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李濟運村裡的賭場查封了,濟林被抓了進去。賭場出了人命案,派出所到那裡吆喝幾句,兩個多月再無消息。都以為萬事大吉了,賭場天天照開。沒想到夜裡突然來了幾十個警察,賭場被圍得就像鐵桶。

他娘四奶奶打電話來,說是死人那方守著告,狀子都遞到北京了。有大官簽了字,警察不敢不管了。「濟林進去了,你要想辦法。春桃身上一萬多塊錢也搜走了。」四奶奶最後說。李濟運很生氣,只說聲「知道了」,就掛了電話。凡事到了民間,都會另有說法。但多少有些影子,不會空穴來風。肯定是有人告狀,不然公安不會從天而降。他事先真的不知道,半點風聲都沒聽見。

深更半夜,不便打電話找人。此事電話裡又不方便說。天快亮時,四奶奶電話又來了。李濟運沒好氣,說:「媽媽你急什麼?讓他關幾天,不會槍斃的!」

四奶奶就嚷了起來:「你管也好,不管也好。說出去不好聽,那是你的面子。人家要關你家人,就關你家人,你臉上有光?」

李濟運不想讓媽媽難過,勸道:「媽媽,你說這些有什麼用呢?他做的是爭光的事?我要找人也得天亮了。死不了人的,也丟不了我的臉。」

想著父母必定通宵未眠,李濟運心裡不好受。只恨那濟林不爭氣,怎麼就不正經做事。

第二天上班,李濟運去辦公室打了個轉,就去公安局找周應龍。他說了聲不好意思,就把弟弟被抓、弟媳錢被搜等事說了。免不了罵幾句弟弟不聽話,快把老爹老娘氣死了。周應龍笑瞇瞇的,說馬上打個電話。李濟運怕他為難,說該怎麼處理,你們還是處理吧。他說的自然是場面上的客套話。周應龍說這只是治安案子,他吩咐下去就行了。又說李濟運來得及時,昨天夜裡抓的人,沒來得及問話。要是問了話,案子立了,又多些麻煩。周應龍問了他弟弟的名字,馬上就打了電話。幾句話就把放人的事交代妥了,但被沒收的錢不好退。周應龍反覆解釋,說場子裡所有的人,現金和手機全部收繳,也沒有逐人登記。只有一個總數,分不清誰是多少錢。李濟運知道家裡心痛的就是錢,人多關幾天都沒太大的事。可他不便勉強,只好道了感謝。

周應龍搖搖頭,露著一口白牙,笑道:「昨天的行動,只有劉書記、明縣長、政法委書記和我四個人知道。我租了三輛封閉式貨車,弟兄們都不知道拉他們到哪裡去。手機也集中保管。」

「這麼神秘?」李濟運明知自有原由,卻故意問道。

周應龍歎息道:「公安部直接批下來的。出了人命案,上了《內參》,領導有批示。公安隊伍複雜,每次行動都有人通風報信。」他唉聲歎氣也不會皺眉頭,就像說著一件愉快的事。

李濟運好像替他擔心似的,說:「應龍兄,你未免太硬了吧。」

周應龍說:「李主任是替我著想,我知道。但是不硬行嗎?老百姓有意見。吃公安這碗飯就得硬!越是軟,越不行。」

李濟運想到民間傳聞,果然是有根由的。只是賭場豈止自己村裡有?上級領導有批示,才出動警察端掉,到底不是根治之法。可沒有人說要根治,李濟運也不便多嘴。他感歎周應龍局長難當,自是讚賞和體貼的意思。周應龍卻說:「公安有一點好,就像部隊,以服從命令為天職。事後聽說這是公安部領導有批示,同志們都很理解。」

李濟運謝過周應龍,回到辦公室。他打了家裡電話,告訴母親人馬上就放了。四奶奶聽說錢沒有退,就說:「那要你找什麼人呢?人關在裡頭還省幾頓飯!」

李濟運沒法同母親解釋,故意把話說得重些:「人出來就行了,還說什麼錢?濟林他是聚眾賭博,我不找人會判他幾年刑!家裡是要人還是要錢?」

四奶奶就在電話裡罵強盜,說是錢也搶了,手機也搶了。不管你是賭博的,還是看熱鬧的,統統地都搜了身。李濟運不說話,聽母親罵完了,才放了電話。四奶奶罵的這些話,倒是有些道理。鄉下人愛看熱鬧,去賭場裡玩的,未必都是去賭博的。可公安來端場子,哪管你是賭博的,還是看熱鬧的?臉上又沒寫了字。

