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近年底,烏柚縣的班子突然調整了。明陽調到經濟開發區當管委會主任,那邊的主任過來當縣長。當然是代縣長,選舉程序還是要走的。那位主任過來當縣長算是重用,明陽過去當主任可想而知。李非凡就地免職。市委本要調他去市人大任職,他卻死不肯離開烏柚。市委領導來火了,不作任何安排。吳德滿提前一年退二線,讓出了政協主席的位置。朱芝改任縣政府助理調研員,朱達雲接她做宣傳部長。
李濟運半絲風聲都沒有察覺,朱芝打電話過來他才知道。朱芝說:「很明顯,檢舉劉星明的人一鍋端了。我是另外一回事,還是叫成鄂渝整了。」
李濟運相當震驚和惶恐,似乎報復他的人正提刀把守門外。聽朱芝慢慢講完人事變動,他也安靜下來了,說:「老妹,我早就隱約感覺到會發生什麼事。既然來了,也沒什麼可怕的。你我禍源不同,境況是一樣的。這時候,你需要的是平靜。你不必有情緒,更不要想著申訴。」
朱芝說:「我也是這麼想的,人在官場,有什麼辦法?但想著自己只有伸出脖子挨刀的分,又格外的委屈。」
李濟運說:「看遠一點。你年輕,未來長著哪。到了政府這邊,分配什麼做什麼,盡力把事情做好。既要讓人看到你的能力,更要讓人看到你的氣量。你一個小女子,要是表現出不同凡響的氣度,大家不得不敬你幾分!」
「你自己呢?」朱芝說,「你們四個人,就還沒有向你動手。」
李濟運嘿嘿一笑,說:「你傻啊!最早朝我動的手,我不離開烏柚了嗎?」
李濟運猶豫再三,打了陳一迪電話,告訴他成鄂渝開始整朱芝了。陳一迪電話裡大罵成鄂渝,說他是小人得志,太沒氣量了。李濟運要的不是陳一迪的譴責,便說:「你們是老上下級關係,方便時候說說話,別做得太過分了。朱芝算是修養好的,不然把他的作為抖出來,他在漓州也不好過。大不可魚死網破。」
陳一迪說:「濟運兄你勸勸小朱,暫時忍住。官場上的事,撕破了臉到底不好。我有機會肯定做做工作。我同他關係不一樣,我會有辦法的。」
第二天,熊雄打了電話過來,告訴他市委對烏柚班子做了調整。李濟運只當不知道,聽熊雄一五一十說了。他故意問熊雄:「熊書記,我的崗位會作調整嗎?」熊雄聽出了他的情緒,稍作停頓,說:「李主任,你安心在上面掛職吧。」
田副廳長很快聽說了烏柚的消息,找了李濟運過去,說:「李非凡我就懶得說了,明陽我是罵過他的。他們不該把你扯進去。他們年紀大,想賭一把。你呢?日子長著哪!」
李濟運說:「我當時也覺得參加檢舉不妥,但沒有想到會有這麼嚴重的後果。我在那種情形下,不好不答應。他們把我拉到外面,四個人在車上商量。」
田副廳長哼哼鼻子,說:「看看你們,那麼神神秘秘,多像搞陰謀詭計!」
李濟運這個晚上一秒鐘都沒睡著。他想熊雄到烏柚來,完全是副陌生的面孔,肯定被人面授過機宜。他們四個人聯名檢舉縣委書記,有人看到的就不是什麼正氣,而是烏柚班子不團結。熊雄也不願意陷身這個班子結構。也許在熊雄看來,明陽、李非凡、吳德滿和李濟運是鐵板一塊。前面豎著這麼一大塊硬邦邦的鐵,熊雄會想到他的縣委書記不好當。從市委領導到熊雄,都願意早日把這塊鐵熔化掉。
