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歌兒同學胡玉英的媽媽送了個臘豬頭來。烏柚過年的規矩,年三十是要燉臘豬頭的。鄉下人家家戶戶殺年豬,過年的豬頭叫財頭,拿柴火熏得黃亮亮的。城裡人雖不家家殺豬,總也要預備一個財頭。胡玉英的爸爸是個屠戶,熏臘豬頭很方便。胡玉英媽媽送臘豬頭來,家裡只有舒瑾。李濟運回來,她告訴男人,說歌兒同學的媽媽,人倒是個老實人,送了臘豬頭,坐都不肯坐,話也沒多說幾句。李濟運說這個禮物很珍貴,好好享用吧。其實這些年日子過好了,城裡人不太講究燉財頭。李濟運想到的是那一千塊錢,算起來這財頭也太貴了。他只是放在心裡幽默,並沒有說出來。舒瑾卻怕人家有事相求,擔心吃人家嘴軟。李濟運只是笑笑,說你放心吃吧。

歌兒放寒假了,像野獸似的在院子裡出沒。李濟運怕他太野了,老是提醒他做作業。歌兒不太理睬,要麼只說知道。李濟運越來越拿不住兒子了,同舒瑾說:「這孩子一天到晚幹什麼?像個地下工作者。」舒瑾說:「歌兒你不要操心,這孩子本質好,不會幹壞事的。不就是野嗎?你小時候不野?」李濟運倒不怕孩子變壞,才小學四年級學生,壞也壞不到哪裡去。他只是擔心孩子的性格,總沒幾句話同大人講。

離過年還有幾天,李濟運帶隊往省裡去拜年。今年拜年的名單上多了兩個人,一個是田家永,一個是成鄂渝。田家永的家已搬到省城,成鄂渝的家不可能搬到漓州去。朱達雲和有關部門領導也同去,各自對口拜年。烏柚縣上去拜年,必備的禮物就是烏柚。朱芝打電話給成鄂渝,說想去成部長家拜年。成鄂渝說謝謝了,烏柚嘛下次到縣裡來好好吃。朱芝一聽,便知道他並不歡迎。李濟運說那就算了,意思到了就行了。可是,朱達雲卻上成家拜了年,他說成部長本來在漓州,專門趕回來請他吃了飯。

李濟運和朱芝只去那些重要領導家裡,有些領導多是縣裡各部門自己去。他倆就待在賓館坐鎮指揮,或約要好的朋友吃飯。李濟運見朱達雲眉飛色舞,心裡就明白了八九分。他私下叫朱芝小心成鄂渝,看來他心裡定是記著仇的。朱芝說她也想開了,本來就是刀俎魚肉間的事,只看到時候如何對付吧。「真的,要不是家裡三親六眷都靠著我,真不想幹了!」朱芝說起這話,有些淡淡的哀傷。李濟運心裡卻想,朱芝本不該對他這麼好的。他算什麼呢?他實在看不出自己身上有什麼東西值得朱芝看重。他把這心思說了出來,朱芝說:「我看身邊這些男人,個個都是權欲、利慾之徒,他們可以不擇手段往上爬。他們把粗魯當豪爽,把野蠻當膽量,把私慾當理想,我看著就鄙視!」李濟運聽著很羞慚,他知道自己並不是個高尚的人,他的善良只是懦弱。又想朱芝這種心境,很不利在官場走下去。他沒有袒露自己,也沒有點破朱芝。

不過,李濟運仔細想想,似乎成鄂渝又不能奈朱芝何。成鄂渝能整朱芝,也就能整他李濟運。他倆都把成鄂渝得罪了。一個市委宣傳部長,決定不了縣裡領導的命運。可轉念一想,成鄂渝到底是個無賴,背後又有那麼大的後台,他會不會作怪,就很難說了。他若在常委會上說硬話,別人看到的是他背後的人。光憑他自己,只能管管分內的事。李濟運把這些話同朱芝說了,她仍是那句話:管他哩,相機行事吧。

田家永家李濟運和朱芝當天就去了,還把田副廳長請出來吃了飯。田副廳長帶了人去,不准李濟運他們買單。李濟運同朱芝請客就只是名義,老領導真是太給面子了。烏柚老鄉吃飯,劉克強多半會到場。他自己不太請客,畢竟只是個處長。劉克強倒是個很客氣的人,每次都爭著說要請客。大家都很體諒,不會要他請客。

吃過晚飯,李、朱二人要送田副廳長回去。田副廳長卻餘興未了,一定要去酒店看看。他今天多喝了幾杯酒,可能有話想說。反正是老鄉聊天,劉克強也去了。大家一同回了酒店,進了李濟運的房間。朱芝就笑著回道,她要不要迴避。田家永請她坐下,說你又不是外人。話多是田家永說,劉克強、李濟運、朱芝多只是點頭。田家永雖有些醉意,說話仍是滴水不漏。但聽他多說幾句,仍可覺出某些牢騷。只是說到烏柚幾個人,田家永話就直露。他說李非凡是看錯了,此人野心太大,又不聽招呼。明陽沒有看錯,但他性子太直。田家永沒有提到劉星明,他似乎故意迴避說到這個人。