下午,周應龍打李濟運電話,說他有事,馬上過來一下。他也沒說有什麼事,就掛了電話。有些事電話裡不方便說。李濟運不免有些擔心,難道濟林還有更大的麻煩?濟林上午就放掉了。

不到二十分鐘,周應龍來了,還帶著一個人。周應龍介紹道:「這是我們治安股股長劉衛。」

李濟運同劉衛握手,說:「劉股長面熟,沒打過交道。」

劉衛笑道:「股長也算官?叫我小劉吧。」

周應龍過去關了門,說:「李主任,我想辦法做了個主,把你弟媳那一萬塊錢退了。」

李濟運沒想到會是這事,問:「方便嗎?」

劉衛說:「我們調查過,李主任您弟媳的確不是賭博的,只是看熱鬧。我們都處理好了,您放心吧。」

劉衛說完,從包裡掏出信封。李濟運接過,連道了好幾聲感謝。周應龍笑道:「李主任,多話不再說了。我讓劉衛一起來,就是三頭對六面。您忙,我們走了。」

送走周應龍和劉衛,李濟運打了家裡電話,叫濟林到城裡來。母親接的電話,說濟林在睡覺,不肯接電話。娘問:「有事嗎,我同他說吧。」

李濟運說:「我有事,要當面同他講。他不接,算了吧。」

李濟運放下電話,很生氣。想到周應龍的義氣,心情略略舒暢些。電話響了,一聽是朱芝。她問有沒有空,想過來說個事。李濟運玩笑道:「部長妹妹有什麼指示?」朱芝只道有事請教,就放了電話。

宣傳部就在樓上,朱芝沒多時就下來了。李濟運給她倒了茶,笑著說:「有事吩咐一聲就行了,還親自跑下來?」

朱芝笑了笑,端起茶吹了幾口,顧不上喝,就說:「老兄,那條鱷魚真的太討厭了!」

原來成鄂渝的天價披掛曝了光,殃及《中國法制時報》的聲譽。畢竟是全國發行的報紙,各省的網友都紛紛發帖,列舉了他們記者的劣跡。成鄂渝就瘋了似的給朱芝發短信,說的儘是下三爛的話。朱芝起初還很硬氣地回復,慢慢地就有些害怕了。

「當初聽你的,忍一忍就好了。」朱芝抿了幾口茶,放下杯子。

李濟運問:「他的短信說了什麼?」

「我給你念吧。」朱芝便調出短信,一條一條地念。

聽朱芝念完了短信,李濟運說:「朱妹妹你別怕。我告訴你寫一條短信,保證成鱷魚馬上閉嘴!你這麼寫:成鄂渝先生,您涉嫌敲詐勒索和人身攻擊,您發給我的所有信息,我都依法公證,做了證據保全。請您自珍自重!」

朱芝依言而行,編好短信給李濟運看看。李濟運看了,點點頭說:「你發去之後,再不理他。我相信他會後悔發那些短信,你完全可以憑這些短信告他。他不光是敲詐你個人,他是敲詐我們縣委、縣政府,告的話他會有大麻煩!」

「成鄂渝給張弛也發了很多威脅短信。」朱芝說。

李濟運囑咐說:「你叫張弛也發這麼一條短信去,不怕嚇死他!」

朱芝道了謝,仍上樓去了。快下班時,她打電話過來說,成鄂渝沒有回話,果然真的害怕了。李濟運卻囑咐她,成鄂渝畢竟是小人,還需小心防著。晚上,仍舊要在梅園陪客人。餐廳外面,幾個頭頭站著說話。朱芝便把成鄂渝如何敲詐,她如何處理的事向劉星明匯報了。她說話時望望李濟運,卻沒有說是他出的主意。李濟運會意,點了點頭。劉星明望著眼前的樟樹,沒有在意他倆眼色的來去。聽朱芝說完,劉星明仍望著樟樹,說:「朱芝同志處理得妥當。媒體記者我們要尊重,支持他們的工作,也希望他們理解我們的工作。個別特別操蛋的,我們也不要怕。」