李濟運是塊未曾熔化的三角鐵,擱置在離烏柚兩小時車程的地方。他摸摸自己的肚皮,實在是過早地鬆弛了,哪裡還有鐵的硬度!窗口已經大亮,時間只怕不早了。李濟運收拾好了被褥,慢慢地洗漱了。出來看看時間,已是早上七點。他打了明陽電話:「明縣長,沒吵著您休息吧?」
明陽說:「還叫什麼縣長?叫老明吧。」
李濟運說:「明主任,都說一失足成千古恨,我們可是未失足成千古恨啊!」
明陽說:「濟運,這些話沒有意義,不要說了。我只後悔一點,不該信李非凡,把你也拉進來。田書記批評了我,我認了錯了。」
李濟運說:「明主任不要這麼說,我做了就做了,又不是丟人的事。」
「不丟人,丟官!」明陽說,「我反正就這樣了。熊雄這個人,我不想評價他。但我離開烏柚時,找他認真談過,包括經濟發展思路,包括賀飛龍的事,包括幹部隊伍的事。我不管他聽不聽,我要對自己的身份負責,我要對烏柚老百姓負責,同時也是對他負責。」
李濟運聽著真有些感動,說:「明主任,我很敬佩您。我也想同他談,但我忍住了。」
明陽說:「你不必談,你不一樣。我是沒有顧慮了,反正過幾年退二線,一混就退休。」
放下電話,李濟運去樓頂散步。他沒有胃口,早飯不吃了。遠望街道上的銀杏葉漸漸稀疏,心想又一年光景消逝了。他沿著管道走迷宮,一圈又一圈地走著。明陽實在稱得上德才兼備,卻就這麼黯然退場。活在世上幾十年就像一桌麻將,抓著幾手臭牌天就亮了。
省裡照例召開經濟工作會議,縣裡黨政一把手都來了。往年省裡開重要會議,李濟運必帶截訪隊伍跟隨。今年沒誰安排這事,李濟運就裝聾作啞。可他知道熊雄來了,不打電話又講不過去。報到那天晚上,李濟運打了電話去:「熊書記,您住在哪裡?來看看您!」
熊雄說:「李主任別客氣,我會來看你的。這兩天都有安排。」
縣委書記到省裡來開會,他有需要拜訪的人,也有想拜訪他的人。總之,吃飯、喝茶、唱歌、洗腳之類,都是需要排隊的。
第三天下午,突然聽得有人敲了他的門:「李主任,辦公室好氣派啊!」
他一抬頭,見於先奉笑瞇瞇地站在門口。他忙站起來迎接,請於先奉坐下,邊倒茶邊問:「於主任,什麼時候到的?」
於先奉說:「我同熊書記一起來的,還不是跟著來截訪。今天熊書記叫我來銜接一下高速公路,剛到田廳長那裡。我女婿跟田廳長很熟。」
李濟運說:「哦,那好,那好!」心裡卻很不是滋味。於先奉來負責截訪,自己倒落得清閒。可他到廳裡來跑項目,居然招呼都不打一聲,逕直就去找田副廳長了!
於先奉喝了一口茶,草草閒扯幾句,就說:「李主任,您先忙吧。晚上熊書記有應酬,我要去招呼一下。」
李濟運聽著兩耳幾乎發炸!看來於先奉要取而代之了。按照常理,熊雄的應酬都可以請李濟運出席。他雖然到廳裡掛職了,仍是縣裡的領導,為什麼需要他迴避?李濟運肚子裡的怒氣沒有衝到臉上,他站起來送於先奉到電梯口,說:「我就不送下去了。」
於先奉伸手過來握握,說:「李主任先忙!」
電梯門剛關上,他就輕聲罵道:「媽的!」他的罵聲輕得幾乎沒有聲音,自己卻聽得很清楚。他忙望望左右,怕有人聽見了。電梯口沒有人,走廊裡也沒有人。
李濟運回到辦公室,關上了門。他本來不關門的,可他的心情太壞了。他掛職這幾個月,回縣裡去過兩次。每次想看看熊雄,他都跑到漓州去了。熊雄到省裡來過幾次,都是匆忙地見見,只說時間太倉促了。熊雄什麼意思?未必真的要把他擠走?
