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上班第一天,同事們串串門子,拱手握手算是拜年。上午十點多,拜年差不多了,朱芝到了李濟運辦公室。兩人握握手,眼睛裡儘是笑意。彼此問問過年的事,一時坐下無話。李濟運說:「睜眼閉眼都是你,我算是著魔了。」
朱芝說:「也不方便同你打電話,很想聽你說說話。」
「城裡過年熱鬧些吧?」李濟運問。
朱芝說:「焰火、鞭炮放得太多,街上總是煙霧沖天。」
李濟運說:「鄉下倒是安靜。」
朱芝說:「我給他拜了年,他閉口不提成部長。他知道我是得罪了成部長的,故意不提就有些奇怪。自從知道成當了部長,他一直沒有同我提到這個人。」
她說的是劉星明。當時朱芝不得已強硬對付成鄂渝,劉星明還表揚了她。李濟運說:「他故意不提,說明這在他心裡是個事兒。假如成部長要為難你,劉未必就會替你說話。當然,這只是我的分析,也許我是小人之心吧。」
朱芝苦笑道:「他未必就是君子。」
礦難事故的處理暫時擱下了,網上不斷有質問的聲音,劉星明吩咐朱芝虛與委蛇。朱芝覺得有壓力,就找李濟運訴苦。她說真不想當這個部長了,不如到政協去做個副主席,過過清靜日子。李濟運就笑她,說:「你年紀輕輕的,真讓你去政協,你會覺得有人整你。」
省裡領導班子突然調整,歐省長調到北京去了,成副省長代理省長。李濟運探到消息,為保證省裡「兩會」氣氛和諧,全省所有安全事故的處理都暫時壓著。省裡「兩會」期間,李濟運照例坐鎮省城,率專門班子隨時準備截訪。不可能沒有人上訪,好在沒有太棘手的,都是一勸二哄三嚇唬,統統送回了烏柚。
有天晚上,李濟運突然接到李濟發電話,說他到省城來了。「你不是上訪吧?」李濟運問。
李濟發說:「我還沒到那一步。我想找人,人家都躲著。」
「你去過他們家裡嗎?」李濟運問。
李濟發說:「現在哪興去家哩?濟運,你有空嗎,到我住的酒店來吧,我不方便到你那裡去。」
「有事嗎?」
「有事,我想聽聽你的意見。」李濟發說得很神秘。
李濟運去了李濟發住的酒店,進屋聞得很重的煙臭。不知道李濟發抽了多少煙,床上被子也是亂七八糟。
「你來幾天了?」李濟運問。
李濟發說:「來兩天了。我去了煤炭廳,去了安監局,見到的熟人不是說馬上要開會,就是說今天沒空。」
李濟運說:「他們都是拿過你錢的,就這麼翻臉不認人?」
李濟發說:「有個副處長,人還算仗義,向我透露了一點點消息,他說縣裡的態度很重要。我想這就很明確了,劉星明在搞鬼。」
李濟運把話挑破,問:「早聽說劉在你這裡得了好處,你願意同我說句真話嗎?」
李濟發掏出錄音筆,說:「他來省裡開會前天,我找了他。」
李濟發把同劉星明的談話,一字不漏錄下來了。李濟運一聽傻了,果然如他所料,劉星明勸李濟發家受點委屈。「這些年你們家錢也賺得差不多了,我們爭取做通老百姓工作,每戶只賠二十萬。二十三個人,也就是四百六十萬。你弟弟反正不存在政治前途,判他兩三年刑也是假的,進去待幾個月就讓他出來。要不然,火很可能燒到你自己身上。濟發同志,這個事你自己想清楚。」劉星明說。聽錄音李濟發也不是好欺負的,他的話說得很硬:「星明同志,你是縣委書記,我敬重你。你的話,我願意聽。但是,既然我們礦出這麼大的事,你今年的分紅我就不給了。」沉默片刻,劉星明說:「給不給你看著辦。你的財政局長爭的人很多,省裡打招呼的都有。用你,我是力排眾議,頂著壓力。你看著辦吧。成副省長很賞識我,他過了春節就是省長。我倆現在是私下裡說話,完全不是上下級談話,是朋友間交心。你眼光要放長遠些。我肯定是要平步青雲的。煤礦安全正是成副省長管的,他已接到事故調查報告,打電話問過我的意見。」
