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濟運進屋就躺在沙發上,閉著眼睛天旋地轉。一個堅硬的東西頂著背,他懶得伸手拿開。人太睏了,只想睡去。聽得舒瑾在說:「喝多了馬尿吧?」李濟運不去理她,眼皮子已睜不開了。「我下午去你辦公室,本來是要說別的。」舒瑾又說。李濟運感覺像睡在爛泥裡,身子正慢慢沉下去。
他鼻尖癢癢的,猛地睜開眼睛。見舒瑾手裡拿著餐巾紙,低頭望著他,眼神有些怪。「你幹什麼?」李濟運想坐起來。
舒瑾說:「你紋絲不動,我怕你……」
李濟運沒有坐起來,仰面望著天花板,說:「你以為我死了吧?」
舒瑾說:「人家怕你出事,拿紙試試你的呼吸。」
天花板上有些陳年印跡,就像雲朵似的流過頭頂。李濟運仍閉上眼睛,腦袋還在發暈。「我沒喝幾杯酒。昨夜沒有睡,今天又沒有休息,你不是不知道!」李濟運說。
舒瑾就不說話了,進去收拾廚房。過了會兒,李濟運感覺手心暖暖的,軟軟的。知道那是歌兒的手,就緊緊地握著。他好像很久沒見著兒子了。大清早兒子就起床,七點四十學校開始早讀。李濟運每天都是聽到兒子出門的聲音,才爬起來洗漱。他晚上回家,兒子多半都已睡下。他抓著兒子的手,慢慢睜開眼睛。剛要對兒子說話,卻發現仍是舒瑾。他掩飾著心裡的窘迫,坐起來說:「對不起!讓你跟著我,家裡儘是事兒。」
舒瑾拿毛巾給他擦擦臉,問:「好些嗎?好些就去洗澡。」
李濟運順手摸摸沙發,原來是兒子的恐龍腿,剛才正是這東西頂在他背上。歌兒早沒了玩恐龍的興趣,居然是養蜈蚣去了。他說:「我去看看兒子。」
歌兒晚上仍是起來晃蕩,不知道是不是夢遊。兒子也不肯去醫院,說他晚上只是尿尿,何必大驚小怪。李濟運同舒瑾都忙,也就不太在意了。李濟運去歌兒房間,說了幾句話就出來了,免得影響他做作業。
舒瑾說:「我下午見你那裡有人,就沒同你說了。」
「你要說什麼?」李濟運問。
舒瑾說:「局裡領導今天找我談,還是要我辭職。」
李濟運說:「你是應該辭職。宋香雲最近就會判,到時候看不到對你的處理,只怕又會有人鬧事。」
舒瑾聽著很氣:「我就這麼大的民憤嗎?中毒事件我根本談不上責任!」
李濟運勸她:「你莫高聲大氣,冷靜想想吧。」
電話突然響起,鈴聲有些嚇人。李濟運越來越怕聽到電話聲,時間又是這麼晚了。看看電話號碼,是朱芝家的。李濟運忙接了,問:「朱部長,你好!」
朱芝說:「李主任,你快上網看看。網上有個帖子,說公安幹警挑起事端,縣委常委見死不救。是說你的。」
李濟運如聞天雷,忙問是什麼網站。他放下電話,跑去開電腦。舒瑾見他這麼著急,就坐到他身邊來,也不多問。帖子居然在首頁,標紅題目格外刺眼。他手有些哆嗦,心臟跳到了耳朵裡。舒瑾先看到的是他的照片,說:「這不是你嗎?」李濟運記不得這是他在哪個場合的照片,下面注有一行字:見死不救的就是這位氣宇軒昂的縣委常委。劉衛也有一張照片在網上,歪歪地戴著警帽,臉上油光光的。下面也有一行字:就是這位匪氣十足的公安幹警挑起司機鬥毆致死!