「終於啞床了。」李濟運嘿嘿一笑。

劉星明沒聽明白,問:「什麼?」

這話解釋起來太費周折,又有些不雅,李濟運搪塞:「我說終於沒事了。」

朱芝就望著李濟運笑,輕輕地咬著嘴唇。看看時間差不多了,各自去陪客人。李濟運去了包廂,握了一圈的手。手機響了兩聲,知道來了短信。因仍在同客人寒暄,顧不上看。客套盡完了,才掏了手機看看,原來是朱芝發的:老兄,小妹掠美了,請你理解。李濟運剛才就隱隱明白,她沒說為成鄂渝的事找過他,怕的是別人想得太多。他想到這層意思,心臟竟突突地跳。他回了八個字:啞床就好,心有靈犀。

席間,李濟運接到舒瑾電話,說是老爹老娘來了。他說聲知道了,就掛了電話。一定是爹娘怕他有要緊事說,濟林又賭氣不肯動,兩老就自己來了。李濟運陪完客人,該盡的禮數都盡了,急忙回家。

四奶奶見了兒子,頭一句話就說:「比舊社會都還過余,強盜到街上來了。」

李濟運見娘很生氣,忙問:「怎麼回事?」

舒瑾說:「爹在街上叫吃粉的拍了肩膀!」

烏柚人叫吸毒的癮君為吃粉的,拍肩膀的意思有些像普通話說的敲竹槓。街上常有吃粉的站在你面前,拍拍你的肩膀:「老大,給幾塊錢買個包子吃!」吃包子也是黑話,說的就是吃粉。李濟運倒是經常聽說,自己從沒碰上過。拍肩膀也是看人的,專找鄉下人和老年人。

四奶奶說:「你爹怕事,趕緊給錢。」

李濟運問:「好多錢?」

四爹說:「我身上沒帶錢,三十塊。」

舒瑾勸道:「算了算了,破財免災。」

四奶奶見李濟運臉紅紅的,又說:「你要少喝酒。」

舒瑾說:「娘你說了也是空的,他天天喝酒。」

四爺像做錯了事,望著電視不說話。李濟運知道,勸他少喝酒,娘是必說的,他是必聽的。說也只歸說,聽也只歸聽。左耳進,右耳出。

李濟運問:「濟林他不肯來就不來,還勞您兩老跑來。幸好只是碰上小混混。」

四爺說:「娘聽你講得很急,怕有事。」

李濟運就把退錢的事說了。四奶奶聽了長舒一口氣,說:「那好那好。去了一萬塊錢,割了春桃的肉。」

李濟運說:「爸爸,媽媽,我想讓濟林自己來,就是想告訴他,退錢的事,外頭千萬說不得。您二老回去,要掐著耳朵交代。萬一說出去,怕是要出大事的。」

「道理娘知道,我會跟他兩口子講清楚。」四奶奶又把前日夜裡捉寶,細細地說了。村裡都在說這事,娘又聽得很多話,都說給李濟運聽了。放貸的三個爛仔也被抓了,光他們身上就沒收了五十多萬。