李濟運聽完錄音,心想這位堂兄太有心機了。他故意不斷地點到劉星明的名字和職務,引誘劉星明說了很多見不得光的話。一旦錄音公佈出去,劉星明肯定完了。
李濟運問:「你打算把它曝光?」
李濟發說:「只看劉星明怎麼待我。」
李濟運說:「他的意思不是很明確了嗎?就是讓旺坨坐牢,你家賠錢。」
李濟發埋頭半天,說:「我請你來,想討個主意。我想如果他真逼得我沒辦法了,我把錄音直接寄給成省長。劉星明等於出賣了成省長,成省長必定出手收拾劉星明。」
李濟運說:「那你自己也完了,成省長也會遷怒你的。再說行賄受賄都是罪。」
李濟發說:「人活一口氣,真到那步了,我什麼也不怕了。拜託兄弟一件事,我怕官官相護銷毀證據,我把錄音複製了很多份,每份都附了錄音的文字整理。你拿一盒磁帶,萬一你用得著就拿出來。」
李濟運沒有接過磁帶,只說:「發哥,這是一坨火,誰拿著都燙手。」
李濟發說:「濟運,你只是拿著,你可以不拿出來,你也可以銷毀。」
李濟運拿了磁帶,告辭出來了。晚上,劉星明打了李濟運電話,沒頭沒腦地問:「怎麼樣?」
李濟運明白他問什麼事,就說:「很正常。只有幾個上訪的,都是些雞毛蒜皮的事,處理好了。劉書記您安心開會,不會有事的。」
劉星明說:「聽說李濟發到省裡來了,四處活動。你看到過他嗎?」
李濟運心想劉星明耳朵真尖,就搪塞說:「我不知道,沒看見他。」
劉星明說:「濟運,你倆是堂兄弟,你要勸勸他,請他相信組織。礦是他弟弟開的,他沒有必要把自己擺進去。一個財政局長,他應該有起碼的紀律。」
剛剛聽過劉星明的錄音,再聽他說到組織和紀律,居然堂而皇之,李濟運心裡很不是味道。他下意識摸摸口袋裡的磁帶,似乎那裡藏著一個恐怖的幽靈。
李濟運只是在省城大睡幾日,他沒有心思約朋友吃飯。想著烏柚那些事,他心情很差。記得春節前,他遠遠地看見陳美,忙躲開了。他不敢見她。他想知道老同學病情怎麼樣了,卻沒有臉面問她。不久前送舒澤光和劉大亮去漓州,他本想去看看星明,卻又忍住了。他不知道見了面兩人說什麼話。星明肯定不會說自己瘋了,他說不定會把李濟運罵個狗血淋頭。
省裡「兩會」順利地散了,成家駿正式當選省長。李濟運回到烏柚,進大院就碰到陳美。他悔不該在大院外面就下了車,只是想買份《南方週末》。他喜歡這份報紙,但因不是省內黨報,辦公室沒有訂閱。他尷尬地望著陳美笑笑,心裡想著明年硬要訂這份報紙。他無話找話,問:「美美,你這幾天去了漓州嗎?」
「才回來。」陳美說。
李濟運問:「星明病好些了嗎?」
陳美說:「他自己說感覺本來好些了,但看見了舒澤光和劉大亮,就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有病。」
李濟運窘得臉紅,索性問道:「你看見舒澤光和劉大亮了嗎?」
陳美冷冷一笑,說:「我看見了。劉大亮說他暫時不會出來,待上一段再說。」
「舒澤光呢?」李濟運問。
陳美有些不耐煩了,說:「你是個人感興趣,還是代表組織瞭解情況?」
李濟運笑笑,說:「我關心星明,病好了就接他出院。」
陳美不想說了,道:「你是他的老同學,有空自己去看看吧。」
李濟運幸好拿著報紙,不然手不知要往哪裡放。陳美低著頭走了,人像在風中飄。她已瘦得皮包骨,臉色黑中泛黃。
省政府突然下發了關於「1·20礦難」的通報。省、市文件都是李濟運先過目。他把通報反覆看了三遍,身上陣陣發熱,背上都濕透了。事故責任全在桃花溪煤礦,而且被定性為非法無證開採。完全是睜眼說瞎話,桃花溪煤礦證照齊全,李濟運清清楚楚。
李濟運馬上去找劉星明,說:「省政府通報違背基本事實呀!」
劉星明先不做聲,說:「我看看文件吧。」
李濟運懷疑他故作糊塗,卻只好等著他看完。劉星明看完文件,說:「這是省裡調查組得出的結論,我們下級服從上級。馬上召開常委會,傳達省政府通報。請人大李主任和政協吳主席列席。」
