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州市委,易中達拿著一份請示找到黃子堤,道:「這是出國人員的擬定名單,你看一看。」
黃子堤掃了一眼名單,道:「我們到國外是去考察學習,是開闊視野,目的是增長見識,洋為中用,這不是老同志的待遇,也不是旅遊,四個縣的組織部長都應該去,人大、政協的同志就換到下一批。」
易中達看了看自己擬定的名單,若是按照黃子堤的建議,至少得換好幾人,道:「這個名單是各單位推薦的。」
黃子堤道:「那就劃個槓子,超過五十歲的就免了,考察人員還是主要集中在中青年這一塊。」
易中達想了想,覺得黃子堤的說法也有道理,原本考察組就有兩位縣委組織部長,再增加兩位縣委組織部長,不過就是淘汰兩人而已。
經過修改的出國名單送到市委書記朱民生手中,他看了一眼人員組成,簽下了「同意」兩個字。
郭蘭接到市委的出國通知,感到很是突然,不過這是市委組織的出國考察活動,她也沒有過多考慮,讓辦公室按照文件通知去辦手續。
7月中旬,沙州市委出國考察團正式在嶺西機場上了飛機。
經過長途飛行,來到了舊金山以後,郭蘭感覺頗為疲憊。剛在賓館住下,綜合科楊騰過來敲門。
「黃書記找你,在他的房間。」
郭蘭匆匆化了淡妝,來到黃子堤的房間。
黃子堤身穿淺色的運動服,比在國內青春得多,如果不是肚皮稍大,還是可以用儀表堂堂來形容,他笑容可掬地道:「今天晚上有沙州人請客,你和我一起去。」
郭蘭有些吃驚,道:「沙州人在美國,是誰啊?」她在沙州市委組織部工作時,與黃子堤有過接觸,雖然談不上有密切關係,雙方都不陌生,但是類似這種飯局,還是第一次。
黃子堤沒有正面回答,神秘地道:「到時你就知道了。」
下了樓,見到一輛寶馬車停在門口,車前站了一個人,向著黃子堤等人揮手。等到黃子堤走近,那人道:「歡迎黃書記,我在唐人街已經有安排。」
此人郭蘭認識,是當年益楊的名人易中嶺。
郭蘭在益楊組織部工作時,對當年益楊檢察院的案子知道得很清楚,她暗道:「侯衛東提起過易中嶺,總是一副鄙視的樣子,這人怎麼就和黃子堤搞到了一起。」在組織部工作多年,她學會了如何控制自己的思想和感情,同易中嶺打過招呼,上了車。
楊騰坐在副駕駛位置上,易中嶺坐在司機後面的位置,黃子堤坐在中間,而郭蘭坐在了後排右手的位置。
「黃書記,不太好意思,擠著你了。」
黃子堤豪爽地笑道:「在舊金山能坐上寶馬,不錯了。」
舊金山的唐人街是美國西部最大的可與紐約唐人街相比的地方,這裡大約有八萬餘名華僑居住,這裡所寫的、所聽的都是漢語,所見的都十分有中國傳統風格,宛然是一個小中國。駕駛員是華人,一邊駕駛一邊講解唐人街的歷史,他的口音聽上去與普通話不一樣,軟一些、糯一點,楊騰問了問,果然是從台灣過來的。
舊金山在華人世界是鼎鼎有名的,郭蘭一邊聽著司機講解,一邊看著窗外的街景。
黃子堤體胖,占的位置寬,隨著汽車的行駛,他不時碰到郭蘭的身體,只覺車內暗香浮動,別有一番迤邐風景。
自從收了五十萬,又在易中嶺別墅後面的別墅享受了無數美女,黃子堤的思想便發生了突變。那天在會場上,氣質幽雅如百合花的郭蘭突然打動了他的心弦,他如溺水之人,眼前出現了一根救命稻草,急匆匆地想將這根稻草抓在手中。
晚餐以及隨後的行動,讓郭蘭如吞了一隻蒼蠅,回到酒店,她心裡有著傾訴的衝動。提起電話,她驚訝地發現,自己最急切的傾訴對像居然是侯衛東。