「聽說總共沒收了八十多萬!」四爺說。

四奶奶說:「哪止!說有一百多萬!」

四爺說:「我想只怕是本糊塗賬。公安一聲喊把場子圍了,一個一個地搜身。哪個動一下,就是一警棍。搜了多少錢,還不是公安說了算。濟林這裡不是退了一萬嗎?」

李濟運聽出爹的意思:公安既然可以退錢,自然也可以私下分錢。果然,四爺搖了幾下腦袋,說:「上交多少,還不是公安分剩了,憑良心!」

四奶奶就罵人:「你怕是老糊塗了!你硬是管不住嘴巴!你看見公安分錢了不成?遲早要惹禍的,你!」

李濟運勸道:「關您兩老什麼事呢?還要你們在這裡吵!春桃的錢退了就行了。」

四奶奶又罵了幾句四爺,回頭對兒子說:「運坨,你不打電話,娘也要來的。三貓子娘到我屋哭,想求你找找人,把三貓子放了。」

李濟運說:「媽媽,我請人幫忙放了濟林,又退了春桃的錢,已經是天大的面子了。再去求人,我開得了口?三貓子放了,抓進去的人不都要放?沒收的錢不都要退?」

四爺說:「聽說,那三個爛仔,都是三閻王的人。三閻王的人,公安抓進去就會放的。三閻王下面有個馬三,鬼見了都怕。」

「你又亂說!」四奶奶罵道。

四爺回了嘴:「我亂說?公安局、派出所、強盜拐子是一夥!你沒聽說過?」

「要是回去幾十年,你要牢底坐穿!」四奶奶罵了幾句老頭子,又說,「人家三閻王,早就是副縣長了!」

李濟運告訴娘:「媽媽,您老說的三閻王,叫賀飛龍。他現在是大老闆,不是副縣長。他當政協常委了,倒是真的。」

「常委,還不是一回事?你是常委,村裡不都說你跟副縣長平級?」四奶奶覺得自己很懂。

李濟運就不說了,望著舒瑾笑笑。爹娘這麼爭吵,他早就習慣了,多半只是聽著。舒瑾也不在意,坐在旁邊就像沒聽見。老娘不理老爹,又跟李濟運說:「鄉里鄉親的,能幫的就幫幫。實在沒有辦法,娘也不為難你。我是怕人家說,家裡有人當官,派出所就不敢抓人。」

「媽媽,人家要說,只有讓人家說。我不能再出面。除非再把濟林送進去!」李濟運沒小心就說了重話。

舒瑾在男人面前總是沒好話,卻看不得他在爹娘面前這種口氣,說:「你做不到就好好告訴娘,說這話有什麼用?未必真把濟林送進去?」

李濟運緩和了語氣,說:「我不是講氣話,是跟娘講道理。說得再清楚些,我把濟林弄出來,本來是沒有道理的。」

第二天一早,爹娘就要回鄉下去。舒瑾留二老住幾天,老人家說在城裡搞不慣。也不要兒子派車送,說坐班車很方便。李濟運又再三囑咐,退錢的事千萬說不得。爹娘叫他放心,會掐著耳朵交代的。四奶奶出門前,再次跟兒子說,要是有辦法,還是幫幫三貓子。李濟運只得嘴上應付,心裡並不想去找人。鄉下人有鄉下人的道理,娘的那套說法李濟運明白,卻不可能去做。

李濟運去辦公室沒多時,劉星明請他去商量個事情。他跑了過去,見朱芝坐在裡頭。原來誰也沒想到,《中國法制時報》副總編陳一迪會親赴烏柚。他打了朱芝電話,只說想到烏柚來看看,言辭非常客氣。

朱芝說:「我也很客氣,問他有什麼具體指示,我們好做做準備。他說只想來看看,從來沒有到過烏柚,聽說你們那裡很漂亮。不知道他此行目的何在?」

「濟運你談談看法?」劉星明說。

李濟運說:「我想他絕對不是來找麻煩的。報社副總親自來找麻煩,未必層次太低了。他很可能是來改善關係。如果他不提成鄂渝,我們也不說。要是說起,我們只講成鄂渝的好話。他們肯定知道是我們給成鄂渝曝的光,估計都心照不宣。」

劉星明問朱芝:「他們的報紙在我們縣有多少訂戶,你們掌握嗎?」

朱芝說:「不是確保的報刊,我們沒有過問。估計不會太多。」

劉星明說:「你們到郵局查查。」

朱芝說:「我有個建議,如果他是友善之行,我們可以送份禮物。縣領導和公檢法副科以上幹部,每人訂一份《中國法制時報》。他們最看重的就是自己的發行量。」

李濟運有些擔心,說:「下面訂閱報刊壓力很大,怕弄得大家有意見吧?」

朱芝說:「我們只要求大家訂一年,今後誰還管他?」

劉星明道:「同意你們兩位的意見。陳總編來了,我和明陽同志請他吃個飯,你們二位全程陪同。看他時間安排,可以帶他四處走走。烏柚這個時節很美,到處都是紅葉秋果,比他們北京香山強百倍!」

陳一迪來烏柚那天,李濟運同朱芝在梅園賓館迎候。他倆坐在大堂角落茶吧聊天,透過落地窗的竹簾,可以望見外面車來人往。一輛省城牌照的車停下,車裡低頭鑽出一個高大的男人。李濟運瞟見似有「採訪車」字樣,估計這位就是陳一迪。朱芝先迎了出去,一問正是陳一迪。李濟運過來見面,握手道好。陳一迪沒有帶人,只有司機跟著。房間早安排好了,就是上回成鄂渝住的地方。那是梅園賓館最好的房子。