晚上,熊雄打電話來:「李主任,真是抱歉。我原想明天請你一起吃個飯,只怕又不行了。你過來坐坐?」
李濟運說:「熊書記別客氣。我很快過來!」
掛了電話,李濟運差不多要大聲罵娘。他媽的哪頓飯我不可以去陪著吃?未必我就差你那頓飯吃?臨時叫車,會耽擱時間,李濟運下樓攔了出租車。
李濟運坐在出租車裡,氣憤得閉上眼睛。離賓館大堂還有三十多米,他叫出租車停了。不想讓人看到他是坐出租車來的。進了大堂,他先去了洗漱間。站在小便池邊屙了半天,沒屙出一滴尿來。又怕別人看著不好,就像患了前列腺毛病。他等身邊屙尿的人剛轉身,就鑽進大便間裡。拉上插銷,閉著眼睛運氣。暗自罵道:老子生氣,關你什麼事?屙尿都屙不出!他罵了也沒用,仍是屙不出來。只好出來,假裝洗洗手。
那裡面就像灌了鉛,沉沉的,脹脹的。俗話說屎急尿慌,真是太對了。憋尿憋得急了,人會發慌。有尿又出不來,人照樣也慌。李濟運心短氣促,就像全身筋脈都扭曲了,呼吸也快阻塞了。快到熊雄門口,李濟運深深吸了口氣,按了門鈴。門開了,於先奉迎了出來:「哦,李主任,快請!」
李濟運進去,見裡面坐著很多人。熊雄站起來同他握手,喊著請坐。沙發上和床沿上都坐著人,大家都站起來讓座。李濟運坐下,就得有人站著。他感覺眼前一片茫然,沒來得及看清誰是誰。他站在房子中間團團轉,說:「不坐不坐,你們坐吧。」
終於有人過來拉住他,說:「李主任您坐下,我站著就是。」
李濟運這才看清,原來是劉克強。李濟運說:「劉處長,您坐您坐!」
劉克強硬拉著他坐下,說:「李主任就是喜歡講客氣。好,我坐床頭櫃上。」
李濟運便坐在沙發上,同熊雄隔著茶几。他再環視屋內,有認得的,有不認得的。熊雄不介紹,他也不問。李濟運說:「會議安排得好滿啊!」意思是說熊雄沒安排時間見他。
熊雄笑著,指指劉克強:「都是我們劉處長安排的!」
劉克強笑道:「熊書記罵我了!會議是省委安排的,我一個小小處長!」
熊雄望望李濟運,說:「李主任紅光滿面,省城裡的水養人啊!」
李濟運笑笑,說:「熊書記氣色很好,就像過去我們形容毛主席,神采奕奕!」
心裡卻暗自罵娘:他媽的,老子這臉色都是憋尿憋的!
熊雄說:「李主任,聽於主任講,高速公路方面,縣裡提出的想法,交通廳都同意。辛苦你了。」
李濟運說:「都是熊書記您做的工作。」
熊雄笑道:「廳裡靠你,部裡靠先奉的女婿顧處長。」
熊雄的意思是說顧達在部裡說了話。有人便說顧達前程無量,於先奉卻是謙虛:「年輕人,還要鍛煉。」
熊雄說:「顧處長年紀輕輕的,又是海歸博士,又在部裡工作,今後不得了。」
「在部裡當個處長,算不了官。部長倒是器重他,點名要他當秘書。」於先奉突然沒頭沒腦地說,「我今天去了李主任辦公室,他那辦公室氣派啊!」
李濟運笑道:「那哪是我的辦公室?我的辦公室在縣裡!」他這話聽上去是謙虛,實則是想告訴於先奉:你別不把我不當縣裡的領導!