李濟運聽田家永說到人是人非,忍不住望望劉克強。烏柚縣的領導來省裡,多會找找劉克強。田家永說到的人,劉克強都是認識的,碰面了都是好友相待。田家永似乎也看出來了,便說:「克強,縣裡領導你都認識,我也不怕在這裡說。」劉克強就笑笑,說:「小劉心裡有譜。」

田家永話說得差不多了,起身回家。司機在下面等著,田家永說:「劉處長來車了嗎?坐我的車吧。」

李濟運忙說:「田廳長您先回去休息,劉處長我們送。」

送走田家永,三個年輕人再坐了會兒。朱芝笑笑,說:「看來田書記對他的安排是很有意見的。」

劉克強說:「官場就是這樣,再怎麼風光,總有失勢的時候。田廳長當年在漓州,多威風!到了省廳,有人就說他笑話。」

「不至於吧?」李濟運說。

劉克強說:「過去有個段子,在省城裡流行好多年了。田書記調到省裡,有人就把這個段子編在他身上。」

朱芝好奇,問:「什麼段子呀?」

劉克強說:「說是田副廳長要調到省裡來了,手續都還沒有辦完,他乘車經過家鄉的大橋,突然叫司機停車。司機覺得奇怪,這座大橋可是禁止停車的呀?可領導叫停,那就停吧!田副廳長披著軍大衣,緩緩地下了車。夜幕剛剛降臨,他一手叉在腰間,一手撫摸欄杆,遠望萬家燈火,飽含深情地說,家鄉的變化真大呀!聽這故事的人都會爆笑。說是田家永知道自己榮調省裡,這可是人生重大轉折,日後必定衣錦還鄉。他有些情不自禁,就把多年以後的風光,偷偷兒提前預演了。一聽就是有人故意臭他的。」

李濟運和朱芝早大笑不止,只說編這故事的人也太損了。李濟運好不容易收住了笑,說:「太搞笑了!但明顯是瞎編,故意笑話我們田書記。他到省裡來沒有半點榮調的感覺,怎麼會有這種感覺呢?」

劉克強也說:「當然是瞎編的。這個故事被安在省裡很多幹部身上,誰也不認賬,都只當玩笑。聽起來也確實像虛構的故事,情節和台詞太像中國電影。通常那種老將軍戎馬倥傯大半輩子,晚年回到故里會有這般感歎。八十年代以前的中國電影裡的老將軍,多是這個樣子。」

說完這個笑話,李濟運就送劉克強回去。也沒有喊朱師傅,李濟運自己開車去送。朱芝也說去送送,三個人一起下樓。省委院子就在賓館隔壁,只是院子太大了,走到家屬區不太方便。送了劉克強回來,李濟運開著車,又在省委大院裡兜了幾圈。朱芝有些感歎,說:「老兄,平常人做官做到田家永這樣子,也夠可以的了吧?到頭來免不了失意。唉,真沒意思。」李濟運也是感慨,卻故意寬慰朱芝:「你可不能這樣想啊!你是常委裡面最年輕的,你得有上進心!」

拜完了年,李濟運和朱芝趕回烏柚去。半路上得知縣裡出了礦難,常委們要緊急開會。路上信號不好,只聽說有個煤礦穿水,二十三個人淹在裡頭了。李濟運問了問礦名,聽說桃花溪煤礦,臉色頓時發白。原來出事的煤礦正是他堂兄李濟發家的。桃花溪煤礦的所有證照自然都是李濟發的弟弟旺坨,但誰都知道真正的老闆是誰。李濟運暗自擔心,怕事故會扯出別的事來。

李濟運同朱芝直接趕到會場,會議早已經開始了。李濟運坐下來,聽劉星明正在講話,看來像是最後拍板:「一是救人,盡快組織人員和器械到位,技術上有難度的馬上向上級匯報;二是控制住有關責任人,不能讓他們溜之大吉;三是盡快查明事故原因;四是清查煤礦有關證照,看是否屬非法開採;五是做好家屬工作,防止出現群眾上訪鬧事。」劉星明談完這些意見,就是分工。李濟運負責做遇難礦工家屬工作,具體工作部門是信訪局、公安局,相關部門抽調幹部參加。朱芝負責把住輿論關,嚴防有人趁機混淆視聽。

李濟運發了言,他喊應了周應龍和毛雲生,說:「我們這個組不能坐等遇難者家屬上門來,我們要馬上下去。先回去吃晚飯,晚上八點鐘開個會,研究方案,明天一早下礦山去。」煤礦所在的鄉也叫桃花溪鄉,鄉政府的宋鄉長也來了。李濟運請他馬上回去做工作,別讓老百姓明天大早就到縣裡來。

今天是元月二十日,這次礦難被稱作「1·20礦難」。

散會時,李濟運猛然看見了李濟發,便過去問:「你怎麼還在這裡開會?」

李濟發說:「我還能在哪裡?」

李濟運明白他的意思,他這時候不能在礦山,他又不是礦主,李濟旺才是礦主。「發哥,你自己要穩住些,不能把自己扯進去。」李濟運輕聲說。

李濟發望望這個堂弟,眼眶突然紅了,說:「天意,都是天意。明天就要放假,今天就出事了!」

李濟運問:「初步原因你知道嗎?」

李濟發說:「出事的是我們礦,責任是在賀飛龍的烏竹坳礦。兩家礦緊挨著,約定好安全煤柱不能動,他們偷偷地挖,終於就穿水了。」

李濟運說:「照理說他們挖穿的,應該淹他們礦呀?」

李濟發搖頭說:「你只是按常識推斷!礦洞非常複雜,上下左右像老鼠洞似的。他們挖穿水了,人馬上往上面洞子撤。我們洞子在下面,沒幾分鐘就淹了。裡面四十多個人,沒跑出來一半。」