常委會由劉星明主持,文件是李濟運念的。大家默哀似的低著頭,只有煙霧無聲地盤旋。李濟運念完通報,把文件重重地甩在茶几上,說:「簡直胡說八道!」
劉星明厲聲喝道:「濟運同志,你有沒有組織紀律?」
李濟運舉起手,說:「好,我現在按照黨的紀律發言。桃花溪煤礦證照齊全,還是烏柚縣的納稅大戶,省政府通報卻說它是無證開採的黑煤窯。事故調查之後,調查結論應該同被調查對像見面,做出相應的處理才可通報,省政府卻通報在先,這是什麼辦事程序?堂堂省政府就是這麼依法行政的?大家知道桃花溪煤礦是我堂弟李濟旺開的,我敢保證自己的發言沒有半句私憤!」
李濟運從來沒這麼衝動過,大家都吃驚地望著他。劉星明也始料未及,他望望明陽,又望望大家,然後瞪著李濟運:「省、市兩級黨委和政府對這次礦難的處理都非常重視,第一時間派出了事故調查組。連夜趕到烏柚來的都是負責這方面工作的領導和專家,我是個外行,你濟運同志也是外行。不能情緒用事,相信科學,相信法律,相信政策,這是最基本的態度!」
劉星明總是長篇大論,還要圍著橢圓形的會議桌子踱步。他剛到烏柚時,他站起來兜圈子,常委們的目光就隨著他打轉轉。今天李濟運發現沒有幾個人的目光追蹤他了,大家要麼望著自己的茶杯,要麼望著天花板。李濟運望著桌子,桌面上有層薄薄的灰。會議室通常是晚上打掃,過了一夜桌上就會落灰。心想,什麼時候了,還有心思模仿偉人!
明陽等劉星明說完了,才發表意見:「省政府通報,我們按照組織原則要認真傳達,認真學習。濟運同志的個人意見,可以按正常渠道向上級反映。鑒於被通報的主體是桃花溪煤礦,牽涉到的責任問題,如何依法處理,有關部門同煤礦會有接觸。桃花溪煤礦如有不服,有權提起行政訴訟。通報中批評了烏柚縣政府監管不力等問題,我們應該做出檢查。」
明陽的話雖然聽上去中規中矩,卻同劉星明的態度暗相牾。劉星明肯定聽明白了,手不停地在下巴上摸著。這是下午,他臉上的絡腮鬍已硬得扎手。人人都要表態的,明陽發言之後,大家說的都是套話。朱芝沒有說套話,但也只說宣傳部長分內的事:「我不希望又引發輿論地震。每每工作出了問題,李主任和信訪局在大門口救火,我們宣傳部在媒體上救火。上級放火,下級救火,這工作幹起來不起勁!」
她這話卻把劉星明惹火了。明陽已經叫他不高興,他正好抓住朱芝出氣:「朱芝你這是什麼意思?我發現你最近總是同李濟運一唱一和,要是回到文化大革命,打你倆的反革命集團!」
李濟運冷冷一笑,說:「劉書記這話是我聽過的最有水平的。如果你認為我不適合目前的工作崗位,可以請組織上予以調整!」
已經不像開會了,明擺著是吵架。大家出面勸和,只說就事論事,都別扯遠了。李非凡說:「我同德滿同志是列席會議的,我談幾句個人看法。我覺得常委會的氣氛越來越不對勁,研究工作不能帶個人意氣。擺事實,講道理,這是最起碼的會風。只要同志們心底無私,沒有什麼事值得在會上爭吵。凡帶個人意氣,必有個人利益。」
聽著李非凡的話,李濟運暗自吃驚。他說的可謂一針見血,只是不明白他真實的意圖。李濟運聽他繼續講下去,就明白了他的態度。李非凡居然也同劉星明作對。他說:「桃花溪礦難事故的調查過於倉促,結論有些草率。當時快過春節了,大家心裡著急,只想早點收場。這其實是很不負責任的。濟運同志的質問很有道理,為什麼事故還未處理,省政府就下發通報?下一步怎麼做?依據省政府通報的定性再作處理?事故處理是依法辦事,工作通報是政務程序。這裡實際上是顛倒了法與權的關係。」
劉星明不敢對李非凡發火,只道:「看樣子對省政府的通報,同志們形成不了統一意見。那就不必強求。我同意明陽同志的觀點,如果桃花溪煤礦對省政府通報有不同意見,他們有權提起行政訴訟。下一步的工作,由有關部門依法處理,我們縣委和政府的責任是做好協調工作。」
