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清早上班沒多久,門衛打電話來,說大院門前站了很多人。電話是於先奉接的,他馬上報告李濟運。李濟運叫他去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於先奉有些不情願,但還是滿腹牢騷地去了。他的牢騷並沒有講出來,李濟運卻從他背影裡看得出。背過身去就變臉的人,李濟運見得太多,慢慢就學會了透過背影看臉色。

過了二十幾分鐘,於先奉回來說:「李主任,都是幼兒園學生的家長,只怕有上千人。」

聽說是幼兒園學生家長,李濟運嚇了一大跳,問:「你瞭解了一下情況嗎?」

「看起來又不像要鬧事的樣子。他們都站在大院門口對面街上,並沒有堵大門。還拉著大紅橫幅,上面寫著:感謝縣委、縣政府挽救了孩子們的生命!看熱鬧的人也多,街上黑壓壓的。」於先奉說。

李濟運聽著覺得不對頭,他打了朱達雲電話:「朱主任,大院門口有很多群眾,你知道嗎?」

朱達雲說:「我已同毛雲生說了,他們正在瞭解情況。」

「那好,看是什麼情況,隨時聯繫。」

李濟運知道劉星明要到鄉下去,忙過去報告了情況,然後說:「劉書記,您今天最好不要出門,老百姓認得您的車。」

「未必敢炸了我的車不成?」劉星明話是這麼說,卻把包放下了。他剛準備出門,車已在下面等著。

劉星明坐了下來,罵起了粗口:「他媽的怎麼就沒幾天清靜的?」

天天有人上訪,只是人多人少。人少的信訪局處理了,驚動不了劉星明。凡是要上訪的,多半是麻煩事。信訪局也沒辦法,無非是和稀泥。有回市信訪局戚局長到縣裡來,毛雲生多喝了幾杯酒,就口無遮攔了,說:「我總結信訪工作方法,就是四個字,一是拖,二是推,三是騙,四是嚇。」劉星明聽著很沒面子,臭罵了毛雲生。戚局長卻笑著解圍,說:「這四個字上不得書,卻是信訪工作的寶典秘笈。」這一套其實誰都知道,只是明說出來不太好。老百姓到上級機關上訪,上面通通都推到下面。下面沒能阻止老百姓上訪,還得挨上級批評。

毛雲生到外頭問了問情況,同朱達雲一道找李濟運碰頭。毛雲生說:「李主任,大院外面全是幼兒園的學生家長,他們沒有吵也沒有鬧,還打著橫幅歌頌縣委、縣政府。我們瞭解了一下,學生家長們提出三條要求,一是嚴懲投毒兇手宋香雲,二是要求給中毒學生經濟賠償,三是……」

毛雲生話語支吾,李濟運就猜到怎麼回事了,問:「三是要舒瑾負領導責任吧?」

朱達雲接了腔,說:「倒沒有點舒瑾的名,只是說要追究相關責任人。」

「一回事。我早就勸她辭職,她也正準備辭職哩。」李濟運笑笑,替舒瑾護著面子。

朱達雲說起漂亮話:「我看也沒必要。該負責才負責嘛,得看看情況。」

李濟運說:「我們先不說這個吧。我看這事肯定是有預謀的,而且有聰明人指點。他們沒有圍堵黨政機關,只是在對面街上站著,我們在法律上還抓不到人家把柄。」

這事來得太突然了。成千人聚集到大院外面,事先沒有聞到一絲風聲。也沒聽舒瑾在家裡說過半句。李濟運請示劉星明,應召集有關部門緊急開會。教育局和公安局是必須到場的。舒瑾是幼兒園園長,肯定也要來開會。李濟運說他自己應該迴避,因為舒瑾是他的老婆。他建議肖副縣長牽頭。劉星明想想也有道理,卻又說:「濟運,會議你還是參加,事情由可興同志為主處理。我同明陽同志也參加會議。」

