“龍文兄,我就開門見山吧。專門煩你來一趟,是想說說向吉富的事。”
“向吉富的事?他同你……”龍文不明白朱懷鏡怎麼關心向吉富的事。
朱懷鏡笑道:“向吉富同我沒關係。直說了吧,天奇同志找到我,希望我同你商量一下,這事怎麼遮掩過去。”
聽說張天奇,龍文冷冷一笑,說:“張天奇?他現在知道求我了?朱處長,對你,我龍文是從心眼裡敬重。如果是你的事,你就是讓我赴湯蹈火我也在所不辭。但張天奇的事,我還是站遠一點吧。”
朱懷鏡不知龍文怎麼對張天奇這麼大的火,便問:“上次我去烏縣,你不是說天奇同志對你不錯嗎?”
龍文哼了聲,有些激動起來,說:“如果倒回去幾個月,張天奇就是讓我把腦袋提給他,我眼睛都不會眨一下,自己拿刀砍下來,雙手遞給他。現在,他官是越當越大了,我再也不敢同他打交道了。”
聽這話,朱懷鏡猜想龍文同張天奇肯定是有過節了。他沒有問下去,只望著龍文。他知道龍文會說下去的。龍文喝了幾口茶,平息一下自己的情緒,接著說:“我原來真的以為他對我不錯。他個別找到我,說縣裡上去爭取項目,需要活動經費,有些開支財政上不好處理。我照辦了,交代向吉富去辦。向吉富平時最聽我的話,他那個所也是稅源最好的所。我也沒仔細過問向吉富怎麼想辦法,但就是沒想到向吉富這麼渾蛋。張天奇多次同我個別說,會考慮我的待遇,要我好好幹。我就是見他這麼關心我,他哪怕是放個屁我都當聖旨。結果呢?他把財政局長提了個副縣長,拍拍屁股走人了。他一走,從外縣調來了新縣委書記蔣偉。一朝天子一朝臣,蔣偉到任沒多久,就把我調到財委任副主任。我找過張天奇,請他為我說說話,他卻向我打官腔,說蔣書記剛到任,地委應支持他的工作,維護他的威信,不應干涉縣委的人事安排。他拿腔拿調地給我講了個把小時的大道理。財委你知道的,一個虛單位,又是個副職。跟你說朱處長,被張天奇愚弄的人不止我龍文一個,烏縣部委辦局和鄉鎮很多負責人都是滿腹牢騷。有回我同幾個人一起吃飯,大家一說起張天奇就咬牙切齒。他任縣委書記幾年,整個兒是玩江湖。所有部下都覺得張書記這人不錯,很關心自己。這人真會演戲,有時你覺得他簡直就是位大慈大悲的布道者。直到他自己陞官了,人走了,大家才如夢方醒,明白自己被愚弄了。原來在他手下白幹了幾年,什麼好處沒撈著,還浪費了感情。”
龍文正憤憤然,朱懷鏡不便勸解,聽憑他講下去,想待他發洩發洩,再慢慢開導他。龍文一臉苦笑,說:“也真佩服張天奇。他在烏縣幾年,把縣裡面子上弄得政通人和。他如今升了官走了人,有意見的也不好明說,只好在一邊發發牢騷。不就是沒有提拔你嗎?你有意見哪裡提去?官場上,什麼意見都好提,就是這個意見不好提。你提了這意見,反說你向組織伸手哩。他媽的口口聲聲組織,什麼蠅營狗苟的事都可以借組織的名義來做,冠冕堂皇!”
龍文越說口越沒遮攔了,朱懷鏡抬手壓壓,讓他輕點聲。龍文這就不說了,掏出煙來,遞給朱懷鏡一支。朱懷鏡便掏出打火機,兩人客氣著點了煙。龍文說到組織時的憤然,朱懷鏡也曾有過。他清楚地記得自己從前在香妹面前十分激憤地說到過組織,意思同龍文差不多。但他今天卻不想讓龍文說下去。他聽著甚至有些刺耳。他慢慢吐了幾口煙霧,很體貼地說:“龍兄呀,大道理我們兄弟間不用說,但老弟想勸你幾句。再怎麼著,你現在還端著國家的飯碗,你就不能全由著性子說話做事。我理解你的牢騷,但你老是這個情緒,對你不利啊!”
