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濟運的點子果然見效,幼兒園中毒事件沒有引起媒體太大興趣。見報的新聞很簡單,只是普通的社會新聞。電視上只有一條口播消息,幾秒鐘一晃而過。沒有記者到烏柚來,倒是有電話採訪的,都一一對付過去了。只有成鄂渝打了朱芝電話,一定要到烏柚看看現場。朱芝軟磨硬勸都攔不住,只好說我們歡迎您來。
朱芝專門到李濟運辦公室討主意,說:「這個人怎麼這麼無恥!喝了酒塞了紅包說是好朋友,第二天就可以翻臉!」
李濟運說:「朱妹妹你別慌,這回的事情不同上回,不怕他。你們可以不予理睬,他自己愛找誰採訪就找誰去。」
「這樣行嗎?」朱芝拿不定主意。
李濟運說:「他可以去採訪學生家長,無非是聽一肚子牢騷話。他敢把老百姓罵街的話原原本本寫進去?不敢!犯罪嫌疑人他無權採訪,案件還在辦理之中。公安方面我們打個招呼,他們會不方便透露任何情況。只有一個舒澤光他可以找,我同老舒打個招呼就行了。」
朱芝笑笑,說:「李老兄手段厲害!我說,要得罪他,就乾脆得罪個徹底!我同縣裡領導都打個招呼,誰也不理睬他。沒有人陪同,沒有人接待。」
第二天下午,成鄂渝到了。他到了梅園賓館,打朱芝電話。朱芝說在開會,就把電話掛了。他打張弛電話,張弛說在鄉下。成鄂渝同李濟運沒有交往,這回只好打了他的電話。李濟運打了幾個哈哈,說宣傳部的事他不便管,也掛了電話。成鄂渝很是無趣,把記者證一甩,叫總台開個房間。服務員很客氣,遞過客人登記表。平日都是下面早開好了房間,哪有他自己填表的道理。成鄂渝臉色一沉,龍飛鳳舞地填了表。服務員接過表去,說字跡太潦草,請問您尊姓大名。成鄂渝便罵罵咧咧,大聲叫嚷自己的名字。服務員仍是微笑,說您沒有填身份證。成鄂渝說你不認字嗎?服務員說對不起,記者也要填身份證,我替您填寫吧。記者證上有身份證號碼。服務員填好了表,請問他住幾天。成鄂渝沒好氣,說想住幾天就住幾天。服務員笑瞇瞇地說,您得講個確切時間,不然不好收您的押金。成鄂渝聲音越來越大,說我是你們宣傳部接待的!服務員滿面春風,說真是不好意思,我們沒有接到通知。成鄂渝氣鼓鼓的,甩出一把票子。服務員沒有一點脾氣,說要不先給您開一個晚上?您只要交一千塊錢押金就行了。服務員數了一千塊錢,剩餘的往成鄂渝面前一推。
服務員都是朱芝關照過的,這些細節事後被當成相聲似的說。成鄂渝自己住下來,沒有任何領導有空見面。他去醫院亮明記者身份,立即就被學生家長們圍住。七嘴八舌沒幾句有用的話,弄得他只想早早地脫身。周院長不管他是哪裡的記者,請他別在這裡影響醫院秩序。成鄂渝覺得受辱,卻不敢在醫院發威。他正好想脫身,就藉機走掉了。他到了醫院才聽說,投毒者不是別人,就是舒澤光的老婆。他以為有好戲看了,卻怎麼也找不到舒澤光。
成鄂渝住了一個晚上,自己結賬走了。他臨行發短信給朱芝:您真是厲害,我領教了!
朱芝看出這話似在威脅,卻故意裝糊塗:抱歉,因更換手機,部分號碼丟失。請問您哪位?
成鄂渝回道:《內參》見!
有李濟運的話做底,朱芝真的不怕,又回道:不知道您是哪位大記者?幼兒園中毒事件只是普通的社會新聞,並無《內參》價值。您寫吧,我等著拜讀!