她拿著電話,在屋裡轉了圈,最後,這個電話還是沒有打出去。
此時,在嶺西正是大白天,侯衛東坐在辦公室裡,他接到了段穿林打來的電話。段穿林告訴了侯衛東一個信息:在茂東,勝寶集團施工進場遇到了極大的阻力。
勝寶集團第一次進場,幾個老太婆站在機械前面,大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勇氣。工人們見到白髮蒼蒼的老太婆,講道理對方聽不進去,動手於心不忍,而且外面還有很多青年人在環伺,只能以退場結束。
第二次,在當地政府部門的介入下,勝寶集團在規劃用地上開動了機器,但是很快就陷入了村民的圍堵之中,在拉扯之中,當地部門的幹部被村民打了。
第三次,施工隊再次進入施工,這一次出現了數十名警察,村民聞訊而來,越聚越多,帶隊的茂東副市長眼見形勢急轉直下,下令撤退。
第四次,一夜之間,推土機、挖掘機等工程機械突然進入了勝寶集團項目用地,數百名警察組成了人牆,數十輛警車形成了屏障,保護著勝寶集團強行施工。村民則是全體出動,與警方發生了激烈衝突,二十多名村民被打傷住院,警察也有數人受傷。
隨後,數名村民被拘留。
作為《政經評論》嶺西負責人,段穿林很敏銳地盯著茂東市,基本上記錄了每個過程。
在電話裡,段穿林饒有興致地問道:「侯局長,你當初為什麼要力排眾議,否定意向性協議?是否預料到了這種情況?」
侯衛東盡量避免幸災樂禍,客觀地道:「如果成津財力雄厚,接受勝寶集團的條件未嘗不可,現在是人窮志短、馬瘦毛長啊。雖然我沒有見到勝寶集團與茂東簽的協議,可是從勝寶集團與成津縣簽訂的協議來看,條款好不到哪裡去。勝寶集團把原本應該由企業承擔的費用轉嫁給了地方,地方財政銀根吃緊,只能轉嫁給當地村民,以至於形成今天的局面。」
段穿林追問道:「侯局長,我有一點迷惑,凡是有一定行政經驗的人,都應該能夠預料到這種情況,為什麼茂東市不怕麻煩,非得接受這種苛刻條件?從道理上說不過去。」
侯衛東道:「嶺西實行的是競爭性體制,經濟發展水平作為提拔幹部的硬性指標,這涉及各地官員的政治前途,大家對此自然十分重視,茂東是經濟弱市,改變的慾望就更加強烈。」
段穿林拿出了記者窮追不捨的勁頭,道:「這一次你從成津縣委書記的位置上調到農機水電局,可以說是市委對你的變相懲罰,承認這一點嗎?」
侯衛東笑了起來:「呵,呵,移山同志,這是正常的工作調動,作為黨員,我必須無條件服從組織的安排。」
段穿林的筆名叫做移山,以段穿林出現在眾人面前時,他態度平和、彬彬有禮,以移山之名出現在雜誌或是內刊上,他咄咄逼人,直指要害。
段穿林緩和了口氣,道:「侯局,今天不是採訪,我只是想瞭解真實情況。隨著經濟發展,類似的事情肯定會越來越多,勝寶集團是一個好標本,我要認真進行解剖。」
侯衛東道:「移山,你要研究茂東,我沒有意見,只是有一個請求,研究茂東時,最好不要把成津扯進來。對於我來說,以成津來反襯茂東有失忠厚。」
段穿林對這個請求避而不答,道:「近期跑基層比較多,發現政府帶頭違法的現象時有發生。在茂東這個案例之中,政府嚴重違反相關程序,比如,村民承包的土地被徵用並強行平整,除了一張政府公告以外,平整土地前沒有簽任何協議,而且據我調查,嶺西省發展和計劃委員會對勝寶集團項目沒有立項批復,目前從頭至尾,茂東政府都是在違法操作。」