龍文說:“我看透了,無所謂了。”
朱懷鏡笑笑,說:“別這麼說嘛!人一輩子,哪有時時都順心的?你受了委屈,我知道。但是啊,還是我剛才說的那句話,你端著國家的飯碗,凡事就由不得你。俗話說,端人碗,服人管啊!聽我一句吧!話說回來,你要是不想吃這碗飯了,自己出去幹個體戶,說什麼由你去。現在好歹這一點還行,當老百姓,說話還算自由。可是口上說說,沒用啊!不就是圖個嘴巴快活?牢騷話多了,反倒顯得自己沒用,何必呢?”
龍文面呈愧色,嘴上卻照樣很硬:“我有話就是要說,怕什麼?”
朱懷鏡說:“這不是怕不怕的問題。真說了,誰又怕誰呢?世界上的事情,如果都要問個怕不怕,那就麻煩了。這是意氣用事啊!老話說人活一口氣,但也說忍得一時之氣,免得百日之災啊!我說龍兄,凡事得先考慮於人於己有沒有利。再說了,張天奇也沒私吞一厘一毫,全用在跑項目上去了。即使查到他頭上了,只是讓他面子不好過,動不了他半根毫毛的。況且錢也不多,就一兩萬……”
“什麼?”龍文眼睛睜得天大,從包裡掏出個筆記本啪啪地拍著,“一兩萬?他同你說只有一兩萬?經我手交給他的是一百三十五萬!我筆筆都有記錄的!”
“啊呀!”朱懷鏡也吃了一大驚,“一百三十五萬?”他一時不知說什麼好。張天奇分明只說一兩萬塊錢,他怎麼也沒想到會是一百三十五萬!張天奇說的連零頭都不止!那麼張天奇為什麼沒有同他交實底呢?朱懷鏡也有了種被愚弄的感覺。
龍文說:“向吉富也真是個渾蛋。我原來最信任他了,準備推薦他當副局長。他的工作也的確出色,各項工作年年都在局裡排第一,也很聽我的。沒想到,我讓他想辦法弄點錢,給縣裡作特殊經費,他卻自己也從中撈了一大把,居然撈的比給縣裡的還要多!”
朱懷鏡默然點頭,像在聽龍文說話,又像若有所思。他想張天奇既然要請我幫忙,怎麼不交個實底呢?朱懷鏡總想不通這事。但他不相信張天奇存心要騙他,人家不說自然有不說的道理。也許張天奇原本就一分錢都不想承認的。既然如此,只要我答應幫忙,說錢的多少就沒有意義了。數目大了說起來難聽,倒不如說小些。朱懷鏡反覆一想,覺得自己的分析有道理。那麼自己昨晚建議張天奇一分錢都不要承認,其實正中了他的下懷了。如此說來,自己的建議就是自作聰明了。這個張天奇,真是老謀深算啊!朱懷鏡內心很不是滋味。
但不管怎樣,張天奇這個忙他還是要幫的。“龍兄,”朱懷鏡沒有望龍文,眼睛向著窗外,“你想過沒有?這事認真查起來,你自己會有什麼結果?”
龍文歎道:“唉!我不是沒有想過自己的責任,這幾天我沒有睡過一個好覺哩。但我想著有張天奇墊背,也就踏實了。我再怎麼,也只負有領導責任,說大點就是犯了玩忽職守罪吧。我想好了,不在乎了。他張天奇能去坐牢,我也就去坐牢吧。沒有人找我就算了,我也落得清淨。要是有人找我,我就和盤托出。目前這個案子還沒有司法介入,只是稅務內部監察部門在調查。外面也沒有人知道,應該還沒有向地委匯報,張天奇的耳朵真長。”
朱懷鏡想,憑張天奇的心計,他既然存心不認賬,說不定自有他的把握。“你每次把錢送給張書記,有手續嗎?”朱懷鏡問。
龍文搖頭說:“我的麻煩就在這裡。按當時情況,他不給手續,我能問他要嗎?當時張天奇在我心目中簡直就是聖人,我沒有任何戒心。他為了縣裡的建設,總是在外面跑,多麼辛苦,我感動都還來不及哩。現在想來,當時真有些鬼迷心竅。再說,我從向吉富那裡接過錢也沒有任何手續,也就不在乎張天奇給不給手續。這個……這個……要說,我當時也有私心雜念。我想,有的人為了當官,給上司都要送,我這是拿國家的錢送給上司給國家辦事,何樂而不為呢?”