劉克強說:「李主任坐的可是廳級領導辦公室!」
熊雄伸手拍拍李濟運,說:「你們田廳長很講義氣,關心部下很到位!」
李濟運聽著這話彆扭,似乎熊雄早不把他當縣裡的人了。
有人掏出手機看時間,劉克強就說:「也不早了,熊書記早點休息吧。」
李濟運本想單獨留下來說幾句話,熊雄卻問:「濟運來車了嗎?」
李濟運說:「我讓司機走了,打車回去。」
熊雄忙叫於先奉:「於主任,送送李主任!廳領導不送送,今後我們縣裡的項目就完了。」雖然聽上去是玩笑,畢竟說的是兩家話。李濟運也就不想留了,同熊雄握手告辭。
劉克強說:「不必喊司機了,我送吧,我順路。」
上了車,劉克強說:「濟運兄,昨天好險啊!」
李濟運問:「什麼事?」
「你還不知道?」劉克強說,「昨天縣裡來了上百人,把省政府大門都堵了。」
「啊?我沒聽到半點風聲!」李濟運問,「你知道是為什麼事嗎?」
劉克強說:「舊城改造拆遷糾紛造成的,死了一個人,老百姓說是開發商僱人打死的。」
李濟運說:「到底出大事了!」
劉克強說:「情況你應該很清楚吧。」
李濟運說:「我出來掛職,縣裡的事暫不管了。」
劉克強說:「上訪是條高壓線,群訪三次以上,縣委書記和縣長要就地免職。我同幾個老鄉四處托人,把這次上訪紀錄銷掉了。縣裡昨天晚上請了三桌客,今天是專門感謝幾個烏柚老鄉。」
李濟運聽得背冒冷汗,說:「那當然要好好感謝!不然,縣委書記和縣長要捲鋪蓋了。」
劉克強搖頭道:「濟運兄,縣裡工作不好幹,書記、縣長天天坐在火山口上。我說你呀,調上來算了。」
李濟運嘴裡敷衍著:「省直機關對幹部素質要求高,我怕不行啊!」
李濟運回到辦公室,半天沒有搬出被子睡覺。自從上次老婆來過,他晚上都睡在辦公室了。確實比睡在十八樓方便些,洗漱和解手都不用出門。十八樓也沒有熱水,這裡有熱水器。李濟運好久沒抽煙了,這會兒突然像煙癮來了似的。辦公室有幾條煙,都是沒有開封的。他拆了一條軟中華,卻找不到打火機。一個一個抽屜瞎找,知道肯定沒有打火機的。這張辦公桌最後一位主人是女的,她哪裡會用打火機?他拉開最底下的抽屜,卻意外地看見一個打火機。
啪!火焰躥得老高,嚇了一大跳。李濟運把火焰調小些,再點燃了煙。抽了幾口,人就輕鬆些了。又想起剛才在熊雄房間裡,自己站在那裡團團轉,樣子應該是非常狼狽的。他叼著煙去了洗漱間,坐在馬桶上舒舒服服地尿了。憋了兩個多小時的尿,屙了個淋漓盡致。
他喜歡坐在馬桶上看書,幾個月下來就養成了坐著小解的習慣。他原先都是站著小解的,總覺得坐著屙尿像個女人。他正看的是《夢溪筆談》,看起來很慢,卻很有意思。這會兒剛讀到:「學士院第三廳學士閣子當前有一巨槐,素號槐廳。舊傳居此閣子者多至人相,學士爭槐廳,至有抵徹前人行李而強據之者。余為學士時,目觀此事。」
李濟運的文言底子不算太好。反覆看了兩遍,才看明白意思。原來沈括說的是學士院第三廳學士閣子正前方有一株巨大的槐樹,這個廳向來被叫做槐廳。聽說在這間屋子居住的人做官多做到宰相,所以學士們爭著住槐廳,甚至有人把別人的行李搬掉強行佔據。沈括做學士的時候,親眼看到過這種事情。
李濟運看了這節,難免想到自己這間辦公室。跟書上的槐廳正好相反,這間辦公室被廳裡當作凶宅。可他不再害怕這間屋子,那些離奇的傳聞幾乎叫他忘記了。
