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烏柚在線的論壇裡發了一條帖子,很快就被刪掉了:

上帝說,要有光,就有了光。
孔子說,我欲仁,斯仁至矣!
阿Q說,要什麼有什麼,喜歡誰就是誰。
劉半間說,要有好的典型,就有好的典型。

原來,財政局長吳建軍出車禍死了。同時遇難的還有預算股股長宋采薇、辦公室主任侯遠、司機張克佳。他們下鄉時遇上泥石流,連人帶車翻進了河裡。但是噩耗同緋聞同時流傳,因為死後的吳建軍同宋采薇緊緊抱著,打撈上來時幾乎沒法分開。他們的家屬都找到劉星明,要求還遇難者以清白。同時溺水的人都會抱在一起,他們的家屬舉了很多身邊的例子。劉星明安慰說,他們是因公殉職,要好好宣傳他們。劉星明同明陽事先通了氣,就在常委會上鄭重建議,樹立好財政局這個英雄群像。

劉星明講得很動情:「建軍同志是個工作狂。他們這次下去是專題調研財源建設問題,連續跑了幾個鄉,吃住都在鄉下。遇難那天,離開白馬鄉時已是四點多。他們本來可以在白馬鄉吃晚飯,住上一宿第二天再走。但是,建軍同志為了趕時間,一定要趕到黃麻鄉吃晚飯,說第二天一早就可以開展工作。萬萬沒有料到,那幾天連續暴雨,建軍同志、采薇同志、侯遠同志,還有張克佳同志,遇上了泥石流。他們哪怕早走幾分鐘,或者晚走幾分鐘,都不會遇難!」

網上說劉半間的帖子,並沒有多少人看到,烏柚在線時刻有人監視。但總有人多嘴,這個帖子被說來說去,不知怎麼就到了劉星明耳朵裡。劉星明在會上沉痛地談到了吳建軍,話鋒突然轉到帖子上。他說這帖子絕對是幹部發的,普通老百姓沒有這個文字水平。從上帝、孔子、阿Q,到什麼劉半間,等而下之。「我非聖賢,不過是盡職盡責,問心無愧。值得有人這麼刻毒嗎?這股風氣要剎!」劉星明自此知道自己有個外號,叫劉半間。

宣傳部受命組織材料,並制訂宣傳方案。可是,民間的版本卻有出入。說那段時間他們確實天天下鄉,但侯遠和張師傅晚上都回城裡,第二天一早再趕到鄉下去。吳建軍同宋采薇沒有回來過,他倆在下面怎麼回事誰說得清。又說他們急急地要趕到黃麻鄉去,只因那邊準備好了全狗宴。烏柚人好吃狗肉,全狗宴最是誘人。朱芝聽到這些話很生氣,說人都死了還嚼什麼舌頭!

朱芝牽頭寫好了材料,劉星明簽了很長一段話:

宣傳先進典型,既要理直氣壯,又要以理服人,更要生動有力。吳建軍同志為代表的英雄群像,是我縣廣大幹部整體風貌的集中體現,是我縣狠抓幹部作風建設的必然結果。請濟運同志、朱芝同志組織寫作班子,把這個英雄群像的光輝事跡挖掘得更深入一些。

李濟運看到這個批示,心裡難免有些尷尬。雖然是簽給他同朱芝兩個人的,事實上是對朱芝弄的材料不滿意。好在他是縣裡公認的大筆桿子,朱芝也並不覺得丟面子。再說他倆私交不錯,也就不太分彼此。李濟運卻到底要顧及她的感受,私下對她說:「材料已經很扎實了,但劉書記要求精益求精,那就再研究一下。寫好這個材料確實有難度,難就難在是寫群像,材料難免分散。建議以吳建軍同志為主,兼顧其他幾位同志。」

朱芝聽了很服氣,說:「老兄你一句就說到點子上了。依我說,其實可以只樹吳建軍一個形象。當然,劉書記的考慮有他的道理,不好做其他三位家屬的工作。」

李濟運再仔細琢磨劉星明的批示,覺得中間另有曲直。吳建軍同宋采薇的關係,他是聽到過一些議論的。劉星明似乎也感覺到了什麼,所以才說宣傳典型要理直氣壯。但不可能有人敢在劉星明面前議論,他肯定是接到舉報信之類。多半也只會是匿名信。越是人們對幹部作風不滿意,就越要樹立這個好典型。

兩人商量好了材料,便閒聊了幾句。朱芝問道:「李老兄,舊城改造招標塵埃落定,你聽說了嗎?」

李濟運說:「聽說了,我早料到是這個結果。」

朱芝道:「我不是無端地懷疑,未必什麼好事都讓賀飛龍沾著?」

李濟運說:「你的懷疑不是沒道理,我想很多人都會有看法。但是,人家場面功夫做得漂亮,看上去就是公開招標,你有什麼辦法?」

「算了算了,我倆不說這些了。」朱芝搖手道。

李濟運牽頭召集寫作班子,扎扎實實地開了半天會。素材並沒有新鮮的,只把條理重新安排,改了幾個標題,文章就面目一新了。朱芝甘拜下風,拍了拍李濟運的肩膀。李濟運卻是謙虛,只道沒有動什麼,都是現成的東西。劉星明再看時,點頭不止。