成鄂渝再沒有回復,朱芝倒有些擔心了。小人是得罪不起的。李濟運安慰她,說這種人得罪跟不得罪,沒多大區別。不管是否得罪他,有事拿錢照樣擺平。
事後偶然聽說,成鄂渝結賬出來,恰恰碰見了朱達雲。成鄂渝臉色不好,只作不認識他。朱達雲不知道個中究竟,迎上去打招呼。成鄂渝也拉不下面子,同朱達雲寒暄了幾句。朱達雲見成鄂渝沒有車,就說派個車送送他。成鄂渝說只送到汽車站就行了,朱達雲卻說送到省城吧,反正就兩個多小時。朱達雲本是嘴上客氣,並沒有想真送這麼遠。成鄂渝正好想爭點面子,就說謝謝朱主任了。朱達雲不好退步,就讓司機送他回了省城。朱芝就開朱達雲玩笑,說他同縣委離心離德。朱達雲忙賠不是,只道哪知道成鄂渝這麼混蛋呢。
李濟運忙得不亦樂乎,舒瑾突然打他電話,叫他快到歌兒學校去,說是歌兒闖禍了,她在醫院走不開。李濟運問:「歌兒到底闖什麼禍?」
舒瑾說:「歌兒班主任向老師說,歌兒拿蜈蚣咬了同學。」
李濟運聽了不敢相信:「他哪裡來的蜈蚣?」
舒瑾說:「我也不相信,怕是同學栽贓。我們兒子就是太老實了。」
李濟運趕到學校,聽有個女人在叫罵:「當官的兒子怎麼了?哪怕他是省長兒子呢!」李濟運猜到這叫罵同自己有關,朝這聲音走去就到了校長辦公室。校長是位姓張的女老師,李濟運認得。張校長見了李濟運,站起來同他握手。果然見兒子站在裡頭,低著頭踢地板。原來歌兒真帶了蜈蚣到學校,咬了同桌的女同學。那罵著嚷著的就是女同學的媽媽。李濟運忙賠小心,問孩子怎麼樣了。那女人說:「不到醫院打針去了?還在這裡等死?」
「蜈蚣在這裡,我拿開水燙死了。」張校長指著一個鐵茶葉罐子。
李濟運伸過頭去看,罐子裡浮著十幾條蜈蚣,心裡不由得麻膩。他回頭對那女人說:「真對不住!我也不知道這孩子哪裡弄來這東西。孩子我會批評教育,您家孩子醫療費我們承擔,看您還有什麼想法儘管提。」
「我提什麼?我還靠女兒性命賺錢?弄不好要死人的!」
張校長出來解圍,說:「學生我們會教育的,再說哪家孩子不有調皮的時候呢?您呢請消消氣。我們學校也有責任,向您道歉!」
「我半天生意都沒做了!我女兒中了毒,肯定是要補營養的。」那女的說。
李濟運說:「您說得在理!我倆打個商量吧!」
女人橫了一眼,說:「你怕我沒見過錢?」
張校長說:「大姐,您到底是什麼意思,您得說呀?莫怪我說得直,您的意思就是要錢,嘴上又不准人家說錢!」
「說錢就說錢,你怕我不敢說?拿一千塊錢吧。」女人說。
張校長很吃驚:「你太離譜了吧?你擺半天攤子能賺多少錢?你孩子去打一針也就幾十塊!」
女人說:「那我不要錢,明天捉條蜈蚣來,咬他一口算了!」
李濟運知道是碰了個潑婦,就拉開包點了一千塊錢,說:「您數數吧!」
女人啪地扯過錢去,丟下一句話:「要包我女兒沒事!」
張校長望著這女人走了,卻不便當著歌兒說她,就望著李濟運搖搖頭,說:「不好意思,我沒起到調解作用。」
李濟運笑笑,說:「孩子被咬了嘛,可以理解。」
張校長嚴肅地望著歌兒,說:「李歌同學,你現在當著校長和你爸爸的面說說,蜈蚣是哪裡來的?」
歌兒仍是踢著地板,頭也不抬,話也不說。李濟運說:「歌兒,張校長問你,沒聽見?」
張校長說:「他們班主任有課,交給了我。我問過很多遍了,這孩子就是不說話。」
「張校長,還有幾節課?」李濟運說,「不如我先帶他回去,明天讓他交檢討過來。」