侯衛東道:「你站在政府的角度來考慮問題,也就想得通了。茂東政府為了留住勝寶集團,因此採取了一邊進場一邊辦手續的辦法,出發點是好的,若是他們辦事拖拉,說不定還會冒出另外的競爭對手。」
段穿林尖銳地道:「法律、法規以及政策就是規則,政府應該帶頭遵守,不能因為有理由就隨便違反遊戲規則,一句話,縱有千般理由,政府也不能違法行事。」
侯衛東道:「改革開放取得的成就,相當部分是打破舊有規則而建立起來的。以現實經驗來看,一個地區遵守遊戲規則往往意味著失去先機,這是嶺西省情所決定的。基層幹部頂著風險吸引外資,說到底,也是為了促進地區發展。」
聽了侯衛東為茂東市的辯解,段穿林笑了起來,道:「嶺西有句俗話,叫做屁股決定腦袋,侯局長明明反對勝寶集團的不平等協議,當聽到我攻擊茂東政府時,還是不由自主地為茂東進行辯護。」
就在侯衛東和段穿林這一次電話結束後不久,茂東市唐台縣村民集體來到嶺西省政府,在省政府外面拉起了標語。茂東市政府得到了電話通知以後,由副市長帶隊到了嶺西,用盡各種辦法將上訪的五十九個村民帶回了茂東。
此事發生的晚上,周昌全給侯衛東打了電話。
周昌全難得地誇獎了侯衛東:「勝寶集團條件苛刻,地方政府好大喜功,沒有維護當地老百姓的利益。不擇手段上項目是為了提高地方經濟實力,情有可原,可是以群眾利益為代價又實在不可取,衛東,你的頭腦很冷靜。」
「有所為,有所不為,這是您的教導。」侯衛東送給了周昌全一頂高帽子。
他在心裡暗叫僥倖,若是自己稍有軟弱,屈從於勝寶集團施加的壓力,此時坐在火盆上烤的就是成津縣,他在心裡發了一聲感慨:「從政之路真是如履薄冰!」
周昌全交代道:「沙州市即將進行換屆選舉,如今市級班子年輕化,副市長裡要求配備一名三十多歲的年輕人,你具有競爭力,這一段時間各方面事情要注意,千萬不能在關鍵時期犯錯誤。另外,你一直在讀研究生,拿到畢業證沒有?這是競爭的一個砝碼,雖然不起眼,關鍵時候卻很管用。」
星期六,侯衛東讓局辦公室給省委黨校的班主任送了些竹水河野生魚過去。
在書房裡看書,侯衛東接到了郭蘭的電話。
「你回國了?」郭蘭很少主動給侯衛東打電話,接到了郭蘭電話,侯衛東很是驚奇。
「昨天回國,我有事情找你。」
「什麼事?」
「我在沙州,你有沒有安靜的地方,見面談。」
侯衛東從郭蘭的口氣中,已經感覺發生了什麼事情,他想了想,道:「我開車來接你,回沙州學院。」與周昌全通了電話以後,競爭副市長便提到了議事日程,在這一段時間,他絕對不能產生任何緋聞,特別是與郭蘭這種未婚的美女打交道時,更要注意。
「嗯,我在百貨商場門口等你。」
侯衛東很快就將車開到了百貨商場,郭蘭提著小包在商場外等著。上了車,坐在副駕駛位置上,她帶著歉意地道:「在星期六打擾你,不好意思。」
侯衛東看郭蘭憂心忡忡的樣子,關心地道:「別客氣,等會兒要上高速路,你把安全帶繫好。」打開車載音響,四兄弟合唱團深情而悠揚的歌聲很快把車內空間填滿。
「這次出國學習,愉快嗎?」
「我就是談出國遇到的事情,想聽一聽你的意見。」郭蘭滿腹的心事,無處對人宣洩,在她心裡,侯衛東是除父母以外最值得信賴的人。
侯衛東安慰了一句:「別愁眉苦臉,沒有闖不過的火焰山。」
小車上了高速路,郭蘭道:「我心裡很亂,先安靜一會兒,等到了沙州學院,我再和你談事情。」