朱懷鏡聽著感覺哭笑不得,說:“龍兄呀,你是個聰明人,做事怎麼這麼傻呢?”
龍文追悔莫及的樣子,說:“聖人也有被尿憋傻的時候。”
“既然如此,”朱懷鏡說,“你也就死不認賬算了。你想想,萬一查起來,張天奇什麼也不認,不是你自己的事了嗎?你只是單方面登記了,能說明什麼問題?這充其量只能算是辦案線索,做不得法律證據的。我說,這事就算水落石出,向吉富必死無疑。張天奇輕則撤職,重則判幾年刑。你呢?按你自己說的玩忽職守罪,也得委屈你進班房呆幾年。你說張天奇坐得牢,你也就坐得牢。我說龍兄,別把自己性命看輕了。誰的生命都不比別人賤。與其那樣,倒不如來個死不認賬,讓向吉富一個人去死算了。不是我心狠,他反正是死。只要你不認賬,線索只到你這裡就斷了,同張書記就沒有任何干係。既然同他沒有任何干係,他就用不著避什麼嫌,很方便過問這個案子。他正好管政法,過問案子天經地義,這個案子很快就會乾淨利落地結案。只要殺了向吉富,一了百了,大家乾淨。”
龍文不說話了,一個勁兒抽煙。朱懷鏡也不急著說什麼,讓他一個人想想去。朱懷鏡想這張天奇平時辦事老練慣了,怎麼就想著讓國稅局出活動經費呢?如今哪個地方不是明著拿財政的錢往上面送禮?也不知當時張天奇是怎麼想的。
“朱處長,只好依你的意思了。”過了好半天,龍文有氣無力地說,“今天我得開口問你要酒喝了。中午……我倆……我倆喝幾杯吧。”
朱懷鏡放心了,忙說:“好好。乾脆,我兄弟倆也不講究,就去我家,家常便飯,喝幾杯。”朱懷鏡看時間差不多了,就掛了香妹電話,告訴他龍文兄弟來了,讓她早些回家,做幾個菜。
朱懷鏡放下電話,請龍文家裡去。龍文卻不起身,招手讓朱懷鏡坐下,說:“朱處長,我還有句話要說。如果是給你幫忙,我就是墊錢墊米都得幫。但這是幫張天奇,我就得開口。他張天奇也得幫幫我。”
朱懷鏡說:“這好辦,你要他幫什麼,只管同我說,我一定轉告。”
龍文說:“我不想在財委當這個副主任。他張天奇原是暗示我任管財貿的副縣長的,現在我也沒這個野心了。國稅局局長的位置我也不想回了,那張椅子我現在想著都覺得燙屁股。你叫他同蔣偉說說,讓我去任財政局局長。朱處長,你別罵我辜負你的教育,變得這麼庸俗了,伸手要官。下面情況你可能不知道了,現在下面的官靠買,光伸手要是要不到的。在烏縣想當個局長,不花個八萬十萬,是當不了的。這同沿海比起來,算便宜的了。前不久我見報紙上曝光了沿海某個地方,一個鄉鎮書記的職務值三十多萬哩!現在烏縣,就只有檔案局、統計局、文化局等幾個局局長的價碼可能便宜些。想當縣委書記、想當縣長,不照樣得花錢?錢是肯定要花的,只看你怎麼花。他張天奇當到地委副書記,就沒有花錢?那些錢即便是跑項目去了,也是花錢辦了公家的事,結了個人的緣。誰又保證他沒有給上面有些領導送錢呢?誰又保證他自己沒有從中間撈呢?誰又保證他沒有向其他部門伸手要過活動經費呢?不花個七八百萬、上千萬,地委副書記就輪到了他頭上了?”