李濟運已打發車子走了,不能讓兒子同他坐車回家。父子倆一路也說不上話,歌兒只是低著腦袋跟在後面。李濟運讓兒子先回家,他還得去去辦公室。正忙得一團亂麻,他不敢早早地就回去了。
李濟運晚上還得去醫院,歌兒卻把自己關在房間裡。李濟運進去說:「歌兒,爸爸不罵你,想同你好好談談。你哪來的蜈蚣?」
「自己養的。」歌兒說。
「你養蜈蚣幹什麼?」
「喜歡。」
李濟運說:「蜈蚣有毒,很危險你不知道?」
歌兒說:「你又不懂。」
李濟運說:「沒聽誰說養蜈蚣當寵物啊,你也太出格了。」
「養狗你未必同意?」
「大院裡不准養狗。」
「又沒有說不准養蜈蚣!」
「歌兒你別同我講歪道理!」
「我哪講歪道理?不要再說了,反正蜈蚣被張校長全部燙死了。」
歌兒最後答應寫檢討,李濟運就去醫院了。他沒有告訴舒瑾賠了那麼多錢,怕她去找那女人吵架。那女人也真是討厭。
第二天晚飯時,李濟運仍是在梅園賓館陪客人。舒瑾還在醫院,歌兒獨自在家。李濟運給兒子留了條子,告訴他會帶盒飯回去。沒想到他正給客人敬酒,歌兒哭著打了電話來,說家裡來了壞人。李濟運問兒子是什麼人。兒子說是同學的爸爸媽媽,同學的爸爸還帶著刀。李濟運聽得腦袋發蒙,問同學的爸媽怎麼是壞人呢?歌兒只知道哭,喊爸爸你快回來。席上的人聽出李濟運家裡有事,叫他快回去看看。李濟運只得道了歉,叫上車飛快地趕回去。
人還在一樓,就聽得樓上吵鬧。往樓上跑時,聽得朱芝的聲音:「有話好好說,你先把刀放下!」
果然有人帶著刀上門來了!李濟運盡量讓自己鎮靜,想著遇事應如何處置。沒來得及想清楚,人已到家門口了。門是敞開著的,他一眼就認出那個女人。她就是歌兒同學的媽媽,昨天讓他賠了一千塊錢的那個人。有個男人手裡提著殺豬刀,肯定就是這女人的丈夫。
女人見了李濟運,拍手跺腳的:「好啊,你回來得正好!你砸了我的攤子,我家沒有飯吃了,問你家討口飯吃。你家老婆倒好啊,進屋就嚇人,說我犯法!抓我去坐牢呀!」
李濟運聽著莫名其妙,他不解釋朱芝不是他老婆,只問:「都是幾個熟人,有話好好說。我什麼時候砸你家攤子了?」
女人仍是拍手打掌,說:「別做了事不承認!好漢做事好漢當!你兒子昨天咬了我女兒,你賠了錢就記仇,今天我的攤子就被人砸了。不是你派的人是誰?你有本事不賠錢呀?背後捅刀子算什麼角色?」
李濟運瞟了那男人手裡的殺豬刀,實在有些膽寒。男人好醜不說話,只把刀捏得緊緊的。朱芝對那男人說:「有話好好說,你先把刀放下。」
那女人說:「我男人天天拿殺豬刀的!你報警呀?知道你男人官大,你一個電話警察就來了。我坐班房喜歡,全家人進去,反正沒飯吃了!」
李濟運朝朱芝搖搖頭,又回頭問歌兒在哪裡。歌兒從屋裡出來,他身後有個女孩。兩個孩子都在哭。女孩必定就是歌兒的同學。李濟運做了笑臉,說:「你們進了我家屋,就算是我家客人。你們請坐下。吃飯好說,只是今天我老婆不在家,我們到外面找家店子好嗎?」
那女人望望朱芝,回頭對李濟運說:「你的話我是不信的!當面撒謊!騙我們出去,好叫警察抓人?」
「不想出去吃也行,我打電話叫外面送。」李濟運說完就打了朱師傅電話,請他買幾個盒飯進來,「不好意思,只好請你們吃盒飯了。」
李濟運這麼說了,那女人也軟下來,望望她的男人。她男人仍立在屋中央,殺豬刀不離手。李濟運猜想,肯定是搞「創衛工程」,掀了這家的攤子。肖可興成天焦頭爛額的樣子,只說哪天老百姓會把他煮了吃掉。
朱芝對那男人說:「你這樣也嚇了自家孩子!看看兩個孩子多可憐,都在哭!」
