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第二天一早,李濟運和朱芝在銀杏樹下會面,同車去梅園賓館陪陳一迪用早餐。下車之後,李濟運笑道:「接待排場不怕大,只要他高興。我們接待上級領導不就這樣?夠不上警車開道的,你也給他弄個警車在前頭,他看著警燈閃閃的,就覺得自己是個人物。」

朱芝笑得捂了肚子,說:「李主任,我們沒必要也弄個警車吧?」

「那倒沒必要。他見有攝像記者跟著,必定興高采烈。」李濟運也呵呵地笑。

張弛同劉艷、余尚飛已先到了,正站在坪裡聊天。朱芝吩咐張弛:「你去請請陳總。」

張弛飛跑而去,劉艷就開玩笑,說:「朱部長,張弛這樣的幹部,肯定提拔得快。您一聲令下,他就像射箭一樣。」

朱芝佯作生氣,道:「我部裡幹部都是雷厲風行的。你們電視台記者,我這個部長有時未必喊得動!」

劉艷連喊冤枉,說:「朱部長您這批評可要扁死我了!您昨夜一個電話,我今天六點鐘就起床了。」

朱芝說得也是半真半假,電視台雖然是她管的,可新聞慣例是一把手優先,有時宣傳部需要電視台出面,可就是派不出攝像的記者。她當然理解電視台的苦處,但也難免不太舒服。開過幾句玩笑,朱芝說:「這回來的是《中國法制時報》陳總,你們兩位隨時跟拍,一定要突出陳總的中心位置。」

余尚飛問:「只作紀錄,還是要做新聞?」

朱芝說:「兩手準備吧。」

說話間,看見張弛陪著陳一迪來了,身後跟著他的司機。李濟運同朱芝迎上去,道了早安。進了包廂,朱芝介紹了張弛、劉艷和余尚飛。陳一迪見派了電視台記者,只道李主任和朱部長太客氣了。朱芝見陳一迪果然高興,忍不住望望李濟運。

用過早餐,出來上車。朱芝問道:「陳總您習慣坐前面,還是喜歡坐後面?」

陳一迪玩笑道:「昨天就知道你倆關係密切,兩位金童玉女坐後面吧。」

朱芝裝著不經意地望望四周,好在劉艷他們已上了那輛車。陳一迪這些玩笑話,萬萬不能讓其他幹部聽見。

李濟運說:「陳總您不知道,我們接待上級領導,免不了為這些小節費神。我們基層把前面的位置看成領導專座,上面大領導其實是坐後面的。可是大領導也都是從基層做上去的,我們就拿不準他到底是喜歡坐前面,還是喜歡坐後面。」