晚飯時間沒到,朱芝問道:「陳總您要不先休息?」

陳一迪毫無倦意,說:「去我房間聊天吧。」

進了房間,陳一迪去洗漱間擦了把臉,很快就出來了。他一坐下,便說:「烏柚真是個好地方,空氣都是甜的。」

朱芝道:「陳總真是神速啊,上午在北京機場打了電話,這會兒就到烏柚了。」

陳一迪說:「北京飛過來很快,省城到烏柚也快。」

朱芝感慨道:「我有時傻想,人類文明進步真是了不得。剛參加工作時,聽老同志講,古時從京城派個縣官來,路上要走半年。清朝有個知縣來烏柚履新,走到半路上就病死了。」

陳一迪便誇朱芝真像個宣傳部長,腦子裡很有想法。朱芝就不好意思,說自己胡思亂想,張嘴就鬧笑話了。又說您陳總是大文化人,見多識廣,可要多多點撥。反正都知道是客套話,免不了往誇張處說。

李濟運想試探一下,看陳一迪是否為成鄂渝而來,便笑道:「陳總秘書都不帶,作風值得我們學習。」

陳一迪果然不提成鄂渝,只說:「我是從基層記者做起的,一個人走南闖北慣了。身邊跟著個人,還不自在。」

朱芝同李濟運彼此無意間看看,意思都明白了。朱芝說:「陳總這個季節來烏柚,真是來對了。烏柚秋山紅葉,至少在我們省是有名的。其他季節也各有好處,隨時歡迎陳總來。」

「非常感謝!」陳一迪道,「不過,全國這麼大,能來烏柚算是我的福氣。」

李濟運遞上煙,說:「應該說是我們烏柚縣的榮幸!陳總您在天子腳下,跑到我們這小地方來,對我們是個鼓舞!」

聊了會兒,劉星明和明陽來了。陳一迪說:「把書記和縣長也驚動了,那就不好了。」

劉星明說:「哪裡的話!陳總來了,我們應跑到省城去迎接才是!我倆剛才處理個事情,遲到了一步。」

陳一迪很有感慨的樣子,說:「我過去經常往基層跑,知道你們工作最辛苦。基層情況,太複雜了!」

明陽接過話頭,說:「要是上級領導都像陳總這麼體恤基層,我們的工作就好做了。」

陳一迪笑道:「我們只是媒體,哪是什麼領導!」

朱芝開玩笑說:「北京來的,我們都看作領導。我到北京去,看見戴紅袖章的大媽都像大領導。」

李濟運正想著朱芝這話似不得體,陳一迪卻哈哈大笑,說:「我剛到北京上學,有回在長安街上不小心丟了紙屑。一位老大媽過來了,戴著紅袖章,撕了一張票要罰款。我自知錯了,馬上掏錢。記得那時是罰五毛錢。老大媽半天不給票,也不收錢,足足教育了我幾十分鐘!我不停地點頭認錯,頭都點暈了。我是內蒙人,自小在草原上長大,嘴皮子從來就拙,哪見過這麼能說的?真是服了!」

滿堂歡笑,都說陳總太有意思了。朱芝問道:「陳總是蒙古族吧?難怪這麼豪爽!」

陳總說:「我不是蒙古族,姓陳嘛。但已是五代在內蒙古生活,早就像蒙古人了。」

朱芝看看時間,說:「請陳總下去用餐吧。」

陳一迪走在前頭,劉星明並肩陪著。明陽、李濟運、朱芝依次跟在後面。到了電梯口,朱芝上前一步按住按鈕。請陳一迪先進去,各位再依次而入。

進了包廂,劉星明拉著陳一迪,請他坐主位。陳一迪搖手說:「這是劉書記您坐的,您是主人。」

「不不,陳總您聽我解釋。我們這小地方,規矩跟外地不同。您得坐這裡,我同明縣長左右陪著。」劉星明臨時編了規矩,為的是讓陳一迪感覺舒服。

陳一迪只好說,恭敬不如從命,欣然坐下。主位套了紅色椅罩,其他椅子套的是米色罩子。陳一迪坐的是中心主位,就有些眾星拱月的感覺。他回頭望望身後,一幅漂亮的攝影。劉星明說這就是烏柚秋景,城外隨處可見。陳一迪說進入烏柚時沿路也欣賞了,真是處處可以入畫。可惜北方人認得的樹木太少,看到漂亮的樹多叫不上名字。劉星明馬上吩咐:「濟運,你跟林業局說說,明天陪陳總下去時,派個林業專家解說。」