那女人說:「我家孩子才不怕刀哩!她爸爸天天刀不離手。」
李濟運對朱芝說:「朱部長,您回去吧。沒事的,不就是來了客人嗎?」
朱芝喊了歌兒,說:「到朱姨家去好嗎?」
李濟運說:「歌兒,你去嗎?帶同學一起去。」
歌兒搖搖頭,那女孩也搖頭。朱芝過去摸摸兩個孩子的腦袋,說:「別哭了,你倆進屋去玩吧。大人間有些誤會,沒問題的。」
朱芝回頭望望李濟運,說:「那我回去了?有事打電話吧。」
李濟運送走朱芝,關了門。他自己口乾唇燥,便去倒了兩杯水,遞給女人和她丈夫。那男人把殺豬刀換到左手,右手接了水杯。李濟運喝了幾口水,說:「兩位貴姓?」
那兩口子都沒答話,只是喝水。李濟運笑笑,說:「你兩位姓什麼我都不知道,更不知道你家攤子在哪裡,我怎麼叫人去砸你家攤子?」
女人便說:「那就這麼巧?昨天你賠了錢,今天我攤子就叫人砸了?」
李濟運笑笑,說:「你是想當然。看見我屋裡有個女人,就說人家是我老婆。她是我樓上的鄰居。你說我派人砸你攤子,不是想當然嗎?」
「我不信,這麼巧!」女人說。
李濟運見這女人容易上火,便說:「好好,你先冷靜,我們吃了飯,再慢慢說。」
李濟運試著同他們聊天,卻是熱臉貼冷屁股。那男人不再站在屋中央,斜靠在廚房門口,手裡仍提著殺豬刀。李濟運問:「師傅是殺豬的吧?」
男人不答話,女人說:「他半天生意都沒做!」
李濟運聽明白了,這男人真是個屠夫。殺豬慣了的人,心都有些狠。他半天生意沒做,未必又要給他補誤工費?李濟運想再也不會那麼傻了。聽了敲門聲,知道是盒飯來了。李濟運開了門,卻是幾個警察擁了進來。他還沒來得及開口,那男人已被警察制服。女人高聲叫喊:「你們憑什麼抓人?我們犯了什麼法?」
警察又過去扭住那女人。這時,才看見肖可興進門來。李濟運問:「肖副縣長,你這是幹什麼?」
肖可興說:「我接到朱部長電話,說有個拆遷戶拿著殺豬刀跑到你家來了,就趕快叫了警察。太囂張了,簡直太囂張了!」
李濟運讓警察帶走他們,卻說:「不要為難人家,問清楚情況,教育一下。」
那男人一直沒說話,這時回頭大聲吼道:「李濟運,你等著!」
女孩正在歌兒房間裡玩,聽得吵鬧聲跑了出來。見警察抓走了爸爸媽媽,大聲哭喊。李濟運拉住女孩,只說沒事的。朱芝聽得響動,也跑下來了。朱師傅送了盒飯來,誰也沒有心思吃。
李濟運說:「我們做得太過分了!」
朱芝說:「不叫警察,天知道會出什麼事!」
李濟運搖搖頭,說:「我不是說這事。我是說,創建衛生縣城,手段過了頭,方法太簡單。拆違章建築,道理上說得過去。老百姓擺一個攤子,何必管得那麼死?一個攤子就是一家人的生計,何必逼得人家沒活路?」
李濟運歎息幾聲,打了肖可興電話:「肖副縣長,你囑咐公安的同志,千萬不要粗暴。人家上門來說理,沒有錯。那個男人是個屠夫,他手裡拿著殺豬刀,就像農民扛著鋤頭。鋤頭也可打死人,你不能見了一個扛鋤頭的人,就把他抓起來吧?」
肖可興笑道:「李主任,您真是太體恤老百姓了。」
李濟運又把這對夫婦如何誤會,賴他派人砸攤子的事說了,道:「你們撤人家攤子的事,你負責處理好。人是不能關的,關人會出大麻煩。」
聽李濟運打完電話,朱芝說:「我正要問你,歌兒怎麼咬了人家呢?原來是蜈蚣咬的!」朱芝覺得太有意思了,回頭逗歌兒,說:「歌兒你長大了,肯定是科學家!」李濟運心裡卻是急,笑道:「若是你的孩子,看你還科學家不!」
舒瑾還在醫院守著,李濟運也得去看看。家裡又出了這事,他苦無分身之術。朱芝見他為難,就說她來照顧兩個孩子。