兩輛車出城而去,正是稻熟季節,滿目金黃。田野裡隨處可見稻草人,居然蓑衣斗笠,竹竿橫肩。陳一迪說:「這麼多稻草人,很有風情。」

朱芝笑道:「農民的創舉,嚇唬麻雀的。南方農村都這樣。」

「北方農村也有,但內蒙不太多見。稻草人早進入童話世界,成文學形象了。」陳一迪望望窗外,成群的麻雀掠過稻田,像調皮的頑童,「好像不起作用啊!」

「聊勝於無吧。」李濟運說。

陳一迪回頭望望後面那輛車,笑道:「我們司機從沒享受過這種待遇,他回去不知道怎麼跟同事們講哩!」

朱芝玩笑說:「應該的。上級部門來的人,見官大三級。」

陳一迪樂呵呵地說:「我們報社是副部級,我是正局級,大三級就應該是省部級幹部了。朱部長您就是中央領導,一句話就任命了一個省部級幹部。」

一路談笑,越過河谷平地,慢慢進入山區。看見一條岔路,朱芝說:「陳總,從這條路進去,有個山間平地,美如桃源仙境。那裡有個勝跡,有空也可去看看。」

「什麼好地方?」陳一迪問道。

朱芝笑笑,說:「李濟運同志故居。」

陳一迪稍稍一愣,爆笑起來,直道朱部長太幽默了。

李濟運拍了朱芝的手,罵道:「我還活著,怎麼就故居了?」

朱芝忙改口:「舊居,舊居!」

陳一迪笑道:「其實這裡故和舊一個意思,別那麼想就行了。韶山沖在六十年代就寫的是毛澤東同志故居,後來改成舊居,現在又稱故居。」

「就是嘛,還是陳總有學問。常聽人講,疑是故人來,未必是說死人來?」朱芝說著又笑了起來。

陳一迪側身望望朱芝,笑道:「朱部長真是童言無忌啊!」

李濟運說:「她是我們常委班子裡最小的,大家都把她當小妹妹,被慣壞了。」他等陳一迪回過頭去,便用力捏了捏朱芝的手。她被捏痛了,卻不敢叫喊,牙齒暗自咬咬。他慢慢地鬆了勁,朱芝卻沒有縮回手去。李濟運覺得不好意思,抬起手來抹抹頭髮。朱芝便收回手,放在膝頭輕輕揉著。

「陳總您看看前面!」朱師傅突然說道。

原來前面就是白象谷了。一頭巨大的白象,似在臨溪吸水。陳一迪覺得奇怪,道:「周圍的山都是鬱鬱蔥蔥,唯獨那頭大象身上沒長樹。」

李濟運說:「烏柚的山雖然高挺,但都有厚厚的土層,樹木茂盛。只有這頭白象,光溜溜的。我曾爬上去看過,好像石質同這裡也不太一樣。」

陳一迪笑道:「你們要是搞旅遊,就可以編故事,說這是飛來神像。天下景點都是這麼胡謅的。」

朱芝說:「陳總,我們可不是胡謅啊!曾有專家看過,猜測它極有可能是塊巨大的隕石。這不就是飛來神像了嗎?」

陳一迪說:「我這就完全是外行了。我印象中,這麼大的隕石,整整一座山頭,從未見過。」

朱芝聽了卻擊節叫好:「陳總正好提醒我們了。我們就炒作它是世界上最大的隕石。」

不覺間下到谷底,再抬頭看看白象,就只是懸崖峭壁,什麼都不像了。白色的山石如刀劈斧削,猿猴都爬不上去。低頭看時,有溪水流出。沿溪小徑崎嶇,手足並用方可前行。李濟運擔心陳一迪走不慣山路,囑咐他小心腳下。又說入口處難走些,裡頭會好走些。陳一迪說看景就得看原生態的,如今天下好景都經人工開發了,很敗興致。陳一迪的司機怕他老總摔著,上前想要攙扶。陳一迪甩開他,笑道:「別把我當老頭啊!」他回頭看看,問:「你們那兩位司機呢?」

朱芝說:「他們開車到前面谷口去了,不用走回頭路的。」

余尚飛和張弛在山石間跳躍而行,早就遠遠地守在前頭。余尚飛扛著機子,時刻掃著陳一迪。陳一迪駐足抬頭,余尚飛的鏡頭就隨著他的目光,慢慢地掃向山頭。「兩位小伙子的名字都名副其實」,陳一迪笑道,「一張一弛,文武之道。張弛是新聞幹事,算個文秀才。你看他爬山這麼厲害,可謂文武雙全。尚飛,步履如飛。」

張弛和余尚飛在前面聽了,直道感謝首長表揚。卻聽見劉艷在後面喊道:「那我呢?」回頭看看,劉艷已坐在石頭上了。她的鞋穿錯了,居然是高跟鞋。朱芝笑道:「劉艷,你要亭亭玉立的感覺,就只有受苦了。」

劉艷苦著臉說:「朱部長呀,您只說讓我執行任務,沒說到白象谷來啊!」

李濟運說:「劉艷,我建議你乾脆打赤腳算了,不然很危險。」

劉艷只好脫了鞋,走一步聳一下肩膀。余尚飛幸災樂禍的樣子,說:「我們做一副擔架,抬著劉小姐走算了。」

劉艷撲哧一笑,彎下腰去半天起不來。張弛見劉艷笑成那個樣子,便道:「她肯定想到別的什麼了。劉美女,我還不知道?」

劉艷笑道:「我想起一個笑話。先是把十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放在荒島上,三個月之後再去看時,只見十個男人做了一頂轎子,抬著女人在島上玩耍,那女人面如桃花,幸福極了。又把十個女人和一個男人放在荒島上,三個月之後再去看,只見十個女人圍著一棵高高的椰子樹,有拿棍子往上面戳的,有往上面丟石頭的,有拿果子逗的。那個男人瘦得像猴子,抱住椰子樹死也不肯下來。」