陳一迪連連道謝,又說於小處見魄力,誇劉星明雷厲風行。明陽卻說,濟運就是林業專家,不用再派人了。李濟運謙虛,說只是略知皮毛。劉星明便叫李濟運當好解說,得讓陳總對烏柚留下深刻印象。陳一迪說,勞煩縣委常委做解說,真是折煞自己了。李濟運私下卻想,陳一迪入縣所經之地,都是植被保護很好的地方。烏柚北部山青水透,省城在烏柚的北方。南部多是煤礦,處處都不入眼。烏柚素有北林南煤之說,自然資源分佈有差別。

談笑之際,酒已倒上。劉星明舉了杯,說了歡迎的話。陳一迪難免客氣幾句,一一碰杯,干了。彼此敬過一輪酒,陳一迪說:「劉書記,明縣長,我有個提議。規定動作都完了,下面就把酒倒勻,這樣才顯公平。」

朱芝忙說:「我除外吧,我喝這幾杯就已經到量了。」

劉星明滿桌子望了一圈子,說:「陳總一看就是個實在人。我同意陳總提議,平均分了。今天是兩瓶,總量控制。朱部長你酒還是倒上,最後誰替你喝,只看你同誰關係最密切。」

朱芝滿臉無奈的笑,卻不好再推讓。服務員拿來幾個大杯,餘下的酒全部倒勻。李濟運暗自看看,猜陳一迪必是海量,就說:「我想陳總的量,至少一公斤。」陳一迪自是謙虛,說酒量全在興致,無趣喝酒如同毒藥。聽聽這話,無疑是位酒仙。

不停地碰杯,再不添酒。陳一迪喜歡說話,談資多是天下見聞。他嘴裡說出的東西,都是親歷親見的。說得太多了,便有吹牛之嫌。只怕諸多道聽途說之事,他都說成了自己的經歷。李濟運隱隱有了這種感覺,反而故作艷羨,說做媒體真好。飯局耗了近兩個小時,沒說半句要緊話。各人杯中的酒都快見底了,朱芝的酒卻還有大半。劉星明笑道:「朱部長,考驗你的時候到了,只看你同誰關係最密切。」

「我說同陳總最密切,肯定就是虛偽,我們才認識。我說同您書記和縣長最密切,你們要注意影響。」朱芝望著李濟運,一臉的嬌憨,「濟運兄最年輕,請您替我一些。」

李濟運假裝生氣,說:「我想聽你說,我倆最密切,你偏不說,卻要我喝酒。哪有這個道理?」

劉星明說:「我們都吃醋哩,你還得了便宜說便宜!人家是嫌我跟明縣長老了!」

明陽不習慣開玩笑,勉強笑笑,說:「濟運,少廢話,就是半杯酒嘛。」

李濟運就把朱芝的酒全倒了過來。劉星明又笑話,說他表現太過頭了,也應給人家留點,還要喝團圓杯哩。朱芝說再不能喝了,拿茶代替算了。她望望陳一迪,問:「陳總,我酒喝多了,說話您就別計較。內蒙的人是不是都長您這樣兒?」