龍文越說越激憤了,朱懷鏡笑著阻止他,說:“別的我們不管了,言歸正傳。你的意思,我一定向張書記轉達。而且我可以向你打包票,保證你到財政局去任一把手。”
龍文說:“好,有你朱處長這話,我落心了。走,去你家喝酒去。”
朱懷鏡站起來,突然想起件重要事來,說:“龍文兄,還有個事我倆說說。你的那個登記簿……我是說,怕萬一到時候辦案的人玩起蠻來去你家搜查,就是個問題了。我是說,把這事往最壞處考慮。”
龍文想了想,說:“朱處長,這個……這個,我不瞞你,我還得做最後的自我防衛準備。萬一到時候向吉富死咬住我,張天奇又不認賬,我怎麼辦?這個簿子我還得留著。”
朱懷鏡說:“我說過,只要你不認賬,線索到不了張書記身上,事情就好辦了。他一關照下來,案子會辦得很乾淨,你不會為難的。但為了以防萬一,我建議你還是把那簿子毀了。如果你還有擔心,你可不可以相信我,把那簿子交我保管。別人怎麼也想不到我們之間有什麼牽扯的。”
龍文低著頭,又掏出一支煙來。朱懷鏡替他點上了煙,說:“龍文兄,你這就是不相信我了。你看不出,我的確是在幫張書記,但同時也是在幫你?我知道我自己做的事,其實是在幫你們建立攻守同盟。我無意中就成了你們的同黨了。這事與我無干,我何苦呢?說句良心話,烏縣好不容易出了張天奇這麼一位有前途的領導,我們都得維護。地方上有個人在政界搞上去,也是造福桑梓的事啊!萬一這簿子落到辦案人員手裡,你自己也就脫不了干係了。你想想,我就連自己都牽扯進去了,你對我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呢?”
龍文沉默半天,掏出了那個簿子,交給朱懷鏡,說:“這簿子我一直鎖在家裡的。這兩天我總是神經兮兮,擔心有人會偷走它,就隨身帶著。朱處長,我這是等於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交給你了。”
朱懷鏡接過簿子,揣進口袋裡,神色肅穆起來,說:“好兄弟,你就放心吧。我還得說一句,你肯定會馬上面臨嚴峻的考驗,你一定要挺住。不說為別人,也為你自己,為你家人。”
龍文仰天長歎,說:“這都是張天奇害的!如今世道,偏偏是這種人得勢。好吧,我既然答應了,就不會軟下來的。我死也會挺住的。”
朱懷鏡感覺有些悲愴意味,卻笑道:“好好,從現在起,我倆誰也不說這事了。走走,回家去,只管喝酒。”朱懷鏡過去叫了龍文的司機,說:“不好意思,讓你一個人冷落了。”司機人老實,只道哪裡哪裡,領導談工作嘛。
吃完中飯,龍文就趕回去了。下午上班,朱懷鏡掛通了張天奇電話:“張書記嗎?我懷鏡,給你匯報個事。”
“什麼匯報?你是市裡領導啊,有什麼重要指示?”張天奇輕鬆地開著玩笑。
朱懷鏡說:“是這樣的,烏縣原國稅局局長龍文同志,我很瞭解他。這位同志工作能力很強,前不久被安排到縣財委任副主任。我想,這位同志年富力強,正是幹工作的時候,應該給他壓壓重擔。你能不能向縣委建議一下,讓他到縣財政局任局長?”