朱芝聽了哈哈大笑。見陳一迪望著她,也在大笑,她才抿了嘴,卻仍是笑個不止。李濟運笑道:「劉艷,你真看不出啊!」

張弛說:「你們才知道呀?劉艷是段子高手!」

劉艷忙說:「張弛你別害我!我哪會講段子!朱部長會罵死我的!」

陳一迪見著樹都有興趣,便請教李濟運。李濟運說:「我也不是所有樹都認得。這是樟樹,我們這裡最為常見。那是楠木,很名貴的。」

「楠木就是這種樣子啊!只在書上讀到,聽說已經很稀少了。」陳一迪去摸摸樹幹。

李濟運說:「我們這裡還很多。您摸的這棵樹,樹齡應在五百年以上。」

陳一迪感歎道:「隨意一棵樹就是幾百歲,我們人太渺小了。」

朱芝說:「陳總,這不算什麼,前頭有棵銀杏樹,我們叫它樹王,樹齡三千多年了。」

「怎麼還不見銀杏樹?」陳一迪問道。

李濟運笑道:「游白象谷,好就好在漸入佳境。」

聽得前頭有人聲,原來那裡有片野生栗林,幾個婦人背了竹簍,正在地上撿板栗。朱芝說:「我們這裡的野生板栗很好吃。」張弛跑上前去撿了一把板栗,分給眾人品嚐,果然清香甘甜。李濟運說:「板栗風乾之後,味道更好。」

也有遊人過往,點頭打個招呼。陳一迪說這麼好的山水,若放在北京近郊,那可不得了!李濟運說烏柚人不稀罕這些地方,平日也不怎麼有人進來。只在週末會從省城過來些人,也都是看看就走了。離省城太近,留不住過夜客。

朱芝拍拍路邊一棵大樹,問:「這樹上怎麼一顆板栗都沒有呢?」

李濟運笑了起來,說:「你是洋人啊!那不是板栗樹!」

朱芝仔細看看,說:「它太像板栗樹了!」

李濟運抬頭望著樹,說:「你們哪位若能叫出這棵樹名,我請客吃飯!」

陳一迪肯定說不出的,只望著大家笑。眾人都是搖頭,叫不上樹名。劉艷開玩笑:「我知道,它是公板栗樹。」

「劉艷你的思維總是在公母上!」李濟運笑笑,「它是栲樹的一種,叫構栲。構造的構,考試的考加個木旁。」

「難怪明縣長說你是林業專家!」朱芝說。

李濟運做了個怪臉,笑道:「我也考過明縣長,他也不認識。」

「那就叫考樹算了,不要木旁。」朱芝笑道,「李主任只要拿這樹考倒一個人,你就是林業專家了!」

陳一迪直誇朱芝有急智,話裡儘是機鋒。李濟運笑笑,說朱芝伶牙俐齒,開口總要損人。朱芝卻得意地笑,飛了李濟運一眼。余尚飛總不說話,只在前頭專心攝像。朱芝問道:「尚飛,你沒有把我們講的話都錄上吧?」

余尚飛知道朱芝只是隨便問問,也就笑而不答。劉艷突然哇了一聲,問道:「尚飛你沒有把我的段子錄下吧?」

余尚飛這才開了腔,說:「對不住了,記錄在案!我會制個碟,公開發售!」

山谷往前一拐,中間突然橫出一山,壁如斧劈。陳一迪疑心問道:「山谷都到頭了,怎麼還沒見著銀杏林呢?」

正說話間,見前頭幾個腦袋慢慢從樹叢中露出來。李濟運說:「陳總,這又是白象谷一景。山谷到前面好像突然間斷了,山腳卻有小洞,僅容一人過身。過這個山洞,那邊別有天地。有人想把桃花源的故事編到這裡來,我想太勉強了。」