李濟運說:「你要盡快把事故責任如實講出來,不然麻煩全在你們家身上。」

李濟發說:「我不能公開出面說,只能由濟旺同他們說。劉書記信任我,我向他私下匯報了,他叫我沉默。我知道劉書記是為我好。但旺坨已被控制起來,我沒法同他聯繫。」

「盡量想辦法同旺坨聯繫上。」李濟運又問,「淹在裡面的人還有救嗎?」

李濟發說:「估計是沒救了,但這話我不能說。」

兄弟倆不便多說,彼此點點頭,就分開了。李濟運回家去,說吃過飯馬上要開會。舒瑾把飯菜端上,卻不見歌兒在家。這麼晚了,歌兒還在外頭瘋。李濟運說不等了,給他留菜吧。他埋頭稀里嘩啦吃飯,想這個春節是過不安寧了,成天得同遇難者家屬打交道。老百姓遇事,不分青紅皂白,都要找政府。弄不好政府門口又是哭哭啼啼,吵吵鬧鬧。

晚上七點五十,李濟運趕到會議室。他自己主持會議,就習慣先到會場。周應龍、毛雲生和煤炭局、安監局等部門頭頭兒陸續到了。李濟運先講了大概意思,今晚主要是抽人成立工作組,研究初步工作方案。大家都發表了意見,會議很快就結束了。處理安全事故大家有經驗的,只是過程有些難熬。前年李濟運第一次處理礦難,頭一句話就說自己感到很沉痛。他還來不及說表示哀悼,老百姓就打斷他的話,說你沉痛是假話,又不是你家死人!你說賠多少錢吧,只有錢是真的!

散會之後,李濟運想打劉星明電話匯報,卻見他辦公室燈亮著,就準備上樓去。心裡又想,若依晚上在辦公室待著的時間,劉星明應該是最勤勉的領導幹部。李濟運剛走到樓梯口,卻見李濟發從上面下來。李濟發忙拉住他,走到銀杏樹下面說話。

「你剛才去了他那裡?」李濟運輕聲問道。

李濟發小聲說道:「我去了,再三講了事故真相。他仍是要我保持沉默,只讓旺坨出面接受調查。我越想越覺得不對頭,他的話說得太漂亮了。」

李濟運說:「你先看看情況,必要時候你得站出來。」

李濟發點點頭,揮手走掉了。兩人心裡都清楚,這地方太當路,不方便說太多。

李濟運再上樓去,敲了敲門。裡面傳來劉星明聲音:「哪位,請進!」

「我,李濟運。」李濟運推門進去,「劉書記,有個想法,匯報一下。」

劉星明在批閱文件,說:「請坐,說吧。」

李濟運說:「快年關了,這事的處理要越快越好。不管事故原因、責任怎樣,最要緊的是賠償。我想不能像過去那樣,政府大包大攬。政府直接出面同遇難者家屬談判,出錢或先墊錢,都是不妥的。我建議由煤礦派人同遇難家屬談判,我們工作組的同志只是參與協調。」

劉星明想了想,說:「濟運你的建議很好,但是怕不怕礦主同遇難者家屬當面衝突,把事情鬧得更大?」

李濟運說:「我們工作組在場,應該可以控制局面。」

「好吧,這事你負責,你就辛苦吧。我現在考慮的是全局,要緊的是救人。明陽同志正在現場,剛才我倆通了電話,救人難度很大。我得留在家裡等省裡和市裡的領導、專家,他們過會兒就到。」劉星明突然轉了話頭,問道,「聽說你們沒上成部長家裡去拜年?」

李濟運暗自吃驚,卻輕易地搪塞了:「去了呀!達雲同志去的。」

劉星明問:「朱芝怎麼沒去呢?她是宣傳部長呀!」

李濟運說:「朱芝打了電話給成部長,成部長講客氣,又說他在漓州,就免了,謝謝了。正好那天朱芝要去省委宣傳部,就讓朱達雲去了。」

「原來是這樣啊!」劉星明不再說這事了。

李濟運告辭出來,心想這些細枝末節,劉星明怎麼會知道呢?他不準備把這事告訴朱芝,免得她心思更重。反覆推想,只可能是朱達雲說的。朱達雲從成家拜年回來,說起成鄂渝如何客氣,幾乎是手舞足蹈。未必朱達雲要走大運了?成鄂渝上次在烏柚碰壁,應該是他從未有過的屈辱。朱達雲在他狼狽不堪時給他派了車,好比古戲裡唱的搭救落難公子。

第二天,李濟運率隊往桃花溪煤礦去。車往南走,路上捲起黑色塵土,都是運煤車弄的。沿公路兩旁的山千瘡百孔,絕少樹木。溪裡的水乾涸了,流著黃褐色濃汁。硫磺污染了水源,就是這種顏色。