張天奇說:“對對,這個同志我也瞭解。行嘛,我可以同蔣偉同志說說這事。但最終還得尊重他們縣委的意見啊。”
朱懷鏡說:“這個自然。張書記,我是隨便說說。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
“哪裡。還有別的事嗎?”張天奇問。
“沒有事了,沒有事了。謝謝。”朱懷鏡一語雙關,卻表現得不動聲色。電話裡說話不安全,兩人這麼沒事似的打了一場啞謎,把要說的事說了,要通報的信息也通報了。
放下電話,朱懷鏡掏出那個神秘的簿子,翻開一看,見龍文到底還算有心人,把每一次交錢的時間、地點、雙方說了什麼話,都一一記錄下來了。乾脆毀掉它算了,朱懷鏡想。他左右看看,見不方便在辦公室焚燒,就想去廁所裡蹲著,一點點撕碎了,放水沖走。他扯了手紙,去了廁所,選最裡面的蹲位蹲下,關了門。他取出簿子,一項一項細看,見每次有十多萬的,有五萬八萬的,多是龍文送到張天奇家裡,也有幾次送到他辦公室。張天奇次次都要求龍文注意方法,別把好事辦壞了。龍文總是打包票,說萬無一失。待朱懷鏡看完全部記錄,他便不想毀這簿子了。心想幹嗎毀了呢?天底下不會有第三個人想到有這麼個東西留在他手裡的。何不保存著?世界上的事情誰料得准?說不定哪天這玩意兒能派上什麼用場也不一定!朱懷鏡感到一陣莫名其妙的激動。一激動,就真的有便意了。今天他總覺得自己辦成了一件大事,很有成就感,便全身放鬆,痛痛快快地拉了個乾淨。完事了,回到辦公室,將那簿子鎖進保險櫃裡。
晚上,朱懷鏡很想去看看玉琴。好些天沒有去看她了,心裡有時堵得慌。幾個月前,玉琴剛接手總經理位置,就碰著市裡抓廉政建設,生意冷淡,營業額一天比一天減少。就有人開始說風涼話:女人就是女人,幹不了大事。玉琴偏是個要強的,拼著老命想辦法,非把生意做上去不可。她成天起早貪黑,每天都是精疲力竭的樣子。人也瘦了一大圈。兩人原來堅持每天清早去打網球的,現在也不去了。偶爾聚聚,彼此都不能盡興。朱懷鏡看著為玉琴著急,卻愛莫能助。還算好,廉政建設風頭很快就過去了,龍興大酒店的生意慢慢紅火起來。可是奇怪,兩人親熱起來卻遲遲找不回原來的感覺。每次,朱懷鏡臨去之前,都興沖沖的,想著兩人的事,就滿腦子形象思維,恨不能馬上就見到玉琴。可幾乎沒有一次叫兩人感覺淋漓盡致的。他今天下午本來很興奮,後來想著張天奇的事,越想越害怕。他擔心自己的情緒影響玉琴,便呆在家裡了。這個晚上,朱懷鏡通宵沒有合眼。窗外落葉沙沙,秋越來越深了。白天他沒想那麼多,只一心為張天奇幫忙。現在覺得自己那麼苦口婆心勸導龍文,差不多只是在炫耀口才和智慧。深夜裡,人的思維很誇張,又容易沮喪。想像著這個案子移交司法部門後可能發生的情況,朱懷鏡便害怕起來。他盼著天亮,見了太陽,感覺或許會好些吧。
第二天,正好是星期六。朱懷鏡遲遲才起了床,腦袋漲漲地發痛。吃了早飯,不知要做什麼。他念著玉琴,卻不想去她那裡。自己的情緒太壞了,去了兩人過不好的。再說玉琴也忙。可這麼呆在家裡,也憋得慌,還會讓香妹起疑心。朱懷鏡便找了個借口獨自出去了。
一個人走在街上,神色凝重,沒有目的。偶爾見了熟人,便馬上換上一副笑臉,打個招呼。走著走著,就到了市政協大院外面了。好久沒見曾俚了,想乾脆進去看看。