幾個年輕人迎面而來,同李濟運他們擦肩而過。他們是山谷那邊過來的,白象谷兩頭可互為出入,只看游者樂意。張弛跑到前面去,伏在洞口喊道:「那邊有人嗎?」

朱芝笑道:「陳總,這也是一趣。兩邊的人進洞之前,先要相互喊話,不然在洞裡沒法讓路。」

陳一迪聽得極是好玩,問:「這洞有名字嗎?」

李濟運說:「沒有名字,請陳總起個名?」

陳一迪搖手道:「豈敢豈敢!」

「別客氣,陳總!您起了名,我們就把它刻在上面。」朱芝說。

到了洞口,陳一迪笑道:「依我說呀,就叫喊洞。各地景點都喜歡編神話故事,聽著就膩煩。」

「喊洞,很好!」朱芝說著就鼓了掌,大家都跟著鼓掌。

余尚飛頭一個進洞,邊退邊攝像。往裡十幾米,洞子拐了彎,四壁暗了下來。余尚飛的攝像機是不帶燈的。再走不遠,漸見明亮。臨近洞口,便已瞥見一片金黃。洞子雖窄頂卻很高,但陳一迪個子高大,習慣了低著頭。他一出洞口,立馬直了身子。舉頭四顧,驚歎不絕。滿山滿谷都是幾人合抱的銀杏樹,望不到盡頭。地上的黃葉鋪得厚厚的,細碎的日影映在上面,很像起著淡花的錦緞。路旁有個小木屋,門上著鎖。陳一迪說:「這地方景色雖好,住在裡頭還是不方便吧。」李濟運告訴他,這房子是看林人住的。銀杏果產量很高,就是太難採摘了。林子是國營林場的,一直保護得很好。林場後來改制了,林子就包了出去。再細看地下,四處散落著銀杏果。

朱芝說:「我們包出這片林子,目的只在保護。承包人上交承包金很少,但不准他們野蠻采收果子,只准自然收摘。也就是等果子自己落了,從地上撿。」

「朱部長講的野蠻采收,就是拿竹竿打,很傷樹。」李濟運說。

陳一迪說:「你們縣裡領導很有遠見,這可是真正替後人著想啊!」

李濟運說:「我們不急於搞白象谷旅遊開發,也是這個考慮。烏柚縣還沒有窮到賣祖宗、賣子孫的地步。」

朱芝抬手指了指,說:「陳總,前面就是樹王。」

余尚飛拍拍朱芝,又拍拍陳一迪,鏡頭再慢慢掃到遠處。樹王正好長在路邊,陳一迪繞樹走了一周,說:「只怕四五個人才能合抱吧。」

李濟運說:「來,我們來抱一抱。」

陳一迪、李濟運、朱芝、劉艷、張弛、陳一迪司機六個人牽了手,貼著樹王圍了一圈,剛剛圍上。張弛喊道:「尚飛你別拍了,也來抱抱。」余尚飛已圍樹轉了一圈,便放下攝像機,身子撲在樹上,雙手使勁拍了拍。

鬆開手,陳一迪笑道:「要是旅遊搞起來,導遊小姐肯定會說,抱一抱,十年少。抱抱樹王,黃金萬兩。」

劉艷說:「陳總一定是旅遊景點跑遍了,很煩各地千篇一律的導遊腔。」

陳一迪笑笑,說:「小劉你們往前面走吧,我同李主任、朱部長稍稍休息就來。」

余尚飛見陳一迪在樹跟坐下,扛著機子掃了掃,就往前去了。劉艷和張弛彼此望望,也往前繼續走。山風吹過,林間沙沙地響,黃葉紛紛飄落。偶有銀杏果落地,微微噗的一聲。又聞有鳥鳴,此呼彼應,似在問答。太安靜了,蟲鳴都聽得見,吱地拖著長聲,漸衰而無。蟲子們鼓噪了整個夏季,正在秋風中老去。