帖子不到兩千字,李濟運反覆幾次才看完。不知是他的眼珠子在跳,還是屏幕上的文字和照片在跳。終於看明白了,他氣得拍桌大怒:「他媽的胡編亂造,顛倒黑白!我要查出這個發帖的人,告他誹謗!我還要告這個網站!」
舒瑾被弄糊塗了,問:「到底是怎麼回事?」
李濟運已沒有力氣多說了,只道:「你慢慢把文章看完,最後只相信一句話,他們是在放狗屁!」
舒瑾看完帖子,仍問道:「他們打架你在那裡嗎?」
李濟運白了一眼老婆,說:「你都懷疑?」
舒瑾往下翻著網頁,說:「你看,下面還有哩!」
她看到的是下面的跟帖:
這位常委自家的房子被憤怒的群眾炸了,官逼民反,古今如此!
他住在縣委大院嗎?那不乾脆把大院炸了算了?痛快!
我們這裡也是這樣啊,呵呵,老百姓恨死他們了。天下烏鴉一般黑!
懲治貪官!
誰炸的?什麼深仇大恨?河蟹啊!
樓上的是豬啊!肯定是覺悟了的群眾炸的,炸得有理!全部炸死肯定有冤枉的,炸一個留一下肯定有漏網的!
案子破不了?笨蛋!他家房子肯定就是被打死的司機家炸的!
樓上的是人渣!你什麼立場?炸得好!夷為平地才好!
夷為平地!沒有文化真可怕!
你有文化,你有文化去當文化部長呀!
文化部長就最有文化?銀行行長就最有錢?
想知道這位常委的秘密嗎?我們發起人肉搜索,讓這人渣的嘴臉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李濟運看不下去了,暗自罵道:「網絡暴力!網絡流氓!」
夜已很深了,他顧不得太多,又打了朱芝電話:「朱部長,這麼晚太打攪你了,但這件事天亮之後地球人都知道了。拜託你請宣傳部的同志出面協調,務必叫網站把帖子撤下來!」
朱芝說:「李主任,不用你下指示,我們已經在同網站聯繫。你也知道最不好控制的就是網絡,難度肯定是有的。網友轉帖,防不勝防。烏柚在線我們控制死了,外面的大網站不好辦。我會盡最大努力把這事啞床掉的。」
李濟運道了感謝,又想朱芝說話也有網絡風格了,很有意思。啞床是他倆私下說的暗語,而朱芝說成「啞床掉」就最像網上年輕人說話。他想這話如果流行開來,網上肯定經常會有人說:被啞床了。
李濟運洗澡上床休息,兩耳吧嗒吧嗒地響,像定時炸彈走著秒針,沒有半絲睡意。窗口已經泛白,才迷迷糊糊睡著。聽得門匡地帶上,知道歌兒出門了。李濟運不敢再睡,起床洗漱。舒瑾還想睡一會兒,只道嫁給芝麻大個官,日子就過得不安寧。李濟運說:「你別抬舉我了!我芝麻官都算不上!劉星明和明陽才是芝麻官!」
剛走到銀杏樹下,朱達雲過來說:「李主任,大院門口放了一口棺材,堵了幾百群眾。」
李濟運猜到是怎麼回事了,搖著頭說:「大院門口不是屍體,就是棺材!同公安局聯繫了嗎?」
朱達雲說:「聯繫了。明縣長提議開個會,我已通知了。請李主任您也參加。」
李濟運直接去了會議室,只有周應龍先到了。「又是陳某家的人?」李濟運問道。
周應龍說:「不光是陳某家的,邢某家的人也來了!」
「邢某家的?殺人未必有理了?」
周應龍說:「邢某家說,邢某是自衛,是過失殺人,要求放人!」
李濟運說:「應龍兄,你知道嗎?網上有人發了帖子,說公安幹警挑起事端,縣委常委見死不救!我和劉衛的照片都在網上!哼,我一夜之間成明星了!」