李濟運馬上吩咐辦公室發通知,縣領導由於先奉打電話。沒過幾分鐘,於先奉跑到李濟運辦公室來回話:「李主任,明縣長不肯來開會。」

「明縣長怎麼說?」李濟運問。

於先奉說:「明縣長說他正在忙。」

李濟運說:「好的。明縣長確實很忙。」

於先奉出去了,李濟運自己打了明陽電話。明陽在電話裡發火:「無事找事!這都是自找的!誰找的事,誰去處理!」

李濟運等明陽罵完了,才說:「明縣長,您要是有空,還是爭取參加一下吧。」

明陽也不說是否參加,只把電話掛了。李濟運知道明陽發誰的火。明陽在他面前口無遮攔,只因信得過他。面對這種信任,李濟運似有溫暖,更覺害怕。

肖可興進會場就搖腦袋,一副焦頭爛額的樣子。劉星明說:「可興同志你不要搖腦袋,這事還得由你出面處理。」

肖可興苦笑道:「我分內的事,責無旁貸。但意見靠大家拿,我做擋車炮吧。我搞創衛天天起早貪黑,老百姓講我搞打砸搶,他媽的!」

劉星明看看時間,說:「人差不多都到了,明陽同志呢?」

「明縣長正在處理事情,說爭取參加,叫我們不要等。」

李濟運正這麼說著,明陽沉著臉進來了。他誰也不打招呼,掏出煙來啪地點上。於先奉望望劉星明,又望望明陽,再望望別人。李濟運見老於的目光飛來飛去,心裡就暗自著急,這會把情況弄複雜的。他馬上建議:「劉書記,明縣長,人都到齊了,開始吧。」

劉星明便說了幾句,算是主持會議的意思。毛雲生先只把情況匯報了,卻沒有談自己的意見。劉星明很不高興,說:「雲生同志,你不談解決問題的辦法,說這麼多有什麼用?」

毛雲生是機關老油子,只是笑了笑,臉都沒紅一下。劉星明拿他沒辦法,便說:「我談幾條基本原則,大家再發表意見吧。第一,宋香雲投毒案還在處理中,有個法律程序,不存在故意拖延,更不存在誰包庇的問題。這一點,向學生家長解釋清楚。第二,這是個惡性刑事案件,全部責任都在犯罪嫌疑人。從這個道理上講,學生家長提出政府賠償是說不過去的。法院如果對宋香雲處以經濟罰款,可以考慮賠償給受害人。罰多少,賠多少,二一添作五,分到每個中毒學生頭上。同樣道理,要讓舒瑾同志負責,也是說不過去的。第三,這是個偶然事件,不能放大了認識,更不得借此攻擊縣委和縣政府。」

劉星明定了這個調子,別人發言就沒有什麼餘地了。大家都說政府不能賠錢。這個錢要是賠了,今後政府賠不盡的錢。殺了人,受害人家屬也可要政府賠錢!被偷了,被搶了,被強姦了,都可以問政府要賠償。「美國都沒有這種好事!」這句話是舒瑾說的,李濟運聽著耳朵根都紅了。早幾十年說了這話,那可是歌頌資本主義。

李濟運知道劉星明是在給他面子,人家說的卻未必就是真心話。他談了幾點意見,最後說:「舒瑾在家同我說過多次,自己應該引咎辭職。我支持她這個想法。」

舒瑾臉馬上通紅起來,瞪著自己男人說:「你什麼意思?你比劉書記還那個啊!」

舒瑾這話大家都只當沒聽見。李濟運面子上掛不住,卻不便在這裡發作。他也紅著臉。十幾秒鐘,沒有人說話。這十幾秒鐘格外漫長,李濟運的耳朵越來越熱。他的臉在會上已發過兩次燒,心想再燒幾次就可當紅燒肉吃了。