見他們幾個人走遠了,陳一迪說:「我們報社的成鄂渝是不是老在下面惹事?」

朱芝望望李濟運,才說:「沒有啊,你們成記者我們很熟的。」

「貴報很理解我們基層工作。」李濟運含混地附和著。

陳一迪說:「您二位這麼說是給我面子。最近網上因為成鄂渝,弄得我們報社很難堪。我們已經做出決定,調成鄂渝到社裡去,不讓他再在下面做記者了。」

李濟運掏出煙來,說:「裡頭是禁煙的,我們小心些吧。」

陳一迪搖搖手,說:「還是不抽吧。」

李濟運就不好意思,仍把煙塞進煙盒。他撿了幾粒銀杏果,遞給陳一迪說:「嘗嘗吧。這東西每天只能吃幾粒,多吃有毒。」他如此環顧左右,只因一時不知怎麼說。嚼了一粒銀杏果,他說:「陳總,我說句不該說的話。如果你們真以為成這個人有問題,幹嗎還要把他往社裡調?聽上去像高昇啊!」

陳一迪搖頭苦笑,說:「他是你們成副省長成家駿的遠房侄子!」

「啊?成副省長?」朱芝驚道。

李濟運卻說:「不就是遠房侄子嗎?」

「他是親侄子,就做官去了。他是親兒子,就做房地產去了。」陳一迪撿起一粒銀杏,向前面的一棵樹砸去,「網上輿論不等於法律,但要真的立案查處又不太容易。成鄂渝是駐貴省記者站站長,副廳級幹部,調到社裡還得安排職務,做采編部主任。可他人不肯去北京,好在現在可以網上辦公,就隨他了。」

李濟運問:「幹嗎這麼由著他呢?」

陳一迪沉默一會兒,只道:「山不轉水轉。」

朱芝始終不吭聲,李濟運想她肯定是嚇著了。得罪了成鄂渝,等於得罪了成副省長。李濟運想安慰她,卻不方便在這裡說話。又想那成鄂渝,大小也是個副廳級幹部,怎麼像個無賴似的!

「他待在省裡不動,不照樣可以四處瞎搞?」李濟運說。

陳一迪說:「我們把他叫到北京,認真地談過。我們內部批評還是很嚴厲的,但不方便處理他。他在省城是買了別墅的,到北京去哪有這麼好的條件?看重自己優越感的人,是不會去北京的。他到北京去算什麼?一隻小螞蟻!」

陳一迪沉默片刻,又說:「我說他若是成副省長親兒子,就做房地產去了,說的是一般規律。成鄂渝這個人有政治抱負,一直想到地方工作,沒有弄成。幾次他在酒桌上說,自己這個級別到地方上,就是市委副書記,哪用四處屁顛寫報道!」

李濟運和朱芝不便說長道短,只聽陳一迪一個人說。陳一迪說得這麼直,他倆原先打算說成鄂渝好話的,也就不再說了。陳一迪又道:「直說了吧,我就是為這事來烏柚的。看看網上IP,知道帖子是烏柚發出去的,網上炮轟成鄂渝和我們報社的,也多是烏柚網民。全國各地都有網民參與,也是烏柚人帶動的。」

李濟運見朱芝紅了臉,自己就出來解圍,說:「可能是個別知情的幹部看不過去,才發的帖子。我想陳總您是可以理解的。貴報在我們這裡很有聲譽,卻讓成鄂渝一個人弄得不堪。陳總您是個爽快人,我表個態吧。我們自己調查一下,叫人把帖子下了。」

朱芝的臉色很快回復正常,說:「陳總,您來之前,我同李主任商量過,也向劉書記匯報了,發動幹部踴躍訂閱《中國法制時報》。至少,我們要求政法系統副科以上幹部人手一份,縣級領導每人一份,估計有兩百多份。」

「非常感謝!」陳一迪說,「全國各縣都像貴縣,我們的發行量抵得上《人民日報》了!」

成鄂渝同成副省長的關係,要是讓劉星明知道了,必定會恨死朱芝。要是誰對朱芝有意見,也會拿這事做做文章。李濟運想到這些,便說:「陳總,我有個建議。成鄂渝的事,我同朱部長負責處理好。不必讓縣裡其他領導知道細枝末節,不然對成副省長不太好。領導同志的威信,我們得維護。」