李濟運看見了劉星明的車,知道事故調查組也在路上。他又看見朱芝的車,就打電話去問:「你也去?」

朱芝說:「劉書記臨時叫我也去,要我們部裡掌握情況。」

李濟運說:「你是隨事故調查組嗎?」

「是的。」朱芝說。

「有上面來的專家嗎?還是只有縣裡的人?」李濟運知道來了省裡專家,只是想證實一下。

朱芝說:「省市的領導和專家都來了,他們昨天晚上就趕到了。」

李濟運說想上廁所,讓朱師傅停車。他跑到廁所又打朱芝電話:「老妹你聽我說,事故處理情況你聽著點。我聽李濟發說,責任應該在賀飛龍的烏竹坳煤礦,他們違規開採保安煤柱。但現在我知道的情況是賀飛龍他們那邊沒死人,也就沒有控制他們那邊的責任人。可別把責任都推給桃花溪煤礦。」

朱芝說:「好好,我明白了。」

李濟運想了想,又打了李濟發電話:「你在哪裡?我想你不管怎樣要自己到礦山去。你現在不要管避不避嫌了,這事比避嫌更嚴重。你旺坨是不會講道理的。我擔心賀飛龍那邊早做工作了。」

李濟發說:「好好,我馬上趕過去。」

聽李濟發的語氣,李濟運知道他早慌神了。人親骨頭香,看到李濟發這樣子,李濟運有些難過。他越來越有種不好的預感,怕賀飛龍把責任全部推掉。如果賀飛龍真沒有責任,那倒另當別論。如果他真有責任,就看劉星明如何權衡。照理說責任在誰由事實而定,但李濟運不太相信會秉公處理。

李濟運帶著工作組趕到礦山,早圍著很多老百姓了。劉星明陪著省裡的專家,也差不多同時到達。老百姓見著幹部模樣的人就圍上去,吵吵鬧鬧亂作一團。李濟運叫來宋鄉長,請他召集一下遇難者家屬。宋鄉長吆喝了半天,沒人聽他安排。老百姓都認得劉星明和明陽,他倆是烏柚新聞的一、二號演員。有人在人群裡叫喊:「誰官大就找誰!」宋鄉長火了,拿起電喇叭喊道:「那邊管抓人,這邊管賠錢,你們想去哪邊就去哪邊!」

場面頓時就安靜了,立即又響起嗡嗡聲。人卻立即分成兩伙,一夥進了李濟運這邊會議室,一夥鬧哄哄地站在坪裡。看上去有些亂,其實陣營很清楚。遇難者家屬不到三十人,都進了會議室。外面百多號人,都是看熱鬧的。事故調查組那邊沒人去,看熱鬧的人也不會去。

宋鄉長請大家安靜,這時候李濟旺才進來。他身後跟著公安,像押進來的犯人。李濟運很久沒見到他了,人瘦得眼窩子陷了進去,頭髮很凌亂,鬍子長長的。他望了一眼李濟運,目光就躲到別處。李濟運怕別人看出他倆的關係,目光也是冷冷的。

宋鄉長說了幾句開場白,李濟運開始講話:「我們誰也不願意看到出事,但事情既然出了,大家都要心平氣和。事故正在調查,該怎麼處理會依法辦事。我們這裡只談賠償。賠償是礦主同你們之間的事,政府只起協調作用。我想談一個原則,就是賠償是有法可依的,礦主對遇難者家屬要理解,遇難者家屬也要克制。」

李濟旺說:「今天不能談賠償,責任都還沒有弄清楚。穿水是由賀飛龍礦引起的,他們違章採挖保安煤柱!」

李濟旺這話一說,會議室立馬叫罵連天。只說人是在你礦裡死的,我們只問你要錢。我們是明道理的,不然要你兌命!命是錢買得回的?你怪賀飛龍,你問賀飛龍要錢,我們只問你要錢!

李濟運站起來,喊了半天才把吵鬧平息下去。他罵了李濟旺:「李濟旺!你會不會講話?人家都是家裡死了人的,你說這話不怕打?」他先這麼罵幾句,等於替大家出了氣。然後又說:「你講事故責任另有說法,你就要馬上向事故調查組匯報。」

李濟旺說:「他們把我關著,根本不聽我講。我向誰講去?」

李濟運的手機振動了,一看是朱芝的短信:情況不妙,他偏向賀。賀在場,不見李礦的人。

李濟運回道:知道了。

又馬上發短信給李濟發:你馬上趕到礦裡來。

李濟發回道:馬上到了。

李濟運回短信的時候,遇難者家屬們同李濟旺又吵起來了。李濟運大喊一聲,說:「李濟旺,你少說幾句行不行?我看你是欠打!我做個主,請你們雙方各讓一步。先不管責任如何,由李濟旺礦上給每位遇難者家屬五萬塊撫恤金,等事故調查清楚之後,再確定最終賠償標準,最後補齊!到時候該誰出就誰出。」

遇難者家屬嫌少,李濟旺卻不肯給。李濟運就請大家稍等,他找李濟旺單獨談幾句。他把李濟旺拉到隔壁辦公室,關了門說:「旺坨你怎麼這麼不懂事?今天不是我在這裡,你真要挨打!不管怎麼說人家死了人。快過年了,你給每戶先付五萬,把事情平息下來。你現在最要緊的是趕緊從這裡脫身,去向事故調查組說明情況。不然你就不光是賠五萬,你要賠五十萬!」