會就這麼草草散了,出門時大家都不說話,像開了個追悼會。李濟運回到辦公室枯坐,也想自己為什麼就忍不住火氣。他完全可以講點兒藝術,既把意思講得透徹,又不失風度。也許是聽了那段錄音,心裡早把劉星明看透了。晚上在梅園賓館仍有飯局,李濟運還是得陪著劉星明去應付場面。酒桌上,就像什麼也沒發生過。劉星明笑容滿面,明陽熱情好客,李濟運周旋自如。
晚上九點多鐘,李濟運已回家多時。他剛準備洗澡,李濟發打電話來:「濟運,你有空出來一下嗎?我馬上開車到你樓下。」
李濟運問:「有急事嗎?」
「見面再說。」李濟發說完就掛了電話。
李濟運猜到必是談礦難的事,他有些不想管了。事情該如何將如何,他是沒有辦法的。但畢竟人太親了,他只好下樓去。一輛三菱吉普停在銀杏樹下,他認得是財政局的車。拉開副駕駛門,卻見明陽坐在裡面。他上了後坐,又見李非凡在上面。車是李濟發自己開的。誰也沒說話,車子出了大院。沒幾分鐘,車子就出了城。
明陽說:「非凡同志,你說吧。」
李非凡說:「濟運,我就不繞彎子了。我同明陽同志達成了共識,不把劉星明請下來,烏柚不得安寧。他現在成了烏柚很多矛盾和問題的根由,不把這個人搞走,我們對不起烏柚人民。」
「搞走,還是搞垮,這很重要。」李濟運說。
李非凡說:「我明白濟運的意思,只有搞垮他,才能達到目的。」
明陽說:「非凡同志試探過,吳主席對劉星明也很有想法。非凡同志、德滿同志、你、我,四個縣級領導實名舉報,組織上不會不重視。但濟發同志可能自己會有麻煩,你要有心理準備。」
李濟發說:「我不怕。」
明陽又說:「濟發,你要是有顧慮,這事到此為止。」
李濟發說:「主意是我出的,我早想通了。」
李非凡卻顯得急迫,說:「不能猶豫,不能退縮,這是對烏柚人民負責!」
李濟運問:「發哥,我一直還沒機會問你。桃花溪煤礦明明證照齊全,為什麼成了非法開採?」
「流氓手段!」李濟發很憤怒,「調查組把我礦裡的所有證照全部拿走了。他們可以銷毀辦證文件,硬把我的礦說成非法開採。礦山出了問題,只要一紙非法開採的膏藥貼上去,政府有關部門就乾淨了!」
明陽說:「濟運,你是筆桿子,舉報信你起草,我們過目後共同簽名。」
李濟運上了這輛車,似乎就由不得他了。李非凡又說:「濟運,要是有可能,你把朱芝也拉上。我看朱部長也是個有血性的人,她今天的發言我很佩服。」
「我看人夠了,不必找她。」李濟運擔心這事有風險,怕朱芝受連累。
明陽說:「我看也沒必要人太多了。」
「好吧,我來起草。發哥你盡快提供材料,越快越好。」李濟運擔心發哥隨時會到籠子裡去,嘴上不好說出來。
李濟發遞過一個信封,說:「我都準備好了。」
李濟運說:「我現在就可以看看。」
車子慢慢行駛在鄉間公路上,外面是黑漆漆的冬夜。李濟運開了車頂燈,很快就看完了材料。李濟發檢舉劉明星近兩年來,從桃花溪煤礦獲取干股分紅三百五十萬元。省煤炭廳和煤安局從李濟發手裡撈錢的有十幾人,金額有多有少。李濟發把燈關掉,說:「我覺得應研究一下策略。材料上舉報的人太多,除了劉星明,還有省煤炭廳和煤安局的人。我怕牽涉人太多了,上面領導有顧慮。」
李濟發說:「不告倒煤炭廳和煤安局那些人,我的財產全部完蛋了。一紙非法開採的膏藥貼上去,煤礦會被強行關閉,收入全成非法所得。」
李非凡說:「濟發,不管你是否檢舉,煤礦這碗飯你家是吃不成了。你認了冤假錯案,肯定吃不成這碗飯了;你討回了清白,照樣吃不成這碗飯。這個道理,你應該是懂的。」
「媽的,我真倒霉!」李濟發罵道。
李濟運說:「為盡快達到倒劉目的,我建議先只檢舉他一個人。」
明陽說:「我同意濟運的意見。」
「我也同意。」李非凡說。
李濟發說:「好吧,只檢舉劉半間。」