李濟運匆匆吃了盒飯,去了醫院。家裡有人提刀上門,李濟運沒有同舒瑾說。她也夠煩心的了。晚上十點多,肖可興也到了醫院。他見了李濟運就說:「李主任,處理好了,人都放了。」
李濟運怕舒瑾聽見,拉了肖可興到外面,細細問了詳情。肖可興笑道:「李主任,你體恤老百姓,我完全贊同。我們自己都出身老百姓,家裡還有一大堆老百姓。可是,工作擺在我面前,我有什麼辦法?創衛不成功,我是第一責任人。」
為了戴上衛生縣城的帽子,弄得很多老百姓生計都沒了,又有什麼意義?街邊多幾個攤點,無非是顯得零亂,於衛生縣城何干?那些攤點買家需要,賣家也需要。取消那些攤點,生活倒不方便了。李濟運滿腹牢騷,卻不能說出來。
李濟運說:「肖副縣長,醫院應該沒什麼事了。你看看就回去吧,我在這裡。」
肖可興不好意思馬上就走,他同幾位熟識的學生家長說說話,又找李濟運閒聊:「他們硬說是你報復,真的是湊巧!這兩口子太不講理了。人不抓進去嚇唬一下,他還會找我們麻煩,說不定明天又上你家去了。我告訴那個男的,你持刀入室,不管你承認不承認,都有行兇嫌疑。要不是李主任保你,就可判你的刑!嚇唬一下,叫他們寫了檢討,立下保證,就放了。」
「人家孩子看著爸爸媽媽被抓走,太可憐了。」李濟運說。
肖可興笑道:「李主任適合當大領導,直接面對老百姓您會心軟。您不想想,當時如果放了人,事情就沒完沒了。」
說笑一會兒,肖可興就走了。李濟運想陪陪舒瑾,仍留在醫院。深夜時,李濟運說:「我倆下去走走吧。」
舒瑾說:「什麼時候,還有心情情調!」
李濟運輕聲道:「我有話同你說。」
舒瑾望望男人的眼神,就跟他下去了。醫院的路燈很昏暗,兩口子很久沒有說話。走了好一會兒,李濟運說:「老婆,我慎重考慮,建議你主動辭去園長職務。」
舒瑾一聽就火爆起來:「我家裡養著一個常委,就是專門處分老婆的?到底是你的建議,還是常委開會研究了?」
「你這個級別,還輪不到常委會研究!」李濟運說了句氣話,馬上平和下來,「你先耐心聽我說。出這麼大的事,牽涉到三百多個家庭,誰敢保證沒有人提出要追究你的責任?與其到時候讓人家逼著下來,不如自己先下來。」
舒瑾哪裡聽得進去,幾乎喊了起來:「你們講不講政策?講不講法律?講不講良心?案子不是破了嗎?我喊宋香雲放的毒不成?她是報復!她屋舒局長要是真的冤枉了,她報復還有幾分理哩!」
「你閉嘴!」李濟運壓著嗓子喊道,抓著老婆的手臂使勁搖。他知道舒瑾話說得很難聽,可她那意思大家都明白。但這些話由別人說去,他兩口子是不能說的。
舒瑾聲音小了,卻哭訴起來:「人家男人,老婆出了事,肯定是幫著的。哪像你,先來整老婆!人家還沒說哩,自己就先動手了。」
李濟運沒能說通她,只好暫時不說了。過後幾天,他有空就勸勸。舒瑾硬是不願意,說撤職就撤職,開除就開除,法辦就法辦,堅決不辭職。李濟運拿她沒辦法,總是唉聲歎氣。他知道舒瑾這個園長職務肯定保不住的。
想著歌兒的同學,李濟運心裡有些難過。那麼小的年紀,就看見爸爸媽媽被警察抓走。他回家問歌兒:「你同學叫什麼名字?」
歌兒說:「你問哪個同學?我班上有五十多個同學。」
李濟運說:「你蜈蚣咬了人家的那個。」
歌兒說:「她叫胡玉英。」
李濟運聽了就笑笑,心想這個名字真像古董。他買了個書包,叫歌兒帶給胡玉英。