侯衛東聞言關掉音樂,郭蘭道:「別關音樂,讓我聽一會兒。」她閉著眼睛聽歌,心神漸漸安靜下來,再次睜眼時,車已經到了益楊高速路收費口。
「到了益楊?」
「到了。小車不到半小時,快得很。」
進了沙州大學,小車行駛在樹間公路,郭蘭透過車窗看著兩旁的綠樹,道:「大學真好,簡直是世外桃源,我以前的選擇是錯誤的。」
「天下烏鴉一般黑,如今大學也不是一片淨土,關鍵是心態,心態不好,到哪裡都會覺得不舒服。」
上了教授樓,郭蘭打開家門,沒有見到父母,這才到了侯衛東這邊,她站在門口,道:「我爸媽到外面散步去了。」
「別在門口當門神,進來坐。」
侯衛東把窗戶打開,又用水壺燒了開水,再打開電視,冷清的家裡就有了家的氛圍。
「沒有水果,只能喝茶了。」侯衛東泡了茶,放在郭蘭面前,兩人這才坐在客廳的沙發上。
郭蘭喝著茶,問:「黃子堤這人如何?」
「你怎麼突然問到他,人嘛,都挺複雜,很難一句話評說,而且我和他現在有矛盾。」
「我想聽一聽你和黃子堤產生矛盾的原因。」儘管郭蘭是成津的縣委組織部長,但是她並不知道侯衛東與黃子堤產生矛盾的深層次原因。
「很簡單,在修成沙公路時,成沙公路有四個標段,黃子堤介紹易中嶺來承建一個標段,被我拒絕了,這就是矛盾和隔閡的開始,以前我和黃子堤關係還是不錯的。」
郭蘭臉上帶著薄怒,道:「易中嶺,又是這個易中嶺!」
聞聽易中嶺的名字,侯衛東心跳了跳,他沒有追問,而是在音響旁取出幾盤歌碟,道:「想聽什麼?」
「你這裡的蘇聯歌曲不錯,就放那幾個碟子。」
侯衛東將那盤蘇聯歌曲放了進去,不一會兒,屋子裡又響起「一條小路曲曲彎彎細又長」的歌聲。這首《小路》誕生於衛國戰爭的烽火中,年輕的姑娘追隨心上人,一起上戰場抗擊敵人,優美而不柔弱,情深而不繾綣,歌聲中透著堅強和勇敢,倒挺適合當前的談話情境。
音樂響起以後,侯衛東這才重新接起剛才的話題,道:「易中嶺去了美國,他憑什麼去,以什麼資格去?」
「他不是隨團去的,而是提前到了美國,其實專門到美國為黃子堤服務。」郭蘭想著在美國遇上的事,心裡很生氣,道,「這個易中嶺,太不像話了!」她出身於書香門第,儘管心裡有氣,出言也很溫和。
侯衛東直言道:「易中嶺這人是渣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這是指益楊檢察院的案子,他沒有說得太直白,只是含蓄地點了此事。
郭蘭道:「這一次沙州代表團到了美國,當天易中嶺就接黃子堤吃飯,黃子堤還把我叫了去。吃了飯,事先不跟我說,直接去了跳脫衣舞的酒吧。其實看一看異國風情也無所謂,我沒有這麼保守,關鍵是黃子堤這人太噁心,易中嶺太可惡。」
侯衛東素知郭蘭的性格,聽她說了此語,心道:「莫非黃子堤對郭蘭有了非分之想?」他知道易中嶺心黑手毒,叮囑道:「易中嶺是人渣,你以後離他遠一點。」
郭蘭臉色微紅,道:「易中嶺敲邊鼓,主角是黃子堤。沒想到這麼道貌岸然的一個市委領導,會有這種骯髒的想法,他居然趁著酒意,提出和我保持密切聯繫,是男女之間的聯繫。」
想著黃子堤的模樣,侯衛東感覺有些難以置信,道:「說黃子堤貪財,我不會吃驚,這兩年他的行為已經顯露出這方面的跡象,他在女人方面的問題,我還真沒有聽說過。」
「我不想再說他了,真讓人噁心。他送了一塊手錶和一條金項鏈給我,被我扔到了垃圾桶裡。」郭蘭自嘲地道,「我沒有想到,他會用這種手錶和金項鏈來收買我,難道我是那種貪慕虛榮的女人,用手錶和項鏈就能收買?也太廉價了吧!」