說到劉半間,沒有人笑,看來劉星明的外號大家都是知道的。車子慢慢往回開,進城之後李非凡先下車。開了幾百米,明陽又下了車。李濟運這才說:「發哥,你還是太魯莽了。」
已到大院門口,李濟發稍作猶豫,仍把車子往前開,說:「到了這地步,我只能這樣了。」
李濟運說:「你不這樣做只是散財,你自己可能不會有事。」
「說不定,如果劉半間要趁勢把我往死裡整,我仍會有事的。」李濟發的語氣很激憤。
李濟運問:「發哥,你們三個人是怎麼碰到一起的?誰先找的誰?」
李濟發說:「李非凡先找的我,具體怎麼做是我講的。」
「什麼時候?」
李濟發說:「有幾天了。」
李濟運又問:「明陽是你找的嗎?」
李濟發說:「明陽是李非凡找的。」
「沒讓他們聽錄音嗎?」李濟運問。
李濟發說:「我記住了你的話,沒讓他們聽。」
李濟運說:「錄音的事你暫時不要讓其他人知道。裡面提到成省長,這對你是危險的。」
李濟發開著車在城裡轉圈子,街上早沒幾個人了。環衛工人在清掃街道,街邊堆著垃圾和殘枝落葉。今年的衛生縣城創建工作還沒啟動,街道又是髒兮兮的。車子開得慢,落葉不時打在車窗上。李濟運望望車外,突然覺得很陌生。縣城喧嘩和雜亂的調子褪去,居然不太認得了。又想起家裡浴室窗玻璃外的那只壁虎。他覺得自己正像那只壁虎。
李濟運又說:「李非凡這麼想倒掉劉半間,為什麼?」
李濟發沉默半天,輕輕地說:「濟運,不瞞你說,縣委常委和幾大家主要領導裡頭,只有你、明縣長和朱部長在我礦裡沒有股份。」
李濟運雖早就猜到有領導在他煤礦入股,但聽李濟發說出來卻仍是暗自吃驚。他問:「實股還是干股?」
李濟發說:「還用問?肯定是干股。」
李濟運搖頭歎息,說:「發哥,你上了李非凡的當。」
李濟發說:「我知道。李非凡找我,把話說透了。他估計我會接受調查,就叫我先下手為強。利害關係我很清楚,受我好處的只有劉半間是外地人,其他人都是烏柚人。我沒必要同這麼多烏柚人結仇。這會是世世代代的仇,我們家會在烏柚活不下去。」
李濟運問:「李非凡叫你把劉星明檢舉了,就保護了他和所有烏柚本地領導,是嗎?」
「是的。」李濟發說。
李濟運又是歎息不止,說:「發哥你有些天真。真的進去了,你頂得住嗎?人家要撬開你的嘴,可是無所不用其極啊!還有旺坨已經在裡頭了。」
李濟發說:「濟運你放心,你發哥我不是小孩子。旺坨不知道任何事,都是我一手處理的。」
「李非凡這個人太陰險了!」李濟運煙癮發作了,點上了煙,「發哥,既然如此,你真不能把什麼都吐了。」
李濟發說:「明縣長是條漢子,我給他送過錢,他不肯收。我請他入股,他回絕了。他也講遊戲規則,背後從來不整我。」
車子再轉到大院門口,李濟運就下去了。他洗澡的力氣都沒有了,喝了一大杯溫開水就上床睡覺。舒瑾醒過來奇怪地望望他,說:「你怎麼像地下黨員了?」李濟運聽了舒瑾的埋怨,心裡竟是猛然一驚。舒瑾都看出他的異樣,他是否真有些鬼鬼祟祟的?他閉著眼睛裝睡,腦子卻是亂哄哄的。檢舉能否成功,他沒有把握。哪怕成功了,於他也未必是件好事。但他答應了明陽和李非凡,就不能再往回退了。
第二天,李濟運很快就把檢舉信弄好了。他把檢舉人的職務都寫在落款處,只等著他們簽名。他打印了五份,馬上去找明陽。明陽看了檢舉信,說:「很好!你把李非凡叫來,吳德滿由他請來。一起來,當面簽字,免得有人臨時退場。」
李濟運說:「明縣長,我打印了五份。我想這材料不能只交給一位領導,弄不清他們之間的關係。多交給幾個領導,此事就摀不住。」
明陽說:「我同非凡商量了,我倆一起去市裡跑一趟,市委書記、市長、人大主任、政協主席和紀委書記,一人一份,正好五份。」
不到二十分鐘,幾個人都到齊了。吳德滿有些緊張,他畢竟是才加入的。明陽說:「老吳你不用怕,我們這是為民除害。」
吳德滿笑笑,說:「我不是害怕,只是心理準備不足。既然各位意見統一了,我參加一個!」