明陽雖說肚子裡有火,到了會上還是著眼大局。他吸了幾支煙,臉色平和些了,說:「我贊成劉書記的意見。關鍵是如何把工作做通。我提幾點建議,最後請劉書記定。一是請學生家長們推舉幾個代表,由可興同志出面,縣委辦、政府辦、教育局、信訪局參加,面對面談一談,進一步瞭解他們的具體要求。二是請舒園長盡快提供幼兒園學生家庭情況。凡是國家公務員、事業單位幹部子女在幼兒園的,要做好這些同志的工作,不允許他們參加鬧事。同時,還應請他們協助縣委、縣政府做好工作。三是公安要密切關注動向,防止事態擴大和惡化。應龍,公安一定要注意方法,不要同群眾搞成對抗狀態。一旦對抗,就很可能出事。」

劉星明照例還要談幾點意見,不然就顯得明陽坐頭把交椅了。坐頭把交椅的領導,職責有些像語文老師。當然是那種老派的語文老師,每課必須歸納中心思想和寫作特點。劉星明做完語文老師,招呼周應龍留一下,又請明陽和李濟運再坐幾分鐘。

會議室裡只剩下他們四個人了,劉星明說:「應龍,我看這事是經過周密策劃和精心組織的,肯定有幾個人成頭。你們馬上暗中調查,掌握情況。我不希望出事,一旦出事,你們就抓人!我們不妨把腦子裡的弦繃緊一點。是不是有別有用心的人藉機鬧事?是不是有敵對勢力渾水摸魚?我們得提高警惕!」

「報告劉書記、明縣長,還有李主任,我們公安第一時間就做了佈置。」剛才會上有其他同志,周應龍幾乎沒有說話。這會兒只有三位縣領導在場,他才大致匯報了公安局的部署。他也沒有說得很細,這是他的職業習慣。

肖可興領著朱達雲、毛雲生和教育局長上街做工作。可誰也不願意當家長代表,都說我們是自發來的,沒什麼代表不代表的。肖可興他們在街上勸說了幾十分鐘,無功而返。李濟運越發相信成頭的人不簡單,誰都怕充當代表最後沒好果子吃。他們怕槍打出頭鳥。李濟運沒有說出自己的猜測,他相信大家都明白這個原因。

舒瑾很快把幼兒園學生的家庭情況送來了,有一百多學生是幹部的小孩。知道有這麼多幹部的孩子,李濟運暗自高興。普通老百姓不好對付,對待幹部就好辦多了。李濟運馬上建議,召集這些幹部開會。劉星明表示同意,請肖可興出面做工作。肖可興非得拉上李濟運,說這麼大的事得有個常委坐鎮。李濟運一心只想迴避,可劉星明叫他參加,他只得答應了。

時間快到中午,那些接到電話的幹部,不知道是什麼事,只得跑到縣政府會議室去。他們看見舒瑾在場,才猜到是什麼事了。

李濟運主持,肖可興講話。見人到得差不多了,李濟運說:「大家應該知道,今天來的都是幼兒園學生中的幹部家長。先清點一下人數。」畢竟都是幹部,只要領導講話,下面就安靜下來。但李濟運講完這一句,幹部們就開始說話。底下一片哄鬧聲。李濟運有些生氣,卻不便發作。這時候可不能得罪這些人。舒瑾點名的時候,大家一直在說話。有的是爸爸來,有的是媽媽來,她只好點誰誰的家長。

點完了名,李濟運說:「大家知道,大院外面有很多幼兒園學生的家長,大家感謝縣委、縣政府為搶救孩子們的生命做了最大的努力,沒有導致一例死亡事故的發生。大家對縣委、縣政府的工作給予了肯定。我代表縣委、縣政府,對所有幼兒園家長表示感謝。但同時,大家也提出了一些要求。下面,請肖副縣長談一談,同大家交換一下意見。」

肖可興按照劉星明的口徑,先談了對幼兒園中毒事件的看法,再做幹部們的工作。他的語氣很柔和,卻是軟中帶剛。這些人聽慣了領導講話,軟的硬的都聽得多,一聽就明白了。有位幹部舉手道:「肖副縣長,您要我們不參與這件事,我們做到了。我們都在上班,沒有在外面站著。我們是接到電話才到這裡來的,不然正在家裡吃中飯哩!」