政協院子裡面也已是秋葉滿地,又是休息日,頗有幾分冷清。朱懷鏡徑直上了政協辦公樓三樓的荊都民聲報社。他原想曾俚一定又窩在房裡看書的,卻見他呆在辦公室裡,正伏案寫著什麼。曾俚見了朱懷鏡,忙起身請他坐。“休息日,也忙著寫大文章?”朱懷鏡問。曾俚搖頭說:“哪是什麼大文章,幾句感想而已。對不起,開水是昨天的,沖不起茶葉,將就著喝杯白開水吧。”曾俚說著就倒了杯白開水遞給朱懷鏡。兩人不怎麼拘禮,朱懷鏡便拿過曾俚面前的稿子,見曾俚正在寫一篇隨筆,題目是《誰該懺悔》。他才看了幾行,曾俚便歎了聲,拿著張報紙,說:“懷鏡,我昨天晚上看了這篇文章,感慨萬千,夜不能寐。一九六二年,陝西戶縣三位農民,寫了這篇文章,叫《當前形勢感懷》。文章不到一萬字,但它所表現的理論勇氣和愛國之情真叫人感動。他們聲明不是報喜,而是報憂,並針對當時的經濟困難提出了其實可行的對策。後來我們國家推行的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取消價格雙軌制、放開市場等等,文章裡都有闡述,甚至還提出了社會主義初期的概念。他們懷著拳拳愛國之心,把這篇文章寄給了當時的公社黨委、縣委、地委、省委和中央。可是,就是這樣一篇文章,卻被當局定為大毒草。中國當代思想史上,這也被稱作光輝文獻,那也被稱作光輝文獻,我說這篇《當前形勢感懷》才真正稱得上中國思想史上的光輝文獻。歷史應該記住這三位農民的名字,他們是楊偉名、賈生財、趙振離。三個人後來受盡迫害,楊偉名還被活活整死了。我由此想起當年為馬寅初平反時,一位國家領導人看了有關馬寅初的案卷,不由得感慨萬千,含著眼淚說,共產黨應該起誓,不能再迫害知識分子了。”
朱懷鏡接過報紙,看著這篇讓曾俚大動感情的《當前形勢感懷》。曾俚卻仍只顧他自己說話:“這三位農民,楊偉名只讀過三年私塾,賈生財不識字,趙振離小學文化。但他們的理論見識應該令當時和現在的一些所謂理論家、思想家汗顏。真正的理論從來都是樸實的,而不是玄而又玄的概念堆積,更不是某種個人意志的膨脹。我甚至認為,目前中國思想界、經濟界沒有真正的理論家。那麼多的當紅學者,要麼是奏折派,只知看上面的眼色,見上面需要什麼理論,他們就拋出什麼貨色;要麼是注經派,尖著耳朵聆聽聖旨,然後引經據典把聖旨理論化;要麼是牙慧派,仗著懂了幾句外語,從國外的理論餐桌上收拾些殘湯冷羹,一鍋煮了,再熱騰騰地端出來。面對這三位農民,歷史應該懺悔,現實應當羞愧。”
朱懷鏡一邊聽著曾俚發感慨,一邊看完了三位農民在三十多年前寫的文章,觸動果然很大。但他只是淡然一笑,說:“當時這三位農民沒有被立即處決就不錯了。”
曾俚驚愕道:“你還說這種話?看了這篇文章你竟無動於衷?可見你久在官場,麻木不仁了。”
朱懷鏡說:“不是麻木不仁,我是客觀地分析這事。政治服從需要,並不服從理性。我在一本書裡看到這麼一個故事。有個西方國家當年也很專制,卻偏出了一位很有思想的作家,這位作家寫了大量不正統的書,惹怒了當局。當局派一位官員去找這位作家交涉,因為這位官員是作家小時候很要好的朋友。這位官員先是直言不諱,指責老朋友的書籍是如何大逆不道,荒謬絕倫,攪亂視聽,危害國家,奉勸作家不要再散佈這些謬論了。作家憤怒地陳述,說自己的思想是如何地符合民意,順應歷史,並且說自己將因這些著述而不朽,遺臭萬年的恰恰是現在這逆歷史潮流而動的反動政府!”那位官員便冷冷一笑,說:“老兄,難道世界上的人就只有你聰明?誰不知道你說的句句在理?但現實不需要你的理論。如果你不聽勸阻,我們可以讓你在歷史中不朽,但你得馬上從現實中消失。”
曾俚聽了,怔怔的,悵然若失,半天才揚首浩歎:“是啊,有位哲人說過,人類理性有兩個源頭,而社會發展只有一條河床。”