李濟旺聽這麼一說,只說依運哥的話。李濟旺出來說願意先付五萬,有人就說,一條人命,五萬塊錢?我也把你打死了,給你老婆五萬塊錢。毛雲生勸道:「你講話也要憑良心,誰說只有五萬塊錢?明明說的是先預付!」

那人很惱火,指著毛雲生罵娘。毛雲生同老百姓吵架吵慣了的,軟硬進退自有把握。他一拍桌子站了起來,說:「你嘴巴放乾淨點!你身上長的那傢伙老子也有!你也是娘生的,你不是豬屁眼裡出來的!我告訴你,煤礦死人不稀奇,出了事有話好說。你願意吵架,你吵就是了,我封著耳朵不聽見!我很同意李主任的說法,這賠償本來只是你們同礦主之間的事,我們出面協調完全是為你們好,完全是為了維護社會穩定。」

毛雲生這麼一發火,吵鬧聲小些了,但仍安靜不下來。周應龍笑瞇瞇地站起來說話,他的笑容同這氣氛並沒有不適合,大家似乎早忘記了死那麼多人,談來談去只是錢。周應龍說:「快過年了,先拿五萬塊錢,把遇難者安葬好,安安心心過年。你們真要吵架打架呢,你們馬上動手,我保證只在旁邊看著。等你們打死人了,我們再來抓人。你們想想,這樣對誰有好處?」

周應龍說話的時候,朱芝又發了短信來:李濟發到了,那個人很不高興。

他回道:知道了。

周應龍的笑容,似乎有種說不清的效果,再也沒有人說話了。李濟運這才說:「周局長和毛局長講的,話粗理不粗。我相信大家都知道,不管出什麼問題,我們政府是替群眾著想的。你們想想,任何時候,任何地方,出任何問題,最先到場的不是我們國家幹部?不是我們公安幹警?處理問題,還不是我們這些人?但最終把問題處理好,還是要靠群眾支持。相互體諒,什麼事都能處理好。」

吵吵鬧鬧,兩個多小時,總算說好了。李濟運望望那些臉色,沒有幾張是悲傷的。他們只是有些憤恨或不滿,嫌預付的錢太少了。既然說定了,也就不再吵了。李濟旺出了門,公安又要把他帶走。李濟運對周應龍說:「應龍兄,你發句話吧。他跑不了的,讓他先去事故調查組那邊匯報情況。」

事情暫時有個了結,李濟運想去礦難現場。周應龍打算先回去了,他對這邊警力已作了安排。毛雲生也要趕回去,說是政府門口又有上訪的。李濟運往事故現場去,遠遠地望見二十幾口棺材,不由得兩眼濕潤。棺材都敞著蓋子,隨時準備放屍體進去。

明陽仍在這裡指揮,李濟運向他匯報幾句,說是遇難者家屬基本穩住了。明陽說只打撈上八具屍體,還有十五人生死不明。「水根本抽不幹,一條陰河打通了。幸好是冬季,要是春夏不知要死多少人。」明陽說。

李濟運望望身後的棺材,放了屍體的也是敞開著,旁邊沒有哭號的親人。他們必要等到賠償金全部到手,才會把棺材抬回去。稍微處理不當,這些棺材就會擺到縣政府門口去。李濟運望望那些面目冷漠的群眾,說:「我們剛才處理賠償,把所有失蹤人員都考慮進去了。不然局面平息不下來。」

明陽輕聲說:「我們心裡清楚,失蹤的都沒救了。聽老百姓議論,說裡頭的人只怕早順著陰河到東海龍王爺那裡了。」

李濟運明白明陽的意思,現在盡力搶救只是做個姿態,堅持到適當時候就會放棄搜救。搶救場面看上去緊張,都是做給老百姓和媒體看的。沒有辦法,只能如此。可這話是萬萬說不得的。

李濟運避著人,同明陽說:「明縣長,聽李濟發說,事故責任並不是這個礦,而是相鄰的礦。」

明陽說:「星明同志陪著事故調查組,我一直在這裡。」

聽明陽的意思,他不想管這事。李濟運不說賀飛龍的名字,明陽也知道那個礦是誰的。宋鄉長一直跟著的,明陽同李濟運說話,他就自動站遠些。李濟運沒接到電話,就不去事故調查那邊。相信李濟發去了,會把話說清楚的。他去了反而不好,說話會很尷尬。

中飯時,宋鄉長叫了盒飯來。李濟運吃過中飯,仍沒接到電話,就同明陽打個招呼,自己先回去了。他臨走時囑咐宋鄉長,拜託他組織幹部挨戶上門,務必不讓遇難者家屬去縣裡上訪。錢肯定是要賠的,只是時間遲早。

