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濟運找朱達雲商量事兒,兩人碰完了頭,朱達雲發了講笑話的癮,說:「有個領導在台上講科學養豬,說要推廣生豬人工授精。一個老漢舉手說,給母豬授精,我想是想搞,就是怕豬咬!」

李濟運早聽過這個段子,禮貌地大笑幾聲,說:「你就是那個書記吧?你要給老漢示範示範嘛!」

朱達雲笑著回道:「我聽說是您在烏金鄉當書記時候的事。」

李濟運笑笑,也想起一個笑話,說:「我有個笑話,不是編的。小時候生產隊分谷子,有個單身漢很懶,工分少谷子也當然分得少。這個懶漢就同生產隊長吵了起來。生產隊長說,毛主席講的,四體不勤,五穀不分!誰叫你四體不勤?你四體不勤,我就五穀不給你分!」

朱達雲高興得直拍大腿,他腦子裡又多了個好段子。他連誇這個段子有水平,肯定直接來自生活,又說:「李主任,說明幾十年過去了,農民素質沒有提高嘛!」

「這是個別例子,個別例子!」李濟運心想說段子就說段子,還發揮什麼呢?

突然聽得窗外有個女人大喊大叫,一聽就是宋香云:「我屋舒局長不是那種人!我一分錢沒有出的!我要到北京去喊冤!我屋舒局長早就說過,他不肯當哈卵,可能要挨整,就挨整了!你查他貪污查不到,就說他嫖娼!」原來她剛剛得到消息,舒澤光被處行政拘留十五天,罰款五千塊。

李濟運站起來看看窗外,見宋香雲堵住了縣長明陽。明陽高聲說道:「公安依法處理的,你有意見可以上訴,找政府有什麼用?政府也無權干涉公安執法!」

「你快叫人把宋香雲拉走。」因為是在政府辦門口,李濟運便對朱達雲說道。

朱達雲自己不想出面,叫了幾個幹部。那幾個幹部應聲而上,拉著宋香雲走了。

明陽見李濟運從政府辦出來,便朝他發火:「濟運,你是管信訪的。你們兩辦應好好研究一下門衛和信訪工作。什麼人都放進來,我們還要工作嗎?」

李濟運說:「明縣長,舒澤光家就住在院子裡面,他屋老婆用不著從大門進來。」

明陽沉著臉走了,李濟運知道他發的是無名火。老百姓遇事就找政府的麻煩,很多事其實同政府是沒關係的。老百姓踩著香蕉皮摔一跤,也會罵縣長沒把衛生管好。宋香雲懷疑男人受了冤枉,她不找別人只找縣長。縣長縣長,一縣之長,不找縣長找誰呀?

明陽發的是虛火,李濟運也得認真對待。他回去叫了於先奉,說:「於主任,剛才明縣長說,要兩辦研究一下信訪和門衛工作。你找朱達雲,還有毛雲生,開個會吧。」

於先奉覺得有些為難,說:「信訪局雖說是縣委、縣政府共管的,但體制上是政府機構,我們對政府辦也不好直接發號施令。」

李濟運說:「老於,不是你發號施令,縣長有指示。」

於先奉說:「真要說起來,老百姓找政府,太正常了。我女婿說,他在美國留學,隨便去州政府撒尿,州長都出來接待。」

「你說相聲吧?」

「是真的!」

於先奉是想藉機說說他的女婿,據說是個海歸博士。李濟運明白他的意思,便誇了幾句:「你女婿真優秀!養女兒就要養你家這樣的。」

於先奉笑笑說:「我女兒也是博士,配他也不差。」

李濟運點頭道:「那倒是。你女婿是海歸博士,女兒是國產博士。」

「李主任你知道嗎?他們叫洋博士海龜,叫土博士土鱉!」

「是嗎?這話聽著就怪怪的了!」李濟運說,「我們不能看不起國家自己培養的土博士。」

於先奉很快就回來了,實際上只等於傳旨,把明縣長的意思說了。領導有吩咐,就得有回復。李濟運覺得這麼快就去回話,顯得太不認真了。捱到十一點半,他去了明陽那裡。卻碰見肖可興,只見他腦袋不停地搖。李濟運說過會兒再來,明陽說肖副縣長快完了。這話聽上去有毛病,卻也沒誰挑剔。