烏柚縣迅速掀起學習吳建軍為代表的英雄群像活動。縣委、縣政府下發了文件,各單位組織學習討論,電視輪番播放專題宣傳片。好在如今幹部的影像資料多,吳建軍的電視形象真實動人。吳建軍同志是個工作狂人、學習狂人,他辦公室的燈時常亮到深夜。他生活上卻是個苦行僧,一雙解放鞋穿了十多年,鞋底磨得光溜溜的。這個鐵打的漢子,卻患有多種疾病,經常累倒在工作崗位上。好幹部等於壞身體,這似乎是一條定理。

好典型只在縣裡宣傳太可惜了,一定要推薦到上面去。縣裡推到市裡,市裡推到省裡。半年下來,吳建軍成了全省的典型。果然應了李濟運和朱芝當初的設想,群像不如個體形象那麼好宣傳。英雄群像的材料到了漓州,就開始慢慢成為吳建軍個人形象。省裡最後定下的典型,就只有吳建軍了。另外三位英雄的家屬有意見,縣裡便盡量安撫。

果然如李濟運所料,舊城改造招標,有意見的人多。外面還沒聽到響動,烏柚在線先吵起來了。朱芝心裡有牢騷,看不慣賀飛龍的做派。可她職守所在,只得命人刪帖子。李濟運同她說了啞床的比方,道:「你以為我講痞話?你做的這些事,就是不讓外界聽到響聲。拿這個比方說,你追求的就是啞床效應!」

朱芝哭笑不得,說:「虧你想得出。但仔細想想,又不太貼切。我們很多事情,都要大造聲勢,巴不得響動大些。」

李濟運說:「夫妻之間,也只是晚上不想讓人家聽見啊,不雅!家裡有了喜事,比方孩子考上清華,巴不得上中央台打廣告哩!」

朱芝歎道:「我們想按住不出聲音的,豈止是不雅?」

告狀信到了省市有關部門,照例是打回縣裡處理。劉星明嚴厲批示:建德同志,此工作紀委全程監督,仍有群眾告狀。工作中是否仍有問題?請縣紀委認真調查!此件轉全體常委及非凡同志、德滿同志閱。

李濟運看到這道批示,上面已畫滿了押。一般都是把自己名字圈出,寫了一個「閱」字。只有李非凡寫了一行字:建議縣紀委成立專案組,不光查事,還要查人,從我查起!李非凡的話顯然是帶有情緒的,因為這項工作是他負責的。

告狀只管告狀,調查只管調查,舊城改造早已啟動。賀飛龍的公司天天在拆房子,政府門口天天少不了告狀的老居民。毛雲生天天罵娘,有天碰見李濟運,又苦中作樂開玩笑:「李主任,要麼你提議把我換個位置,要麼你叫賀飛龍給我另外開份工資。」

李濟運笑道:「我建議你去找兩個人。」

毛雲生聽了當真,問:「哪兩個人?」

李濟運說:「劉星明和賀飛龍。」

半年過去了,縣財政局長的寶座仍然空著。傳聞三天兩頭在變,一會兒說這個人有希望,一會說那個人有把握。明知無緣的人就說風涼話,只道財政局長位置是故意久久地空著。個中緣由,不言自明。

有回李濟運到漓州開會,抽空找老同學熊雄聚了一下。熊雄也沒請人作陪,兩個人找了家乾淨些的小店,選了一個僻靜的小包廂。幾杯酒下去,熊雄說他有個朋友的親戚想謀財政局長的位置:「我本來不打算麻煩你的,你既然來了,就同你說說。」

李濟運算準熊雄說的那個人沒希望,便自嘲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同我說了也是白說,所以就不打算說。」

熊雄也不講漂亮話,說:「我知道,財政局長這個位置,肯定是劉星明說了算,明陽都是說不上話的。這個人讓我找你說,肯定他是找不著別的關係了。但官場上的人,遇著機會只要有一線希望,都會作些努力。你也沒必要感到為難,就當我沒說。」

「空了半年多了,幹部中間議論很多,都說有人故意在釣魚。」李濟運說。

熊雄說:「都是這個套路,見得多了。只是做得太明顯了,真的不怕出事?」

李濟運笑笑,說:「怕?我們烏柚有句俗話,這邊河裡淹死人,那邊河裡在洗澡。」

「好在我們物價局也沒什麼權,我也省得過什麼權力關。定價標準,要麼是省裡的,要麼是縣裡的。我們市裡在物價和收費管理方面,權限非常有限。還好些,落得自在!」熊雄說著,長舒一口氣。