第二天,李濟運在走廊碰見田副廳長。田副廳長邊走邊問:「同熊雄見了嗎?」
李濟運說:「見了。」
說話間,就到了田副廳長辦公室門口。話似乎沒說完,李濟運就跟著進門了。田副廳長坐下來,埋頭在抽屜裡翻東西,說:「我看熊雄可成大器。」
李濟運不便說什麼,只是附和:「他這個人老成。」
「他到烏柚,三拳兩腳,就把班子調整了。李非凡這個人是不好動的,他不怕。」田副廳長似乎很讚賞熊雄。
李濟運說:「烏柚很複雜。」
田副廳長說:「哪裡都複雜。想到個不複雜的地方做官,趁早不做官。」
李濟運看不出田副廳長有什麼吩咐,說了幾句就告辭。出門碰見程副廳長,李濟運打了招呼:「程廳長您好。」程副廳長沒聽見似的,挺著肚子進了辦公室。李濟運也不再尷尬,他還沒見程副廳長搭理過誰。心裡到底還是不舒服:他媽的又不是皇帝,龍行虎步,沉默寡言。
李濟運去找吳茂生說事兒,正好碰見張家雲也在那裡。張家雲非常熱情,居然伸手過來握手,說:「吳主任,李主任是個很正派的人。」
吳主任開玩笑說:「我們誰也不覺得李主任不正派呀?」
張家雲說:「他們辦公室於主任昨天到廳裡,同我說起李主任,真叫我敬佩!他這個人正派、剛直、有膽量!」
李濟運便知道他要說什麼了,忙拿話岔開:「張主任過獎了。你也是個正派的人,我們接觸幾個月了,我知道。張主任……」
張家雲卻打斷他的話,說:「烏柚前縣委書記劉星明,就是李主任檢舉下來的。官場風氣這麼敗壞,就需要李主任這樣的啄木鳥型幹部!」
「哪裡,我沒有張主任說的那麼偉大。我哥哥是財政局長,神秘失蹤至今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他同劉星明有說不清的關係,劉星明很可能涉嫌殺害我哥哥。」李濟運邊說邊編,把堂兄說成了親哥,把檢舉理由說成家仇。堂皇的理由不能說服人,也不能叫人原諒,他只能矮化自己。
下午,李非凡來了。他進門就把手伸得老長,笑嘻嘻的,聲音很大:「李主任,省裡衙門就是不同啊!」
李濟運在縣裡聽大家粗著嗓說話,也沒什麼不習慣。來了省裡幾個月,聽李非凡高聲大氣就如聞炸雷。他忙站起來,握了李非凡的手:「李主任怎麼來了?」
李非凡笑道:「喊老李啊,我現在是一介平民!」
李濟運也笑笑,說:「老大,聲音輕點,田廳長那邊聽得見。」
「我怕個卵!」李非凡話是這麼說,聲音卻低下來了。
李濟運倒了茶,問:「老大,你怎麼來了?」
「我現在是閒人,自由自在。」李非凡說,「我今後的主要工作,就是為郵政事業做點微薄的貢獻。」
李濟運沒聽明白,問:「老大說什麼?」
李非凡嘿嘿一笑,說:「寫信哪!我很多年沒寫過信了,現在天天寫信。」
李濟運聽懂了,他說的是專寫告狀信。李濟運不好說什麼,只是笑笑。李非凡又說:「要我天天跑到上級機關靜坐,我丟不起這個格,也吃不了這個苦。我不會像舒澤光和劉大亮,跑到省裡來喊喇叭。我只寫信。我不會寫匿名信,我的信都是落了真姓實名的。」
「我說呀,老大,你不如安心休息。」李濟運勸道。
李非凡聲音突然又提高了,說:「你怎麼同他們一個腔調了?我們四個人,個個都整倒了。慫著你掛職,不就是調虎離山?」