陳一迪笑道:「自然自然!這正是我想說的。我沒說到烏柚來幹什麼,就是想到了貴縣之後,看看同誰說合適。同您二位打過交道,知道是可以說直話的人,我才說了。」

「感謝陳總信任我們!」朱芝說過這話,望著李濟運笑。

「不客氣。走吧,不說這事了。莫辜負了這麼好的美景。」陳一迪走了幾步,回頭輕聲說,「成鄂渝其實很想從政的,一直想把工作關係弄到地方來。」

李濟運搖頭道:「我說句直話,這種人弄到哪裡做官,只怕會危害一方。」

「我們也有難處。」陳一迪這話意思有些含糊。

劉艷他們在不遠處等著,沒幾分鐘就趕上了。剛才談的畢竟不是愉快的事,李濟運便用烏柚話囑咐劉艷,叫她好好想幾個問題,選個好地方採訪陳一迪。

李濟運囑咐完,忙道歉說:「不好意思陳總,沒注意就講烏柚話了。」

陳一迪笑道:「烏柚話還真是難懂,聽發音和節奏,有些像日語。」

沒過多久,劉艷跑到陳一迪跟前:「陳總,我想給您作個專訪,您介意嗎?」

陳一迪推辭幾句,就答應了。余尚飛扛著機子掃了掃,說陳總您坐在那塊石頭上。陳一迪坐上去,背後是深谷、銀杏林和山峰。

李濟運同朱芝走遠些,坐下來輕聲說話。

朱芝說的是烏柚話:「老兄,非常感謝你!」

李濟運也說土話:「感謝什麼?」

朱芝說:「我知道自己闖禍了。」

李濟運笑道:「你不用怕什麼成副省長,他同你八竿子打不著。但劉星明會怕成副省長,所以就不能讓他知道。」

朱芝眼眶突然紅了,說:「我知道你是替我打算,才同陳總那麼說。」

李濟運也有些感慨,卻故意笑著,說:「你別這樣,讓人看了不好。你剛才臉紅,我就想朱妹妹在官場多年,還知道紅臉,真是難得。你現在倒好,眼睛也紅了。」

說得朱芝也笑了,說:「難道人在官場,非得弄得不像人嗎?」

張弛回頭望望,他倆就不說話了。陳一迪談興很濃,不停地做著手勢。

朱芝輕聲說道:「陳總好像人還不錯。」

「看樣子正直,但也說不定。他們那樣維護成鄂渝,或許真有難處,或許也有別的原因。」李濟運點著頭,卻突然又搖頭笑了,「我這個人也變了,不太容易相信別人的好。明末有個名士叫陳眉公,他說當時很多人聞人善則疑之,聞人惡則信之。我讀到這話印象很深刻。」

「他專門跑來烏柚,就為這事?」朱芝問。

李濟運說:「你問到點子上了。他知道是我們烏柚人發的帖子,就是想叫我們收手。放成鄂渝一馬,也就是放他們報社一馬。你回去叫張弛馬上刪了帖子。」

「這麼說,成鄂渝真是個人物!」朱芝說。

「成鄂渝不是人物,他背後有人物。」怕不遠處的人看出異樣,李濟運低頭掩飾著說話,「這件事給我新的啟示,就是不能忽視網絡的力量。《中國法制時報》這麼大的報社都害怕網絡輿論,我們就更不能小看。今後你們宣傳部門要多動腦筋,對付網絡不能只靠製造網屍。」

朱芝輕聲一笑,似有撒嬌的意思:「你又在罵我了。」

陳一迪突然回過頭來,笑道:「不好意思,我是話癆,談起來就沒完沒了。只因你們烏柚太美了。」

原來專訪做完了。劉艷只道陳總談得太好了,節目做出來必定非常好。余尚飛說陳總很有鏡頭感,就像電影明星。陳一迪搖頭而笑,說兩位記者真不錯。李濟運卻說余尚飛你也太不會拍馬屁了,電影明星算什麼?陳總可是高級官員,學者型官員!