四個人都簽了字,明陽說:「濟運,麻煩你再找濟發同志,請他最後簽字證實上面情況屬實。我同非凡同志下午就去市裡,德滿同志願意的話也一道去。」
吳德滿略稍想了一下,說:「既然如此,我們三家都去!」
李濟運回到辦公室,再打李濟發電話,卻是關著機。又打了他家裡電話,沒有人接聽。他感到有些不祥,想打嫂子電話。可他撥了幾個數字,馬上又停住了。他打舒瑾電話,說:「你打一下嫂子電話,問問發哥在哪裡。」
過了會兒,舒瑾回電話說:「嫂子正著急找人哩!她說昨天發哥吃過晚飯出門,一個晚上沒有回來。」
李濟運又跑到明陽那裡,告訴他李濟發不見了。明陽馬上打朱達雲電話,說:「達雲嗎?你叫財政局李局長到我這裡來一下。」
朱達雲過幾分鐘親自跑來了,說:「手機關著,財政局沒人知道他哪裡去了。他的司機說昨天晚上李局長自己把車開出去了,到現在都還沒看見車子。」
明陽罵道:「這個李濟發,紀律性到哪裡去了。」
朱達雲走了,李濟運說:「明縣長,會不會出事?」
明陽說:「不會這麼湊巧的。」
李濟運問:「那還要不要等他簽字呢?」
明陽說:「要等,他的簽字是關鍵。」
李濟運回到辦公室,胸口悶得難受。他越來越感覺不妙,怕李濟發真的出事了。若不是他自己躲起來了,人只有兩種可能消失:一種是紅道叫紀委找去了,一種是黑道叫爛仔找去了。
李濟運打明陽電話,問:「明縣長,有沒有可能是紀委找他去了呢?」
明陽說得很斷然:「絕不可能!紀委找局級領導談話,得先經劉星明和我兩個人同意。不著急,等等吧,不會有事的。」
整整三天,都沒有李濟發的消息。李濟運真急了,心想必定是出事了。嫂子跑到他家裡哭,他躲進屋裡打了明陽電話:「明縣長,是不是叫他家屬報案?」
明陽想了想,說:「由他家屬自己作主吧。」
李濟運出來同嫂子講:「嫂子,應該沒事的。為以防萬一,你報案吧。」
財政局長失蹤是件大事,周應龍馬上跑去找劉星明。常委們緊急集中,聽取周應龍匯報。劉星明聽完情況,說:「應龍,公安局抽調最精幹的力量,務必盡快調查清楚。人不見了還躲得幾天,一輛三菱吉普,兩噸多重一坨鐵盒子,跑到哪裡去了呢?公安有手段,先調閱這幾天所有監控錄像,重點是高速路口,看是不是出縣了。」
散會之後,李濟運悄悄兒去了明陽那裡。明陽說:「濟運,你這幾天別老往我這裡跑。」
李濟運說:「我有事要說。大院門口是有監控錄像的,我回來時是在大門口下的車。他還打過我的電話。我是想同明縣長對對口子,到時候怎麼說。」
明陽想了想,說:「我是接的李非凡電話,我剛才回憶過了,我上下車的地方都不是監控區。你看自己怎麼說吧。此事本應說真話,但不是時候。」
「這個東西呢?」李濟運拍拍手裡的公文包。
明陽說:「我想不等了,今天下午就同非凡、德滿同志到市裡去。」
李濟運把檢舉信拿出來,卻說:「沒有李濟發的簽字,檢舉信的威力小了大半啊!」
「不見得,組織上不會不相信三個縣級領導吧?」明陽說。
正說話間,李濟運收到了短信。他暫時不看,出去再說。明陽剛接過檢舉信,桌上的電話響了。他接了電話,說:「哦,朱部長,哦哦,明天嗎?好好!」
明陽放下電話,說:「成部長明天到烏柚來。」
「哦!」李濟運問,「那你們今天還去嗎?」
明陽說:「去,當然去!晚上就可以趕回來。」
李濟運告辭出來,看看是朱芝發的短信:成明天到縣裡來。
他暫不回復,一會兒就到辦公室了。他打了電話,問:「視察工作?」
「不知道。人家是市委領導,只通知你們縣委辦。」朱芝說,「我是接到你們縣委辦電話。」
「那你管什麼閒事?」李濟運說。
朱芝聽得沒頭沒腦,問:「我管什麼閒事了?」
李濟運笑笑,說:「我剛才正在明縣長那裡。既然沒通知你,你明天到不到會,聽劉書記安排。」
朱芝也笑了,說:「我以為你吃醋哩!」