晚上十點多鐘,李濟運在家聽到敲門聲。開門見是朱芝,忙讓了進來。「才回來,扯不清的皮!」朱芝說。

舒瑾忙倒了茶過來,說了句客氣話:「朱部長真辛苦!」

朱芝道了謝,喝了口茶,說:「李濟發同賀飛龍吵了起來,劉星明發脾氣把兩個人都罵了。可我感覺劉星明心裡是偏向賀飛龍的。」

有些話李濟運不想讓舒瑾聽了,怕她嘴巴不緊傳了出去,就說:「朱部長我倆到裡面去說吧。」

他領朱芝進了書房,門卻並沒有關上。朱芝說:「賀飛龍斷然否認他的礦昨天生產了。他說他們礦前天就放假了,昨天只有十幾個技術人員在洞裡做安全檢查。」

「最後結果呢?」李濟運問。

朱芝說:「目前只是瞭解情況,收集證據,責任認定要等省市研究。快過年了,估計會拖到年後。」

李濟運說:「拖就會拖出貓膩。」

朱芝把會議過程一五一十地說了,歎息道:「明縣長最後到了會,我覺得他像是完全變了個人。」

李濟運說:「他不表態,是嗎?」

朱芝點頭道:「他原來是最有個性的,今天他只講原則話,說本著實事求是的態度,相信科學,聽專家的。」

李濟運說:「他在劉星明手下,只能如此吧。」

朱芝走後,李濟運打了李濟發電話。李濟發卻沒太多話說了,只道結果下來再說。李濟運不能說得太透,只問:「結果會客觀嗎?」

李濟發說:「濟運,必要時我當面同你說。」

舒瑾有些酸溜溜的,說:「這麼親熱,進屋了都要躲到裡面說話!」

李濟運說:「什麼呀?有些話你是不方便聽的!官場上的事,你知道得越少越好!」

當天晚上,朱芝命人起草了「1·20」礦難事故通稿,交劉星明和明陽首肯,發給了有關媒體。通稿內容著重放在政府全力救援上,而事故原因只說正在調查之中。不論哪裡出了事故,都是這種四平八穩的新聞通稿。

離春節還有幾天,李濟運很擔心這時候遇難者家屬上訪。出這麼大的事,隨時都會有變數。一句謠言,某個人心血來潮,都會生出事來。好不容易等到大年三十早上,大院門口冷清清的,李濟運才放了心。他打電話告訴爸爸媽媽,晚上回去吃團年飯。

「我還想今年自己在家煮財頭算了哩。」舒瑾說。

李濟運說:「這個財頭我們留著慢慢吃吧。」胡玉英媽媽送的財頭,掛在陽台上風著。城裡不如鄉下,沒地方繼續熏著。這個冬天李濟運總覺寒冷,只有想到朱芝他才感到溫暖。今天想著陽台上的財頭,他心頭居然也暖暖的。那個蠻不講理的女人,也許後悔自己太過分了。

下午,眼看著沒什麼事了,李濟運領著老婆孩子回鄉下去。街上不怎麼有人,都回家忙團年飯去了。聽到斷斷續續的焰火和鞭炮聲,那是孩子們已等不到晚上了,急著享受過年的快樂。他回頭望望坐在後座上的歌兒,這孩子卻沒有過年的興奮。他拿MP3把耳朵塞著,眼睛微微閉上。李濟運問過兒子,MP3是哪裡來的,他說是借同學的。李濟運不准兒子問同學借東西,歌兒總是不聽。他說自己跟同學就有這麼好,不可以嗎?

很快就回了家,李濟運客氣地留留朱師傅,就請他回去好好過年。四奶奶依著舊俗,對朱師傅說了一大堆祝福的話。朱師傅作揖不迭,退身上車而去。早聞到了燉財頭的濃香,還有煮熟的白蘿蔔甜甜的味道。濟林和春桃出來打了招呼,比平日親熱多了。過年圖個吉祥,一家人臉上都是笑意。

歌兒自己玩去,舒瑾幫著忙年飯。晚霞把場院映得紅紅的,感覺是吉光萬丈。李濟運陪爹在場院裡說話,東一句西一句,淨是村裡的事兒。四爺突然把聲音放低了,說:「你娘成了黑老大了!」

李濟運聽著笑了,知道爹是開玩笑,說:「她怎麼黑老大了?」

四爺說:「不是同你說笑,真的!」

「什麼事呢?」李濟運問。

四爺說:「上回房子被炸,爛仔自己叫人補的牆。」

李濟運說:「這事我知道。」

四爺說:「有人到冬生磚廠拍肩膀,你娘知道了,就打了爛仔電話。爛仔叫了十幾個人馬上就到了,把那幾個拍肩膀的人打跑了。」

李濟運聽著就怕:「娘不該管閒事,爛仔打人沒有輕重,說不定就出命案。」

四爺說:「那幾個拍肩膀的是吃粉的,只是要幾個小錢。這伙爛仔的老大聽說叫馬三,人多勢眾。他們要冬生每塊磚加價一分錢,算是保護費。濟運你看,像香港電影了。」

「一分錢,一年要多少?」李濟運問。

四爺說:「冬生不肯,每塊磚加一分錢,一年就是十萬。爛仔說,你不肯也要得,今後磚廠有事我不管。聽我的保證你平平安安。不信你打電話給派出所,看看警察到得快些,還是我們快些。警察管不了的事,我們肯定管得了。」

「後來呢?」李濟運問。

四爺說:「冬生只好認了,答應每年給馬三的兄弟十萬塊,從加價裡頭出。冬生肚子裡有氣,又不敢對人說。他後來一打聽,馬三的兄弟把全縣的磚廠都跑到了,全縣的磚廠都加了一分錢。」