宋香雲從醫院出來,逕直去了看守所。舒澤光找周應龍說,他老婆罪該萬死,但她有自首情節,希望能夠從輕量刑。周應龍說老舒你糊塗了,如何量刑這是法院的事,公安只負責案情調查。只因都是熟人,周應龍講了真話:「老舒,事實上是你向警察說的,你老婆開始並不承認。她後來承認了,不久又翻供。所以,這是否算她自首,得要法院最後裁定。」
舒澤光說:「她自己沒勇氣說,叫我去向警察說。這個李主任可以作證。」
周應龍說:「我們向李主任取過證,他的說法同你一致。我會把情況向法院說明。老舒,事情到這個地步了,你著急也沒用。」
原來那天清早,李濟運同舒澤光到宋香雲病床前面去,都是故意做給警察看的。宋香雲眼睛閉得天緊,一句話都沒有說。李濟運暗示舒澤光做做樣子,然後出來找警察自首。家屬替代自首是否有用,李濟運並不清楚。自己有做偽證之嫌,他倒是心中有數。他良心過不去,沒有想得太多。舒澤光當時不懂李濟運的苦心,直到他老婆被單獨隔離,才突然明白過來。他感激李濟運,話說得很隱晦。他倆都知道,這事不能說透。
孩子們陸續出院,事態總算平穩了。舒瑾中午再不敢回家,一天到晚守在幼兒園。她忙起來脾氣就大,回家很容易發火。李濟運說你還發什麼脾氣?出這麼大的事沒死人,你要燒高香哩!他不再勸她辭職,勸也沒用。李濟運中飯和晚飯都是說不准的,歌兒每天中午就去幼兒園吃飯。有天晚上,歌兒告訴爸爸,胡玉英老從家裡帶東西給他吃。舒瑾不知道中間的故事,望望李濟運抿著嘴巴笑。她過後同李濟運說,歌兒不會早戀吧?李濟運笑她太神經兮兮了,才幾歲的孩子!
劉星明就像沉睡了一百年,突然甦醒過來了。他的甦醒並不是清白了,卻是越發糊塗。他天天找劉書記和明縣長,為什麼不給他分配工作。劉書記把這事推給李濟運,說你們老同學好說話,你看怎麼做做工作吧。李濟運也沒有法子做工作,他只好去找陳美。陳美卻說,你們怕什麼呀?他既不打人,又不罵人。你們無非是用些耐心,聽他說幾句話就行了。你們誰告訴他是癲子,我就找誰的麻煩!
有天一大早,大院門口又響起了鞭炮聲。門衛想要上前制止,卻見來的是個老頭,手裡高舉錦旗。錦旗上寫著:感謝劉星明書記為百姓申冤。見是給劉書記送錦旗的,門衛忙打了縣委辦電話。於先奉接了電話,馬上出來迎接。正好湊巧,縣電視台記者劉艷的採訪車從這裡經過。劉艷是個機靈人,忙下車看看。見是給劉書記送錦旗的,這種新聞找都找不來的,馬上採訪了那位老人。
於先奉等劉艷採訪完了,就把老人家請進了傳達室。原來這老人姓周,他家承包村裡水庫養魚,合同期是三十年。前幾年魚的價錢好,他家發了一點小財。村裡有個爛仔看著眼紅,想要強佔他的水庫。村幹部怕爛仔逞強生事,又收了爛仔的好處,就把水庫收回,包給那個爛仔。周老頭一家人老實,自認吃了啞巴虧。可那爛仔不會養魚,水庫裡的魚老是翻白死掉。爛仔誣賴周老家的放毒,跑到他家打人。周老頭告了幾年的狀,都沒有人理睬。上回他又到縣裡告狀,正巧碰到劉書記。劉書記看了他的狀子,馬上簽了字。鄉里見了劉書記的字,就像接到聖旨,馬上到村裡處理。派出所把那個爛仔抓去關了幾天,水庫仍然按原來合同包給周家。
於先奉握著周老頭的手,很是親切,說:「老人家,劉書記到省裡開會去了,您的錦旗我一定轉給劉書記。我也替劉書記感謝您!劉書記是個好領導,群眾的冷暖他時刻放在心頭。為群眾排憂解難,也是我們應該做的!」
送走了周老頭,於先奉回到辦公室,把錦旗鎖進自己抽屜。他沒有去報告李濟運,想自己把錦旗交給劉星明。李濟運手頭正忙著,外頭鞭炮響了又停了,他也沒有在意。