底下哄堂大笑,有人還鼓了掌。只要有人帶頭,全場都是掌聲。肖可興聽出這是氣話,等掌聲停了下來,才笑道:「縣委、縣政府的要求是,不光在座各位自己不參與,還要說服家庭其他成員不參與。孩子們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三姑四叔,都不要參與。拜託大家做工作。」肖可興清清嗓子,突然挺了一下腰板,「我在這裡還要嚴肅地說一句,一定要警惕有人藉機攻擊縣委、縣政府,警惕壞人甚至是敵對勢力藉機故意把事態擴大和惡化。如果出現這種情況,我們將依法查處,嚴厲打擊!希望同志們不要趟這趟渾水!不是我危言聳聽,普通群眾事件因壞人操縱,導致惡性案件的情況,在別的地方屢有發生。我們不希望烏柚縣出現這種情況,我們要堅決維護烏柚縣社會穩定的良好局面!」

散會了,聽著座椅啪啦啪啦地響,李濟運心裡沒有底。有人回頭同他打招呼,還有人過來同他握手。肖可興也在那裡同人拍肩說笑。看了這種場景,李濟運突然又有了信心。他暗暗鬆了一口氣,會議可能會有效果。幹部們頭上都有道緊箍咒,他們不敢太不聽話。

李濟運回到家裡,用微波爐熱了剩飯吃。舒瑾又去幼兒園了,她中午再不敢回家。她晚上回來,肯定會同他吵的。李濟運很累,可他不敢脫衣上床,只在沙發上躺著。果然,他剛有些睡意,毛雲生打電話來,說外頭的人少了很多。李濟運心想剛才的會議還是有效果的。他頓時睡意全消,想報告劉星明。電話撥到一半,又忍住了。劉星明也是要午睡的,上班時再說吧。

下午,李濟運剛到辦公室,就碰到了周應龍。「李主任,我有事向您匯報。」周應龍把手伸了過來。

李濟運同他握了手,笑道:「您向我匯什麼報!」他知道周應龍是來找劉星明的,只是先碰到他了,才說說客氣話。周應龍也是副縣級幹部,見了李濟運開口閉口就說匯報。

「劉書記在嗎?外面這個事,我有個建議。」周應龍說。

李濟運說:「劉書記在,您去吧。」

周應龍說:「李主任有空嗎?我向你們兩位領導一起匯報。」

李濟運明知這是客氣話,但他也想聽聽,便說:「我同您一起去劉書記那裡吧。」

李濟運敲了門,說:「劉書記,周局長找您匯報。」

劉星明正在接電話,示意他倆進去坐下。李濟運聽了幾句,就知道上面過問下來了。劉星明接完電話,果然說:「市委田副書記來的電話,要求我們盡快把事情處理好。龍書記和王市長對這件事很關注。」又忍不住埋怨消息傳得太快,下面稍有風吹草動,上面馬上就知道了。

「縣委辦、政府辦都有信息上報機制,不能隱瞞的。」李濟運明白自己在說廢話,劉星明自然知道這些。但如何上報信息,卻是一門學問。遇事既不能瞞報,又要顯得處置得當。萬一發生意外情況,還得巧妙推掉責任。

公安系統也有信息上報渠道,周應龍卻沒有說。他等劉星明埋怨完了,說:「劉書記,我們掌握了幾個人,他們極有可能就是成頭的。肖副縣長說家長們不肯推舉代表,我建議指定這幾個人作代表。他們自己心裡有數,只要請他們作代表,他們心裡就會怕,事情就好辦了。」