周應龍苦笑一下,說:「聽說了。我是老土,不會上網。」
沒多時,劉星明、明陽、朱芝和有關部門的頭頭都到了。劉星明問周應龍:「你們公安都到位了嗎?」
周應龍說:「我們能上的力量都上去了。我作了部署,原則上只是維持秩序,不能有正面衝突。這種時候,老百姓是乾柴烈火,一點就燃。」
劉星明高聲道:「叫他們眼睛記事,鬧得凶的,心裡要有數!大門口的監控要保持工作狀態,別到有事的時候就是個瞎子!」
朱芝同李濟運挨著,她輕聲說道:「李主任,我們昨夜同網站聯繫了,但我們這級宣傳部門的話他們不聽。晚上不方便驚動上面領導,我準備通過市委宣傳部,請省委宣傳部出面。」
李濟運輕聲罵道:「他媽的,這就是新聞自由!」
劉星明正發著脾氣,有人卻不合時宜地開玩笑,說大院裡應該有防空洞通往外面,不然大門被老百姓堵上就進出不得。劉星明聽了,狠狠地瞟了那人。他平常說話總要起承轉合,今天卻非常乾脆,只道:「應龍你說說情況!」
「兇案發生在9月27日清晨6點45分鐘左右,我們內部叫它9·27案件。9·27案件引發的群體事件,四個字可以概括,叫做無理取鬧!」周應龍大致介紹了前因後果,最後說,「我的分析是,陳某家把矛頭對著政府,目的是想盡快拿到賠償。他們知道找政府賠償,比找邢某家賠償容易。邢某家也來鬧事,一想替邢某開脫罪責,二想賴掉經濟賠償。他們無中生有,給李主任和劉衛造謠,目的是把對政府的壓力具體化。」
「說說你的意見,簡短些。」劉星明眼睛沒有望人,只是低頭吸煙。
「老辦法,一是穩住,二是瓦解。群眾剛上來,情緒激動,拖拖就疲了。再就是分化他們,不讓陳某、刑某兩家在鬧事時合流。」周應龍很有套路,一五一十地說了。他說著說著就在炫耀他們的辦案法寶,那些手段多少讓人覺得陰暗和卑鄙。也許公安辦案需要這樣做,但擺在桌面上滔滔不絕地說出來,聽著就不是個味道。各位裝著沒事似的彼此望望,卻又故作自然地把目光移向別處。
周應龍見劉星明看了看手錶,他的話就戛然而止:「我匯報完了,請各位領導看看如何?」
劉星明道:「時間不早了,要抓緊時間處理事件,就不請大家再發表意見了。成立個領導班子,總之要果斷處理,防止讓少數壞人鑽了空子。」
劉星明說了許多話,點了幾個人的名來負責此事。他說著說著就站了起來,一手叉在腰間,一手夾著煙,在會議室裡兜圈子,一副大氣磅礡的樣子。他談的不過都是平常的工作套路,事情其實都在周應龍頭上。會議結束時,周應龍露著一口白牙笑笑,說請各位領導放心,他有情況會隨時匯報。人們漸漸散去,只有周應龍沒有走。他不可能回到局裡去,就坐在會議室裡遙控。他的幹將們都在大門口,同他的直線距離不到兩百米。
李濟運想陪他說說話,周應龍請他忙去。李濟運就去了,坐在辦公室上網。他打了朱芝電話,請她下來商量商量。朱芝很快下來了,說幾個大網站不聽招呼,真是討厭。李濟運問道:「網上不明真相的人亂說,別有用心的人也亂說,我們真沒有招架之功嗎?」
朱芝說:「李老兄,你倒是提醒了我。我們可以自己組織人手上網還擊。」
李濟運說:「只怕不太現實。幹部們心裡怎麼想的,我們並不清楚。我怕有的人陽奉陰違,穿了馬甲上去胡鬧都說不準。」