晚飯時,李濟運在梅園賓館陪客,電視裡正播著烏柚新聞。只因劉星明和明陽都去省裡開會了,頭條新聞便是周老頭送錦旗。李濟運仔細一聽,覺得此事來得蹊蹺。劉星明很講辦事程序,凡有批示必經縣委辦備案,事後查有實據。劉星明這個習慣,李濟運很佩服。劉星明來烏柚兩年多,威信非其他領導可比。他是強硬的,也是紮實的。很多過去久拖未決的事,劉星明三板斧就砍定了。這個人的能力,你不服不行。
可李濟運搜腸刮肚,想不起有新聞裡報道的這回事。鏡頭裡隱約看見於先奉的影子,未必老於知道這事?於先奉正在別的包廂陪客。李濟運依禮要過去敬酒,就暫且告假,說那邊還有客人,得去打個招呼。
李濟運過去敬過了酒,請於先奉借一步說話,問那錦旗是怎麼回事。於先奉很不好意思,手不停地往褲腰裡塞襯衣,說:「我接到門衛電話,來不及向您報告就去了。一問是那個情況,就把錦旗收下,替劉書記謝了那個老頭。」
李濟運說:「老於你別講客氣,我不是要你向我報告。我是說那錦旗的事,應該先向劉書記報告。劉書記自己都還不知道,新聞就播了,我看不妥。」
於先奉說:「關於領導的新聞,宣傳部把關。」
李濟運聽著不高興,說:「宣傳部把關,這個沒錯。你當時在場,知道情況,就應該同宣傳部打個招呼。」
於先奉笑笑,說:「李主任,反正又不是負面新聞,應該沒事吧。」
李濟運不再多說,回到自己的包廂。劉星明的批示是否都備案了,誰也說不準。他心裡正想著這事,朱芝打了電話來:「李主任,群眾給劉書記送錦旗的新聞,是不是有問題?」
「於先奉給你打電話了是嗎?」李濟運心想老於真是多事,話傳來傳去會生誤會的。
朱芝好像有些情緒,說:「你們於主任問我審過這條新聞沒有,我怕有問題哩!」
李濟運礙著客人在場,不便多說,只道:「沒事,沒事,朱部長你放心吧。」
第二天,劉星明就回來了。李濟運正同他說事兒,於先奉拿著錦旗,喜滋滋地進來,好像等著領賞。劉星明看看錦旗上的字,問:「哪來這東西?」於先奉就從頭到尾說了來由。劉星明問李濟運:「濟運你知道這事嗎?」他不明白劉星明是問送錦旗的事,還是問誰幫周老頭解決問題的事,反正是都不知道。
劉星明說:「我正要問這事。我老婆說,她昨天看到新聞裡都播了?」
於先奉知道不妙,忙說:「新聞是記者碰巧,正好遇著了。」
「有這麼巧的事?老於你遇事要動動腦筋!幸好不是件壞事,不然也讓播了?」劉星明很有些生氣。
於先奉滿心委屈,說:「我真的沒有聯繫電視台,劉艷正好碰上。她還想採訪我哩,我迴避了。我當時只是覺得這是給劉書記送錦旗,我出鏡不太好。」
李濟運不是個火上加油的人,不說昨天看了新聞他就過問了。於先奉很是難堪,手不停地往褲腰裡塞襯衣。
劉星明說:「我在市委機關干了快二十年,習慣凡事都講程序。我哪件事批了不在辦公室備案?我這個習慣你們不是不知道!你們查查,就知道了。縣裡這麼多領導,假如是別人辦的事,功勞算在我頭上,我這個縣委書記算什麼?」
於先奉紅著臉說:「對不起劉書記,我沒想到這一點。我只看上面寫著您的名字,您又是位作風過硬的領導……」
劉星明打斷於先奉的話,說:「好了,我也不要你戴高帽子了。事情出在你身上,你負責處理。你問問幾大家領導,看看有誰處理過這件事。」
李濟運說:「劉書記,我看不必驚動這麼多人,老於你知道周老頭是哪個鄉的嗎?問問他們鄉里,看是哪位領導簽的意見就行了。」