「都是些什麼人?」劉星明問。

周應龍說:「幹部有兩個,還有幾個是普通居民。」

劉星明問李濟運:「你的意見呢?」

李濟運說:「周局長的建議很好。我的意見,盡量平和地處理,千萬不能形成對抗。這幾個人哪怕是成頭的,只要他們肯配合工作,也不必點破了。點破了反而怕出亂子。」

「濟運說得有理。」劉星明說,「應龍,麻煩你把這幾個人告訴可興同志。我會給他打個電話。」

周應龍剛走,劉差配突然敲門進來:「劉書記,我有事匯報。」

李濟運想擋駕也來不及了,乾脆就想溜掉,說:「我要迴避嗎?」

劉星明生怕他走掉,忙說:「濟運你一起聽聽吧。」

劉差配說:「李主任你一起聽聽吧。我瞭解了一下,幼兒園家長鬧事,情況很複雜。他們要求追究責任人,並不是要追究幼兒園的領導,而是縣裡領導。有人議論說,宋香雲確實下手太毒,但她這麼做的根子在縣領導那裡。」

李濟運忙打斷老同學的話:「星明,你不要聽信謠言。我們開了會,成立了專門班子在處理。他們要追究舒瑾的責任,她早就打算辭職了。」

老同學哪裡肯聽,又說:「我聽到很多議論,我也找過舒澤光。舒澤光不願意同我講真話,但我相信他是冤枉的。舒澤光喜歡在客人房間裡洗澡,很多人都知道他這個習慣。外頭都說這是個圈套,有人設了圈套害他!」

劉星明終於忍不住了,拍了桌子:「劉星明你還有沒有一點紀律性?你不僅信謠,而且傳謠,還幫助製造謠言!你這樣做,縣委可以處分你!」

對面這位劉星明也拍了桌子,說:「劉星明,我是一個共產黨員,一個領導幹部,向你書記報告情況,犯著哪一條紀律?你長期不給我分配工作,我也要上訪去。我還要把我掌握的舒澤光受陷害的情況一起向上面匯報!」

李濟運一把拉起老同學,使勁往外拖,道:「星明你越說越不像話了!不要在這裡吵,有話到我那裡去說!」

李濟運把老同學強行拉到自己辦公室,關上門。劉星明很激動,胸脯急劇地起伏。李濟運替他倒了茶,說:「星明,你再怎麼生氣,再怎麼有意見,也不能這樣同劉書記講話嘛!」

「濟運你不要勸我,我反正是要向上面反映情況的。」劉星明說。

「反映情況,這是你的權利,老同學不阻攔你。」李濟運坐下來,手放在劉星明肩上,「但情況應是真實的。公安調查、偵查都可能出錯,你隨便問問就保證是對的?」

劉星明說:「濟運,你這還是勸我不要上訪。我做了多年幹部,想不通一個問題。既然國家存在信訪制度,有信訪機構,還頒布了信訪法規,為什麼老百姓上訪都像犯法似的?我經常在媒體上看到有些地方,專門派人常駐省裡和北京抓上訪人員。」

李濟運說:「老同學,你就別鑽牛角尖了!我沒道理同你講。道理你清楚,我也清楚。反正一條,你要聽老同學一句勸。外面學生家長上訪的事你不要管,舒澤光的事你不要管。你自己的事,我會同劉書記說,相信縣委會認真研究!」

劉星明不說話了,茶喝得呵呵響。喝完了茶,李濟運又替他滿上。劉星明連喝了三大杯茶,沒說一句話。李濟運也找不出話來說,他真的無從說起。可是突然,劉星明眼淚出來了,說:「濟運,我在外面瞭解情況,聽見有人輕輕議論,說我是個癲子。你說,我真的癲了嗎?難怪這麼久不給我安排工作!這是政治迫害!」

李濟運慌了神,不知道怎麼安慰他,只道:「星明,你別激動。」

「濟運我拿一套高考卷子來,我倆比比,看誰的分數高!」劉星明說。

李濟運扯了紙巾,遞給劉星明,笑道:「你的成績比我好,我知道的。」

「不信我馬上給你背書,相信高中課文你肯定忘記了。」劉星明擦擦眼淚,便開始背《岳陽樓記》,「慶歷四年春,滕子京謫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廢具興。乃重修岳陽樓,增其舊制,刻唐賢今人詩賦於其上。屬予作文以記之。予觀夫巴陵勝狀,在洞庭一湖。銜遠山,吞長江,浩浩湯湯,橫無際涯;朝暉夕陰,氣象萬千;此則岳陽樓之大觀也,前人之述備矣。然則北通巫峽,南極瀟湘,遷客騷人,多會於此……」

李濟運不忍心打斷他的背誦,聽他背得差不多了,就笑道:「好了老同學,知道你厲害!我真的忘記得乾乾淨淨了。」心裡卻想,你這不是癲子是什麼呢?