朱芝說:「我有個設想,可以在幹部中建立一支基本隊伍,再從社會上招募些志願者,專門對付網絡發帖。純粹作志願者,只怕也靠不住。可以考慮付費,比方每發一條正面帖子,給三五毛錢。」
李濟運說:「我們不妨先試試。你讓部裡的幹部發動靠得住的好朋友,我也讓縣委辦幹部發動人。看看效果如何。」
朱芝說馬上去佈置,就上樓去了。李濟運叫來縣委辦幾個年輕人,吩咐他們發動同學、親戚、朋友上網發帖。「發帖要講究藝術,可以是只講事實,不表明態度;可以是似是而非,不得要領;也可以小罵大幫忙,暗地裡是公正立場。總之是既要起到導向作用,又不要暴露你們是僱傭軍。」
中午快下班時,大院門口終於清空了。周應龍從會議室出來,先向劉星明作了匯報,再來同李濟運打招呼。李濟運這才想起,周應龍一直待在會議室,便說:「應龍兄,你辛苦了!」周應龍笑道:「哪裡,也習慣了。陳家和刑家,各自抓了他們兩三個成頭的,人就散了。來的多是村裡旁人,又不是實親,哪會那麼死心塌地!」
李濟運說:「抓人也不好抓啊!」
「李主任您放心,我們只是嚇唬嚇唬,他們保證不再鬧事就放人。叫他們寫個檢討,白紙黑字就行了。案子本身該怎麼處理就怎麼處理。」周應龍說罷,就準備告辭。他走到門口,又回頭說:「李主任您老家房子的事,不用擔心,我相信容易破。」
果然過了沒幾天,李濟運老家房子爆炸案水落石出。房子是三個放高利貸的爛仔炸的,他們在賭場被收走四十多萬,人還被抓進去關了十幾天。他們放出來的當天,就跑到李家坪找三貓子,說錢是在場子裡沒收的,你莊家就要賠。三貓子也不是好惹的,拍著桌子喊了幾聲,院子裡人就滿了。爛仔見場合不對,就同三貓子稱兄道弟打拱不迭。三貓子講江湖義氣,又留他們吃飯喝酒。酒席上說到這回場子被端,肯定有人背後搞名堂。外頭都說只因賭場裡出了人命案,三個爛仔硬是不相信。死人那家告狀不是一日兩日,怎麼拖了這麼久才來呢?上回派出所倒來過一回,幾個大蓋帽不是灰溜溜走了嗎?三貓子不知聽誰說的,公安退了濟林老婆的錢。爛仔聽了一拍桌子,說肯定是濟林搞名堂!三貓子說濟林不會搞名堂,他爹四爺看不慣賭博的,老說現在風氣比舊社會還過余!爛仔回去三天後,就來炸了房子。
四奶奶知道三貓子又被抓進去了,忙打電話給李濟運:「村裡的人得罪不起,你要把三貓子放了。世世代代結仇的事,萬萬做不得。」
「我聽公安局說,炸房子三貓子是同夥。」李濟運說。
四奶奶勸道:「運坨你要曉事,老輩人講得好,寧在千里結仇,莫同隔壁紅臉。」
李濟運聽媽媽喊他小名,自己彷彿立刻回到了鄉間。鄉間自各一套生存法則,什麼政策、法律之類,在它面前都顯得有些迂腐。四奶奶見李濟運沒吭聲,又說道:「你爸他是不想事的,嘴巴子管不住。全村人都得罪了,死了抬喪都沒有人!」
李濟運老聽媽這麼罵他爸,也知道媽的話不是沒道理。他說:「媽,三貓子都狂到要炸我家屋子了,您就一口氣忍了,不怕他更加欺負人?」
四奶奶說:「我比你多吃幾包鹽,鄉下的事情你聽我的。你要想辦法,放了三貓子。」
李濟運沒想好怎麼做這事,只道:「媽,您先去三貓子家勸勸他媽媽,說我在想辦法。他這是犯罪,不是說放人就放人的。」