聽到這種荒唐事情,侯衛東目瞪口呆之後,笑了起來,道:「這也太荒唐了,黃子堤難道是精蟲上了腦?」
說了這句粗話,他想到對面坐著郭蘭,忙道:「不好意思,說了句粗話,不過這也反映了黃子堤的道德水準,這些本質性的東西被官位上的光環所遮掩,這一次徹底暴露了出來。」
「沒事,我有時也想說粗話,只是從來沒有說過,實在說不出口。除了金錢引誘外,黃子堤多次對我許諾,要讓我到市委當副秘書長。」
侯衛東大搖其頭,道:「我沒有想到黃子堤是生活中的解構主義大師,他把神聖的東西在我們面前打碎,幸好我們的承受能力足夠強大,否則思想會混亂的。」
想起初到組織部門工作時的神聖之感,郭蘭心情頗為黯淡,道:「到政府機關來工作或許是個錯誤,我應該和父親一樣,在大學裡教書,生活在象牙塔裡,不管外面是春夏還是秋冬。」
侯衛東越想越覺得此事荒誕,不停搖頭,道:「俗話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黃子堤有這個念頭,說明你有魅力,也說明他是一個男人,只不過他不應該用公器來求私情,這是最不能原諒的做法。而且,黃子堤應該有自知之明,他怎麼能配得上你,這就是典型的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又道,「混到黃子堤這個份上,已是人到中年,天天喝酒,肚子難免長大,天天動腦筋,額頭難免皺紋叢生,挺著大肚子,滿額頭的皺紋,這副尊容,確實難討美女歡心。他最佳選擇是拿出值得交換的東西,有的人是憑財產錢物,黃子堤只能憑借他所掌握的權力資源,這也是他對權力的尋租。」
郭蘭怒道:「他也太小看我了,難道我為了官位能出賣自己?!」
侯衛東道:「不是他小看你,而是現實生活中這種事情太多了,靠女色上位的領導著實不少。」
郭蘭一時無法反駁他的話。
侯衛東勸道:「這事你不必放在心上,如蛛絲一樣輕輕抹去就行了,以後面對黃子堤,當成沒事人。但是對他提出的非分之想一定要斷然拒絕,不能給他以絲毫幻想,否則就會變本加厲。」
郭蘭臉上有淡淡的憂愁,道:「經此一事,我倒看得通透了,準備再拿起書本,先考研究生,然後爭取留在大學裡。如果有條件就到嶺西大學,實在不行我就回沙州大學。」
侯衛東沒有想到郭蘭居然會有這種想法,道:「縣委組織部長已是很重要的崗位了,放棄這個令人眼紅的職務,不覺得遺憾嗎?你這種做法,是拿別人的錯誤來懲罰自己,而且若大家都是你這種想法,就形成了劣幣驅逐良幣的局面。」
郭蘭道:「我不是一時衝動,很久以前就有這個念頭,美國之行只不過是催化劑。」
「你真的認為大學就是一片淨土?我看不見得。你留在縣委組織部長這個崗位上,至少可以為成津多選幾位品德高尚的幹部,這就是我們力所能及的事情;輕易退縮了,以後說不定會後悔的。」
郭蘭臉上神情有幾分複雜,隨即堅定起來。
「一條小路」的歌曲結束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也結束了,音樂又響起了《喀秋莎》的旋律。
侯衛東道:「忘掉黃子堤,他並不能一手遮天,多行不義必自斃。郭蘭,你應該做什麼就做什麼,拿黃子堤的錯誤來懲罰自己,這是愚蠢的行為。」
郭蘭臉上露出些許笑容,道:「謝謝你給我的鼓勵。我前幾天的想法太悲觀了,千萬別拿別人的錯誤來懲罰自己,這句話我記下來了。」又問,「你有沒有歡快一些的曲子?」