李濟運過去把門虛掩了,說:「老大莫抬舉了,我也算不上虎。」
李非凡問:「濟運,濟發那封信,你那裡還有嗎?」
李濟運編了話說:「那封信太敏感,我燒掉了。」
李非凡重重地拍了大腿,說:「濟運老弟,不是我說你,你政治上太不成熟了。那麼重要的信,一定要留著才是!我今天來,就是想找那封信。」
李濟運說:「那封信是檢舉劉星明和別的人的,現在你也用不上。」
李非凡說:「我管他那麼多!我只要找事!無事都要找事,何況還真有事!」
李濟運笑道:「我真佩服老大的精力。要是我啊,到你這樣子,就好好休息算了。」
李非凡說:「我的性格你是知道的。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你要是整我呢?那我也就不客氣。我生命不息,戰鬥不止!」
「真是共產黨員的好品質!」李濟運玩笑道。
李非凡卻聽不出這話的諷刺,反而發揮開去:「不是我們自己吹牛,你、我、明陽、吳德滿,算是烏柚最正派的共產黨員!但是,正派怎麼樣?正派人受迫害!我們檢舉了貪官,對貪官的調查這麼久了不見進展,對我們幾個檢舉人的處罰卻是雷厲風行!」
李非凡說的是事實,李濟運卻不想多說,只道:「歷史會檢驗一切的。」他說這話自己都覺得好笑,無非是應付罷了。歷史永遠只站在勝利者那邊,何況自己連歷史的塵埃都算不上。哪怕他現在被提出去槍斃了,歷史也不知道他是誰。
「我現在出門,後面至少跟著三四個尾巴。跟吧,玩死他們!」李非凡見李濟運似乎有些緊張,「濟運老弟,你不用擔心。這樓裡有你,還有田副廳長,他們知道我找誰?」
李濟運忙說:「哪裡,我們又不是特務接頭,怕什麼?」
李非凡說:「他們喜歡跟,哪天讓他們跟個飽。我好久沒去北京了,過段時間想去看看。我帶著老婆去,讓她也開開眼界。我就放風出去,說到北京上訪去。他們會派四五個人跟著。你越是跟著,我越是高興。最後,他們會負責來回機票和全部食宿,不花他兩三萬塊錢,老子不回來。我過去就這樣對付上訪的老百姓,現在自己也來享受享受上訪者的福利待遇。」
「帶嫂子出去走走也好。」李濟運找不到別的話說。
李非凡又突然笑起來,雙肩一聳一聳,非常得意的樣子,說:「熊雄現在最頭痛的是兩個人,一個是我,過去縣裡的老領導;一個是你的老同學劉差配,他是個癲子!」
李濟運問:「星明現在怎麼樣?」
李非凡說:「他到處說,要上北京告狀。他說,我是癲子呢,老舒和老劉就不是癲子。老舒和老劉是癲子呢,我就不是癲子。二者必居其一,必須要個說法。」
「要出事的。」李濟運歎息道。
李非凡看看時間,說:「我走了。」
李濟運說:「乾脆再坐坐,請你吃晚飯。」
李非凡說:「那不行,那不行。老大是快退休的人了,你還年輕,真不能讓你受連累。出去吃飯,他們就會看見我倆在一起。吃飯你放心,老大餓不著。我出門只要徑直往省政府走,他們就會出面請我吃晚飯。」
李非凡站起來,鬼裡鬼氣一笑,輕輕地說:「田廳長那裡我就不去了,怕他罵人。他肯定怪我這人太不爭氣。」
李濟運送他到電梯口,沒有陪他下樓去。電梯門快關上時,李非凡又衝他嘻嘻地笑,肩膀一聳一聳的。好幾天以後,他不時會想起李非凡進電梯去的樣子。真想像不出此人不久前還是烏柚縣人大主任,成天在主席台上正襟危坐。