慢慢地出了山谷,車在谷口候著。已經中午時分,去了谷口外面農家小店。朱芝說:「這是烏柚最好的農家樂,一定要讓陳總嘗嘗我們縣最地道的土菜。」

剛才在白象谷走著,反倒不覺得太餓。往餐桌一坐,都說腸子在裡頭叫了。張弛過去張羅,吆喝店家快快上菜。老闆認得李濟運和朱芝,樣子極是恭敬。李濟運說今天來的可是北京貴客,一定要把好菜好手藝都拿出來。

沒多時,菜就上來了,一份爆炒石板蛙。李濟運笑道:「陳總,不管您是不是環保主義者,這道菜您得嘗嘗。小孩子都知道蛙是人類的朋友,但我們這山裡石板蛙太多,快成敵人了。」

陳一迪先嘗了一口,只道天下至味,從未吃過。李濟運招呼著上酒,陳一迪說:「李主任,這麼好的菜,不忍喝酒。酒把嘴喝麻了,吃不出美味了。」

李濟運只道陳總真雅人,也就不勉強了。菜上得很快,陳一迪連連叫好。有溶洞裡的盲魚,有山裡的野雞、麂子、蜂蛹,有各色蘑菇和野菜。

望著那盤蜂蛹,朱芝直搖頭,說:「我是不敢吃,你就說吃了長生不老我也不吃!」

陳一迪說:「蜂蛹我倒是在很多地方吃過。朱部長你克服心理障礙,很有營養的。」

朱芝仍是搖頭,只吃眼前的野菜。李濟運說采蜂蛹極是危險,野蜂的毒刺又長又利,能刺破厚厚的防護衣,每年都有人采蜂蛹喪命。朱芝聽著打了個寒戰,說想起了《捕蛇者說》,越發不吃了。

「依我說,應該禁止食用蜂蛹,免得有人喪命!」朱芝說。

李濟運笑道:「朱部長菩薩心腸,就是太迂了。你就像有些好心人,不忍心讓擦鞋女擦皮鞋,覺得那樣太不人道了,一定要回家自己擦。」

朱芝也笑了起來,說:「是啊,李主任最體恤民情,我是斷人家活路的!」

席間笑語不斷,碗碟都吃得光光的。李濟運說今天菜是環保的,消費觀念也是環保的,沒有一道菜浪費了。陳一迪說他吃了四碗飯,回到了二十年前的飯量。

回途時,李濟運說:「陳總,您下午好好休息,不要太勞累了。明天我們再找個地方看看,烏柚好看之處多哩!」

陳一迪說:「好地方留著下次看吧。我明天早飯後往回趕,下午的機票。我有個建議,貴縣可以組織幾篇文章,我們報紙上發發。可以是以你們領導名義的關於法制建設的經驗文章,也可以是其他角度的,總之同法制建設有關就行。我看能不能自己寫篇烏柚印象之類,也算宣傳一下貴縣吧。」

李濟運和朱芝爭相說著感謝,又說等著拜讀陳總的錦繡文章。朱芝打了劉艷電話,說:「你們回去辛苦一下,馬上把節目做出來,今天烏柚新聞要播。要馬上讓全縣人民看到陳總的光輝形象!」

陳一迪大笑,知道這是玩笑話,聽著仍是高興。回到梅園賓館,送陳一迪去房間休息,約好晚飯時再見。李濟運同朱芝告辭,馬上去劉星明那裡覆命。劉星明聽了非常高興,說:「這是個經驗!今後我們要把各個媒體的老總搞定,就不怕下面那個小鬼小神作怪了!」

李濟運說:「劉書記,事情我們都談妥了。您晚上還陪個飯,成鄂渝的事,陳總不提及,我們都不提。」

「我們自然不提,畢竟尷尬嘛。」劉星明滿面笑容,「朱部長你看,該硬就硬,怕什麼?到頭來還不是他們主動出面調和?」

李濟運和朱芝告辭出來,各自回辦公室去。

朱芝發來短信:「仍是不安。」

李濟運回道:「大可不必。」

他雖是這麼安慰朱芝,卻很理解她的不安。劉星明這會兒越是高興,他知曉詳情就越會震怒。真到那時,他同朱芝都別想過好日子。

《蒼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