李濟運打算找找周應龍,先讓三貓子吃點苦頭再放人。三貓子會知道是李濟運發了話,不然就得判他幾年徒刑。他剛準備打電話,又忍住了。乾脆等兩天。他不用發話下去,三貓子也會吃苦的。等他吃過苦了,再打電話說情。
周應龍卻打了電話過來,有心靈感應似的:「李主任,晚上有安排嗎?」
「怎麼?應龍兄要請客?」李濟運笑道。
周應龍說:「賀總賀飛龍想約您吃個飯,托我好久了。」
李濟運說:「賀飛龍?他不認識我?賀總真是見外!」
周應龍打了哈哈,道:「李主任,他托你請我,托我請你,都是一回事。無非是幾個朋友一起坐坐。」
李濟運說:「那倒是的。行吧。七點行不行?我這個常委就是縣委接待員,天天都要去梅園張羅一下的。」
周應龍笑道:「李主任是大內總管,位高權重!」
李濟運自嘲道:「應龍兄,你說的大內總管,可是宦官頭子啊!我還沒被閹掉吧?」
周應龍忙賠了罪,說七點在紫羅蘭見。紫羅蘭是賀飛龍開的酒店,設施和服務都勝過梅園。傳說紫羅蘭有色情服務,李濟運只偶爾去吃吃飯,從來不在那裡接待客人住宿。
下班之後,李濟運去梅園招呼一圈,就叫朱師傅送他去紫羅蘭。他在路上就交代朱師傅,他吃過飯自己回去。不能讓車子停在紫羅蘭門口,誰都知道李濟運常用這輛車。到了紫羅蘭,李濟運下了車,飛快地往門裡走。像生怕有人跟蹤似的。服務員認得李濟運,逕直領著他進了包廂。
賀飛龍忙站起來,雙手伸了過來:「李主任,謝謝您賞臉!」
李濟運擂了賀飛龍的肩,說:「你這是什麼話?經常見面的朋友,搞得這麼客氣。」
周應龍說:「賀總的意思是,平時雖然常常見面,從未單獨請李主任吃過飯,說一定要請請。」
「什麼叫單獨請?我們倆?情侶餐?我不是同志!」李濟運笑笑,見還有一位面生,「這位兄弟沒見過。」
賀飛龍說:「我正要向您介紹。我的一個小兄弟,您叫他馬三就是了。」
馬三站起來,樣子有些拘謹,說:「李主任您好!」
李濟運望望馬三,原來就是這個人!看上去也斯斯文文,並不凶神惡煞。可江湖說起這個馬三,似乎震一腳山動地搖。
周應龍說:「沒別的人,就我們四個人。」
菜很快就上來了,賀飛龍說:「今天我們四個兄弟,就兩瓶酒,分了!」
李濟運說:「不行不行,我是不行的。」
周應龍要過酒瓶,說:「酒我來倒!李主任的酒量我是知道的,賀總您這酒只有我來才倒得下去!」
李濟運就有些為難了。他讓周應龍倒酒嗎?賀飛龍就沒有面子似的;他不讓周應龍倒酒嗎?又顯得周應龍吹牛似的。但他倆的份量,自然是周應龍重得多。李濟運只好笑道:「賀總,我就怕應龍兄來蠻辦法!」
果然賀飛龍就說了:「李主任這裡,還是周局長面子大!」
李濟運便說:「飛龍你別扯蛋!幾個兄弟,分什麼彼此?」
酒都倒上了,賀飛龍舉杯開腔,無非是酒桌上的套話。李濟運乾了杯,卻還不明白這個飯局的由來。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飯局。雖然賀飛龍說只是幾個朋友聚聚,但這絕對不是設飯局的理由。
酒喝到八成份上,賀飛龍端了杯子,說:「李主任,兄弟我有一事相求!」
李濟運問:「飛龍你別弄得跟演電影似的。只要不是讓我犯法,我辦得到的都會辦!」