李濟運便開老同學玩笑:「你出這麼大一口氣,是感歎自己無權呢,還是真的感到欣慰?」

熊雄忙說:「沒有權好,真的好,安全!」

李濟運又想到縣裡那個財政局長位置,說:「我有時也替人家著急。那麼多人爭,怎麼辦呀?現在有兩種說法,一是財政局內部提拔,一是外頭調進去。」

熊雄笑了笑,露出孩子般的調皮,說:「老同學,我倆打個賭。我對你們縣裡幹部情況不瞭解,你說最後財政局長會是內部提拔,還是外面調進去?」

李濟運想了想,說:「我個人看法,如果從實際出發,不如內部提拔。財政工作業務性強,副局長裡面倒是有很懂行的。但是,用幹部未必就是這個標準。」

熊雄搖搖頭,說:「我不清楚你們縣裡幹部的具體情況,但我打賭肯定會從外面調進去。」

李濟運心領神會,道:「我想也會這樣。從內部提拔,最多只盤活了兩個幹部。從外面調進去,說不定就盤活幾十個幹部了。」

熊雄哈哈大笑,說:「濟運真會用詞,盤活!」

李濟運不再往深處說,嘿嘿一笑把話題岔開了。他想要是從財政局內部提拔,一個副局長當局長,要麼再從裡面提拔一個副局長,要麼從外面安排一個副局長進去。最多盤活兩個幹部。從外面提拔就不一樣了。局級幹部雖說級別相同,事實上卻是三等九級。能夠安排到財政局去當局長的,必定早就是某個重要部門的頭頭。動一個要緊部門的頭頭,其他崗位都會依次挪動。話說白了,就是再次洗牌。吳建軍同志的犧牲,給很多人帶來了希望。

閒談間,熊雄又問起舒澤光。李濟運說:「開除黨籍,撤銷局長職務。」

熊雄說:「這個我知道。我想問他狀況怎樣?」

李濟運語氣有些黯然,說:「天天關在家裡,還能怎樣?」

「我總是不明白,劉星明他為什麼要這樣?」熊雄說話半點彎子都沒繞。

李濟運不太方便這麼直說,只道:「真相到底如何,誰也說不清。他在公安局自己認了,白紙黑字簽了名的。要說是劉星明設圈套,我想還不至於吧。」

熊雄冷冷一笑,說:「公安叫人招供,太有辦法了。濟運,我也明白這事你不好直說。」

李濟運歎息幾聲,只得實言相告:「選差配的事上,舒澤光確實是罵了娘。查他的經濟問題,明擺著就是要整他。劉星明後來又懷疑舒澤光在記者面前多嘴。選舉的事,網上起了風波,《中國法制時報》的記者專門找過他。」

熊雄很義憤,說:「我相信很多人都知道劉星明故意陷害,怎麼就沒有一個人站出來說句公道話?」

李濟運臉上發燒,說:「老同學你是在罵我啊!我也猜測這中間有文章,可我有什麼辦法呢?我無法證明他是被冤枉的。對了,那個錄像的余尚飛,他的哥哥就是物價局副局長余尚彪,貪污受賄被抓的那個。」

熊雄疑惑道:「未必余家懷疑是舒澤光檢舉揭發的?」

李濟運望著熊雄,目光有些倦怠。「余尚飛,可能只是被人利用。背後沒有人,他不敢這麼做。」李濟運拍拍腦門子,「我很後悔一件事。」

「什麼事?」熊雄問道。

李濟運說:「你當時建議,樹立舒澤光為廉政建設先進典型,我同你說了一通道理,現在想來很迂腐。」

熊雄說:「不是你迂腐。這個問題我原來沒有想過,你點破之後,我反覆一想,就是你講的那個道理。幹部只有廉潔和不廉潔兩種,廉潔是理應如此的,廉潔算不上先進。」

李濟運搖搖頭,說道:「當時我如果信了你的,建議劉星明把舒澤光樹為廉政建設先進典型,他說不定也會同意。培養先進典型,也是陞官之道。真的這樣做了,舒澤光可能就不會這麼倒霉。」

兩人分手時,熊雄托付說:「濟運,舒澤光是個老實人,是個正派人。你要是有機會,盡量幫幫他吧。」

李濟運雖是滿口應承,卻並不說他早幫過舒澤光了。叫人看出他護著舒澤光,絕對不是個好事。他上次建議公安不要再處罰舒澤光,說不定劉星明已記他一筆賬了。

不久,民間又有新的傳聞:吳建軍辦公室裡搜出現金一千三百多萬!

舒瑾也聽說了,回來問她男人。李濟運叫她不要信謠,也不要傳謠。民間傳聞自有道理,原來是省電視台每日新聞有個板塊叫「時代先鋒」,片頭都會飛出幾個先進人物的頭像。原先都有吳建軍,最近卻沒有看見了。中國的老百姓都是時政觀察家,只要隔幾天沒見哪位領導露面,就會生發很多猜測。不是猜人家生病了,就是猜人家出事了。

《蒼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