劉星明不再背書,就談對工作的看法,不乏真知灼見。真不敢相信這是個癲子。聊了幾十分鐘,他說沒事了,夾著包出門。他下了樓,又高聲叫喊「陰風怒號,濁浪排空」。

李濟運送走了老同學,劉星明又過來說:「聽見了,剛才還在喊陰風怒號,濁浪排空。烏柚縣真是他說的這樣嗎?濟運,不把他送到精神病醫院去,遲早會出事。」

這時,肖可興跑來匯報,說開了個家長代表會,名單是周局長建議的。這幾位家長願意幫著做工作,但效果如何不敢保證。劉星明問他是否向明縣長報告了。肖可興說報告過了,明縣長沒有具體意見。

下午五點多鐘,大院外的人群漸漸散去。肖可興趕緊報告劉星明和明陽,說總算鬆一口氣了。李濟運卻不樂觀,說還要看明天的情況。他打電話囑咐朱芝,請她對媒體要有防備。李濟運同朱芝很隨便,不然他就是管閒事了。朱芝說宣傳部嚴陣以待,多謝李老兄提醒。

晚上,李濟運跟劉星明、明陽都在梅園陪客人吃飯。才酒過三巡,李濟運電話響了。一看是市委辦的電話,馬上出門接聽。原來,老同學劉星明把他參加選舉的事,還有舒澤光嫖娼的事,都貼在自己的博客上,已經引發網絡風暴。李濟運進來同劉星明耳語幾句,兩人出門說話。

劉星明問:「博客是什麼意思?」

李濟運不好怎麼同他解釋,說:「相當於個人自己開的網站吧。」

「個人開網站,難道國家沒有規定嗎?開網站不就同辦報紙一樣嗎?個人可以隨便辦報紙,天下不亂套了?」劉星明問。

李濟運知道自己解釋錯了,改口道:「也不是個人網站。相當於個人在報紙上開專欄寫文章吧。」

劉星明一臉的不屑,說:「就他劉星明那個水平,還開專欄寫文章?」

聽著劉星明蔑視劉星明,總覺得有些怪怪的。李濟運說:「網上開博客很自由,可以真名,可以假名。劉星明開的是真名博客。」

「晚飯後,開個緊急會議。」劉星明點了幾個開會的人,又道,「關於幹部開什麼博客這個事,我看縣委應該研究一下,應該有個規定。」

劉星明先進去了,李濟運打了朱芝電話,先把情況大致說了,又道:「朱部長,你是一定要參加會議的,劉書記點了你的名。再請你們部裡同志把劉星明博客內容,包括下面所有評論,都下載下來複印,與會同志人手一份。」

陪完客人出來,劉星明就罵道:「早就應該把他關到精神病醫院去!你們就是心慈手軟!」李濟運聽得明白,劉星明是怪他顧及同學情面。明陽當時在場,一句話都沒有說。

朱芝最早趕到會議室,進來一位她就遞上一份資料。劉星明、李非凡、明陽、吳德滿都到了。朱達雲不管場合,開起了玩笑:「劉星明哪天脫光了出門,他會以為只有他一個人穿衣服了!」

大家都不好意思笑,畢竟這裡還有一位劉星明。會議室裡只聽得紙嘩嘩地響,各位都在看材料。朱芝早看過了,說:「我們七點多下載文章時,點擊量已達到了二十萬人,評論五千多條。評論太多了,這裡只打印了小部分。」