陳一迪笑道:「看樣子,美女部長受不了我這長相。」

「不是不是,」朱芝連連搖手,「我越看越覺得您就是典型的蒙古族長相。」

「什麼特徵?」陳一迪很有興趣似的。

明陽插話說:「陳總說了,他是漢族。」

朱芝說:「明縣長,水土能改變人的長相的。我有個熟人,到新疆去了二十幾年,就有些新疆人的味道了。眼窩子變深了,頭髮都捲了。」

陳一迪問:「那您說說,我什麼地方像蒙古族?」

朱芝說:「我也說不上。總感覺您的眼神,就像我在畫上看到的成吉思汗。成吉思汗的眼睛炯炯有神,又很有穿透力,總叫我聯想起蒙古族崇拜的鷹。」

劉星明大笑起來,說:「朱部長轉了這麼大一個彎子,就是誇陳總您有帝王之相!」

陳一迪笑道:「謝謝朱部長!不過,正像朱部長所講,水土和飲食習慣,真能影響人的外相和體格。我要是不長在草原,肯定不會是個彪形大漢。」

劉星明看看酒沒了,說陳總肯定不盡興。「團圓杯吧,酒到盡興止。我已很盡興了。」陳一迪舉了酒杯。

「我們陳總喝酒不講客氣的,他說不喝就是喝好了。」陳一迪的司機在飯局上只講了這一句話。

劉星明道:「我們都聽陳總的。」

「哪裡哪裡!到了烏柚,我都聽劉書記和明縣長的!」陳一迪笑道。

乾了杯,劉星明說:「陳總,看您時間怎麼安排。烏柚可看的地方多,我建議您明天先看看白象谷,原始次森林,風景絕佳!」

陳一迪不解,問道:「烏柚有像嗎?緯度不對啊!」

明陽笑笑,說:「山谷裡有塊白色巨石,極像大象。白象谷裡儘是千年以上的古樹,成片銀杏林就有上千畝,舉世罕見。」

「上千畝銀杏林,那是何等壯觀啊!」陳一迪點頭道,「全聽劉書記和明縣長安排!」

劉星明說:「那地方陳總您去了絕對有收穫。記得我第一次去時,感覺那裡就像仙境。當時我記起古人一首詩:一間茅屋在深山,白雲半間僧半間。白雲有時行雨去,回頭卻羨老僧閒。今天的人哪能過那種日子!」

陳一迪笑道:「我記得這好像是鄭板橋的詩,頭兩句很平淡,就像大白話。後面兩句意思一下子就出來了。」

劉星明便道陳總學問好,不愧是大報老總。陳一迪只道腹中無書,裝了些一鱗半爪而已。送陳一迪回了房間,劉星明和明陽各自坐車回去。李濟運同朱芝走路,商量明天怎麼安排。朱芝說:「李主任,您覺得今天劉書記有些不一樣嗎?他平日沒這麼多話。」

「可能是最近被媒體弄怕了。」李濟運笑笑。

朱芝說:「他平日也不開那種玩笑的。」

李濟運明白她說的意思,劉星明笑他倆關係密切。他不想把這話挑破了,男女同事曖昧起來會很麻煩。他心裡喜歡朱芝這種女人,要是她不在官場會更加純粹。他望著朱芝笑笑,像理會她的意思,又像只是傻笑,然後說:「明天去兩台車吧。縣委辦去一輛,你們部裡去一輛。我倆陪陳一迪坐一輛車,你們部裡再去個人陪他的司機。就叫張弛去吧,人家司機到縣裡來,就不要他開車了。」

朱芝說:「行,您考慮得周到。對他司機都這麼禮遇,看他還有什麼說的。」

走過銀杏樹下,腳底軟綿綿的,又是黃葉滿地。李濟運一時沒有說話,腦子裡滿是黃燦燦的小芭蕉扇。朱芝問他是不是有心事了。他輕輕歎道:「踩著這黃葉,就想時間過得真快。」

朱芝卻笑嘻嘻地拍他一掌,說:「怕什麼?你年輕著哪!」

兩人同時上樓,李濟運先到家門口。他掏鑰匙的時候,朱芝已走到拐彎處,突然回頭說:「難道他到這裡來,真的只是遊山玩水?」

李濟運說:「明天再看吧,相機行事。」

進屋之後,李濟運又打朱芝電話:「看是不是派個攝像去?」

朱芝說:「我們倆出去,派個攝像不太好吧?」

李濟運笑道:「你沒明白我的意思。我是想讓陳一迪感覺更好些。還輪不到我倆搞個人崇拜啊!」

朱芝也笑了起來,說:「是的是的,您考慮得周到。」

舒瑾等他放了電話,說:「真是難捨難分啊!要進屋了還在外面說個不停,回到屋裡還要打電話。」

李濟運只是笑笑。舒瑾就是這張嘴厲害,心裡未必真在吃醋。他去洗澡,望見窗口爬牆虎葉子快掉光了。突然想起那只壁虎,躲到哪裡去了?又想那白象谷,滿山紅紅黃黃的葉子。陳一迪是來幹什麼的?

《蒼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