今年烏柚要創省級衛生縣城,肖可興具體負責這項工作。這事兒簡稱「創衛工程」,意義被說得非常重大。老百姓看到的卻是掀攤子,拆房子,砸牌子,弄得有些怨聲載道。掀攤子就是規範沿街攤點,拆房子就是清除違章建築,砸牌子就是統一商店招牌。哪項工作都得同老百姓面對面,肖可興差不多天天在街上吵架。他便落下個毛病,見人就搖腦袋。

肖可興匯報完了,搖頭晃腦出了門。李濟運把於先奉回的話,加進自己的想法,向明陽匯報了。明陽聽了未置可否,只道:「不能再無事找事了。」李濟運聽懂了明陽的意思,就是怪劉星明惹出沒必要的麻煩事。他卻不加水也不添鹽,說幾句無關痛癢的話。

中午,李濟運在梅園賓館陪客,市委辦來了彭科長幾個人。酒杯才端起來,李濟運就接到電話,說是舒澤光在拘留所自殺了。

「人死了嗎?啊!死了?」李濟運嚇得眼睛都圓了。他說話的聲音並不低,滿桌的人都只當沒聽見,仍是碰杯喝酒。也不是誰漠不關心,只是李濟運不說,彭科長他們不好相問。縣裡陪同的人要護著家醜,也不好當著客人打聽。

桌上氣氛還須弄得熱鬧,李濟運說:「劉書記本來要親自作陪的,他在鄉下趕不回來,我就全權代表了。」這是誰都明白的謊話,只是彼此心照不宣。彭科長的級別夠不上縣委書記出面,縣委辦主任陪陪就行了。

彭科長笑道:「不用驚動劉書記,謝謝李主任!」

李濟運吆喝著乾杯,心裡想的卻是舒澤光自殺的事。舒澤光實在是個好人,怎麼會是這個下場呢?又一個大麻煩來了。他想起剛才明陽說的,不能再無事找事了。這事就是有人找出來的,他只是嘴上不好說。

酒喝到半路,聽得外頭大吵大鬧。李濟運有些難堪,只道:「喝酒喝酒。」

彭科長再也不好裝聾作啞,說:「縣裡工作真不容易,矛盾太集中了。」

李濟運聽清了,外頭叫罵的正是舒澤光的老婆:「劉星明你出來,明陽你出來!你們逼死人命!你們狼心狗肺!你們還有心思躲在賓館喝酒!我要炸了你們賓館!」

李濟運知道劉星明正在別的包廂陪客人,生怕他出來接招。聽宋香雲罵得越來越凶,李濟運有些坐不住了,說:「彭科長,不好意思,我出去看看。」

李濟運出去一看,見幾個人拉著宋香雲,卻怎麼也拉不住。她一次一次掙脫出來,直往餐廳裡撲。她外號推土機,真是不虛。李濟運上前勸解:「宋大姐,你有話好好說……」

宋香雲眼淚汪汪看不清人,她掙脫一隻手撩了一把淚水,指著李濟運大罵:「是你啊!你是什麼好東西?劉星明癲了搭幫你!你們要當官你們當啊,你們要演戲你們演啊!害得死一個,癲一個!陳美是個善人哩,我要是陳美啊,剝你的皮!」

李濟運兩耳發熱,仍是好聲好氣:「宋大姐,出了天大的事,吵鬧解決不了問題。你要相信政策,相信法律!」

宋香雲哇哇大哭:「我屋人都死了,你還同我講狗屁法律、狗屁政策!法律能起死還陽嗎?政策閻王老兒認賬嗎?」

「宋大姐,我同舒局長是老朋友,哪想到他這麼想不開呢?」李濟運招呼賓館保安,「你們找個地方安排宋大姐休息。」

宋香雲被架走了,一路叫罵著。李濟運沒有馬上回包廂,先去了洗漱間。他並沒有多少尿意,只是心裡想靜靜。他從洗漱間出來,碰到明陽進去。明陽皺著眉頭,一句話都沒說。李濟運也沒講話,怕洗漱間有人蹲著。