李濟運笑道:「還好先收到短信,不然真吃醋。老妹,我只是開玩笑。你還是要準備好匯報,不管用不用得著。」
放下電話,李濟運去找於先奉,問:「聽說成部長明天到縣裡來?」
於先奉說:「剛接到電話通知。我去您辦公室,您不在,就向劉書記報告了。劉書記在電話紀錄上做了批示。」
李濟運接過電話紀錄,見劉星明批道:知道了。請明陽同志匯報經濟工作,朱芝同志準備好宣傳工作匯報。
「落實了嗎?」李濟運問。
於先奉說:「已報告明縣長了,跟朱部長也說了。」
聽於先奉說話,無意間就是春秋筆法。他向明縣長是報告,同朱芝只是說了。同樣都是縣領導,在於先奉眼裡斤兩很明顯。李濟運很不喜歡於先奉的勢利眼。
李濟運回到辦公室,又同李非凡通了電話,兩人對好了口子。左思右想,自己先打了周應龍電話,說:「應龍,有個情況我先同您說說,看對你們破案有沒有幫助。」
周應龍很警覺,說:「李主任您稍等,我在會議室,就出來。好好,您說吧。」
李濟運說:「李濟發失蹤那天晚上,大概是九點多鐘,他突然打電話給我,說有事同我講,叫我下樓去。我下去了,上了他的車。發現他自己開車,沒有別人。我問他什麼事,他只說想找我說說話。然後就開車出去,在外面轉了大概個把小時。談話具體內容我暫時保密,你猜猜也該知道,就是同桃花溪礦難有關。他大概是說壓力很大,心裡很委屈。十點多,他送我回來。我在大院門口下的車,監控應該可以看到。」
周應龍說:「李主任,我們正在看那段錄像,您下車是晚上十點二十三分四十八秒。」
李濟運說:「時間差不多。我第二天打他電話,想再安慰安慰,發現他關著機。」
周應龍問:「李主任,他那天的情緒您可以描述一下嗎?有沒有輕生的念頭?或者說到過被人恐嚇等情況嗎?」
李濟運想了想,說:「他沒有表現輕生的情緒,只是說事情有些冤枉。具體內容我暫時不說吧,到時候根據破案需要,有必要我再說。」
周應龍說:「好好,我明白,我理解。」
第二天,上午九點半鐘,縣裡四大家領導和全體常委都趕到梅園賓館。成鄂渝正在路上,縣裡領導得先候著。這麼隆重的場面,劉星明親自安排的。他說鄂渝同志以市委領導身份到烏柚,這是第一次。李濟運同朱芝來得最早,他倆得先看看細節,包括會場座簽的順序,鮮花和水果的擺放。明陽後來也來了,同李濟運握握手。李濟運從明陽握手的力度,猜到昨天他的漓州之行很順利。
十點鐘,李濟運電話響了。他放下電話,說:「成部長馬上到。」
劉星明站起來,說:「明陽同志,我倆下去接一下吧。」
又過了幾分鐘,成鄂渝微笑著進來了,劉星明和明陽跟在後面鼓掌。會議室的同志們紛紛鼓掌,都站了起來。成鄂渝拍拍手,又朝大家打了拱。他走到自己座位前,秘書馬上跑上去拉開椅子。成鄂渝不急著坐下,先脫掉了長外套。秘書忙接過外套,等他坐穩妥了,又把他的茶杯放在桌上,才躡著腳離開。
劉星明拍拍話筒,說:「同志們,外面是寒風呼嘯,屋子裡是暖意融融。今天,市委常委、市委宣傳部長成鄂渝同志,來到我們烏柚視察指導工作,讓我們以熱烈的掌聲表示歡迎!」
成鄂渝起身鞠躬,掌聲就像夏日的雨聲突然暴烈起來。他微笑著坐下,拿手扶了扶話筒,掌聲慢慢就停了。成鄂渝的普通話還過得去,鄉音濃重的烏柚人聽來,無端地平添了幾分官態,似乎也更顯得有水平。他只說了幾句,平和而謙恭:「同志們,我來漓州工作時間不長,到哪裡都還沒有發言權。最近市委調整了領導分工,指派我聯繫烏柚工作。我過去從事新聞工作時,多次來過烏柚,結識了很多朋友。劉書記、明縣長,都是老朋友了。還有濟運同志,朱芝同志,達雲同志,都很熟悉。我今天來只有一個目的,就是接上頭,向同志們報個到。謝謝大家!」
劉星明說:「成部長,我是不是先向您介紹一下四大家班子,再請明縣長匯報一下經濟工作。有時間的話,再請朱部長匯報一下宣傳工作。」