「我的碟子都在這,你來選。」
郭蘭將侯衛東收藏的曲子拿出來看了看,道:「你一直說不懂音樂,我覺得你的碟子還真行。」
她選出一張碟,道:「這是一碟探戈舞曲。」
「你先試一試效果。」侯衛東將碟子放進去,音樂聲隨即從鐵傢伙裡飛了出來。
郭蘭側著耳朵聽了一會兒,道:「這首是阿根廷探戈無冕之王卡洛斯・加德爾作的曲,中文名叫做《只為伊人》,是一首帶有貴族氣質的小提琴曲。很多電影中探戈的首選舞曲都是這曲子,《真實的謊言》中,施瓦辛格和那個女的跳舞時也是用的這首曲子。」
舞曲完畢,侯衛東又重新放了一遍,道:「你舞跳得很好。」
侯衛東和郭蘭第一次見面是在沙州學院後門的舞廳裡,這一段經歷深深地留在了兩人的記憶中。經過短暫的沉默,侯衛東與郭蘭目光相對,兩人目光又黏在了一起。
侯衛東勇敢地道:「我請你跳這支探戈。」
探戈是歡快的,《只為伊人》剛柔並濟的旋律迴盪在房間裡。一曲探戈,兩人起步皆有些生疏,不過很快就圓滑而熟練,在客廳裡轉動著。舞曲結束,侯衛東與郭蘭也擁在一起。
「衛東,謝謝你。」
「謝我什麼?」
「你是堅強的男人,讓我覺得心裡很踏實。」
侯衛東嘴唇小心翼翼地接觸到郭蘭的嘴唇,一片溫潤和柔軟,還有淡淡的香味,這個香味不是化妝品的味道,也不是香水的味道,而是發自唇齒的香味。
郭蘭仰著頭,迎接著侯衛東,兩人互相吸吮著,攪動著,時間在這一刻停止了走動,世界因為這個深深的吻而突然間凝滯。
侯衛東雙手緊緊擁抱著郭蘭,他不敢將手伸進她的衣服裡。在他的心目中,郭蘭就如一朵水中荷花,出淤泥而不染,清麗得讓人心疼。吻了一會兒,大門傳來了敲門聲,郭蘭嚇了一跳,羞紅了臉,急忙躲進了臥室。
侯衛東打開了門,見郭師母站在門口。
「小侯,你什麼時候回來的,中午走不走,到我家裡吃午飯,你肯定沒有買菜吧?」
侯衛東尷尬地笑道:「我中午有事,要出去吃飯,謝謝郭師母。」
「我們是鄰居,別客氣,有什麼事情說一聲。」郭師母站在門口,絮絮地說了一會兒閒話,離開時,道,「小侯,我上次跟你說的事情,你一定要記在心頭。」
等到侯衛東回到臥室,郭蘭這時已經將略為凌亂的衣衫整理好了,道:「我媽給你說了什麼事情?」
侯衛東關上防盜門時,暗道:「當初會在沙州學院買這套房子,看來冥冥之中自有定數。」聽了詢問,答道:「你媽的心病,你應該清楚的。」郭蘭臉微紅,歎息一聲。
經過郭師母打忿,兩人沒有再跳舞,坐在客廳聊了一會兒。
郭蘭道:「我要回家住一晚,你什麼時候離開。」
侯衛東道:「等一會兒就走。」等到郭蘭先回到家,他休息一會兒,給郭蘭打了電話,這才離開家。
來到了汽車旁,回過頭來,只見郭蘭站在她家裡的陽台上,正朝著下面張望。
侯衛東朝著陽台揮了揮手,打開車門,又揮了揮手,這才上了車。
當小車離開了沙州學院,侯衛東將車載音響打開,很快,四兄弟合唱團的歌聲便迴盪在了車廂內。他唇間還留著淡淡的香味,這是屬於郭蘭特有的味道,絕無僅有的味道。
侯衛東一直處於隱隱的興奮之中,這種感覺是如此熟悉,又是如此陌生。他開車上了高速公路,慢慢地平靜了下來,在腦中回味著與郭蘭的對話。
「你為什麼要謝?」
「和你談了話,我心裡覺得很踏實。衛東,你的信念堅定、不屈不撓,這是作為男人的最大優點,真正的男人不僅僅是指身體的強壯,更是指心靈的強大。」
「如此評價,我愧不敢當。」