回到包廂,彭科長問:「出什麼事了?」

「一個幹部嫖娼被抓,自己在拘留所裡自殺了。」李濟運說道。他這麼說內心很有愧,可又不能再作解釋。

彭科長嘿嘿一笑,說:「有膽做鬼,無臉見人。」

飯局快完時,李濟運又接到電話,說舒澤光救過來了。他鬆了口氣,說:「還好,剛才說的那個幹部沒死,搶救過來了。」

彭科長卻說:「唉,再活著也沒有意思。」

送彭科長進房休息,出來碰到於先奉。李濟運問:「你知道是怎麼回事嗎?」

於先奉說:「怎麼不知道?我在現場,才回來。舒澤光扯碎襯衣上吊,發現時人已經不行了,馬上送到醫院。他老婆跑到醫院,搶救室不准她進去。她聽旁邊人說不行了不行了,她人就像瘋子,跑到賓館裡來了。剛才告訴她男人沒死,把她送到醫院去了。算他命大!」

李濟運反覆思量,下午找了劉星明,說:「劉書記,舒澤光的事,我談點個人看法。他不自愛,的確可恨。但畢竟也是多年科局級幹部,組織上該怎麼處理縣委再研究。至於治安處罰,我看就免了。如果堅持要拘留、罰款,說不定真要出人命。」

「還說烏柚幹部就他一個人乾淨,我說就他一個人骯髒!自殺,自殺嚇得了誰?」劉星明罵了半天舒澤光,然後說,「濟運,你的擔心有道理。我不希望看到死人,目的在於教育幹部。可是,不作治安處理,組織上怎麼處理?那不等於說他沒問題嗎?他又有那樣一個老婆,告狀不要告到聯合國去?」

李濟運說:「媒體已經曝光,他在烏柚早已抬不起頭了。你就是再讓他當局長,他自己也不會幹了。他上次就提出過辭職嘛。」

「辭職?便宜他了!按黨的紀律,他至少要開除黨籍、撤銷行政職務,嚴重的還要開除公職,移送司法機關!」劉星明說話間拍了桌子。

李濟運等劉星明發夠了脾氣,仍然說:「劉書記,此事寧軟不寧硬。至少先拖拖。」

第二天,劉星明對李濟運說:「濟運,我接受你的建議。你同周應龍去說吧。」

李濟運聽著鬆了一口氣,心想自己總算幫了舒澤光。他不想在電話裡說這事,自己跑到公安局。周應龍聽了,笑瞇瞇地說:「李主任,縣委這個指示,我們落實起來有難度啊!」

「為什麼呢?」李濟運問道。

周應龍仍是笑著,露一口雪白的牙齒,說:「公安輕易不抓人,抓人就得處理。要是不處理,就會反咬一口。我在公安二十多年,教訓太多了。」

李濟運想了想,說:「周局長,我有個折衷建議。治安處罰決定你們不妨照做,只是不要執行。他人都這樣了,還弄他進去幹嗎?」

周應龍想想也有道理,說:「好,遵照李主任指示。」

李濟運握了周應龍的手,笑道:「什麼指示,周局長老朋友了,還這麼客氣!」

周應龍哈哈大笑,說:「酒桌上是朋友,工作上您還是領導嘛!」

半個月之後,舒澤光被開除黨籍,撤銷了局長職務。舒澤光沒說半句話,天天關在家裡睡覺。他老婆也不再罵街,只是埋頭上班不理人。劉星明畢竟有些擔心,問李濟運聽到什麼說法。舒瑾同宋香雲同事,劉星明是知道的。李濟運說還算平靜,劉星明就放心了。

有天,舒瑾回來說:「推土機今天告訴我,她老舒很感謝你,說你是個好人。」

李濟運聽了感覺不妙,問:「你是不是同宋香雲說什麼了?」

舒瑾說:「我告訴她,說你保過他舒局長。」

李濟運非常惱火:「你多什麼嘴!」

舒瑾聽著委屈,說:「不是給你做個人情嘛!你是替他說了話呀!」

李濟運氣得直想打人,心想女人的嘴巴真是靠不住。他確實想幫幫舒澤光,但他不想讓任何人知道。

《蒼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