於先奉「這個這個」了半天,終於說道:「昨天李主任說了我,我怕真有問題,就打電話去問了。鄉里書記說,真是劉書記簽的字。我這才放心了。」
「啊?」劉星明望望李濟運,大概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李濟運也猜到了,卻不想說出來。劉星明說:「老於你先忙去,你把錦旗也拿走。」
於先奉出了門,劉星明說:「濟運,未必是你老同學簽的字?」
李濟運這才說:「可能吧。」
劉星明苦笑道:「竟有這樣的鄉黨委書記,我的字都認不得!」
「哈哈哈!」李濟運忍不住笑了起來,「劉書記您要表揚人家,執行您的指示不折不扣啊!」
劉星明也笑了,卻道:「濟運,你那老同學,還真是個事兒。他現在三天兩頭找我安排工作。陳美那裡能做通工作嗎?有病就得送去治啊!」
李濟運說:「陳美就是不忍心刺激他。她說看著她男人無憂無慮的,又不惹誰犯誰,很好。還說你們看他是癲子,她覺得他清白得很。」
劉星明眉頭鎖了起來:「我怕哪天他又批個什麼條子,辦不得的事辦了,那不出亂子了?」
「我再找陳美做做工作吧。」李濟運只是嘴上應付,他不想管這事兒。他很不滿眼前這位劉星明的處事態度。李濟運雖是滿肚子意見,卻仍建議劉星明批條子的事,不要說出去,怕影響不好。李濟運說到老同學劉星明,突然覺得有些拗口。畢竟,眼前這位書記也叫劉星明。直呼縣委書記名字,到底是不太妥的。
「那怎麼辦呢?聽之任之也不是辦法啊!」劉星明說。
李濟運想想,說:「劉書記,暫時您這樣,劉字寫成繁體字。我們私下同有關單位和部門領導打個招呼,只認繁體字的劉書記。」
劉星明突然笑了起來,說:「濟運,聽說烏柚幹部喜歡給領導起外號,我今後會被人叫做劉繁體吧?」
難道劉星明知道有人背後叫他劉半間了?李濟運也笑笑,說:「不至於吧?我知道有人叫我老同學劉差配。我想這都是為了同您劉書記相區別。」
「劉差配?哈哈哈,有些人真是損!」劉星明打了幾個哈哈,說起這回到省裡開會的事,「濟運,省裡領導專門找我過問了幼兒園中毒事件。省裡領導表揚我們處置得當,沒有造成群死群傷,沒有釀成群眾集體上訪。特別是破案神速,領導高度讚賞。實踐證明,只要我們本著為人民群眾負責的態度,敢於面對複雜局面,措施得力,再難的工作都能做好。」
「劉書記您總在一線,有您把關坐鎮,事情就好辦。」這話李濟運不說不行,說多了就有故意諷刺之嫌。那幾天倒是李濟運在醫院守得最多,只不過劉星明來的時候都有劉艷和余尚飛跟著。那幾天,烏柚新聞天天都有劉星明往醫院跑的鏡頭。事關領導的新聞,都有潛規則,可以叫老大優先制。同條新聞裡出場的領導,誰的官最大,誰就是一號演員。劉星明每次都是同明陽一道去醫院的,可明陽跟在後面似乎像個秘書。第二條新聞可能明陽就是男一號,他似乎立即就從秘書提拔成領導了。
李濟運回到自己辦公室,於先奉又跑過來說:「李主任,您一定替我解釋一下,我真沒有同電視台聯繫,真的是碰巧。」
「老於你真是的,這點小事解釋來解釋去幹什麼?劉書記難道是個給人穿小鞋的?」李濟運說。
「是的是的,劉書記大人有大量!」於先奉仍是搖頭歎氣,只道自己太倒霉了。他還沒想到條子是誰批的,只道事情簡直太奇怪了。李濟運不會同他說,免得傳了出去,外頭看笑話。他剛才向劉星明進言,錦旗新聞的報道,也不要再追究,含糊過去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