開車行駛在高速上,侯衛東反覆琢磨著「信念堅定」這個評語,暗道:「我真的有信念嗎?大學畢業到青林鎮,從開石場到跳票當副鎮長,然後一步步走過來,更多的時候是被事情推動著走,是社會生存本能在推動著我前進。
「或許潛意識中還有著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理念,但是這和信念堅定並不是一回事情。」
侯衛東反覆追問著自己:「我有信念嗎?我的信念是什麼?」
這個問題一直纏繞著他,當小車進入了沙州市區,他在心裡道:「現在別多追問信念問題了,還是解決現實問題。」
回到沙州,侯衛東給辦公室打了電話,讓司機到家裡來接人。然後先回家刮掉鬍鬚,穿上乾淨襯衣,提著皮包,下了樓。
小車已經在樓下等著,杜兵站在車旁,見到侯衛東走出新月樓的大門,連忙迎了上來。
侯衛東有些奇怪,問道:「杜兵,你還沒有去報到嗎?」
杜兵很自然地接過了皮包,道:「侯書記,我今天下午就要到嶺西,到嶺西之前,先向您告別。」
「呵,你不必多禮,從現在開始,你是省委組織部的領導,以後要給沙州,給市農機水電局多說幾句好話。」
杜兵恭敬中帶著感激,道:「侯書記,我永遠都是您的兵,有什麼指示,您吩咐就是。」
「省委組織部的位置很好,如果不出意外,你在不久的將來也會走上領導崗位。我送你八個字,眼尖、手快、腿勤、嘴緊。這八個字是當年季海洋送給我的,總結得很好,以這八個字指導自己的行為,一定會大有收穫。」
「侯書記的教誨我一定記在心裡。」
「女朋友的事情暫時不要考慮,等你在省裡站住腳跟以後,調動就是小菜一碟了。」
杜兵將侯衛東送到辦公室,晏春平此時已經將熱茶泡好,放在了侯衛東辦公桌上。杜兵一眼就見到了茶杯外沿有淡黃色的茶漬。
等到侯衛東去衛生間時,杜兵拍了拍晏春平的肩膀,指了指杯上的茶跡,道:「茶杯是純白色的,茶漬會很明顯,你趕緊換一個杯子。」
晏春平道:「杜哥,我沒有注意到,謝謝你提醒。」
他端著茶杯飛快地走了出去,很快將茶杯洗乾淨,正準備放茶葉時,杜兵又道:「你用開水燙一燙茶杯。」
晏春平一邊用熱水燙了茶杯,一邊道:「杜哥,你能到省委組織部去,侯書記為你考慮得太周到了,幾年之後就是一方大員。」
杜兵知道侯衛東是走的丁原的路子,他心裡感激,卻不在晏春平面前表達,微微一笑,便岔開話題。
這時,侯衛東回到了辦公室,他用毛巾擦了擦手,道:「市裡有沒有人送你去報到?」
杜兵沒有明說是哪位領導去送,含蓄地道:「有人送。」
侯衛東沒有多問,他在書櫃裡看了看,取了一套書過來,道:「當年我才從沙州學院畢業,濟書記那時還是沙州學院的副院長,他送了一套《平凡的世界》給我,這是我新買的版本,算是我送給你的禮物。」
杜兵接過這套精裝本的《平凡的世界》,道:「侯書記,您幫我題個字。」
侯衛東笑道:「你知道我的字寫得難看,別題字了。」
「侯書記,這字的意義不一樣。」
侯衛東想了一會兒,道:「這是我工作時第一位鎮黨委書記的條幅,我很喜歡,送給你,共勉。」他在《平凡的世界》扉頁上寫道:「每臨大事有靜氣,侯衛東。」
杜兵離開以後,晏春平懷著激動的心走出了侯衛東辦公室,他暗自琢磨道:「看來父親的話是對的,跟著侯衛東肯定有搞頭。杜兵能調到省委組織部,我跟著侯衛東幹上幾年,肯定也能混到一官半職,或者說調到要害部門去。」