李濟運一聽心裡直喊老天。烏柚縣的磚廠少說也有四五十家,都按冬生家這個規模去算,馬三這夥人每年收保護費就有四五百萬塊!李濟運也怪媽媽不該充能幹,嘴上卻替她辯解,說:「爹,那也不是說媽媽就是黑老大了。她只是好心辦了壞事。」

四爺說:「你娘是越老越糊塗了,她說社會全變了,各路人都要交,要不就受人欺負。」

李濟運說:「爹,你隨她吧。娘性格強,你說她,又要吵架。」

四爺說:「我不講她,隨她去。我不曉得你娘怎麼回事!爛仔叫人補牆,她就像招呼貴客,遞煙倒茶。她還滿村去講,說城裡爛仔在她面前服服帖帖!」

李濟運笑笑,叫爹別說了。媽媽有她的生存法則,老人自以為如魚得水。他印象中媽媽過去不是這樣的人,這些年老人家真的變了。這個年紀的人還能變,也真是不太容易。又想自己也在變,不想做的事都在做。

團年飯吃得熱鬧,四奶奶講的話句句都吉祥。雞腦袋叫鳳頭,雞爪子是抓錢手。歌兒打碎了勺子,奶奶笑道歲歲平安。四爺吃飯掉飯粒,平日四奶奶必是在嚷的。今天她不嚷不罵,笑道常種常收。只有桌子中間那道魚沒人動筷子,那得過了正月十五才吃。這叫年年有餘。

吃過團年飯,一家人坐著說話。春桃喜歡看春節聯歡晚會,李濟林惦記著出去打牌。媽媽發了話,今天誰也不准出去。李濟運不愛看電視,只是陪著爸爸媽媽坐。李濟林說:「隔壁屋裡今年的年過不好。」

李濟運見弟弟有些幸災樂禍,就說:「到底是一家人,不要看人家笑話。」

李濟林說:「我哪裡看笑話,只是說說。」

李濟運問:「知道發哥回來過年了嗎?」

四奶奶說:「聽到車子響過,應該是回來了。聽說旺坨還關著。」

四爺說:「濟運,你幫得著的,還是要幫幫。你們是不認了,我同他爹是親兄弟。他爹去得早,他們兄弟從小我帶著的。」

「我哪裡不認?」李濟運不便說得太細,只道發哥有難,他必定要幫的。

臨睡前,李濟運給朱芝發了短信:祝福你!

朱芝馬上回道:需要你的祝福!

第二天,李濟運睡了個大懶覺,吃點東西就領著老婆孩子回城去。他是春節總值班,有事就得處理。也會有人上門拜年,躲在鄉下也不是個事。拜年的有朋友,也有下級,都是平常的人情往來。人活在世上,誰也不能免俗。他也有需要去拜的人,多在年前就拜過了。年後再去拜的,多是禮節性往來。

正月初三,李濟運又回鄉下看看。今天老婆孩子沒來,就他一個人。他打了發哥電話,知道他還在鄉下。發哥過年都在鄉下,村裡的小車就你來我往。他不用坐在城裡等人家拜年,他人在哪裡人家會追到哪裡。李濟運雖然是個常委,卻沒有人追到鄉下給他拜年。

四奶奶見兒子回來了,說:「聽到車子響,以為是發坨家拜年的來了。」

四爺說:「今年怪,他家拜年的人少多了。」

李濟運說:「我回來就是想會會發哥。」

他打了李濟發電話,說過去給他拜年。李濟發說過來給四叔拜年,平輩之禮就不必客氣了。李濟運就聽發哥的,坐在家裡等著。沒多時,李濟發提著禮盒過來了。四奶奶笑瞇瞇地倒了茶,只道發坨年年都這麼講禮。李濟發同叔叔嬸子說了幾句話,就叫李濟運進裡屋去了。

李濟運問:「會怎麼處理,你有把握嗎?」

李濟發說:「我那天自己趕到了,旺坨後來也來了。我們在會上同賀飛龍大吵一架,不是有人勸架會打起來。賀飛龍就是個流氓,劉星明讓他做縣長助理!」

「這些情況我都知道了,你說說結果會怎樣?」李濟運問。

李濟發搖搖頭說:「我沒有把握。我據理力爭,調查組同意把賀飛龍礦裡負責技術的副總控制起來了。他們說那天沒有生產,只是安全檢查。我怕就怕這只是障眼法。」

李濟運忍了忍,直話直說:「你做了工作嗎?」

李濟發歎息道:「我說沒把握,原因就在這裡。過去我自己在煤炭系統幹過,上面這條錢都是通的。這回發現這條線斷了。剛出事的時候,我按兵不動是心裡有底。我打電話給過去的老關係,他們都說得好好的。可是過了一個晚上,他們要麼電話不接,要麼說話含含糊糊了。春節前剛剛提前拜過年的人,這會兒都不認識了。」

李濟運說:「我猜賀飛龍的力度比你大。」

所謂力度,也是官場含蓄說法,無非是說錢花得多。李濟發想了想,說:「賀飛龍捨得花錢,我是知道的。可我想關鍵還不在這裡。肯定是要打點的,我不是不知道。我暫時不出手,他們也知道我辦事的規矩。未必就要馬上送錢,馬上辦事。都是熟人,平時稱兄道弟,我事後肯定會把人情做到位。」