「我先自罰一杯!」賀飛龍乾了杯說,「李主任,不是讓您犯法,我兄弟犯了法。」
李濟運聽著蒙了,說:「你兄弟犯法,也不該找我呀?你找周局長不得了?」
周應龍笑笑,說:「李主任您聽飛龍說完吧。」
賀飛龍說:「李主任您也知道,我過去是在道上混的,如今早已是浪子回頭,不說金不換吧。可我還有幫舊兄弟在外頭,他們也要吃飯。我同他們打過招呼,不准他們亂來。可他們真有了事,打上門來我也不忍心不管。」
李濟運問:「飛龍你說吧,什麼事?」
賀飛龍說:「您鄉下的房子,我的幾個不懂事的兄弟炸的。」
馬三忙站起來,說:「李主任,這事同我大哥他沒任何關係,那三個人是跟著我混的。真不好意思,大水沖了龍王廟……」
賀飛龍忙打斷馬三的話:「你千萬別說自家人不認得自家人!你同我是兄弟,你同李主任還說不上話。李主任同你是什麼自家人?」
李運濟倒不好意思了,說:「別這麼說,都是兄弟!」這話才出口,突然覺得不自在。他想起被炸的那堵牆,還有那張稀巴爛的床。他臉色沉了下來,望著馬三:「沒有把我老爸老媽炸死,你們運氣好!」
周應龍說:「只能說伯父伯母有福氣,他兩老天天都睡在那張床上,獨獨那天晚上睡到樓上去了。」
賀飛龍訓斥馬三:「我最恨不孝的人!害人父母,當千刀萬剮!伯父伯母的福氣救了你們!不是你們自己的運氣好!」
馬三連乾三杯酒,求李主任大人大量。李濟運說:「你們是江湖中人,我不干涉你們的生活方式。但是,真正跑江湖的,都是好漢。像你們老大賀總,就是跑江湖出身了。所以說,你要讓兄弟們玩得高級些,別只知道打打殺殺的。」
周應龍出來圓場,說:「濟運兄,馬三答應好好管教兄弟們,我們也就不再追究他們刑事責任。您老家房子的損失,馬三負責賠償。」
賀飛龍說:「我搞多年建築,知道行情。李主任老家牆上的洞,一萬塊錢保證修得好。我做主,讓他們出兩萬,多出的一萬,算是給老人家賠個不是。」
李濟運說:「不是錢的事。這樣吧,我同老人家說說,盡量勸勸他們。」
話只能說到這地步,再說一句都是多餘。幾個人只是相互敬酒,說的話都是俠肝義膽。似乎造成錯覺,飯局真沒有別的意思。兩瓶酒都喝完了,賀飛龍說還加一瓶,李濟運說不行了,周應龍也說恰到好處。賀飛龍不再勉強,只道謝謝兩位領導給面子。
李濟運步行回家,周應龍說送送,他拱手謝絕了。走到大院門口,明亮的路燈下,望見地上飛著銀杏葉。一輛車開來,地上的黃葉掀起來,飄在他的褲腳上。他無意間看了車牌,原來是明陽剛回來。
進了大院,卻見明陽站在坪裡。李濟運上去打招呼,明陽請他上樓去坐坐。原來明陽剛才看見他了,專門在這裡等他。李濟運跟著明陽上樓,問明縣長有什麼指示。他回頭望望對面的辦公樓,劉星明的辦公室正亮著燈光。前段時間,劉星明從下面回來,著手安排一個扶貧項目,天天晚上都在辦公室忙著,李濟運深夜從外面回來,已經不是第一次看見了,他心裡難得的生出一絲敬意:劉星明做事還是很有魄力的,說幹就幹。
進辦公室坐下,明陽也不講客氣,只道:「濟運,劉大亮告狀告到中紀委,告狀信被層層批了回來。怕擴散影響,縣裡只有星明同志和我看了。」