辦公室另外兩個同事見到晏春平在辦公室呆坐著,一人問道:「春平,你昨晚上沒有睡覺嗎?呆頭呆腦坐在這裡。」
晏春平道:「我頭有些昏,出去買點藥。」
從辦公室出來,晏春平接連跑了好幾個書店,買了一本《秘書學》,他在心裡已經打定了主意:「儘管局裡沒有為局長配備專職秘書,但是我一定要成為侯衛東事實上的專職秘書。」
侯衛東花了半個小時,將厚厚一沓文件看完,絕大多數文件他只是看標題,只有少數重要文件以及與本局有關的文件,他才會留心看內容。處理完文件,他取過最新的《政經評論》內部參考,裡面有對經濟學家的採訪。在採訪中,有經濟學家對記者說:「有的外國人說,中國的股市很像一個賭場,而且很不規範。賭場裡面也有規矩,比如你不能看別人的牌。而我們這裡呢,有些人可以看別人的牌,可以作弊,可以搞詐騙。」在第二版中,報道了股票操縱者呂新建、朱煥良的證券案子,這兩人用一系列手法,通過1500多個股東賬戶,控制了中科創業股票流通盤過半的倉位,進行股價操縱交易,共涉及資金約54億元。
看了此報道,侯衛東打開了電腦,想了半天,才想起自己買的是上海豫園。當時他在前嫂子江楚的鼓動之下,先後買了三萬股上海豫園,他甚至忘記是在多少價位買的,此時看到了報紙,勾起了他的好奇心。
他正準備回家拿卡到證券公司查一查股票,手機響了起來。
「衛東,方便說話嗎?」電話裡響起了郭蘭的聲音,自從在沙州大學深情一吻,她將「侯書記」變成了「衛東」。侯衛東聽到郭蘭的語氣,道:「讓我猜一猜,是黃子堤要到成津縣嗎?」
「你猜得很準,是黃子堤到成津來視察,他今天要聽基層組織建設方面的匯報,還要到雙河鎮的點上去,我現在想到他的嘴臉就煩死了,還得陪著應酬一天。」
「曾昭強是新任縣委書記,肯定要全程陪同。你把材料準備充分,別讓黃子堤在工作上抓住你的小辮子,小人難防,不得不防。」
「我真不想在這裡演戲,天天假人假面,想起來真是沒有意思。」
「人生就是這麼無奈,關鍵是心態,你得及時調整過來,否則工作起來會很累。」
「我總在你面前發牢騷,你很煩吧,平時我總是戴著假面具,很難得可以說說心裡話。」
侯衛東感歎了一句:「朋友千千萬,知音有幾人,能聽到你的心裡話,我很高興。」
放下電話,郭蘭想起了「知音有幾人」這句話,心裡暖暖的,她輕輕哼著電影《知音》的主題曲:「山青青,水碧碧,高山流水韻依依,一聲聲,如泣如訴,如悲啼,歎的是,人生難得一知己,千古知音最難覓……」
中午,侯衛東回家把炒股用的資金賬戶卡從箱子裡找了出來,開車到嶺西證券去了一趟。
六十七萬!看到自己戶頭上的資金,侯衛東有些發蒙,給大哥撥了電話過去,問道:「大哥,以前嫂子江楚炒股,到底賺了還是虧了?」
侯衛國聽得莫名其妙,道:「你什麼毛病,哪壺不開提哪壺。」和江楚離異,是侯衛國心中的隱痛,他甚至不願意聽到江楚的名字。
「當初她讓我買了股票,是她幫我選的,我放著沒有動,今天去看,賺了五十來萬,我想問問她的情況。」
侯衛國罵了一句:「這個世界不公平,你發財怎麼如此容易!你嫂子前後投入十來萬,多數是你給的錢,天天盯著股市,一天不操作就手癢,五行不定,自然輸得乾乾淨淨。從股市出來時,只剩下兩萬多。」
侯衛東道:「嫂子辦事太情緒化了,如果她找我,我還是會幫她。」
侯衛國叮囑道:「你到家裡,別談江楚,我那位是個小醋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