朱懷鏡本來是準備出來散散心的,順道看看曾俚,不料一見面又聽他講這麼沉重的話題,真是沒勁兒。曾俚的確令人敬佩,卻不會讓人喜歡。朱懷鏡又拿起曾俚的隨筆,看了起來。曾俚從三位農民當年的遭遇說開去,借題發揮,文筆很是犀利。文章沒有寫完。“曾俚,”朱懷鏡放下稿子,笑了起來,“你的文章真有些魯迅風骨哩。”曾俚淡然一笑,謙虛道:“哪裡啊,怎麼敢同魯迅先生比?”朱懷鏡越發笑了,“你當我是在稱讚你?確實,我們從小接受的教育就是要學習魯迅先生。後來我才慢慢知道,這話說說可以,當不得真的。魯迅先生是真學得的?你別傻了。我……”朱懷鏡沒說完,手機響了。一接,是方明遠打來的:“喂,懷鏡,皮市長要去打網球,他指名要你也去。”朱懷鏡忙站了起來,問:“在哪裡打?你現在在哪裡?”方明遠回道:“還是去南天體育館。我在皮市長家樓下,皮市長馬上下來。你在哪裡?”朱懷鏡說:“你們別管我,我自己來就是了。”關了手機,朱懷鏡準備告辭,笑著對曾俚說:“老兄,我說你呀,別管那麼多的事。你願意委屈自己呢,寫點應景文章,在工資外掙點稿費,把自己日子過好一點。不想委屈自己呢,就躲在家裡由著自己的性子寫,可別忙著拿出來發表,藏之名山,傳之後人吧。我知道你關心國家大事,但是就像你不能真學魯迅一樣,當不得真的。誰真的要你關心國家大事?我們都是小人物,就安安分分地過日子啊。記住我的話,不會錯的。”
朱懷鏡把憤怒的曾俚丟在辦公室,獨自下樓,快步走出大院,攔了輛的士,直奔南天體育館。也怪,朱懷鏡不再疲憊,心情也好多了。進網球館門時,他在心裡同自己打賭,今天要是陳雁不在場,他就是龜兒子。
皮傑的天馬娛樂城竣工開業了。朱懷鏡和方明遠都被邀請參加開業典禮。但皮市長關照兩位不要去,免得無端地生出什麼話來。他們只好同皮傑解釋了。皮傑發了老頭子一通牢騷,說過一段專門請二位一次。可司馬副市長應皮傑恭請,去了,親自為娛樂城剪了彩。他是分管財貿的市政府領導,參加開業典禮似也在情理之中。這已讓皮傑掙足面子了。朱懷鏡是過後才知道司馬副市長去為娛樂城剪綵的,覺得中間的文章耐人尋味。因為他知道皮市長和司馬副市長兩人私下裡不和睦。依著老百姓,兩人若是有意見,你家有事,我眼睛都不朝你那一方望。可官場上的事,按常人的思維往往是想不通的。那就不去想吧。天馬娛樂城從開業那天起生意就很是興隆。這裡有高級餐廳、保齡球館、游泳館、歌舞廳、KTV包房、茶屋、桑拿浴等,各種服務一應俱全。
向吉富貪污稅款案果然辦得滴水不漏。案發三個月以後的一天晚上,朱懷鏡正在天馬娛樂城打保齡球,接到龍文的電話,說向吉富已被處決。這時的龍文早已是烏縣財政局局長了。按照朱懷鏡的囑咐,龍文在案子未結之前沒有給他打過一個電話。這三個月朱懷鏡也不太好受,他同玉琴總過不好,似乎所有的甜蜜都已隨風而逝,再也追不回來。兩人卻捨不得分手,都在努力想讓對方滿意。都是很成熟的人了,怎麼說分手就分手呢?可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勞的。兩人似乎都是在用理智維繫著感情,不想顯得太孩子氣了。這同夫妻間礙於家庭觀念不想輕率離婚差不多。情人關係到了這一步,也許是不祥之兆吧。方明遠隔幾天就叫朱懷鏡一道陪皮市長打打網球,這會讓他獲得幾個小時的快樂。陳雁是每次都在場的,望著她在球場上輕巧地騰躍,她那迷人身段的造型瞬息萬變,令人迴腸蕩氣。不過朱懷鏡這種時候的愉悅並不完全是因為陳雁。他是這樣一種人,哪怕自己有天大的事不開心,只要同領導在一起,什麼都暫時煙消雲散。其實,讓他不開心的是同玉琴的感情,讓他擔心的卻是向吉富的案子。他希望早日接到龍文的電話,卻又怕接到他的電話。甚至有些後悔自己多管閒事。龍文也很謹慎,在自己頂過調查難關之後,仍然不敢給朱懷鏡打電話。硬是等到向吉富在槍聲中倒下了,他才在當天晚上打電話過來。兩人在電話裡也不像專門說這事兒,而是老朋友聊天,偶爾說到烏縣最近的新聞,隨便說起向吉富因什麼什麼罪被處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