劉星明說:「看完了吧?我看了,劉星明說的兩件事,一是自己因為是差配幹部,當選了副縣長而得不了組織認可;二是舒澤光嫖娼是個別人設圈套陷害。下面那些話叫什麼?」

朱芝說:「網友評論。」

「對,網友評論。也就是說那些話不是劉星明寫的,是別人寫的。」劉星明原來從來不上網的,「別人說的那些話,兩個字可以概括:罵娘。大家討論一下吧。」

半天沒有人說話,明陽開腔了:「很明顯,星明同志的病症越來越嚴重了。好好同陳美同志做做工作,送他去治療。至於網上引起的不良影響,我們可能通過適當渠道解釋和澄清。」

李非凡有些漠不關心的樣子,只說了一句話:「我贊成明縣長意見。」

「我也贊成明縣長意見。」吳德滿說完,又覺得說得不夠似的,「星明同志過去我們很瞭解,很不錯的。為什麼會這樣?生病了。盡快給他治病,再也拖不得了。」

劉星明沒有聽出各位的義憤,似乎大家都在同情那個癲子。他就透過現象看本質,滔滔不絕起來。他說這件事情不是同志們說的這麼輕描淡寫。風暴剛剛開始,海嘯還在後頭。網民反映如此強烈,上級領導肯定會批示下來。各種媒體又會撲向烏柚。我們要提前做好應對準備。為什麼網民的聲音一邊倒?值得我們每個同志深思。我們務必教育幹部,自覺維護黨和政府的形象。我們自己從細處做起,從自己的形象做起,才能改變群眾對我們的看法。當然,我們坐在這間小會議室裡,可以埋怨網民素質不高。可是,這話能到外頭去說嗎?說不得!不光會引起公憤,而且也違背基本事實。網民是誰?就是人民。我們有權說人民素質不高嗎?我們誰也沒有這個權力!我們所能做的,就是真正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劉星明最後鄭重建議:「幹部開博客,我看要研究。可以考慮下個文,禁止幹部開博客!」

各位都只低著頭,誰也沒說話。劉星明便點了李濟運的名:「你們辦公室先起草個文件,我們慎重研究一下。」

明陽把煙屁股往煙灰缸裡按下,說話了:「劉書記,禁止幹部開博客,現在就要研究。不然,縣委辦文件初稿一出來,你也簽個擬同意,我也簽個擬同意,怕最後出亂子。朱芝同志不是發明過一個名字,叫網屍嗎?你先談談看法吧。」

朱芝紅了臉,說:「我也不太上網的。」

李非凡笑笑,說:「上網多才有發言權。好像濟運上網最多。」

李濟運聽出了明陽的意思,這個文件下不得。禁止幹部開博客是荒唐的。可他又得維護劉星明的權威,便說:「我覺得這個文件,正像劉書記講的,一定要慎重。禁止幹部開博客,我們有沒有這個權力?只怕要考慮法律或政策依據。不然,人家一頂干涉言論自由的帽子下來,我們會不好辦。」

李濟運把話點破了,大家都附和他,說這個文件發不得。劉星明有些難堪,說:「大家說得有道理,但我總覺得給你一個自由空間,你就無法無天,肯定是有問題的。」

明陽接過劉星明話頭:「真無法無天了,有法律制裁。就說星明同志這個事,如果醫學上鑒定他沒有精神病,他就極有可能涉嫌違法,就用法律措施制裁他。」明陽有個習慣,只要劉星明在場,他盡量不多說話。他的本意也許是不想喧賓奪主,可外人看來似乎他倆不和。最近發生的事情,明陽確實不想多說。

「下文這個事,暫時放著吧。」劉星明說暫時放著,只是給自己下台階,「我建議請李濟運同朱芝出面,找陳美好好談談。」

朱芝想推托,卻不敢明說,只道:「我去談合適嗎?」

劉星明說:「應該找陳美同志單獨談。就是考慮到陳美是個女同志,有你在場氣氛好些。」

朱達雲又開玩笑了,說:「劉書記這是愛護幹部,怕濟運同志犯錯誤!」

「你這張嘴,什麼事都拿來開玩笑!」劉星明罵了朱達雲。

《蒼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