「劉大亮告狀,意料之中的。」李濟運心裡隱隱有些不快。他是分管信訪的,此事卻不讓他知道。他不是對明陽有意見,而是覺得劉星明處事不周。不過,此事不理為妙,免得惹麻煩。
明陽長歎一聲,說:「濟運,你是縣委高參,可以給星明多些提醒。我們要一心一意幹事,不能再節外生枝了。劉大亮的事,值得那麼小題大做嗎?」
李濟運笑道:「明縣長,您是縣委二把手,您覺得星明同志會聽我的嗎?今天我多喝了幾杯酒,明縣長您話也說得直,我就有膽子說實話了。我覺得星明同志性格需要調整,他這麼處理事情,麻煩會越來越多。」
明陽說:「不是性格問題。他原來在零縣當縣長,我是副書記。當時他跟縣委書記配合得非常好。怎麼他自己坐到書記位置上,就變了個人呢?」
李濟運說:「你們原先共過事,我今天才知道。」
明陽道:「我倆共事不到半年,我就調到市農辦去了。半年間我倆相處愉快,所以他調烏柚當書記,就提議我當縣長。很多人不知道我倆有過共事經歷。」
「不是他性格問題,那是什麼問題呢?」李濟運話到嘴邊,又忍回去了。
李濟運想說而沒有出口的話,明陽說出來了:「他當了書記,就老子天下第一了。他的權威不容挑戰,哪怕是些雞毛蒜皮的事。我們的政治生活存在嚴重問題,擺在桌面上說是民主集中制,實際上是一把手的一言堂。說白了,就是專制,一層是一層的專制,一個單位是一個單位的專制!」
明陽今天會這麼說話,李濟運萬萬沒想到,估計他也喝多了。只是李濟運自己酒醉醺醺,聞不到明陽的酒氣。
「我一直很維護他的權威,也找他個別交過心。可是,他一意孤行。」明陽點上煙抽了幾口,才想起遞給李濟運一支,看樣子真是醉了,「劉大亮是個聰明人,他不直接告劉星明如何,只說吳建軍是個假典型。他檢舉從吳建軍辦公室搜出巨額現金,財政沒有入庫。」
李濟運聽著兩耳嗡嗡叫,說:「有點天方夜譚!」
明陽卻說:「我不敢妄下斷語。上面批下來,要我們縣委說明情況。」
李濟運不明白明陽的意圖,就只管抽著煙,看他如何說。既然劉大亮告狀信被批回的事只有劉星明同明陽兩人知道,李濟運就應該當聾作啞。明陽說:「濟運,你是個正派人,我看準了。我同你說的,只到這裡止。劉星明批示四天之後,信才到我手裡。我不知道中間有什麼名堂。」
李濟運暗自尋思著:上面要縣裡說明情況,誰起草這個材料?艾建德至少應該要知道,這事不能瞞著縣紀委。李濟運只是悶在心裡想,並不打算弄清細節。明陽也再不說別的話,只是喝茶抽煙,然後說:「濟運你有事先走吧,我看看東西。」
李濟運下樓來,腳底軟軟的,就像踩在棉花上。望望地上,確實儘是銀杏葉。可樹葉也沒這麼軟,必定是喝多了。照說今天他喝的酒也不多,自己分內的喝完了,也只是半斤。他的酒量不止半斤。
回到家裡,先洗了澡,想讓自己清醒些。李濟運閉著眼睛沖水,太陽穴陣陣發脹。明陽今天太出乎意料,他那些話都是不該說的。他雖然性子不拐彎,也不至於如此直露。他不會平白無故找人說話,也絕不會只是喝多了酒。酒醉心裡明,喝酒的人都知道。
李濟運突然想起那只壁虎,睜開眼睛望望窗戶。說來有些奇怪,他洗澡時總會想起那只壁虎,卻再也沒看見過它。白象谷的黃葉更厚了吧?李濟運又閉上眼睛沖水,耳旁似乎響起落木聲。正是萬木凋零時節,經霜之後蟲鳴早已不復,山澗流泉卻愈發清冽了。