成鄂渝點點頭,說:「很高興!」
劉星明每介紹一位,成鄂渝便朝那人致意,遇著熟識的就說「老朋友了」,那「老朋友」就點頭不止。朱達雲不算班子成員,劉星明最後剛準備介紹他,成鄂渝忙說:「達雲同志,我們是老朋友。」朱達雲便站起來行了個大禮。
介紹完畢,明陽開始匯報。桌前擺著匯報材料,成鄂渝仍攤開本子,要緊處記上幾句。沒拿本子出來的人就有些坐不住,裝著不經意地顧盼左右,慢慢掏出本子來。包裡沒有本子可掏的,就不時在材料上劃線。李濟運看著有些想笑,就埋頭看材料。朱芝同他並排坐著,他望不見她的表情。他瞟了眼她桌上的材料,卻是她自己的匯報提綱。
明陽匯報完了,劉星明徵求成鄂渝意見:「成部長您看看,要不要小朱匯報一下宣傳工作?」
成鄂渝望著朱芝笑笑,說:「宣傳工作,我們今後專門碰頭吧。小朱部長是老部長了,我要向您學習!」
朱芝紅了臉,忙說:「成部長您隨時指示!」
成鄂渝又扶了扶話筒,說:「剛才,聽了明縣長的情況介紹,我覺得烏柚縣領導班子是團結的,全體幹部的作風是紮實的,各方面的工作是有成就的。一句話,烏柚縣前景輝煌!下面,我根據最近市委常委會議精神,結合烏柚縣的實際情況,談幾點不成熟的意見,供同志們參考。」
成鄂渝講完套話便滔滔不絕,從世界形勢講到國情省情,最後歸結到烏柚怎麼辦。他並不談具體思路,只談觀點和看法。過去調侃領導,開口就先國際後國內,全是不著邊際的套話。現在似乎並不如此了。成鄂渝舌燦蓮花,全場屏息靜氣。遠在天邊的西門子、微軟、華爾街之類,聽成鄂渝娓娓道來,似乎就在家門口。烏柚縣的每一根經濟神經,好像都穿越太平洋和大西洋,伸向了世界的每個角落。你不願意伸出去,人家也伸進來了。他談的還不光是經濟,政治、軍事、文化都涉及了。總之是放眼世界,高屋建瓴。
成鄂渝看看時間,講話戛然而止。他的語言真是乾脆利落,絕無拖沓。劉星明還有十分鐘時間,用了好多成語評價成鄂渝的講話,什麼高瞻遠矚、醍醐灌頂之類,然後說:「全縣幹部將認真學習成部長的重要講話,要把成部長的講話精神貫徹到各項工作思路中去!」
散會時,李濟運突然看見張弛和劉艷、余尚飛待在角落裡。劉艷和余尚飛剛才在錄新聞,李濟運沒有在意。張弛也在會議室裡,卻有些躲躲閃閃。他們三個人背對著眾人說話,看樣子要等大家走完了再離開。張馳也是得罪過成鄂渝的,李濟運猜他內心必是又窘又怕。
中午,全體常委和人大李主任、政協吳主席留下陪成鄂渝吃飯。劉星明請成鄂渝坐主位,朱芝在旁插話:「成部長,烏柚禮節,主客坐主位。」
成鄂渝笑道:「想起來了,濟運同朱芝請我時,也是讓我坐這個位置。好,入鄉隨俗吧。」
中飯吃得中規中矩,成鄂渝不似做記者時那麼好酒,縣裡領導們勸酒也不再霸蠻。倒是頻頻舉杯,喝多喝少自是隨意。成鄂渝吃罷午飯就告辭,說下午還要趕到零縣去。
成鄂渝同大家一一握手,上了車又搖落車窗揮手。直到車子出了大門,劉星明他們舉著的手才放下。劉星明酒意未消,又同天天見面的人握了輪手。李濟運趁機同李非凡和吳德滿握了手,彼此略略使勁暗遞了信息。
李濟運本來給成鄂渝安排了房間。既然客人走了,就不急著退房。李濟運實在有些累,就去房間午睡。賓館有中央空調,比家裡還舒服些。他睡下來發了朱芝短信:不讓你匯報,心裡委屈嗎?
朱芝回道:不匯報就不匯報,誰稀罕啊!
李濟運又發道:不必往心裡去。他上任後第一次來烏柚,應是市委領導的派頭,不僅僅是宣傳部長。他得聽全面匯報,方顯出身份。
朱芝回道:我不管這些。你在哪裡?走時沒看見你。
李濟運告訴她:梅園休息,給他安排的房間裡。
朱芝說:你休息吧。
李濟運把身子移到床中央,感覺這雙人床實在是太寬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