「那猜有什麼名堂?」李濟運問。

李濟發說:「我越來越覺得問題出在劉星明身上。」

李濟運有些想不通,說:「他對你可是很不錯的呀?」

李濟發說:「要看什麼時候。官場有不變的朋友?」

李濟運說:「發哥,這事你輸不得!如果責任定在你家礦上,賠錢肯定在幾百萬以上,還得有人坐牢。」

李濟發說:「我又找劉星明談過,只看最後怎麼處理。弄急了,魚死網破。」

李濟運又是搖頭,又是擺手,說:「下策下策!發哥,你對老弟講句實話,你自己經得起查嗎?」

李濟發說:「我講魚死網破,就是說豁出去了!」

李濟運聽明白了,李濟發自己肯定也是不清白的。聽他話的意思,劉星明也不乾淨。都風傳劉星明在李濟發礦上有干股,只怕不是謠言。那就說不定劉星明在賀飛龍礦上也是有干股的。

李濟發說:「濟運,真有事了,你不必替我出頭。你出頭也沒有用。我們家今後就靠你,你自己好好幹。」

李濟運說:「這些話都不說了,我肯定會盡力的。只是你不能坐等,有可能做工作的,還是要行動。」

李濟發說:「老弟,我該做的工作都做了。」

李濟運說:「我聽有人講,劉星明的態度明顯是偏向賀飛龍的,說明他倆關係更近。」

「什麼關係更近!不過就是錢拿得更多吧!」李濟發說。

李濟運卻想還沒這麼簡單。賀飛龍是才推上去的縣長助理,他如果出了問題麻煩會很大。劉星明為了推出賀飛龍,跑市委和省委做過很多工作。說得上級組織部門動了心,終於拍板說不妨作為試點。這好歹算是劉星明的政績,輕易出不得事。兩相比較,一邊只有經濟利益,一邊卻是政治和經濟雙受益。如此思量,李濟運猜想,劉星明肯定會捨李保賀。

他把這些想法同李濟發說了,道:「你自己過得硬,萬不得已就同他斗;你自己要是過不硬,就爭取賠些錢,讓旺坨頂頂算了。旺坨在裡頭待幾年,對他沒什麼影響。你自己千萬不能有事。總的一句話,斗與不鬥,你要想清楚。他哪怕有問題,你未必就扳得倒他,別到頭來把自己弄進去了。」

李濟發說:「要看,看最後結果如何。」

留李濟發吃了晚飯,兄弟倆乾了幾杯。席間說的都是過年的好話,四爺和四奶奶看不出李濟發正大難臨頭。吃過晚飯,李濟運和李濟發都要回城裡去。要是平時,兩兄弟可以同車回城。時下有些敏感,兩人各自叫了單位的車。

李濟發走了,李濟運打朱師傅電話。這時,三貓子和幾個年輕人來找李濟林,商量舞龍燈的事。正月初三是出燈的日子,到了十三就要收燈。三貓子見了李濟運,笑嘻嘻地說不是常委說話,他肯定在籠子裡過年。烏柚人把看守所、監獄都喊作籠子。那回賭場出事之後,李濟運回來過多次,三貓子每次碰見都會謝他。

李濟運認得這些年輕人,發現都是村裡的油子,有幾個還是坐班房出來的。他便笑道:「你們還肯舞龍燈?很辛苦啊!」

三貓子說:「我們哪裡舞,請人,一天五十塊錢。我們幾個人成頭,湊股子。」

李濟運問:「湊股子?賺得了錢嗎?」

三貓子笑道:「賺什麼錢?愛熱鬧,賺幾個小錢打牌。常委給您說,你看看了知道,我們都是些爛人,鄉里鄉親的多少會給點面子。」

「你叔叔都不叫,叫什麼常委!」李濟運假作生氣,依著輩分三貓子要叫他叔叔。

三貓子是油滑慣了,又說:「常委是我們父母官,怎麼敢隨便叫叔呢?」

濟林同三貓子他們商量去了,四爺悄悄地說:「什麼都變了。過去舞龍燈只圖個熱鬧,圖個吉祥,如今就是賺錢。舊社會,舞龍燈成頭的,就是村裡的頭人,如今是爛人成頭。舞龍燈的規矩你也是曉得的,先要下帖子。過去下帖子是告訴你龍燈會來,屋裡留人,放封鞭炮,打發幾個年糍粑就是了。如今呢?下帖子就把價格講好,家裡有喜事的要多出錢。起新屋的一千二,娶媳婦的八百,嫁女的六百,沒有喜事的一兩百。我們家沒有喜事,出的也要比別人多,家裡有個常委。」

李濟運聽著只是好笑,他這個常委倒成家裡負擔了。他數了兩千塊錢交給四爺,說:「爸爸,打發龍燈吧。」

四爺說:「不要不要。」

「拿著。」

「也不要這麼多。」

「拿著吧。」

四爺接過錢,就聽見外頭車子響了。四奶奶出來,說:「運坨就走?歇了吧。」

李濟運說:「明天要上班哩。」

《蒼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