李濟運突然睜開眼睛,胸口彭彭地跳。他想起今天的飯局,發現自己竟然紅黑兩道了。自己收了周應龍退回的錢,就已經不清不白。他早知道賀飛龍是什麼人,可縣裡把此人當個人物。他自認為於己無干,且讓賀飛龍風光去。可自己同賀飛龍沾上了,他就很不自在。他又閉上眼睛沖水,想自己也許有些迂腐吧。
舒瑾在外面嚷,說他在裡頭殺豬。他就關了水,穿好衣服出來。他打了家裡電話,說爛仔包賠損失,還多出一萬塊錢。四奶奶說:「我不要賺這個錢,他們只負責把牆修好,賠一架新床,把震壞的玻璃補上。」
李濟運說:「那倒好說,他們少出錢肯定願意。」
四奶奶又說:「他們負責請工,哪個炸的房子,哪個來我家裡監工。」
李濟運不明白媽媽意思,說:「您只管他們弄好就行了,哪管誰來監工?」
四奶奶說:「運坨你不曉得,你按我講的說就是了。三貓子也放嗎?」
「肯定放,你先告訴他們家裡吧。不是我出面說情,肯定判他幾年刑!他說自己沒有參加,只是告訴我家是哪棟房子。法律上沒有這麼簡單,他這就是同夥。」李濟運知道自己是信口解釋法律,卻仍說得振振有詞。
李濟運剛有些睡著,舒瑾說:「你兒子老說他的同學胡玉英,怪不怪?」
「今天他又說什麼了?」李濟運問。
舒瑾說:「歌兒說,胡玉英帶了鹵豬耳給他吃。」
李濟運笑笑,說:「那孩子爸爸是殺豬的,家裡有嘛!」
舒瑾有些不喜歡,說:「我還怕她媽搞得不衛生哩!」
李濟運就怪舒瑾:「你別講得這麼難聽!小孩子嘛。歌兒的話不是越來越少了嗎?他跟同學關係好,只有益處。」
幾天之後,四奶奶打電話來,說三個青年人請了泥工,運了磚來補牆。村裡人認得那三個青年,說就是賭場裡放貸的爛仔。鄉親們都說四奶奶真是厲害,城裡爛仔都聽她的。四奶奶電話裡很高興,李濟運聽著心裡不是滋味。
衛生縣城檢查驗收的日子近了,滿街都是同這事相關的標語口號。烏柚縣城差不多進入戰時狀態,人們的神經都繃得緊緊的。每個縣級領導都包了片,片內衛生須一寸一寸管住。從劉星明到每個副縣長、每個政協副主席,清早上班第一件事不是去辦公室,而是去負責的片上巡查。每一寸地面都有責任人,不是就近的住戶,就是那裡的商家。主街道到兩旁的人行道則是環衛所負責,二十四小時有環衛工人巡邏。
終於等到了考核驗收專家組駕到,領隊的是省愛衛會副主任、衛生廳馬副廳長。劉星明親自陪同驗收,縣裡所有工作都停了擺。馬副廳長在酒桌上表示很滿意,說專家組將建議省愛衛會授予烏柚衛生縣城稱號。
可是一個月之後,烏柚等到的卻是泡影。劉星明把肖可興罵得抬不起頭,叫他馬上去省裡檢討,看看哪些地方沒做好,以便明年再做工作。肖可興領著人去了趟省城,找到馬副廳長匯報。馬副廳長很熱情,請肖可興吃了中飯。馬副廳長說他們回來研究,全省平衡之後發現烏柚在愛國衛生組織管理、健康教育等方面有差距。
劉星明聽肖可興回來匯報,立馬就下了結論:「一句話,就是材料沒寫好!」他說著就望望李濟運,似乎凡材料出了問題,都同縣委辦主任有關。李濟運卻想未必就是材料出了問題,也許還有別的擺不上桌面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